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一开始他撞死那个小女孩并逃逸,就未考虑过后果。他只不过是遵从自己的欲望、喜好和猎奇心理,而对小女孩施暴。两年前,他草率地将尸体遗弃在广濑川边,自己仍然活得好好的。这里面当然少不了父母的帮助和律师的出力,除此之外,或许他还有着极强的运势。

常说恶人反倒得势,放在他这里,就是不知悔改的杀人犯却得了势。

“那次肇事逃逸的凶手,好像很快就落网了吧?”

“当时他才十五岁,还未成年,之后很快就回归社会了,更换了姓名,继续活跃。”

“活跃?”

“两年前,有人在市内发现了一具小学生的遗体。就在最近,失踪了的小学生从被监禁的地方逃了回来。”

“那说明了……”脏棉球的眉头紧皱,“他不知悔过?”

“吸取过去的失败教训,让自己下一次做得更好,他倒是可能这样反思过。”

“这究竟……”

“这里应该就是监禁小学生的地方了,因为那孩子提到了玩偶。”

“刚才那个男的就是凶手?”

脏棉球难以置信,同一件事情反复问了好多遍。见我满头鲜血,他也露出痛苦的表情。那个人用锤子砸我,然后绑住我,把我带到了这里。脏棉球也只能承认,那个人可不是什么好人。

“总之,我们先出去吧。”脏棉球道,“你能走路吗?”

“没问题。”我嘴上答着,脑子却已经不清醒了。

“哦,电话。”脏棉球开始摆弄起手机,“这事得报警。”

我稀里糊涂地在口袋里找了起来。我的手机上哪儿去了呢?然后我又想,如果我是高杉,一定会屏蔽掉这间屋子里的手机信号。

果然,脏棉球开口道:“打不通。得先出去才能打。”

正往台阶处走时,我发现地板上有一个四边形的痕迹。那一区域略微发黑,有些下陷,好像上面长时间摆放过什么沉重的家具。起初我以为,曾经有什么巨大的物品一直摆放在房屋中间,可是边看边琢磨,那不碍事吗?突然,曾经的一个画面瞬间出现在脑海里,很快又消失不见。

是水箱。

我想起跟那个四边形的形状恰好吻合的台子,还有台子上纵深很大的玻璃水箱。我再看向旁边的墙壁,当初那些用来排水的管道,应该是从台子上伸出来接在墙壁上的。

这里是当初那个地下室,是当初那栋房子。

我只来过一次,而且只有一个小时,可它已深深地刻印在我记忆里,直到如今还能想起许多。我当然不可能忘记。

“是小玉家。”

“嗯?”

跟脏棉球说也没用。这是小玉的叔叔过去居住的房子。

这是巧合?

我思考着,然后意识到这并非巧合。高杉在尚未成年时犯案,当然那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而使他成功回归社会的最佳选手,本场比赛的MVP,那个律师,正是来观看小玉叔叔举办的演出的熟客。

在小玉的叔叔进了护理站后,这栋房子的出售事宜很可能委任给了律师。虽然这是栋豪宅,但建筑本身的品位并算不上好,一时间找不到买家,于是律师把它卖给了还欠着自己人情的高杉的父母。而高杉本人也可能觉得这里刚好可以作为他的秘密基地,于是就充分发挥了它的功能。事情的大致经过应该就是这样。

“常盘,你一直知道刚才那个人就是凶手吗?”

“我觉得他可疑,想要得到确凿的证据。”

“所以故意让他抓住你?”

“我只是想约他见面谈一谈,试探一下他是不是凶手。本来准备在会面结束后偷偷跟踪他的车。”

计划全乱了。原定方案作废,我为了做出应对和调整,也有些着急。我一直有所戒备,不过最终还是被对方带进了停车场。如果没有脏棉球,我现在可能已经因为出血严重而身处险境了。

“我们快上去,打电话报警。”脏棉球像是在说给自己听,随后他走上了与墙壁相连的台阶。我与他稍微隔开些距离,跟在他身后。就快到达一楼那扇门的时候,脏棉球停了下来。“我把这屋子拍下来,说不定能当证据。”说着他拿出手机就要拍照,此时的角度可以俯视整个地下室。

