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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另一部电梯开了门,胡东海赶忙跑进去。出狱后许多东西没见过,电梯便是一个。进来后他才发现,这不是普通的门,是需要摁动数字键的。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就摁了最高层的数字键。
电梯向上升了两层,门开了,有人出去。胡东海一愣,以为电梯只能到这里,急忙跟着出去。外面有人进来,胡东海又一愣,跟着进来。电梯突然发出刺耳的声音,所有人都看着胡东海,他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胡东海满头大汗,不明所以。“出去啊。”有人不耐烦地说。
不知谁伸手推了胡东海一下,但没推动,那人反倒往后一仰,撞到了别人,引起小范围骚乱。胡东海急忙出去,电梯门在眼前合上了。
“你这样瞎跑不行。”那个号贩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早上我手里就有八十多个专家号,没有我挂不上的。看你这么着急,一口价,四百块,随便哪个科室的主任医师,咋样?”
对面的电梯门打开了,胡东海一眼望见墨镜男,就要往里冲。但被另外几个人抢了先。胡东海刚迈步进去,电梯又发出警报声。他和墨镜男隔着人群,默默对视着。
号贩子从外面把胡东海拽出去了。
“你病得不轻啊,这家医院治不了你,你得去西京市第一精神病医院,我有专家号……”
“刚才的电梯通到哪里?”胡东海问。
“坐那个电梯的,一般是去地下停车库。”号贩子说,“没有我挂不上的号,就算预约满了,我也能插上……”
胡东海跑步下楼,几乎是坠楼姿势,“嗵嗵”地跳着。
冲进车库时,电梯里的人已经出来,各自走向自己的车位。顶棚的日光灯管忽明忽暗,胡东海仔细辨别着。他相信对方并不是要逃走,而是找个隐秘处躲藏。巨大的立柱后面阴影密布,墙边黑暗中的管道缓缓滴着水。不断有汽车驶出去,尾灯闪烁。
角落有一道暗光闪过,胡东海没有察觉。在无声环境下,他的夜盲症禁锢了视野。
那道暗光又闪了一下,是墨镜的光泽。对方正在悄悄移动位置。
胡东海经过一排排汽车,脚步放轻,以免干扰听觉。他走到墙边,自己也置于阴影中。他不知道的是,侯立明选择躲在这里,是因为熟悉车库环境。侯立明在逃亡期间,为了改造自己,曾特意去车库守夜,长达一年多不见天光。各地的车库大同小异,侯立明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出口。
双方都在暗处。过了三四分钟,胡东海从脚边捡了半块瓷砖,突然敲打管道。“铛”的一声,余音回荡,遍布车库。
侯立明身边的管道也在震颤中发出回响,他一惊。这是胡东海在挑战吗?胡东海用力敲了三下。车库管理员出来了。
“谁啊?”
铛、铛、铛!胡东海继续敲。
管理员生气了,跑进值班室,打开了角落全部的应急灯。
“唰”的一下,车库里灯火通明。
只见胡东海安然地站在一辆车前面,看样子像正要打开车门。而墙角蹲着一个像变态的家伙,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谁是好果子,谁是坏果子,一目了然。
“住手,不准随地大小便!”管理员指着侯立明,暴喝一声。另一个管理员冲过来配合。
胡东海立刻组团进去,浑身充满见义勇为的气势。
侯立明拔腿就跑。胡东海提气怒奔,跃过几辆汽车,截住侯立明。侯立明出拳速度比逃跑速度更快,一记老辣的嘴锤,照着胡东海的脸颊打来。胡东海侧脸躲过,自己的拳头也到了,直击侯立明左耳。
“呼”的一声,风力强劲。侯立明抬臂挡开,二人肢体碰撞,都受到不小的冲击。
侯立明借力后退一步,继续逃跑。胡东海拔足狂追。那两个管理员被他们的架势震住了,识趣地停了步子。
胡东海飞身踩上一辆汽车,从空中扑向侯立明。侯立明正跑得欢,斜刺里落下一团影子,躲避不及,被胡东海扑倒在地。二人在地上滚了几圈,胡东海的后背撞到了车头,侯立明的后脑勺碰到了轮胎。
侯立明闷哼一声。他头上被黄蜂蜇过的肿包疼得厉害,这一撞,像是把肿包撕裂了,咬牙吸一口气。
侯立明先一步翻身而起,一脚踢到胡东海的腹部,继续往外跑。胡东海爬起来,拼命追赶:“侯立明,站住!”
