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乔纳接到老板的电话告诉他塞缪尔死了时,他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的麻木。
两个小时后,他颤抖着去找罗莎拉加坦的一个老钟表匠。现在早已经是歇业时间,但是年老的钟表匠还在用左眼上的放大镜在钟海中工作。乔纳轻敲了门上的玻璃窗,钟表匠放他进来。
两周后,当他离开钟表匠时,体重减少了七公斤。他脸色苍白,身体虚弱,不得不每十米停下来休息一下。他在一个公园里呕吐了一阵, 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奥登加坦大街上。
乔纳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永远失去他的家庭,他想着只是在一段时间内不能和她们见面和抚摸她们。他意识到这可能需要几年,或许好几年,但他一直坚信他会找到杰里科 · 沃尔特的同伙并逮捕他。他曾设想有一天他会揭露他们的罪行,把他们的行为公之于众,让大家审视每一个细节。但十年后,他没有比前十年所做的更进一步。没有任何新的线索,唯一证明共犯确实存在的事实是杰里科对塞缪尔的预言已经实现。
官方认为塞缪尔家人的失踪与杰里科 · 沃尔特之间没有任何关联。这被认为是一次事故,乔纳是唯一仍然相信杰里科 · 沃尔特的同伙绑架了他们的人。
乔纳确信他是对的,但也已经开始接受这种僵局。他不打算寻找那个同伙,但他的家人还活着。
他已经不再谈论这个案子,但因为不能忽视他一直被监视的可能性,所以他无法去见家人,只能处于孤家寡人的状态。
岁月流逝,虚构的死亡似乎越来越真实。他真的失去了他的妻子和女儿。
乔纳在斯德马尔姆医院大门外的一辆出租车后面停了下来,他从车中走出,穿过飘落的雪向旋转的玻璃门走去。
32
米凯尔 · 科勒 · 弗罗斯特已从斯德马尔姆医院的急诊室转到了 66号病房,这里专门治疗急性和慢性的感染病患。
一个带着疲惫眼神的和蔼医生介绍自己叫艾玛 · 古德温,她和乔纳 · 林纳一起走过反射着灯光的乙烯基地板。
“他的身体状况很差。”她一边走一边解释道,“他营养不良,得了肺炎,化验结果显示他的尿液中有军团菌的抗原,还有……”
“军团病?”
乔纳在走廊里停下来,把手伸进蓬乱的头发。医生注意到他的眼睛颜色变成了一种强烈的灰色,几乎像磨光了的银器。她急忙向他保证, 这种病是不会传染的。
“它往往和特定的地域情况联系在一起……”
“我知道。”乔纳回答道,继续往前走。
他记得那个被发现死于塑料桶里的人患有军团病。要感染这种疾病,你必须生活在被这种病菌感染的水域。瑞典的感染病例极为罕见, 军团菌在池、水箱和管道中生长,但温度过低时则不能生存。
“他会好起来吗?”乔纳问。
“我想应该没问题,我立马给他注射了大环内酯。”她一边回答,一边努力跟上这个高个子警探。
“这有帮助吗?”
“这需要几天时间,他仍然高烧,有感染性栓塞的风险。”她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门,让他进来,然后跟着他走进病人的房间。
日光穿过挂点滴的袋子,使它闪着光亮。一个瘦瘦的面色苍白的男人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狂躁地喃喃自语: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他的下巴颤抖着,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淌了下来。一个护士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左手,小心地从伤口中取出细小的玻璃碎片。
“他说什么了吗?”乔纳问。
“他一直神志昏迷,很难理解在说什么。”护士回答着,把一块湿布压在了他手上的伤口上。
她离开房间,乔纳小心地接近病人。他看着他憔悴的容貌,毫不费力地辨认出他曾多次在照片中看过的孩子的脸。整齐的牙齿和噘起的嘴唇,还有长长的黑睫毛。乔纳回想米凯尔最近的照片,那时候他十岁, 坐在电脑前,眼睛上方留着刘海儿,嘴角露出愉快的微笑。
病床上的年轻人疲倦地咳嗽着,闭上眼睛不停地呼吸几次后自言自语喃喃道:
“不要,不要,不要……”
毫无疑问,躺在他前面的床上的这个人就是米凯尔 · 科勒 · 弗罗斯特。
“你现在安全了,米凯尔。”乔纳说。
艾玛 · 古德温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看着躺在床上的这个瘦弱的男人。
“我不要,我不要。”
他猛烈地摇动脑袋,绷紧身体的每一块肌肉。点滴袋里的液体变成了血的颜色,他浑身发抖,开始轻声地呜咽。
“我叫乔纳 · 林纳,我是一名警探,我是在你失踪时去寻找你的人。” 米凯尔微微睁开了眼睛,但一开始似乎他什么也没看见,眨了几下眼睛后,他望着乔纳。
“你认为我还活着……”
他咳嗽,然后躺下喘气,眼睛看着乔纳。
“你去哪儿了,米凯尔?”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在斯德哥尔摩的斯德马尔姆医院。”乔纳说。
“门锁着的,对吗?”