就在那时候,门开了。

我一惊,赶忙转过头去,发现是高杉站在门前,手里还握着一根拐杖似的东西。那是猎枪。他迅速端起枪,毫不犹豫地发射了。枪声在楼道内四处乱撞,不停回响着。

脏棉球倒了下去,我当然也被他撞倒了,两个人就这样顺着台阶滚了下去。鲜血从脏棉球的体内流淌而出,那血红的颜色仿佛润湿了我的视野。我的体内就像被钉进了许多楔子,剧烈的疼痛在周身漫游着。

我跌回到地下室,抱着头,不停地呻吟着,等待着疼痛消失。我的手指染上了血,被锤子敲开的伤口一直没有得到治疗,疼痛当然也无法消失。我有些害怕,难道这种感觉会永远持续下去?可能我的神经已经放弃了挣扎,趋于麻痹了吧,渐渐地,我感觉疼痛有所缓解了。

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是高杉,他站在我面前。

右前方,脏棉球蹲坐在墙边。我很想知道他被打中了哪里,伤情如何。

脏棉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仍然不是很明白。我和他多久没见了?初中毕业以后就没见过了吧?

那他为什么要来救我呢?

不管原委如何,毫无疑问他是无辜的。他只不过是专程来救我,没有理由要为此承受伤害,遭受枪击就更不应该了。

被迫将玩偶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在房间内被那个人侵犯的晴子,被困在车内的小晴田,我看见了他们。我不想继续连累其他人,绝对不可以。

高杉手持猎枪,但并未举起。或许因为此时我和脏棉球都无法行动了,他感觉不到有任何威胁。

“你又是谁?从哪儿冒出来的?”

高杉不耐烦地抱怨,抬脚踩在背靠着墙的脏棉球身上。可能是被踩中了伤口,脏棉球发出了痛苦的喊叫声。

“瞧你叫得跟鸭子似的,”高杉道,“再叫大声点,再叫……”他说着脚上又继续发力。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居然还弄坏了我的锁。可惜这里的警戒一旦遭到破坏,我就会收到通知哦。我回来就有你好受的了。”高杉举起了枪,他以十分熟练的动作将枪口指向脏棉球。

脏棉球惊慌失措,几乎是口吐白沫了,他伸出手挡在面前。

“你还想拿手挡子弹呢?”高杉忍不住笑了,立即伸手从屁股口袋里掏出手机,“你等等,我给你录下来。”

他放下枪,转而举起手机开始录像。

脏棉球似乎并未理解对方此时的举动,又或者其实他是知道的,他以一种接近下跪的姿势,低下了头。“我的孩子就快出生了,求你放过我吧。”他声泪俱下地跪在地上,侧腹部正在出血。

我用手扶着膝盖,坐起身来。

“这视频多有意思。”高杉拿手机对着脏棉球走近了两步。

他正背对着我。

那个人,他就在那里,用脚踹着我和风我,把本该属于我和风我的人生踢得无影无踪。我们的父亲,他和高杉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然后还有小玉的叔叔。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剥夺无力反抗者的尊严,仿佛那些只是脚后跟上的死皮,对此不以为意。

这一事实只能选择承认,可对于他们,我们也无须再忍耐了。

我一转头,发现了地上的玩偶,我伸手将它拽到身边。这个玩偶和我的负罪意识融在一起,一直存在于我的心里。我想到死去的小女孩。她很痛吧?很害怕吧?

脑袋里全是愤怒,同时还有一个冷静的自己,他明白“我无法弥补任何事情”。

不管我做什么,那孩子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就好像践踏蹂躏我们的那个人死于车祸时,我们的人生也随之一去不返了。

我想狠狠地咒骂。

面对一件明知无法弥补的事情,却要拼命到这个地步,我真是傻啊。

还有失落。

但眼前这样一个人,我也不打算让他任意妄为。

我在玩偶里寻找着,很快就找到了它。一切都还是初中时记忆里的样子,我用右手的手指捏着它拔了出来。

是钉子。

那颗钉子仿佛要堵住什么似的插在玩偶身上,它一直都在那里。

我鼓舞着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鞭打着自己,站起了身。我知道,现在正是机会。

要让他吃我一击,我想。只要我能将钉子扎进他的身体,就能使他停止动作。

高杉转过身来。

猎枪对准了我,我连咂舌的机会都没有了。一声巨大的枪响之后,我的腿燃烧了。一股热流涌出,我感觉大腿好像飞了出去。

我的左腿被击中了,我感觉到了疼痛。因为头痛,体内的警报一直没有停过,现在只不过是又混入了一个新的警铃而已。剧烈的疼痛,再加上另一阵剧烈的疼痛,又能改变什么呢?

