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注意到了一些新的东西:我的鞋子踩在硬木地板上发出的回声;关上灯时整个屋子有多么的黑暗;关上电视时,整个屋子的死寂。我不禁想到,那些个夜晚,我去托尼家住,留爸爸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是什么感觉。他一个人在这里,妈妈也不在。孤独感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了。
凌晨两点我仍然没有睡着,于是我穿好衣服走了出去。我走在小山上的时候,捕虫王家的窗子打开了。“呦,尼克,等我会儿。”
几分钟后,捕虫王偷偷从前门溜了出来,一走到街上就燃起了一根烟。和往常一样,他深深的抽了一口,然后掏出一根烟递给我:“你爸爸的事情,很遗憾,尼克。妈的,太糟糕了。”
捕虫王并不是最会哀悼的人,但是我理解他的意思,他是我的好朋友。我问他:“愿意一起走走么?”
“随你。我讨厌我那破家。”
我们沉默着走了半个街区,然后捕虫王提议:“我们去看看爱尔兰佬是不是醒着。”
“你对爱尔兰佬感兴趣,还是对帕蒂感兴趣?”
捕虫王给了我一拳,“我只是觉得三个人可以一起做些什么。你知道的,让你别总想着那些事。”
“现在是凌晨两点。”这太荒谬了,我几乎想要大笑起来。我们不顾一切地跑到爱尔兰佬家门口,朝他窗子扔了好几块石头,终于把他给弄了出来。
我们三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了几个小时,什么事情都没做,就是聊天、回忆、抽烟。当我们看到康纳家的几个兄弟开始送晨报的时候,才想起该回家了。天都要亮了。走进房间的时候,我意识到这就是朋友的意义所在。
友谊和荣耀,我想,正如托尼所说。
我八点钟起床,洗完澡穿着整齐,就去了托尼家。关于爸爸的后事还要好好安排一下。我不愿意去做这种事情,但我知道我必须要帮忙。爬楼梯的时候,我闻到了罗莎妈妈做的肉丸的味道。我不愿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去感受任何美好的东西,但是罗莎妈妈的意大利面和肉丸让我觉得好了一点。打开大门的时候,我想起了罗莎妈妈,她总有法子用最简单的方法去解决任何事情,而这些方法大多数情况下和食物有关。
罗莎妈妈最恨空调,觉得世界上一大半的坏事都因它而起。她觉得空调让人们整天待在房子里,阻碍人们来往。“一旦你不再和你的邻居们来往,你会发现你们的关系会变的越来越糟。”她说,“如果你晚上总是关着窗户,你就会开始彼此大呼小叫,甚至大声训斥孩子。但如果开着窗,一想到一大半的邻居都会听见,你说话就会注意些了。”
而她认为最糟糕的是,空调让每家每户准备食物时散发的香味无法飘散开来。罗莎妈妈常说,每家每户散发出来的酱料和咖喱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会产生一种魔力。我和托尼常常对此一笑置之,而爱尔兰佬却对此深表赞同:“对你们这些意大利佬来说,土豆酱闻上去是不错。但我家附近的地方,家家户户都煮土豆。告诉你们吧,煮土豆的味道和屎一样!”我们每每听到总是会笑得前仰后合。
回忆戛然而止,我最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酱料的香味,然后走了进去。“早上好,罗莎妈妈。闻上去可真香。”安琪站在她身后,绿白相间的围裙上沾满了酱料。我没料到她这么早就在这里了。
罗莎妈妈笑了。她放下了大木勺,这只木勺不仅用来搅汤,还会用来揍我们的屁股。她张开双臂朝我跑来,用力把我抱在怀里,比平时更加用力,然后带我走向桌边,将我塞进椅子里:“坐好,尼克,你得好好吃顿早餐。”
她一边搅着酱汁,一边朝楼上吼道:“托尼、卡洛,快下来和尼克一起吃早餐。”她转身对安琪说;“给男孩们泡杯浓缩咖啡。”
我从桌边一纵而起:“我自己能做,妈妈——”
她手里的勺子朝我晃了晃,用眼光把我逼了回去:“坐好,安琪能弄好的。”她用叉子叉了一个肉丸子给我:“尝尝看怎么样。”