“米凯尔,我要弄清楚你之前在哪里。”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低声说。
“我需要找出……”
“你到底要对我干吗?”他绝望地问道,开始哭了起来。
“我要给他注射镇静剂。”医生说着离开了房间。
“你现在安全了。”乔纳解释道,“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尽力帮助你。”
“我不要,我不要,我受不了……”
他摇着头,试图用疲倦的手指把手臂上的点滴针扯掉。
“米凯尔,你一直都在哪里?你住在哪里?你藏起来了吗?你被锁
起来了吗?”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累了,你还在发烧。”乔纳温和地说,“但你必须试着去思考。”
33
米凯尔 · 科勒 · 弗罗斯特躺在病床上,气喘吁吁,像一只被汽车撞到的野兔。他小声地自言自语,嘴唇潮湿,抬头望着乔纳,眼睛里充满了疑问。
“你会被无缘无故地关起来吗?”
“不,不会。”乔纳平静地回答。
“你不会吗?我不明白,我不知道,想起来太难了。”年轻人轻声细语,“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只有黑暗……我搞混了……我搞不清楚什么事情是最初发生的、什么是最近发生的,我无法思考,那里有太多的沙子,我甚至分辨不出什么是梦境……”
他咳嗽,仰着头闭上眼睛。
乔纳说:“你说了一些最初发生的事情,能试着再说说吗?”
“别碰我,我不想让你碰我。”他打断了乔纳的话。
“我不会碰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他的眼睛向后翻,脑袋歪向了一边,然后闭上眼睛,身体颤抖。
“你没有危险。”乔纳重复道。
过了一会儿,米凯尔的身体又松弛了下来,他咳嗽了一声,抬起头。
“你能告诉我开始时的情况吗?”乔纳轻轻地重复说道。
“当我小的时候……我们挤在地板上。”他的声音几乎难以耳闻。
“那么就是说一开始你们有好几个人?”乔纳问道,一个寒战传到了他的脊梁骨上,使他脖子后面的头发都竖立起来。
“每个人都很害怕……我呼喊着爸爸妈妈的名字……地上有一个成年妇女和一个老人……他们坐在沙发后面……她试图使我平静下来…… 但……但我能听到她也一直在哭。”
“她说了什么?”乔纳问。
“ 我不记得了,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也许这一切都只是我梦到的……”
“你刚才提到的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女人。”
“没有。”
“他们在沙发后面。”乔纳继续说。
“没有。”米凯尔低声说。
“你还记得任何人的名字吗?”
他咳嗽,摇摇头。
“每个人都在哭泣和尖叫,而那个奇怪眼睛的女人总是不停地问两个男孩的事情。”他说的时候瞳孔开始收缩。
“你还记得名字吗?”
“什么?”
“你还记得那些……”
“我不要,我不要……”
“我不想让你难受,但是……”
“他们都消失了,他们消失了。”米凯尔说道,声音越来越大,“他们都消失了,他们全都消失了……”
米凯尔的声音变得撕心裂肺,再也没法弄清他究竟在说什么了。 乔纳一直重复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米凯尔看着他的眼睛,但整个人颤抖得很厉害,说不出话来。
“你在这里很安全。”乔纳说,“我是一名警官,我会保证你不会出任何事。”
艾玛 · 古德温医生带着护士走进房间。她们走到病人身边,轻轻地把氧气面罩放回原处。护士把镇静剂注射到点滴中,同时平静地解释着她的操作。
“他现在需要休息。”医生对乔纳说。
“我需要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她歪着头揉搓着无名指。
“很紧急吗?”