高杉拾起手机。他忽然向我开枪,所以手机掉到地上了。

我喘不过气来,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听我说,如果我们在这里出事,你会有麻烦的。”事到如今,脏棉球还试图寻找活路。

了不起。我在心里感慨着,向脏棉球蠕动。大腿上汩汩流淌的鲜血,是我生命沙漏里坠落的细沙。它们将化作虚空,永不回还。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物都是一样。生来抱在怀里的沙漏,现在已经开始流沙,待尽数流干,一切也就走到了尽头。

我的沙漏加快了它的速度。

“麻烦是会有的,但总有办法。”高杉说,“到现在为止,都是这样。只要别着急,尸体可以慢慢处理,再不行就随手一扔,有时这样反而效果更好。”

果然,他的罪恶不只浮出水面的那些。因高杉而惨遭折磨却不为人知的受害者还有许多。

高杉看着我在地上一点点地爬向脏棉球,狠狠地踹了我一脚。疼痛的光让我的大脑一片雪白。

我翻滚着,与其竭力挣扎,还不如这样来得好受些。最终,我来到了脏棉球身边。

“对不起。”

我对他说,脏棉球仍然保持着下跪的姿势。他还有意识,但已经因为恐惧而陷入恐慌状态。“嘿、嘿!”我叫他,“脏棉球,嘿!”终于,他哭丧着脸看向我。

“脏棉球,对不起。”再怎么道歉也不足以表达我的歉意。

高杉大笑,他在我面前如此暴露真情实感,或许是头一次。枪又响了,我已经不知道被打中了哪里,全身剧烈地疼痛着,同时,又什么都感觉不到。只不过我确定,这下子我算完了。

我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看着面前的高杉。

“高杉先生,对不起。”我说道。对高杉说出的这些话已经近似轻声耳语。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道什么歉?”

“因为我说谎了。”

“什么谎?”

这时,我竭力动了动脸,朝着脏棉球的方向努了努嘴。我无法调节自己的声音,或者说,我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了:“脏棉球,你听着,要来了。”

“要来了?什么东西?”

“风我。”

“风我?”脏棉球一脸茫然。

“他就要来了,然后……”我抬起自己的右臂。

高杉道:“哼,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他又摆弄起手机来,“看我这里,说两句感想吧?临终的。”一直以来,他一定就是这样让那些受害人讲话,然后录下来。

“那是假话。”

我在餐厅里跟高杉说的话,除了高杉自己所犯的罪之外,主要有两处谎言。

首先,风我并没有死。关于这一点,我说的时候不管谁听了,可能都会发现那是谎言。两年前,他骑摩托遭遇事故,被抬到医院是事实,但并未丧命。在那之后的一年里,他都在医院复健,现在和小玉两个人在东京过着平凡的生活。

另一个—“生日其实是今天。”我说着,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生日?你说什么呢?”

我能感到全身的皮肤开始发麻、发抖。在家里试图帮助隔壁正在挨揍的风我,而给全身涂满色拉油的时候;在语文课上盯着黑板的时候;还有看着小玉落入水箱在溺亡边缘挣扎的时候——那时候正是在这个房间里——我摆出事先跟风我商量好的类似啦啦队姿势的时候……关于“那个瞬间”的过去种种都从我脑海中闪过。

“风我来了。”我再次对脏棉球说。

“来?从哪儿来?”