我咬了一口丸子,罗莎妈妈继续说道:“我去叫吉米·马尔多纳多。”她朝我看来,确保我能看到她的脸:“他让我向你表达他的哀悼,他说你父亲真的是个好人。”
我点了点头。爸爸活着的时候,大家对他视而不见,然而现在他死了,人们却想方设法的赞扬他,多么讽刺。
“吉米会关照好所有的事情。”罗莎妈妈说,“明晚守丧,后天举办葬礼。迪米特里神父主持葬礼。”她再次望向我,只是这次,她的眼神中全是郑重的神情,“你父亲将会葬在你母亲身边。”
“当然,”我说,接踵而至的是无尽的沉默和尴尬,“罗莎妈妈,我……”
“怎么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埋葬爸爸,不管是哪一项,我都付不起。”
她任由手中的勺子掉进酱汁里,这对罗莎妈妈来说简直是头等罪过,她走向我:“尼克,我的孩子,别担心这些。”
我抽出身子,看向她的眼睛:“我没法不去管。爸爸得入土为安,而我却一分钱都没有。”
她紧紧地将我拥进怀里,我感到她在哭泣:“别担心,可怜的小尼克,我会照顾好你的爸爸。那么多人欠我的人情,现在到偿还的时候了。”
罗莎妈妈褪下围裙,告诉安琪把酱汤做好,就上楼换衣服去了。她穿上最好的衣服,套上最好的尼龙袜子,和黑色的步行鞋,从餐桌上拿起她的钱包,出门走向殡仪馆。她的丈夫多米尼克病了很长时间,没办法开车送她去。但这没什么,罗莎妈妈喜欢步行。不一会儿她就站在吉米·马尔多纳多家侧门口敲门了。
他热情地欢迎了她,然而他还没开口就被罗莎妈妈插了话:“我不会让但丁·富斯科的葬礼有一点不体面的。尼克是个好孩子,他理应看到他父亲能够风光大葬。”罗莎妈妈摇晃着手指,就好像手里还抓着她的木勺一样,“你欠我的,吉米·马尔多纳多。”
他无奈地假装举手投降,“罗莎,拜托了,但丁离世之前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钱也都付了。”
罗莎看着他,喃喃自语道:“他究竟是从哪弄来的钱?”她百思不得其解,但罗莎并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她继续往前走向公墓那里,然而不管去哪里,情况都大同小异。但丁已经付了公墓的钱、守夜的钱、花束的钱,甚至连神父的钱都付了。
罗莎从教堂往回走,走进后门时还不解的摇着头,她径直走向尼克:“一切都办好了。”
“我不知道您是怎么做到的,妈妈,但是你知道我感激不尽。”
她抓起咖啡壶:“我什么都没做。你父亲去世前把所有东西都料理好了。”她摇着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尼克。但是钱都已经付清了,你不必担心,他会风光下葬的。”
罗莎妈妈一大早就把我带到了吉米那儿。我本来准备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的,但是她却很坚持。托尼和捕虫王陪着我一起。西装侠,爱尔兰佬和钦斯基随时会过来。我很宽慰他们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要和罗莎妈妈还有托尼坐在一起,其他人就坐在我后面那一排。罗莎妈妈说这没有关系,因为他们待会儿会做抬棺人,我没有别的家人,所以我拜托他们帮忙了。托尼的哥哥卡洛是第六个抬棺人。
吉米·马尔多纳多把守夜安排在联合大街。这本来是两排房子,被他改造成了殡仪馆。这座建筑坐落在街区的正中间,就在有屋顶的过道的起点,这样人们可以经由过道到达屋子的后面。爬上五级台阶就能到达一个小小的砖砌的门廊,在走进一扇门就到了等候区。人们在这里登记、集合,然后一起向逝者致敬。
捕虫王、托尼和我就在屋子的后面,远离棺材。我盯着走廊,看见有几个人已经在等候室自觉地排成了一列。我看到罗莎妈妈来回踱步,手里拿着串珠祈祷。“怎么回事?”我问托尼。
“这是守灵,鼠仔,你知道她不管参加谁的守丧都会心情沮丧,但这是你老爸的守灵仪式。”他拉着我的袖子,“你准备好所有的东西了吗?你知道的,妈妈很迷信这些。”
我检查了下夹克衫里的口袋:“都齐了。”
过了一小会儿,人更多了。罗莎妈妈走下走廊,找到了我。她像赶虫子一样把捕虫王和托尼赶走了。“来吧,坐到你的位子上去。”她拍了拍我的背,“准备好了吗?”
