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意思?”

“高杉先生,我一直想让你听我的故事。我,还有风我的故事。只不过,通过正常途径联系你,我想你根本也不会见我。”

“所以呢?”

“为了让你感兴趣,我就把那个视频给了在你公司打工的人。”

“那人也是你的同伙?”

“我给他钱,让他帮我办事。”我告诉他,如果高杉感兴趣,就说视频里的人已经查到了,设法让我们取得联系。

“有必要费那个劲儿吗?”

“如果我对你说,有一对双胞胎在生日那天每隔两个小时就对换一下位置,你会信我?”

高杉的表情没有变化。“确实不大可能相信。”他点头,“不过应该会找你聊,毕竟我们正在找有意思的素材。”

“就算是吧,”双胞胎瞬间移动这种事情肯定会让人难以接受,“所以,我想先让你感兴趣。”我觉得还是让对方主动联系自己比较好,“比起那些主动送上门的,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发现的东西。”

视频确实有些细节上的处理,不过,我有自信,即便他查也查不出来。

“我就是想让你听一听我的故事。我和风我的事情。”

“那么生日时候的互换……”

“当然是真的。”

高杉露出一丝鄙夷的神情,仿佛在说,你还想继续这样的无稽之谈吗?

“只不过现在已经无法证明了。如果风我还在,倒是能给你实际展示一下。”

“你告诉我这个,又想让我怎么样呢?”高杉似乎终于明白了我的话中真意,并不像刚才那般讶异,而是多出了一份从容。或许他意识到了,自己面对的只不过是一个试图贩卖一文不值的无聊创意的普通人。至于如何应对,他可能早已谙熟于心了吧。

“我想让你帮我拍成电视节目啊。”我得一口气说完,否则羞耻心可能会让我中途把话咽回去。

“但你那段视频不是加工过吗,我们肯定不会用啊。”

“所以你可以不用管什么奇异的视频啊,可不可以给我做个访谈?”

“给你做个访谈?”

此时的我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呢?我表现出真挚之情了吗,还是暴露了自我表现的欲望?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的人生和那种单纯的幸福人生相去甚远。有时候我也觉得只要保住一条小命,身体健康就行了,不过,我生命里的好事儿确实太少了。”

“依我看,能在生日那天瞬间移动,已经是足够罕见的生日礼物了。”高杉语中带刺地说道。

“你不相信我吗?”

“如果真有人相信,我倒是希望你介绍给我。而且,如果视频是真的,我多少还有兴趣,既然是经过加工的,那就纯粹是恶作剧,跟瞎胡闹没区别。”

“视频虽然是假的,但我们过去的人生里一直发生的互换的事情是事实呀。”

“你让我采访你,又想怎么样呢?”高杉的语气已经不耐烦了。

“我说了呀,我想上电视。”

“该不会只是想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吧?”

“刚才不是讲过吗,我觉得偶尔有些这样的事也不错。我这一生,实在没有过什么像样的经历。”

“你要我信你这些话?”

高杉似乎注意到我说这些话其实是另有目的。

我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水,说道:“好吧,我直说了,是我母亲。”其实我也没想隐瞒什么。

“母亲?”

“她在我上高中时离开了家,再没回来过。我刚说过吧?她从没做过一个母亲该做的事,只不过像从一艘沉船上独自逃生了一样,就那么消失了。”

“那个女人……”

“我想找到她。如果我上电视了,或许她会看到。”

高杉直勾勾地注视着我。他似乎有些可怜我,感叹我说这些话难道是认真的。“你这样看重我们这个节目的影响力,我倒是要谢谢你,可就算你真的上电视了,也不一定就能火到让你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母亲看到。”

“我刚才讲的那些内容,不能火吗?”

这可是双胞胎在过生日时瞬间移动的事啊!

我说这些就像在电视购物里做推销般激动,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但我并没有因为不好意思就认输的打算,还追加了几句本来没必要存在的话—“瞬间移动!而且是每两个小时一次哦!现在买的话,还可以免费送一个—”我的语气越来越像购物节目里的推销员了。

唉,高杉仿佛觉得我不可理喻似的叹了口气,让我看见了今天见面以来他最真实的一次情感流露。他从头到脚打量着我,实际上是餐厅桌子以上露出来的半截身体。他就那么看着,似乎审视了一番,然后起身。

他想走?

得叫住他。“算了,那什么,你等等,我跟上面商量商量。”就在我刚想站起来时,高杉手指着天花板说道,然后也不等我回答就朝店门口走去。

他真的会跟上头商量吗?