“不。”乔纳回答说,“并没有。”
“那么明天再来吧。”艾玛说,“因为我想……”
她的手机铃声响了,她进行了一个简短的谈话,然后匆忙走了出去。乔纳站在床边,听到她的声音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米凯尔,你说的眼睛是什么意思?你提到那个女人的眼睛,她的眼睛怎么了?”他慢慢地问。
“像……像一滴黑色泪珠……”
“她的瞳孔吗?”
“是的。”米凯尔低声说,然后闭上了他的眼睛。
“她叫丽贝卡吗?”
乔纳看着床上的年轻人,感觉他的脉搏在太阳穴上剧烈跳动。
34
镇静剂进入他的血液,米凯尔仍在哭泣。他的身体因药物慢慢放松,他的啜泣变得更加疲倦,并在睡着之前的几秒钟完全停止。
当乔纳离开病人的房间并拿出电话,他感到了内心的空虚。他喘了口气,然后打电话给阿伦,他是利尔 - 詹姆斯根森林中发现的尸体的解剖法医。
“尼尔斯 · 阿伦。”对方接起电话后他开口道,“你坐在电脑前吗?”
“乔纳 · 林纳,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阿伦用浓重的鼻音说道,“我正坐在屏幕前,闭上眼睛享受着温暖,我幻想着自己买了一个面部日光浴的机器。”
“不错的白日梦。”
“好吧,如果你不考虑这东西的价格……”
“你能帮我查一下旧档案吗?”
“你去跟弗雷珀谈谈,他会帮你的。”
“不行。”
“他知道的和……”
“是关于杰里科 · 沃尔特的事情。”乔纳打断道。长时间的沉默。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想再谈那件事了。”阿伦平静地说。
“他的一个受害者复活了。”
“别说这种话。”
“米凯尔 · 科勒 · 弗罗斯特……他得了军团病,但看起来能挺过去。”
“你感兴趣的档案是什么?”阿伦的声音中透着紧张。
“桶里的人得了军团病。”乔纳继续说,“但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个男孩有没有显示出这种疾病的迹象?”
“你干吗想知道呢?”
“如果有联系,就应该把可能存在细菌的地方列在一起,然后……”
“我们现在在说的可能是上百万处的地址。”阿伦打断他。
“好吧……”
“乔纳,你必须意识到,即使报告中提到军团病,这也并不意味着米凯尔就是杰里科 · 沃尔特的受害者之一。”
“所以说那个男孩身上也有军团菌?”
“是的,我发现了男孩血液中有细菌的抗体,所以他很可能患有庞蒂亚克热型。”阿伦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想找到突破口,乔纳,但
是你所说的并不能……”
“米凯尔 · 科勒 · 弗罗斯特说他遇到了丽贝卡。”乔纳打断他的话。
“丽贝卡 · 孟德尔?”阿伦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他们被绑架在同一个地方。”乔纳给了确定的回答。
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所以……所以你对每件事的猜测都是对的,乔纳。”阿伦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他快要哭了,“你不知道我听到这件事内心有多宽慰。”
他哽咽着,低声说他们做了正确的事情。
“是的。”乔纳用一种孤独的声音说。
他和阿伦做了正确的事,他们为乔纳的妻子和女儿安排了一场车祸。他们用了伪造的假牙记录,阿伦把两个尸体鉴定为卢米和苏玛,并
在火葬后以两人的姓名埋葬。他相信乔纳,但这是一个如此重大的决定,以至于他从未停止过担心。