前边的人毫不理会,只是埋头狂奔。
胡东海出了车库,往外一看,人竟然不见了。他在原地打了个转转,附近只有一辆车驶向医院东北角。胡东海心念一动,朝着车子追去。
车子停在太平间外面。大门旁立着一排公告栏,左侧贴着无人认领尸体的资料。汽车正好挡在前面。侯立明从车厢旁钻出来,紧挨着公告栏往外溜。突然看到胡东海追过来。情急中,转身往后跑,一头钻进了太平间。
胡东海跟着他闯进一个房间。房屋构造狭长,约一百平方米,给人一眼望不到头的惶惑感。冷飕飕的空气中充满消毒水的味道,抽屉式的大冰柜占了一整堵墙。胡东海冲进来时,侯立明又消失了。
房间门口贴着标记,表明这间房子存放的都是无人认领的尸体,墙上的资料写着:陈母王氏,赵某某之子……还有人干脆是一个编号:A19859无名氏。
胡东海系上西装扣子,看着森严排列的冰柜,感到震惊。居然有这么多没有身份的人死于非命,让他产生一阵悲哀。自己出狱后,如果没联络到侄子,命运是不是与这里的某个人一样?
胡东海对着满墙的冰柜喊道:“侯立明,还要躲到什么时候?亲人不敢见,活着有什么意思?”
“喂,你干啥的?”门口传来喝斥声。
“侯立明,你躲在死人堆里,就不怕你爹妈难过吗?”
“神经病,出去!”
“你要和这些人一样,火化的时候只有一个编号……”
“谁和你一样——保安!保安!”
几个人冲过来强行驱赶胡东海。
“你要反思昨天,把握今天,奔向明天……”
→5
胡东海在太平间外面等了很长时间,侯立明始终没有现身。侯立明不可能一直躲在冰柜里,冻也会冻个半死。他可能又玩了个诈尸,然后从后门溜了,或者钻到某一辆车里逃掉。
胡东海回家一进院子,就见杂物房的门虚掩着。“马老兄——马达?”胡东海唤道。
“啊……”床板上的身影翻转过来。
胡东海推开门:“你啥时候回来的?”
“躺了半天了,就等你。”侯立明下了床,踉跄着走到门口。胡东海吓一跳:“你这脸……”
“黄蜂蜇了嘛,唉,这罪受的。”侯立明摇晃着脑袋,表情既悲惨又可笑。“那你跑回来干啥?”
“这病不好治,费钱。”侯立明叹着气,“你认识那个谭医生嘛,我上回听你侄子说,谭医生的舅舅专治蚊虫叮咬。你帮个忙,少花点钱。”
胡东海迟疑一下,摇摇头:“不联系了。”
“噢,你跟谭医生分手了?”侯立明惊奇地问,那只肿眼使劲睁着。
“什么分不分的,从来就没有牵过手。”胡东海转身走了。
侯立明望着胡东海的背影,暗暗咬着牙齿。在医院缠斗之后,他决定带着伤痛冒险回来,就是要贴身盯住胡东海,绝对不能让他再靠近女儿家半步!