“从意料之外又之外的地方。”

“不好意思啊,”就在沙漏里最后几粒沙将要落下的瞬间,我以高杉能够听见的音量挤出了这句话,“我弟弟比我矫健多了。”

风我出现在这个房间后,先有一瞬间的惊异,但立即敏锐地移动视线,试图弄清眼前的状况。迄今为止,那么多次生日的经验,应该已经让他习惯了出现在未知场所。只是,当他发现倒地的我出现在视野里,一定会有所动摇。

通常,他传送到的地方里并没有我。反过来也是一样,我传送到风我所在的地方,那里则已经没有风我了。所谓位置对换,也就是这么回事。

我想起了曾经和风我的一段对话。

“优我,如果我们当中一个死了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生日时的那个呀,对调位置。”

“那,应该也没有了吧。”如若不然,当我们其中一人已经进了坟墓,另一个还得每隔两小时传送到墓地下边。当时只是玩笑话,事实应该也如此。

“确实。”风我笑了,“反过来说,除非我俩有谁死了,否则这事儿就会一直继续下去。”

也就是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它可能正好赶上了我断气的时候。风我来到了我身边,我却没有走,所以我俩在一起了。

风我低头看着即将死去的我,震惊了。

现在可不是吃惊的时候呀。

风我注意到地上的我的右手。

最后的最后,我拼尽全力,动了动手。本来我想告诉脏棉球,“等风我来了,你替我给他做出这个手势”,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握紧拳头,竖起大拇指。我垂落在地的手最终摆成了这个姿势。本来,我还想挥一挥手的。

“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我留下来的手指姿势这样告诉风我。

“嗯。接下来靠你了。”

风我极力地集中精神,将近乎散乱的心绪狠狠地集中在一起。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想象着,如果我还活着,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而是传送到了风我之前所在的地方。那应该是东北新干线的列车上。两个小时前,我也曾坐在那里。如果不是停电导致临时停运,如果修复作业能更早完成,那么事情一定会发展成另一个样子。

如果那趟列车按照原定时刻抵达仙台,风我就能顺利取到已经租好的车,按原计划赶往餐厅附近伺机而动。如果是那样,哪怕我被高杉带走,他也一定会赶来救我。我们本打算在仙台暗地跟踪高杉的。

如果他昨天提前来仙台就好了。

事到如今,我还是这样觉得。

“从东京到仙台,都用不了两个小时。当天提前坐早一点的班车,时间足够了。”我们设计方案时风我这样说道。

“可万一有什么情况……”

“优我,你想太多啦。担心那些,让我提前到了又能干吗?主要现在对小玉来说很重要,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尽量在家。”

“唉。”我的声音变小了。小玉查出身孕大约是在两个月前。目前孕吐不那么严重,但小玉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似乎很是神经质,一旦独处,情绪就难以稳定,这我也理解。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只能妄自揣测而一无所知的领域,所以风我那样说我也无法反驳。

“所以,我还是当天动身去仙台。我一定会赶在你和高杉碰面之前到那里。我会好好在餐厅附近等着,只要没有发生什么重大意外就行。”

可是呢,结果是,新干线遇上了预想之外的麻烦。

高杉明显感到十分疑惑。

站在他面前的人,竟然跟刚才倒在地上处于濒死状态——其实现在已经没命了——的我有着完全一样的长相。

他一定无法理解。

“风我,机会来喽。”我向风我呼喊。从以前开始我们就谙熟于心的出其不意打击对手的那个时机就要来到了。就在对方左右观察天使与恶魔的瞬间。不过这一次不是天使与恶魔,而是生者与死者。

高杉看了看面前的风我,然后立刻望向倒在地上的我。哎呀?他控制不住自己想去看我的冲动。我仍然倒在地上,我真想跟他打个招呼。

那这个又是谁?他再次将视线移回到风我身上。

看,露出破绽了吧。

风我当然不会错失机会,他举起了手里的东西。

看见被风我双手高高举起的我的保龄球包时,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我传送到那边时手上还拿着那个球包,不得不说这已经失败了,结果再传送回仙台时又忘了把它带回来。

风我坐在那边的座位上时,肯定注意到了那个装着保龄球的包,料想到那是我落下的。

风我带着它来到了这里,也不知是不经意间的,还是真打算将其当作武器。

高杉茫然地仰望着头顶上那个包。

可能他以为那只是一个包吧。

我感觉挺过意不去的。

里面可是一个十四磅重的保龄球啊。

一声沉沉的闷响。高杉慌忙中试图闪避,保龄球包没有砸中他的头,而是砸中了肩膀。

高杉的表情扭曲了。

风我没有停手,他再次高举起球包,这一次是双手都伸得笔直,高高举起,然后气势十足地砸了下去。

看起来好痛啊,我背过了脸。其实我觉得挺解气,不过还是选择谨慎克制。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十四磅的保龄球包漂亮而精准地砸中了高杉的右脚,他整只脚仿佛应声陷进了地下。