乔纳不敢离开医院,直到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来看守米凯尔的房间。他沿着走廊出去的路上,打电话给内森 · 波洛克,说他们需要派人去接米凯尔的父亲。
“我肯定那人是米凯尔。”他说,“我相信他这些年来一直被杰里科 · 沃尔特绑架了。”
他坐在车里,慢慢地驱车离开医院,挡风玻璃的雨刮器把雪扫到了一侧。
米凯尔 · 科勒 · 弗罗斯特十岁时失踪,二十三岁时,他终于逃走了。
有时囚犯设法逃走,像奥地利的伊丽莎白 · 弗雷泽,她在父亲的地窖里做了二十四年的性奴隶后逃走了。或者是娜塔莎 · 坎普什,她在被绑架八年后逃离了绑架者。
乔纳禁不住想,像伊丽莎白 · 弗雷泽和娜塔莎 · 坎普什一样,米凯尔一定见过那个俘虏他的人。突然,这一切的结论似乎充满了可能性。再过几天,只要他身体好了,米凯尔就应该能找到他被囚禁那么久的地方。
汽车的轮胎隆隆作响,当乔纳穿过公路中间的积雪时,赶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当他驶过贵族宫殿后,城市再次在他面前打开。深色的天空和桥下打着黑色漩涡的水之间是厚厚的雪。
显然,帮凶已经知道米凯尔逃跑了,而且可以辨认出他。乔纳认为他已经开始试图掩盖自己的踪迹,转而去一个新的藏匿处。但是只要米凯尔把他们带到自己被俘的地方,法医就能够找到某种证据,狩猎又将重启。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乔纳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
这种想法太强烈了,他不得不把车停在瓦萨桥的旁边。另一个司机恼怒地按响了喇叭。乔纳从车里走出来,走上人行道,把冷空气深深地吸入肺部。
突如其来的偏头痛使他一个踉跄,他抓住栏杆寻求支持,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感觉疼痛慢慢退去,然后又睁开眼睛。
数以百万计的白色雪花在空中飞舞,消失在黑暗的水面上,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似的。
这个想法还为时过早,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的身体因意识到这一点而感到异常沉重。如果他设法抓住了同谋,那就不会有谁再对苏玛和卢米构成任何威胁了。
35
在桑拿房里聊天实在太热了。金色的光照在他们赤裸的身体和苍白的檀香木上。现在是华氏九十七度,呼吸燃烧着瑞德 · 弗罗斯特的肺, 汗珠从他的鼻子上掉到他胸前的白色胸毛上。
日本记者瑞穗坐在维罗妮卡旁边的长凳上。她们的身体既红又亮, 汗水在身体上流动。
瑞穗正在认真地看着瑞德,她从东京远道而来采访他。他亲切地告诉她,他从不接受采访,但非常欢迎她参加这个聚会。她可能希望他能说一些关于“圣殿系列”变成漫画电影的事。她已经来这里四天了。
维罗妮卡叹了口气,闭了一会儿眼睛。
瑞穗在进入桑拿室之前没有脱下她的金项链,瑞德可以看到它已经开始燃烧。玛丽在去洗澡前只在这里待了五分钟,现在这位日本记者也离开了桑拿浴室。
维罗妮卡向前倾斜,肘部搁在膝盖上。
瑞德对她有一种脆弱的温柔,但他不知道如何解释他内心的荒凉景象,他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他所投入的一切,只是在无意中摸索着寻找能帮助他在下一分钟生存下来的东西。
“玛丽非常漂亮。”维罗妮卡说道。
“是的。”
“大胸。”
“闭嘴。”瑞德咕哝道。
她继续严肃地看着他:“为什么我不能离婚呢?”瑞德说:“因为那将终结我们。”
维罗妮卡眼里充满了泪水,当她正要说些别的话时,玛丽回来了, 坐在瑞德旁边开始咯咯傻笑。
“天哪,太热了。”她喘着气说,“你怎么能一直坐在这里?”