胡东海走到台阶前,忽然扭过脸。
侯立明正盯着胡东海的背影发狠,冷不防对上了胡东海的目光。
胡东海走路极少回头看,一边走一边往后踅摸,绝非他的风格,龙王的目标一向是前方。但此刻……
侯立明像被烫了似的,身子微微一震。他反应神速,立刻迎着胡东海走过去。“胡老弟……有个情况,不知能不能告诉你。”
“咱兄弟有啥忌讳的?”胡东海松开西装扣子,面对着侯立明。
“罗有根给我打电话,那意思,好像是让我离开你这儿。”
“是吗?”胡东海笑一笑。
“他要给我提供住处,雇人做饭,一天三顿随便点菜,看病也管。”
“根叔是好心人。”
“我……再考虑考虑。”侯立明勾着头,做出很纠结的样子。“行,你考虑吧。”胡东海转身上了台阶。
回到自己的南厢房,胡东海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天空。天色已暗,四周很静,不时有风从窗口吹进来,窗扇发出微弱的拍打声。
马达身上的香皂味很浓,这在以往没有过。马达是个爱干净的人,尽管生活在破落的环境中,看起来粗糙脏乱。人往往被外观迷惑,以为他像个捡破烂的,其实个人卫生搞得很好,那是一种内在的品性。但今天的香皂味超出了品性范围。
他在掩盖其他味道。是什么?
此时侯立明在杂物房,也在愣神中。
刚才胡东海突然扭头往后看,这个异常举止表明了一种猜疑。胡东海在怀疑什么?侯立明一点一点复盘——从自己赶到女儿家外面,看到胡东海抱着梁若狂奔而去,就知道女儿出事了。女儿以前也晕厥过,他很担心。看到前妻在街上跌跌撞撞赶往医院,他更担心了,怕她没带钱,延误了女儿的治疗。
尾随至友谊医院,一看到女儿进了重症观察室,他就不顾一切去交了费。这不是理智能决定的,作为一名父亲,在这种情况下无法产生任何利害得失的想法,正如他给女儿祈福以及守护女儿的每一个时刻,只求女儿一切平安。
该上学时,顺利上学;该上班时,顺利上班;该结婚时,顺利结婚;该治病时,顺利治病。
不要坎坷,不要用困难考验孩子。
所有关于“人生需要磨难”的废话通通见鬼去,磨难由一个人承受就足够了!
但在他交费不久,胡东海就出现在收费处。之后开始搜寻他。
接下来的追打与对抗,侯立明自信没有任何破绽。他把全身包裹得像个木乃伊,肢体动作和行为举止,也和平时的表现完全不同。
虽然胡东海知道他在与侯立明对战,那又怎样?侯立明这个人还是会彻底消失,留在胡东海身边的,仍是马达。
自己在医院只是演了一个鬼影子,让胡东海触手可及,却又如水中捞月。这种鬼打墙的游戏,他可以玩到地老天荒。
可是胡东海为什么起了疑心?
侯立明皱着眉头,用手在头发上抓了抓,放到鼻子前一闻,是香皂味。
他的头皮一阵发麻。抬起另一条手臂,仔细闻了闻。为了掩盖医院太平间的消毒水和异味,他回来后换了上衣和裤子,然后用香皂洗了头。他的时间很紧张,前后与胡东海只差了一个多钟头。使用香皂时,自己感觉并没有过量。
可是他算到了第一步,却忽视了第二步——胡东海的嗅觉这么厉害吗?难道夜盲症患者真的会激发鼻子的嗅觉?
早知如此,用一点白酒也能解决这个麻烦。或者干脆把自己弄臭。但此刻切不可自乱阵脚。侯立明让自己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在南厢房,胡东海正在打开那口箱子。金属扣的卡槽生锈了,胡东海用力一扳,“咔叭”一声,箱盖弹开了,里面的东西滑出来。他当初摆放的时候,并没有严格设定位置,传呼机、录像带滚落在地上,然后是一堆磁带和海报。
这些东西看不出异样。
胡东海扒拉着地上的磁带,发现少了一盘《〈射雕英雄传〉主题曲》。那支熟悉的歌又在时光尽头回响着:
“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变了有情义……啊啊啊……人生匆匆心里有爱,此生有意义,一世有了意义……”
这时胡东海发现,海报上面扔着那张宣纸,这好像不对,宣纸本来是压在海报下面的。
胡东海拿起纸,那首诗再次映入眼帘。
这次他盯住了诗文中的一个字:谁。
“谁”字稍微有点模糊了,上面有一片不规则的圆形痕迹,像是水斑,但更像是泪痕。宣纸的特殊材质,在那片痕迹的洇染下,造成了水雾状的印迹。谁抱着这首诗哭过?