到此为止,高杉几乎已经完全无法行动了。风我可能在拼命压抑情绪吧,所以看上去神情冷漠。这就对了,我松了口气。不可以失去理智。

风我骑在因脚部受损而陷入停滞状态的高杉身上,又揍了他几下。

“别要了他的命。别做得太过火。”我的呼喊他听到了没有呢?如果不慎在这里杀死高杉,风我也将成为凶手。

很快,风我脱下自己的衬衫,将已无法动弹的高杉的双手绑起来,拖到健身长椅那里捆了起来。

然后,他朝倒在地上的我冲过来。

唉,我这边已经来不及了。你替我照顾脏棉球吧。

风我走近脏棉球,检查他的枪伤。

“这到底是……”脏棉球浑身发抖。

“没事的,你还有救。”风我的语气笃定。

他又不是医生。

或许他只是打算鼓舞对方吧。

“替我谢谢脏棉球吧,我们多亏了他。”

“谢谢。”风我说道,“我马上去报警。本来我不想连累你的,对不起。”

“你是风我?”

“是。在你店里时其实我撒谎了,因为当时我得假装是优我。”

“什么?”

风我掏出手机发现没有信号,于是往楼上走去。地下室里只剩下了脏棉球。准确来说,还有捆在长椅上的高杉,还有我。脏棉球的伤当然很严重,只是跟我比起来应该好多了。虽然中了枪还在出血,但正如风我毫无根据的判断所说,那似乎并非致命伤。

脏棉球很惊惶,他怕高杉还会有所行动。风我打开楼上的门,一边说着“救护车马上就来,还有警察”,一边往下走时,那动静几乎把他吓得蹦了起来,着实好笑。

风我笑了:“你那么胆小吗?”

救护车和警车来得比料想的还快。大量的警方人员如雪崩般冲入地下室,将我们围在当中。当时来的人真是多啊。脏棉球接受了紧急治疗后被人用担架抬了出去,我则被盖上白布,跟在后面。

风我坐在长椅上暗自打量着站在几米外的一名男子。他大概初中生模样,是不是该称为少年比较好呢?这里是宫城县政府西南方向的勾当台公园,站在圆形花坛边的少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偷偷瞟着风我。

“一直到昨天都还在下雨。”风我等人抵达仙台,坐上出租车后,司机这样说道,“今天大变脸,放晴啦。”

温暖的阳光照射着公园,照着绿枝伸展的雪松,照着地面上白色的鹅卵石,照着青铜色的雕像,打磨着它们,让它们明朗光亮。风我转头望向北边,想看看带着孩子去了卫生间的小玉有没有回来。似乎暂时还没有。

三年前那件事情过后,风我等人受到了关注。绑架、监禁小学生并将其杀害的高杉显然尚有其他罪行。他过去曾无证驾驶并肇事逃逸,更名改姓后在东京某电视节目制作公司工作,同时将仙台室内某独栋楼房的地下室作为监禁场所,而在那里发现的另两名二十几岁的男性,一人死亡,一人遭受枪击重伤,事情经过至今不详。这些事情都成了各种专题节目和娱乐杂志的大好素材。

双胞胎哥哥丧生,小玉又即将生产,风我实在太疲惫了。面对媒体的穷追不舍,他做出过激反应。最终,舆论替我保护了风我和脏棉球。他们为凶手落网做出了贡献,身心又受到了重大摧残,应该给他们一定的空间,不要去打扰他们——原本微弱的声援慢慢扩散开来,最终让风我从该事件中解脱出来。

“不好意思……”

风我听到有人对他说话,于是抬起头,发现刚才的那个少年站在了他面前。他何时走过来的?看上去像是有话非说不可。“您是常盘先生吗?”