维罗妮卡往石头上泼了一勺水。咝咝声伴随着一团巨大的蒸汽徐徐上升并包围了他们几秒钟,然后石头再次变干,陷入寂静。
瑞德的手悬在膝盖上,他的头发太烫了,当他伸手去捋时几乎烫伤了手掌。
“我也够了。”他喘息着爬了下去。
两个女人跟着他走到柔软的雪地里。黄昏在黑暗中蔓延,雪已经泛着淡蓝色。
当三个裸体的人在深雪中穿行时,密密的雪花飘落了下来。
戴维、威利和伯齐利厄斯正在与圣堂奖学金委员会的其他成员一起吃晚饭,饮酒歌的声音可以一路传到花园的后面。
瑞德转过身来,看着维罗妮卡和玛丽。蒸汽从她们的体表升起,如笼罩在薄雾之下,落雪围绕着她们。他正要说些什么,这时维罗妮卡弯下腰,向他扔了一大团雪。他向后一退,笑着倒了下去,消失在了松软的雪中。
他仰卧在那里,听着她们的笑声。
雪开始融化,他的身体仍然灼热。瑞德仰望天空,带着催眠意味的雪从造物主处落下,如同一场白色的永恒漂流。
一阵无法预料的记忆袭来。他正在脱掉孩子们的防雪装和雪白的羊毛帽子,他能记起他们冰冷的脸颊和汗湿的头发,还有烘干柜和湿靴的气味。
他非常想念孩子们。
现在他希望自己是独自一人,这样就可以躺在雪地里直到失去知觉,对菲莉西亚和米凯尔的回忆包围着他。
他们曾经是他的。
他努力地站起来,凝视着白色的雪地。玛丽和维罗妮卡在笑,在雪地里如天使一般互相打闹滚动。
“这些聚会持续了多久?”玛丽问他。
“我不想谈这件事。”瑞德喃喃自语。
他打算离开这里,把自己喝醉,然后在脖子上系上一根绞索。但玛丽站在他面前,双手叉腰。
“你从来不想说话,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笑着说,“我甚至不知道你有没有孩子,或者……”
“就让我一个人待着!”瑞德大声喊道,把她推开走了过去,“你想要干吗?”
“对不起,我……”
“别管我!”他厉声说,然后消失在屋里。两个女人摇摇晃晃地走回桑拿室,她们身体上的蒸汽消失了,热量再次包围着他们,仿佛从未离开过。
“他这是怎么了?”玛丽问。
“他假装活着,但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维罗妮卡回答说。
36
瑞德 · 弗罗斯特穿着一条双条纹的新裤子和一件敞领衬衫。他的头发后面是湿的,两只手各攥着一瓶木桐酒庄的酒。
那天早上,他在楼上的房间里把绳子从梁上取下来,当他到达门口时,内心已经充满了痛苦的渴望。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强迫自己转身,下楼去叫醒他的朋友们。他们把香料调味汁倒入水晶玻璃杯中,用俄罗斯鱼子酱腌制了一些煮熟的鸡蛋。
瑞德赤脚行走在挂着黑色肖像画的走廊里,外面的雪投射出一种间接的光亮,像一片苍白的黑暗。
在有着发亮皮革家具的阅读室里,他停了下来,望着窗外。风景就像童话一样,仿佛掌管冬天的国王往苹果树和田野中吹入了雪花。
突然,他看到长长的大街上闪闪发光的灯光,从大门一直到房子的前面。树的枝条看起来像刺绣的花边,一辆汽车驶近,它背后的雪花被它的尾灯映成了红色。
瑞德不记得邀请了其他人加入他们。
他只是在想维罗妮卡在看到这辆警车时必定会来接待这位新来的人。瑞德停下来,把瓶子放在一个箱子上,然后回到楼下,在门旁边穿
上毡衬的冬靴。当他到达宽阔的转弯处时,冷空气迎面而来。
“瑞德 · 弗罗斯特?”一个穿便服的女人在下车时问道。
“是的。”他回答。
“我们可以进去吗?”
他说:“在这里就行了。”
“你愿意坐在车里吗?”
“我看起来像愿意吗?”
“我们找到你的儿子了。”女人说着朝他走近了几步。
“我明白了。”他叹息着,举起一只手示意警官安静下来。
他呼吸着,感受着雪的气息,那是水在天空中冻结的气息。瑞德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慢慢地低下手。
“那么你在哪里找到米凯尔的?”他用一种奇怪的平静语调问道。
“他走过一座桥上时……”
“什么?你在说什么?”瑞德咆哮着。
那女人退缩了一下,她个子高,脑袋后面有一条长长的马尾辫。
“我想告诉你,他还活着。”她说。
“这是要干什么?”瑞德不解地问。
“他被送进了斯德马尔姆医院接受检查。”
“那不是我的儿子,他死了很多年。”
“毫无疑问,就是他。”
瑞德盯着她:“米凯尔还活着?”