→6
今天晚上应该采取措施。侯立明心里很清楚,麻烦已经堆到了眼前,再不铲除,就把自己埋了。
可是他有心无力。黄蜂蜇起的肿包更加疼痛,感觉整个脑袋又胀又重,好像脖子上扛着一个铁球。
一般人被蜂蜇了,拔掉蜂刺,上点药,一两天就能好转,有的人几个小时就会慢慢消肿,可是他却牵连不去,而且越发难受。
侯立明从床上坐起身,从抽屉拿出镜子照了一下,不忍看自己。他沉吟片刻,从杂物房出来,轻轻打开院门溜了出去。
院子里的动静没有逃过胡东海的耳朵。侯立明前脚刚走,胡东海便跟了上去。侯立明在巷口拦了辆出租车,朝南边驶去。胡东海也拦了一辆车,一路跟踪。约莫半个多钟头,前方的出租车停下了,这里位于雁塔区丰盛路。下车后,眼前是一大片楼群,都是城中村的风格,三层以上都有加盖,新旧明显。楼群之间纵横交错的线缆犹如蛛网,巷筒子里挤满了商贩,夜市摊很热闹,猜拳行令不亦乐乎。
侯立明沿着小街往前走,在一个丁字路口向右拐,五六分钟后,停在一扇黑漆铁门前。
胡东海隐蔽在不远处的墙角。视野中的侯立明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但脚步声清晰入耳。
侯立明使劲敲门,“咣咣”声响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人探出头来。
“找谁?”
“找你——老抽!”
“哎?”
侯立明一把掐住老抽的脖子,推进院里,老抽挣扎时,胡东海趁机进了门,藏在黑影中。
老抽干巴瘦削的身子抖晃着,对付凶残的黄蜂他有本事,但对付凶残的鬼敲门,他不行。
侯立明没对他客气,上手就让他认了。
“看我头上的肿疙瘩,今晚必须治好。”侯立明的声音不大,却充满老辣狠毒的气势。
“你自己没安好心,老天爷整治……”
“少废话。天亮前不把我弄舒服了,我让你后半辈子不舒服。”
“你这人……”
胡东海趴在窗缝往里看。屋内最醒目的是一台冰柜,旁边的货架上堆放着坛坛罐罐,还有一些土黄色的干瘪蜂窝。灯光下,侯立明坐在椅子上,老抽正在检查他的脑袋。
“咋这么严重?”老抽嘟囔着,“你这体质,热天不能捂,你这两天又干了啥坏事……”
“你再多说一句,我把你舌头拔出来。”
侯立明的脑袋映在灯光下,五官扭歪,配以肿眼睛里射出的毒辣目光,极具恐吓性。
“那你忍住疼,可别嫌我下手狠。”老抽不安地说。“动手。”
老抽先用药水在侯立明的脑袋上喷了喷,然后剥了几瓣蒜,加了些草药捣碎,用蒜泥将草药糊在肿包上,然后用粗粝的手指揉压起来。
“你的疙瘩不在脑袋上,在心里。”老抽低喃。
侯立明狠狠瞪了老抽一眼。老抽闭上嘴巴,继续揉压了三四分钟,然后拿出一根扁平的针,在酒精里洗了洗,割开了肿包。
侯立明在椅子上猛一挺身,却一声不吭。
老抽本想趁着治疗,报复一下侯立明,让他感到痛苦。此刻却受到震动:“我敬你是条汉子。”
“哧”,又是一下,扁针割开第二个肿包,溢出一颗深紫色的血滴。窗外的胡东海都觉得自己脑袋疼起来。
老抽念叨着:“一般人受不住第二下,更别提第三下了……”
“哧”,扁针继续割着。
“第四下……老子都受不住了。”老抽嗓音发颤。侯立明微微哼了一声,后背被汗水浸透了。
胡东海没想到那个人这么能忍痛。世间已经没有力量能阻挡他自虐的步伐。老抽正在割开第六个肿包。
“×××,你手别颤!”侯立明发出声音。
老抽呼呼地喘着气,停下动作,让自己心情平复一下,然后继续干活。窗外的胡东海想:那个坐在椅子上受虐的人,会是侯立明吗?