那会是一个怎样的节目呢?我竟然忍不住开始遐想了。

我远远看见高杉正在打电话。本打算再去接一杯喝的,却发现了高杉亮着屏幕摆在桌上的笔记本,手就不自觉地伸了上去。原本期待着或许能偷看到里面的内容,然而屏幕上出现了要求输入密码的画面。看来没那么简单。

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关注四周的情况了,不过可能注意力都集中在电脑上了,高杉回来时我都没注意到。

“你帮我个忙。”被他这么一招呼,我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帮忙?什么呀?”

“刚才的话,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刚才的话?”

“就是你们的身世,那个……”

“双胞胎所特有的超自然现象?”

“我再怎么解释,上头似乎都不大明白。还是你替我说比较好,简单点儿就行。”

“哦,”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不过可以知道,他的上司似乎并没有付之一笑,“那我来。”

“我们可以出去再说吗?我车里有摄像机,让我拍一下。”

“拍我的裸照吗?”

我的笑话并没有换来任何回应。本来我成长的环境就缺少笑话和调侃,希望各位谅解。我跟那种搞笑是无缘了。

我在店门外等着高杉在里头结账,心里不禁想着,那些被异性请客后等着对方结账的恋人原来是这样无聊呀。

“这边。”高杉从店里出来,似乎很不耐烦。他朝停车场走去。是不是因为听我胡扯一通后本就够烦的了,现在还不得不听从上司的指使再来一遍而烦恼呢?

“如果接下来顺利的话,是不是我就可以上电视了?”我这样问,可能因为我心里慌了吧。就这样不说话,我实在受不了。

停车场挺昏暗的。一辆辆车仿佛是缩起肩头被塞进去的人一样,四周有一种阴冷潮湿的感觉。

高杉拉开一辆黑色普瑞维亚的滑动车门。

我站在身后看着他,心想,他这是要拿摄像机了。只能说我太掉以轻心了。

他从车内抽身出来,转身对我说“常盘,你看这个”的时候,我甚至仍然毫无戒备。我以为他手里拿着的就是摄像机,根本没有怀疑。

形状不对,当我察觉到异常时,他的手臂已经挥了下来。

我慌忙避让,却感觉头部受到重击,头似乎裂开了,不,实际上可能真的裂开了。视野一片黑暗,我眼睛里火星四溅。

疼。是铁锤吗?我为什么会放松警惕?骨头有没有被打碎呢?脑子里闪过各种念头。我心想得赶紧站起来,试图睁开眼睛。思绪在脑海里奔腾,可能最后都从被锤子敲裂的地方漏出去了吧。我使不上劲儿。我的手根本动不了,仿佛被戴上了手铐似的。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手上真的被戴上了手铐。

我的头被一个袋子罩住了。我会不会无法呼吸,窒息而死呢?我甚至觉得那样也不错。想要放弃一切的思绪占据了我的脑海。我被推进了普瑞维亚里。

为什么?我没想要追究。我不断思考的问题是:是哪里?

是哪里引起了他的怀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我还是太得意忘形,说得有些多了。我也意识到了危险,担心会引起高杉的怀疑,但我就是忍不住要说。我给了他太多提示。

我感觉车子在晃动。我用破了洞的脑袋思考着。

想见高杉并不是因为我想上电视,跟我母亲更是没有关系。我怎么可能选择通过上电视这种烦琐又不确定的方式来跟她取得联系呢?而且我打心底压根儿就没想见那个妈。

两年前的那件事过后,我没再联系过晴子和小晴田,大学也不上了。我搬到了仙台市内靠海的一个镇上,在那里的便利店打工,在一处老旧的木结构小楼里租了一间房。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株植物,每天通过晒点阳光、吸收一些水分来完成呼吸。

唯一的活动也就是打打保龄球。

像植物一样从早到晚无所事事地生活了很久后,在一次外出时,我碰巧看到一个保龄球场的广告牌,一下子就被其吸引,自此便开始了。

我只投十四磅的球。心无旁骛,或者说心无一物,后者可能更贴切些。

那之后,只要有时间我就去保龄球场,一个人不停地扔着球玩儿。

其实我也没有多么热衷。我一直去,所以技术就好了起来,可以打出高分了,但并未因此拥有什么特别的经历。有一次,隔壁球道来了一对恋人,那个男的只有一只胳膊,可他居然只用右臂就能不断地全部打中,着实吓了我一跳。值得特别说一说的事也就这一件而已。剩下的就是日复一日地起床、睡觉、吃喝拉撒,如同植物一样地生活,再加上打保龄球。可以说,我只不过成了一株打保龄球的植物而已。