风我板起了脸,似是心有戒备。那个事件过后的各种报道给他带来了他并不想要的知名度,虽还不到艺人的地步,可即便只是走在街上,也常常有人来跟他打招呼。有那么一段时间,无用的同情、夸张的赞美、寻衅的批判都接连往他身上砸。

“我看新闻了。”初中生道。

可能觉得对一名少年态度过于冷漠不大好,风我不再无视对方,而是应道:“嗯。你好。”不过他的态度像是在说,他并不想继续这段对话。

少年并未离开,而是继续说道:“原来你们是双胞胎呀。”

关于那个事件的报道里,他们用常盘优我、常盘风我的实名介绍了我们,还特别强调了我们是双胞胎。少年可能是由此得知的吧。

“嗯。”风我应道,再次朝卫生间那边看了一眼。很明显,他打算等小玉和孩子一回来就离开这里。

“那个,我……”少年似是下定了决心,咽了一口唾沫。在同一时刻,我明白了他究竟是谁。

“常盘哥哥,以前经常带我玩儿。”

是小晴田。五年过去了,他已经成熟了许多,但仍有着过去的影子。

“哦—”风我的表情终于开朗起来,伸手指着少年。

拿手指别人不礼貌,最好别这样。

“那什么,是小晴田吧?”

“嗯,对。”少年也神情爽快地点了点头。

“我听优我说过。你妈妈是晴子。”

“我们看新闻才知道的。常盘哥哥……”

“对不起。”

“嗯?”

“我想,优我本来是想跟你道歉的。因为我们,你们受委屈了。”风我从长椅上起身,低下头去。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他因为那个人而遭受了恐怖的经历,这是事实。“请不要放在心上。”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可能已经完全放下了那件事。不过,他没有在此继续责问风我,或许证明他也在一定程度上能安然面对了。

“是常盘哥哥保护了我们。”

“保护?为什么?”

应该说没能保护你们才对。

“是妈妈说的。在看到新闻的时候。”

晴子说了些什么呢?

具体的内容,少年似乎并未打算详述。这种时候,风我难道不应该厚着脸皮追问下去吗?他真是一点都靠不住。

“哎,”风我看了一眼手表,向前伸出掌心道,“你等一下。”

小晴田一愣,他不知风我为何如此,有些胆怯。

风我专注地盯着手表,已经过了下午两点了。更准确些说,快到两点十分了。

“今天是我们的生日。”风我道。也是忌日。所以他们才来到了仙台。风我补充的这些话,仍让小晴田一脸茫然。“这三年来,那个没再发生过,我实在不信它还会发生。”

“你指的是什么呀?”

“两分钟后,你可以再重新自我介绍一遍吗?”

“啊?”

“估计,优我也不能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是谁。”

他说话间,时间仍在继续向前走。附近的市政厅大楼上也有时钟,但那是电子钟,无法看到秒数。两点十分时,风我似在全身发力。他一定是在全神贯注地寻找那种皮肤发麻、被薄膜包裹的感觉。

看着风我静静地一动不动,小晴田面露担忧之色。

“你好,我……”小晴田犹犹豫豫地开始做自我介绍,风我却打断了他,“不用了,算啦。还是不行呀——当然不行了。”

就在那时,风我的身后,小玉回来了。“等急了吧?”她一边打着招呼,一边盯着歪歪扭扭地跑在前面的两个女儿,注意不让她们摔倒。

风我站起来,向两个女儿伸出双手。身穿白色上衣和粉色上衣的两个女儿分别来到他的左右两边,抓住他的手。

“小玉,这是小晴田。以前是优我的朋友,那个小男孩儿。”风我介绍道。小玉睁大眼睛,高兴地回应着。她应该也还记得小晴田,不止一次地说:“真怀念。”

女儿们抓着风我的手,来回绕起了圈子,发出阵阵欢快的笑声。

风稍微强了些。天空中的云遮住了太阳,公园内变得稍稍暗淡了。并非变天了,我觉得那只不过是为了让岁月静静地倒回到过往的一场幕间休息。

“差不多该走啦。”风我任由两个女儿拽着自己的胳膊,说道。

小晴田郑重地道了别。

“向你母亲问好。”风我替我说道。

“好的。”小晴田答道,看起来很稳重。

他真是长大了不少。

“刚才去卫生间时可真够受的。两个人都说对方的衣服颜色好看,非要对换。”小玉边走边抱怨,“干脆以后就让她俩穿一样的衣服,轻松。”

相貌相同的两个孩子不停地绕着风我转圈。

我看没问题,不过生日那天要小心点。

“衣服一样的话,”风我苦笑道,“万一她们自己对换了都发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