我点头:“应该可以了,妈妈。”
她捏了捏我的手:“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站在你身边。”
“那最好不过了,我很愿意,托尼也一起就更好了。”
她的微笑告诉我,她同意了:“这是他的荣幸,”她说,然而下一秒她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眉头紧锁,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你带着要装进棺材的东西了吗?”
我拍了拍夹克口袋:“都放在这儿了。”
她颤抖着伸出了手:“让我看看你带了什么。”
我抽出一张我小时候的照片,那时我大概五岁左右。
罗莎妈妈闭上了双眼,轻轻地摇着头,我想她似乎就要哭了:“你那时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我等她平静下来,递给她一张我最近的照片,接着是我母亲的照片。她捧着这些照片,仿佛它们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不停地点着头。
“打火机呢?”她问道。
我拿出爸爸最爱的打火机,年代久远,打火机边缘的金属都磨损了,但还能用。爸爸从来不会因为哪件东西旧了而舍弃它。
罗莎妈妈看上去越来越紧张:“烟呢?”
我从口袋里抽了出来,递给罗莎妈妈。她掂量了一下,打开看了看:“里面不到半盒,对吗?”
“只有九根。”要不是在这种场合的话,我几乎要笑了,罗莎妈妈实在是太迷信了。我还记得第一次和她参加守丧会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人们要放东西到棺材里,然后她向四周望了望,轻声对我说:
“一旦人去世了,尽管我们思念他们,却不希望他们的鬼魂回来。所以我们把会让他们高兴的东西放进去,让他们能高高兴兴地去投胎——爱人的照片啦,最喜欢的打火机啦,半盒香烟啦……”
我问她为什么是半包而不是一包?
罗莎妈妈说有的人是放整包的,但是她觉得如果放了整包的话,鬼魂也许会觉得能够继续索要更多,于是就会回来讨要。但如果他们看到只有半盒的话,就会明白,只有这么多了,再也没有了。然后她接着又说,凡是只放了半盒烟的,鬼魂再没有回来过。
我伸手拥抱她。她是位真正的圣人,“我们最好去排队吧。”
她朝托尼挥手,示意他加入我们:“别忘了最后再放你的东西。”我们在骨灰盒旁边排队时她提醒我。当我们走过时,我尽力不去看爸爸。在此之前,我和他单独待了一会儿,这之后,我还能和他再待一会儿。
正当他们准备让人们进场时,罗莎妈妈丢下了我匆匆走到前面的房间,路上还顺手拉走了安吉拉。罗莎妈妈引着她穿过长长的队伍,带她走到了前面。
安琪致了礼,从容地念着悼词,然后把一张我们在学校舞会的照片放进了爸爸的口袋。我的眼眶中已经蓄满了眼泪,我不知道我要怎样撑过这个晚上。她拥抱了我,然后是罗莎妈妈和托尼,接着和捕虫王一起找了个位子坐下。到场的人并不多,比不上我们这儿别的人家的葬礼人多,大多数都是我朋友们的父母和弟姐妹。爱尔兰佬全家都到了,所以有十一个人。托尼轻声说,他们就为了散场后罗莎妈妈准备的食物才来的。他说的或许没错,但这代价并不算大,守丧上能有很多人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意味着逝者受人尊敬。半个小时后,队伍已经没有人了。我想是时候结束了,来的人并不多,我稍微感到有些尴尬。
正当我考虑要不要结束的时候,前门打开了,脸儿哥和塞衣侠汤米还有口袋怪一起走了进来,跪在棺材前祈祷,然后表示了慰问。他们也都放了些东西在棺材里面,但我没看清楚是什么。他们在和罗莎妈妈说话时,道格斯和波林也进来了。