直到几个月前,我看到电视里播放了一条新闻,情况才有了改变。

失踪的小学生回家了,这事情被报道了出来。他并不是离家出走,也不是走失,而是被恶意绑架,被监禁了。

我当然很快想到了两年前小晴田所在的学校发生的儿童被害案。新闻里也说警方“正在追查相关情况”,看来有此联想的不仅我一人。

专题节目连日报道了这一惊人事件,我也一直在关注。

逃回来的孩子必定受了惊吓,不过仍然提供了一些线索。他被关在了地下室里,据说脖子上还被戴上了锁链。锁可能是生锈了,孩子不停地拉扯使它断裂,然后趁凶手进地下室时逃了出去。地下室里有床和健身器具,孩子说那里就像爸爸常去的健身房一样。他说里面总是灯火通明,估计“灯火通明”这个词不是孩子说的而是大人加上的,反正就是很亮,连觉也睡不好。如厕就用盆解决,吃的是面包,凶手总是戴着面具,不知道长相。

仙台市内的健身房肯定要被查个遍了。

逃脱获救的孩子说的下面的这句证词使我丧失了冷静。

“里面摆了一只北极熊玩偶,涂成了红色,很可怕。”

世人可能只觉得,连摆设都这么可怕,难怪凶手能犯下这样惊悚的罪行,但我不这么想。

我脑子里一亮,瞬间又暗了下去。就好像电流涌过,保险丝断掉了一样。

提起北极熊玩偶,我只能想到一件事。

我几乎要拿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尖叫。

上初中时,我和风我、脏棉球遇见一个站在路边的小女孩,她告诉我们她离家出走了。风我将一只看上去几乎浑身是血的北极熊玩偶塞给了她。

她没能拒绝就接过了玩偶。她似乎被玩偶身上的血色吓坏了,想要扔掉,但又觉得这样会伤害北极熊,结果就表情沮丧地一直抱着它。

然后,她被一名未成年男子驾驶的车给撞死了。

我以为当时那只北极熊玩偶一定和小女孩一起被碾碎了,支离破碎,最后被处理掉了。

如今它却再次现身。

这个孩子在他被囚禁的地方见到的玩偶,就是当时风我交给小女孩的那个。

或许有人会指责我太过武断,不过我也不是全凭感觉。

我只能那样去想。

沾满了血的北极熊玩偶会有很多吗?而且,它两次出现都与凶残的事件有关。

我注意到自己已经行动起来。

我从柜子里搬出好几年都没碰过的箱子,打开来寻找里面的名片。那是我和风我混进小玉叔叔组织的秀场大闹的那天晚上带回来的。

然后我找到了当初粉丝俱乐部中的一员——那个律师的联系方式,给他打了电话。我想过既然小玉叔叔家发生了那样的事,那么律师或许也更换了自己的住址,出乎我意料的是,律师事务所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还和名片上的一样。我仔细一想,我们在小玉叔叔家引发的骚动并未被公之于世,他最正常的选择自然是维持原样不变了。

我联系了那个律师,佯装要做法律咨询,等一见面就对他发起了威胁。

“当初那个案子中那个未成年的肇事逃逸犯现在在什么地方?快说!如果你不想让小玉叔叔家的变态秀被曝光,不想它闹上台面的话,就快说!”我步步紧逼。

律师并未负隅顽抗。他心里似乎早有准备,为了自救,可以抛弃多余的一切,十分干脆地将“保密义务”抛诸脑后,远远地扔开,仿佛那是紧急迫降时碍事的行李。

凶手当时还是高中生,他的富豪父母厚颜无耻地对律师说“钱要多少都可以,只要设法让儿子平安就行”,律师也答应了,可能还干劲十足。

未成年的肇事逃逸犯成了律师的朋友的养子,有了另一个名字——高杉。我还知道了他如今生活在东京,在一家电视节目制作公司上班。而且他人虽住在东京,仍然频繁地去仙台。

高杉,就是凶手。

这个肇事逃逸案的凶手更名为高杉,两年前杀害了小晴田同校的一名儿童,前不久又监禁了另一个男童。男孩能够逃脱实属万幸,否则最后恐怕也要被夺去性命。很可能还有其他受害者,两年前也确实有其他儿童下落不明。

我在心中将这一连串事件联系起来,感觉这几乎就是真相了。

视野急速缩小,我的眼前只剩一道细微的光亮。我原本期待自己如草木般扎根于人生的地平线,就此枯萎,面前忽然出现了一线阳光。我决定从土里一条条地拔出自己的根须,全都扔到前面,走上唯一的狭窄的路。