胡东海真的怀疑自己判断错了。不认识侯立明的人,见到马达后,无法想象彼此之间的差异。胡东海记忆中的侯立明,与目前朝夕相处的马达,这种分裂感,很难一下子抹平,他已经颠覆了正常人的观感。即便种种迹象表明,马达与侯立明很可能是同一个人,胡东海还是觉得差一步。
也许只有侯立明亲口承认,才能确信吧。
他又想到那瓶四棱子酒,那东西既是一个引子,也是一个答案。
屋子里安静了。老抽在割开的伤口上抹了药膏,又让侯立明吞下一颗药丸。然后扶着侯立明躺在木板床上。
“你睡一会儿,等你醒来,免费送你一杯野生蜂王浆。”
“不要带蜂的东西。”侯立明哼哼着说。
老抽乐了,笑容慢慢收起来,嘟囔道:“你这家伙不是人,求你以后别来了。”
→7
后半夜,胡东海和侯立明先后回到小院。黎明前静悄悄,风中不起波澜。
早晨五点五十,胡东海准时起床,洗漱后开始跑步。
口号声响起:“认罪服法,前途光明!认罪服法,前途光明!”
跑了四十圈以后,口号变成了:“反思昨天,把握今天,奔向明天!”
胡东海一边跑着一边环顾小院。今天是房屋还款的最后期限。如果今天把握不住,明天就不知道该奔向哪里了。
跑完步,胡东海去侄子的房间聊了几分钟。胡东海感觉侄子似乎也有个什么计划,但小灿表现得若无其事。胡东海嘱咐他不要招惹别人,尤其是别想着报复上次那两个坏家伙,一切等他这边办完事,再集中解决。
安顿了侄子,胡东海去巷口买来油条、豆浆。侯立明自觉地坐在桌边,默默吃着。他头上的肿包确实消退了不少,看起来没那么痛苦了。
“马老兄,脸色不错,今天出去玩一趟吧。”胡东海说。“嗯?”侯立明愣了愣。
“我把罗有根、宋发宽叫来,热闹一下。”
侯立明的眉头微微一皱,不明白胡东海耍什么花招,但预感到情况不妙。是时候该做点准备了。
“行,听你的。”侯立明憨笑着点一下头。
吃罢早饭,小灿便出去了,说是给顾客开锁。
上午十点,胡东海打电话给罗有根,让罗有根把宋发宽一起接过来。罗有根正在外面办事,说了声:“先等等我,我去换辆车。”
一个钟头后,罗有根开着一辆吉利远景来了。人到齐了,侯立明才从杂物房慢吞吞出来。
罗有根嚷道:“你是丑媳妇上轿,迟迟畏畏的。”宋发宽咧嘴说:“你这轿子,难怪人家不爱上。”
“啥意思?”罗有根斜眼瞅着宋发宽。
四人坐上了吉利远景,宋发宽终于忍不住,吐起槽来。“老罗,你家里是不是办了车展?”
“到底啥意思嘛,满嘴阴阳。”
“办的是七万元以下汽车展销会。”
罗有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一龇牙:“你个瓜皮肥宽,还嫌我档次低?”
“每次开车带我和龙王,你都是破、破、破车嘟嘟嘟……”
“我的神神,当心你的舌头。”罗有根哼笑道,“我明着告诉你,我的车没有超过七万的,不是给不给面子的问题,是低调。根叔我是什么人,在西京道上混了这些年,还需要用汽车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吗?”
“那倒也是。”宋发宽的气息似乎弱了,“你根叔往地上一趴,自己就是一辆劳斯莱斯。”
听着前边的两个人斗嘴,胡东海尽管不是很懂,但觉得有趣。汽车可以证明身份,此言不虚。而现在能证明自己的,只有旁边这个男人。
胡东海与侯立明坐在后排座。侯立明默默缩着手脚,黄书包揽在胸前,身子随着汽车行驶微微摇晃着。胡东海也带着一件东西,黑色塑料袋里有个长方形的盒子。
“龙王,去哪儿?”罗有根才想起来问。“往东边开。”胡东海说。
“神叨叨的,该不是把几个大老爷们儿拐卖了吧?”罗有根笑道。宋发宽说:“老眸咔嚓的,谁买你啊?”