我想当巨鲸帕奇走进来的时候,地板应该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狗鼻子尼克也在,还是穿着他的燕尾服,就像只看门狗一样。响指查理和一个叫和尚的人一起来了,宝石吉米赶在关门前挤了进来。还有人不断赶来:帅哥儿强尼,天使拉夫尔,笑脸儿萨米,左撇子,四眼鲍比,四指乔伊,等等。我的眼泪干了而我的心涌上了无尽的感动。这才是尊重。附近所有的人都来了。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来送我爸爸了。
所有人都离去了之后,我们又停留了十分钟。罗莎妈妈说,这是留给我和爸爸独处的时间。我走向他,听见身后的硬木地板上传了脚步声,我转身,看到是玛丽·托马斯修女,她手里拿着玫瑰经念珠,走向我。她抓住我,紧紧地抱着我,不愿意放手。
“我很遗憾,尼克。”
我听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或许是这样,但是我并不肯定。她走向棺材,立刻跪下开始祈祷。她的祈祷词几乎比所有人加起来还要长,手指飞快的捻着串珠。我猜想她念过的经这么多,对她来说,这并不算难。她倾身往爸爸的大衣里放了个东西。
我感谢了她,然后罗莎妈妈也表示了感谢。我想看看她到底放了些什么,但是这样做不太好。我祈祷后,把照片放在爸爸身边,打火机放到他的右手,香烟放到左手。他总是用左手抽烟。之后,我向四周看了看,确保没有人在了,然后我俯身过去,在他耳边,轻轻唱起小的时候他常常唱给我听的摇篮曲。


第十九章
感悟死亡
布鲁克林——现在
弗兰基将车驶入通往公寓的街道,在半个街区外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停车位。他经过的时候看见亚历克斯正坐在台阶上,于是他进商店买了亚历克斯最爱的零食。他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孩子,只要有人跟他说话,他就变得快乐无比。
“嗨,老A,你最近好吗?”亚历克斯趁妈妈“很忙”的时候,在弗兰基的房间跟他玩过扑克,那次之后弗兰基给他取了这个绰号。
亚历克斯懒懒地挥了挥手,像以前一样,弗兰基隔着十英尺把糖果扔向他。亚历克斯没有接住。
“喂,怎么了?”
“没怎么。”
“那好吧,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就告诉我。”
“好。”
弗兰基刚要上楼梯却又停住了。他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亚历克斯的母亲就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每当有新的男朋友造访,她就会把这个可怜的孩子赶出门来。他想象着亚历克斯的脸,他流着鼻涕的样子,意识到自己的生活相比之下其实并不重要。他又走出来,坐到亚历克斯身边,看着车来车往。
亚历克斯一分钟扭头看了他三次。“怎么了,FD?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也感觉很糟,想跟你坐在一起。”
亚历克斯耸耸肩,“随你便。”
“冷不冷?”
他又耸耸肩。
弗兰基褪掉外套披在亚历克斯身上,然后点了一根烟。
“能给我一根吗?”
弗兰基差点想给他一巴掌,但及时制止了自己。亚历克斯今天听的训斥够多了。弗兰基给了他一根,用自己的烟把它点着了。
“谢谢,FD。”
他们安静地坐在那儿抽着烟,然后弗兰基自言自语一般开口说起话来,“我认识一个人,他的妈妈跟你的妈妈一个样。他小的时候以为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目光茫然地望向街对面,不再言语。
亚历克斯看着他,“然后呢?”
“然后他发现她有很多男朋友。”
“就像我妈妈一样吗?”
“对,我想跟她差不多,但他的妈妈是已婚的。”
亚历克斯坐直,把外套裹紧,“那他的爸爸知道吗?”