我就像被诱虫灯吸引住的飞蛾,这样的形容或许最为贴切。如若盲目的虫儿能明白那些道理,也就不会遭遇苦难了。

我前往东京查探了高杉的相关情况。在高杉常去的一家酒吧,我得知他正在寻找有意思的视频,好用在电视节目里,我决定对此加以利用。

快餐店的偷拍视频是我准备的。高杉说他检查过,没有加工的痕迹,那是当然,因为它是真的,我们以前真的在厕所被偷拍过。

我也对高杉讲过,读大学那年,有一次我和风我在街上走着,突然被一名男子叫住。他问我们“视频里拍到的是你们吧”,然后指出了视频里的异常现象。那正是这段厕所里所拍摄的视频。风我骂那人偷拍我们,还顺手揍了他一顿,最后连他的摄像机也夺了过来。那东西也不知道要拿来干吗,就一直留着,这次正好派上了用场。

关于视频的拍摄日期我撒谎了,但视频本身并无加工痕迹,所以无论高杉怎么查也没事,我料定他查得越久越会相信那是真的,一定会感兴趣,并且会与我接触。我拿钱收买了电视节目制作公司的临时工,让他协助我。

如愿以偿。

他发来邮件,我们取得联系,直到今天见面。

我见高杉想干什么?

虽然我深信不疑,但还是想确定高杉真的就是当时的肇事逃逸案的凶手,还有两年前的女童谋杀案和这次的男童绑架案。

我并不期待得到什么法律上的证据,只要在我这里能够确证即可。

我诉说着自己这半辈子的事,时不时地糅进一些和高杉相关的事情,每到那种时候,我都心情紧张地暗中观察他,而且我还偷偷用录音笔录了音。

高杉的反应比我想象中更难判断。人们常说“想法都写在脸上”,可他脸上根本就没有写字,非常难读懂,不管你怎么翻,都是白纸。

还有一点,我怕会出现不必要的麻烦而心生动摇,这也导致了灾祸发生。我原本打算等高杉离开餐厅后暗中跟随他,可这个计划泡汤了。我要考虑如何应对紧急情况,导致我没有注意对高杉所说的话的内容,只顾着宣泄情绪,而涉及了一些核心话题。

而且,我压根儿没想到他会先发制人。我居然还被锤子砸了。

我并非大意,应该算不够慎重吧。我过于挑衅了。

四周一片黑暗,也不知是因为头上套了袋子还是因为头被砸了。我这是要被带往哪里呢?

是那个放有北极熊玩偶的地下室,还是人迹罕至的森林或海边?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在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救我。

 

* * *

 

(1)  保龄球运动中习惯以“磅”为重量单位来区分球的规格,十四磅约为六点四千克。

(2)  指日本动画《人造人009》。动画中的主角在槽牙处装有开关,可以用舌头触碰开启体内的加速装置。

(3)  印度种姓制度中,地位最高的种姓便是“婆罗门”。

(4)  “风我”的“风”的日语发音与英语中的“who”接近。

(5)  “优我”的“优”的日语发音与英语中的“you”接近。

(6)  日本动画《北斗神拳》中,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分别叫雷牙和风牙,其中风牙的日语发音与风我一致。

(7)  此处应指2011年3月11日日本大地震。据仙台市2019年3月1日统计,市内共计904人在地震中丧生,其中男性501人。

 

 

绵矢诩


绵矢诩在多年以后又见到了他,那是一天下午,大约快四点的时候。

商店的自动门打开,绵矢诩本以为来客人了,却发现那张脸似曾相识,赶忙在记忆中搜寻。

是在哪个网络安全学习班见过,还是以前给他开过锁?要不就是前几天在那个网络安全专家的访日演讲会上碰见的同行?绵矢诩在近期的记忆里翻找着,对方突然来了一句:“好久不见呀。”

其实这时候绵矢诩大概已经知道了对方是谁,但还是决定等对方开口。

“我碰巧路过。”看他的表情,他似乎对这样的偶然感慨颇深,很显然他没有撒谎。绵矢诩的店开在四十八号国道边上,从地铁北四番丁站下车还要步行一段距离,离市区比较远。他这是要去哪里呢?“这个店名居然叫舒马赫,我心想不会这么巧吧?就进来看看。”

“并不是跟舒马赫一字不差,原样照搬的话还是会惹麻烦的。”

“什么麻烦?”