“你不懂了吧,咱这岁数正是黄金闪闪亮,小姑娘哭着喊着往上扑。”
“就你?整天开个破、破、破车嘟嘟嘟……”
到了下一个路口,胡东海说:“往右拐。”
“哎,这是广安路。”罗有根皱眉说,“再往东就到桃花潭了。你是不是想去园艺博览会?”
胡东海没吭声。
宋发宽回过神:“灞河。”胡东海笑一笑。
罗有根瞥了一眼后视镜:“龙王,你要在灞河掀什么风浪?”
车厢里的气氛陡然降下来,在座四人都知道“灞河”代表了什么。但罗有根和宋发宽不明白胡东海为什么突然要去灞河,那可是他的“罪恶发源地”,是他的陷阱。
侯立明仍然缩着手脚,昏昏欲睡的样子。
越往东走,车辆越少,新修的宽阔马路干净整洁,飙起车来很爽,但罗有根的车一提速就飘,于是他乖乖按照七万以下的标准行驶着。
“到了吧?”罗有根问。“去霸头。”胡东海说。车厢里一阵轻微的骚动。
霸头就是当年的罪案事发地,位于西岸上游,是个月牙形区域,胡东海年轻时很喜欢这里。霸头曾是他扬威之处,最终又成了他的沉没之地。
车停在一处斜坡上,四人下了车。胡东海忽然从罗有根手中抢过钥匙,塞到自己口袋。
“这是干啥?”罗有根惊问。“免得你乱跑。”胡东海说。
罗有根嘟嘟囔囔,一起沿着台阶走到河坝垛子上。
远处偶尔有灰椋鸟飞过。平静的河面看不出任何危险,却不知已带走了人间多少个二十五年时光。
这一带稍显荒凉,附近停着三辆挖掘机。风呼呼吹着。
四个人蹲在河坝垛子上。胡东海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酒,放到中间。“认识吧?”胡东海问侯立明。
四棱子酒重现人间,但不是那一瓶。
“胡老弟,你要请大伙喝酒?”侯立明抬头问。他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寒光,隐藏在阳光里。
胡东海打开瓶盖,仰起脖子,悬空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侯立明。侯立明迟疑一下,接过来,悬空喝一口,再递给宋发宽。宋发宽也喝一口,习惯地提了提裤子。胡东海却从宋发宽手中接过酒瓶,对罗有根说:
“政府规定开车不能喝酒,你要遵纪守法。”
“哎?今天咋回事,车钥匙收了,酒还不让喝。”罗有根问,“龙王,你到底要干啥?”
“我讲讲二十五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事情。”
此情、此景,在眼前重演。那个飘着零星小雨的黄昏,水天交接之处,落日竟冲出乌云的包围,绽放出最后的晚霞。就在那凄美而壮丽的景色中,两个年轻人的命运激流,发生了剧烈碰撞。
→8
“所以侯立明故意退到了灞河边,趁你踢他的时候,自己跌到河里。”罗有根说。
胡东海并没有看罗有根,而是看着侯立明:“是不是?”“你问这个傻子干啥?”罗有根笑了。
宋发宽皱着眉头,看看胡东海,又看看侯立明。
胡东海手上拿着一个音乐播放器,打开,《万里长城永不倒》的歌声响起来:“……开口叫吧,高声叫吧——”
眼前瞬间闪过黑白画面:胡东海飞起一脚,侯立明惨叫着落入河中。此时胡东海突然站起身,踢出一脚。
脚尖以极慢的动作踢向侯立明的胸口,毫厘之间停住了。
侯立明抬头看着胡东海。时光刹那间凝固。紧接着,侯立明做了个不易察觉的动作——他用大拇指挠了挠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