一股寒风掠过街道,弗兰基颤抖了一下,他一只手搂住亚历克斯,“知道。”
“太糟了,”亚历克斯说,“他是怎么对待她的呢?”
弗兰基捻灭烟头,没有回答。过了几秒钟,亚历克斯又问了一遍,“喂,FD,他是怎么做的呢?”
“他拿我们出气,”弗兰基说。
亚历克斯把他抽剩下的几乎只剩烟蒂的烟头递给弗兰基,弗兰基长吸一口,又递过去,“我去做饭吧。”
亚历克斯褪下外套,递给弗兰基,“就这么说定了,我饿了。”
弗兰基做了饭,然后他们一起看了一部老电影。跟弗兰基一起看了很多黑白电影之后,亚历克斯也喜欢上了老电影。他笑的时候,总能使弗兰基想到从前。从前,他、尼克、托尼,三个人总是笑个没完。
过了一会儿,亚历克斯的母亲过来找他。她知道,如果在门廊上找不到他,那么他肯定在这儿。她很礼貌,表现出了适度的关心。她很尴尬,一直在躲避弗兰基的目光,但弗兰基知道她依然会这么做,下周会,下下周也会。他差点就忍不住要指责她,但最后只是跟亚历克斯说了“晚安”和“明天见”。
天色已晚不适合工作,弗兰基听了会音乐然后上床睡觉,他希望能一觉到天明。
尼诺·托雷拉那张扭曲的脸时不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使他从沉睡中惊醒。他坐起身,喝了一口放在床头柜上的瓶装水。那只所谓的床头柜,实际上只是一个折叠桌,是他在车库甩卖的时候淘来的,一起淘来的还有亨弗莱·鲍嘉的海报。他打开了灯。开灯的唯一目的是为了将尼诺从脑海中驱逐。不可能是尼克,他不会这样对待一个人。
他这样告诉自己,但是自己又不信。如果这是真的,他不想面对接下来的困难抉择。毕竟,尼克救过他很多次——甚至从林边帮手里救过他的命。弗兰基想到这里,记起了那天晚上自己的恐惧。斗殴打群架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小孩去打群架的时候总是气焰很盛,但那都是虚张声势,都是为了让对手和自己不临阵脱逃。而一旦置身其中,骄傲让他们不能退后,内心的恐惧却会加深。
弗兰基记起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想吐的感觉,他记得最后自己将这种恶心转化成了对林边帮那些家伙的憎恨。那种恐惧在一个暴怒的挥舞着铁链和棍棒的少年内心堆积。
他又喝了一口瓶中的水,揉揉眼睛,让脑袋清醒清醒,又看了看表。快五点了。这个时间再睡一觉不太合适,起床更不合适。自从跟林边帮的事发生以后,他想过很多死亡的事。自那之后,他不再想让父亲去死,甚至也不想让母亲去死了。那是他第一次目睹死亡,自那以后他对事物的看法就变得不一样了。十分不一样。
弗兰基身体向后倚去,用力地抽了一口烟。他依然听得到那阵枪声,好像他就在现场一般。他记得自己转过身,看见有人倒下去,看见那人把枪对准了自己,所有这些都像慢动作回放。他以为自己那晚会死,他一点也不想死。如果不是因为尼克,我当时就已经死了。


第二十章
死亡永存
威明顿-十三年前。
第二天上午我们举行了葬礼。香烟店的那几个家伙开着凯迪拉克和林肯驶在开往墓地的车队里,让我倍有面子。罗莎坚持要我们从墓地回家走不同的路线,以迷惑魂灵。这样也好,让我在所有人聚到她家之前有时间考虑事情。
两天里罗莎一直在做饭。其他街坊邻居也都过来帮忙,带来各种各样庆祝用的食物。庆祝某人去世,似乎很怪异,但这正是我们的方式。虽未言明,但在意大利人的葬礼上,不同的人担负着不同的娱乐宾客的任务。主要任务落到逝者最远的亲戚身上,然后逐步递减,轮番担责。朋友们要讲一些风趣的故事,好让逝者的家人笑个不停。朋友之后,这个任务就被传到远亲身上,然后是稍微近些的亲戚,这样一直轮到兄弟姐妹这里。这是一种庞大的保护圈,使得死者的父母或子女不会过度沉浸于悲伤之中。