“各种麻烦。”

绵矢诩在东京一家网络安全公司工作了三年后,没费什么事就自己独立出来单干了。他回到了仙台,不过他对仙台的感情也没有到非回不可的程度。准备开店并思考店名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舒马赫”这三个字。当初是什么时候听人说过来着?他花了好久才想起来,原来初中时和自己同校的一对双胞胎说过这个词。双胞胎中的一人曾经讲过:“你将来如果开商店卖赫兹,店名就可以叫舒马赫呀。”具体是哪一个,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那对双胞胎总是怪怪的。开店的时候绵矢诩还挺怀念那对双胞胎的。十几岁时,尤其是十五岁之前,他没有太好的回忆。他不喜欢玩闹,又嫌跟同学交流麻烦,永远只是在读书,居然有人骂他“脏”“穷”,这让他无法理解。

“又脏又穷,这惹到谁了吗?”

他这样问过。大概是初一的时候。对方回答说:“你臭,所以惹到我了。”然后把口水吐到了他身上。

“臭,我道歉,可吐口水就不对。这不是恶意伤人吗?”他追问,对方更生气了。那时候,他身上永远只有这些事。

回到家,没有工作的父亲永远懒洋洋地在睡觉。又旧又冷又小的租住房他可以忍,可是他受不了这个没有工作还占地方,甚至背上“臭流氓”骂名的父亲。

因为这事,他还在班上被人瞧不起。不过对于当时的他来说,除了硬着头皮去上学,别无选择。

“是常盘呀。”绵矢诩招呼着突然出现在自己店里的老友,绞尽脑汁地回想当时自己是怎么称呼他们的。其实他们不过是同班同学而已,并没有太多交集,但总有见面打招呼的时候。“你这是丢钥匙了?”对方既然来自己店里,也许是有这样的需求,“房子、车,还是电脑?是哪个?只要是跟安全防盗相关的……”

“嗨,我不是来照顾你生意的。不好意思。哎,对了,你现在不再苦恼我是双胞胎里的哪一个了吗?”

“风我?”

“错,是优我。今天居然这么巧来到你开的店里,我想这也是缘分吧。”

“先别提什么缘分,你该不是来搞什么不正经的传教的吧?”

“是唐突了点,脏棉球你……”

“你叫我什么?”

“不好意思。不过我只知道这个呀。”

“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还记得那事儿吗,以前上初中的时候?”

“我们一个班。”

“不是那个。那天我们一起走的时候,是不是碰到过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学生?”

绵矢诩突然大声“哦”了一下。

“看来你记得呀。”

“那当然了。”绵矢诩点头道。他不可能忘记。常盘风我塞过去的脏兮兮的北极熊玩偶,还有抱着它的小女孩的那张脸,都第一时间浮现在他眼前。小女孩被车撞死了,他应该是在第二天早上看到了那条新闻。一条长长的绳索连接起了自己和她的死亡,即便凶手落网后,他仍无法摆脱这个阴影。

“脏棉球,果然你也还……”对方隔着柜台凑上前来,让绵矢诩猝不及防。

“什么叫果然我也还?”

“你也没忘记吧,那次的事。”

眼前的老朋友——先不管称呼其为老朋友合不合适——还是像以前那样,没什么变化,有点娃娃脸。对方的眼睛看上去红红的,像是充血了,可能是因为浑身散发着那种阴森魄力的关系,显得很沧桑,看上去像是疲惫不堪。

“你接下来有时间吗?你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

“弥补的机会。就在今天,我们可以弥补。”

“弥补?”绵矢诩不知对方话中的意思。

上初中时,绵矢诩对其他同学没有一点好印象,唯独对常盘兄弟有一种奇妙的亲近感。虽只是一点点,但确实是有。或许是因为绵矢诩知道,他们的家也像自己的家,是一个跟宁静和安稳无缘的场所,又或许因为那次谜一样的事件。

那一次,绵矢诩和往常一样被同学欺辱,先是被别人拿石头砸,后来又被锁进校内的仓库里。仓库里面比想象中还要黑,门被拉上的瞬间,他感觉事情变麻烦了。他们肯定不会轻易开门,或许还得等到明天天亮之后。如果那样就无法准备功课,连课都上不了了。不光麻烦,被反锁的恐惧也超乎他的想象,他惊慌失措,大叫着让外面的人开门。结果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让他少有地发出了惨叫声。

那是常盘风我。后来的事绵矢诩也记不太清了,一瞬间过后,画面已经切换成了外面的光景。记忆的胶卷仿佛被剪掉了一些,是跳跃的。

等绵矢诩回过神时,已经身处室外,一个稍微远离仓库的场所。他手上还攥着一个开晚会时用的拉炮,常盘风我怂恿他将其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