因为我没有家人,所以这个重任就落到朋友们和罗莎身上。问题是,并没有多少关于老爸的有趣故事。大家和他并不相熟,几乎无话可说。他们反而讲了一大堆我的故事,还有我被抓时老爸的反应。这些故事使我发笑,绝对舒缓了我的悲痛。罗莎妈妈总是说,一分欢笑能治愈十分悲伤。回想起来,我觉得她这话还不足以表达欢笑的效力。
葬礼过后,我觉得应该从这里搬出去,但罗莎说老爸有一份保险金,足够支付房子的款项和她照顾我的费用。所以我又留在家里,但绝大多数时候是和托尼在一起。而我也实在无法拒绝罗莎妈妈做的美味。另外,安琪依旧是每周过来两次,一切都顺意自如。
接下来的两年,我完全是和安琪一起度过的。托尼依然和捕虫王、西装侠、爱尔兰佬还有钦斯基出去乱逛,而我则只有安琪。我们不仅仅相爱,我们更爱彼此的陪伴。我们一起去沙滩、一起去舞会、一起去公园。当我不工作时,我们会在星期六的晚上一起出去,有时只是散散步。
我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就是我们借来一辆车,溜出学校,在暴风雪中驱车到怀尔德伍德。这很刺激,因为道路糟糕透顶,而我和安琪从未体验过这种乐趣。我们在风雪中沿着沙滩漫步,海浪拍打着海岸,我们冻得直发抖。我们冷的受不了,就返回到车里,打开暖气,温暖彼此的身体。安琪想到木板路上走走,我们就去了,任海风扬起雪花刺在脸上,我们笑着拥抱在一起。周遭的一切仿若被封闭起来,四下无人。我们好像身处一部末日影片中,而这世上只剩下我和安琪。
我们走在木板路上时,我告诉安琪闭上眼睛,假想我们能看见这木板路上的灯火。不久我们听到摊贩的吆喝声,过山车上人们的尖叫声,甚至闻到了爆米花和披萨的香味。我们这样一直走着,直到冷的再也无法抵挡严寒,然后掉头折回。我们在车上亲热,然后又走到海滩上,散了最后一次步。我们永远无法忘却这段回忆。
两周后,我正在穿衣准备去工作,听到一阵敲门声,原来是弗兰基的姐姐。
“嗨,唐娜,有事吗?”
她推开门进来,紧张兮兮的,“你得帮帮他们。”
“帮谁?”
“弗兰基、托尼,他们所有人。”
我握住她的手,“发生什么事啦?”
“他们在跟林边帮打架,他们中的一个人骚扰我,我……”,她开始失声痛哭。
“冷静一下,告诉我你都知道什么。”
“弗兰基说他要把他们都杀死,”堂娜把手捂在脸上,“哦天啊,尼克,他会被打死的。”
我哈哈大笑,“堂娜,我们可是打了好多次架了,他可能会受伤,但不会死的,相信我。”
“我又不傻,尼克,这些家伙手里有枪。”
我心头一紧,“你怎么知道的?”
她蜷缩起身子,哭得更厉害了。
我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她,“堂娜你怎么知道?”
“我当时正跟他们中的一个人在一块,弗兰基找到我的时候,我撒了谎,”她扯着我的衣领,“我看见枪了。”
“该死,”我的苍天,“他们在哪见面?”
“树林里的空地上,翻过山过去球场就是。”
“你回家吧,我来料理。”
“那你打算怎么办?”
“回家吧,堂娜。”
我飞快地跑到香烟店,帕齐·莫雷斯科正像往常一样在看店,“嘿,帕齐,我要见见道格斯。”
“他出去一晚上了。”
我重重一拳砸在柜台上,“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