“他回来了。”
“我的儿子?”
“这虽然有些奇怪,但是……我想……”
瑞德的下巴颤抖着,因为女警察解释说他的 DNA 是百分之一百匹配。他觉得脚下的地面非常柔软,像波浪一样滚动,他摸索着需要寻求支撑。
“感谢老天爷。”他低声说,“亲爱的上帝,谢谢你。”
他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夸张的笑容,整个人看上去完全崩溃了。他凝视着飘落的雪,下身已经不听使唤。女警察试图抓住他,但他的一只膝盖撞到了地上,整个人倒向一边,他伸出手想要阻止整个人摔倒。
警察扶他站起来,他抱着她的手臂,看到维罗妮卡裹在厚厚的冬衣里,正赤脚跑在台阶上。
“你确定是他吗?”他盯着女警的眼睛说。她点头。
“我们刚刚拿到了百分之百的匹配结果。”她重复说,“是米凯尔 · 科勒 · 弗罗斯特,他还活着。”
维罗妮卡走到他的身边,她挽着他的胳膊,跟着女警察回到车上。
“怎么了,瑞德?”她问道,听起来很焦虑。 他看着她,陷入了迷茫,突然显得老了许多。
“是我的小儿子。”他简单地说。
37
从远处看,斯德马尔姆医院的白色幕墙看起来像是从厚厚的积雪中隐约出现的墓碑。
瑞德 · 弗罗斯特像一个梦游者一般,在去斯德哥尔摩的路上扣上了衬衫的扣子,然后把衬衫塞进裤子里。他从警察那里听说被确认为米凯尔 · 科勒 · 弗罗斯特的病人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了私人病房,但这一切都好像发生在一个平行世界之中。
在瑞典,如果有理由相信某人已经死亡,即使没找到尸体,他的亲属也可以在一年后申请死亡证明。瑞德等孩子们的尸体等了六年,然后才去申请死亡证明。税务局批准了他的要求并做出决定,六个月后这些声明具有法律效力。
现在,瑞德正走在一个穿着朴素的警官身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他不记得他们朝哪个病房走去,他只是跟着她,眼睛盯着地板,看着无数病床的滑轮在地上留下的交织痕迹。
瑞德试图告诉自己不要抱太大希望,警察可能搞错了。
十三年前,他的孩子菲莉西亚和米凯尔晚上出门玩到很晚,然后失踪了。
潜水员在所有的水湾中进行了搜索,搜救队和一架直升机花了几天时间搜索周围的地区。
瑞德提供了两个孩子的照片、指纹、牙齿记录和 DNA 样本以协助搜索。
一些有前科的罪犯受到了审问,但警方调查的结论是,其中一名孩子落入了三月份的寒冷海水中,另一名则在试图救助他时也被拽进了海中。瑞德秘密地委托了一家私人侦探机构调查其他可能的线索,主要是孩子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老师、足球教练、邻居、邮递员、公交车司机、园丁、店员、咖啡馆职员,以及任何孩子可能仅仅通过电话或网络接触过的人。甚至他们同学的父母和瑞德的亲戚。
很久以后,警察停止了搜查,当所有与孩子们有丝毫联系的人都被调查后,瑞德开始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但是在之后的几年,他每天都沿着海岸散步,期待着自己的孩子被冲上岸。
瑞德和穿着便衣、扎着金色马尾辫的警官等了一会儿,一辆躺着一位老妇人的病床被推进了电梯。他们走向病房的门,穿上浅蓝色的鞋套。
瑞德蹒跚着,手撑在墙上,有好几次他认为自己是在做梦,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们走进病房,与穿白色制服的护士擦身而过。瑞德感觉很镇定, 但心脏被什么东西压得紧紧的,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他能听到周围的人所发出的声音,但是在他的内心此刻却陷入了一片寂静。
在走廊的尽头,右边是 4 号病房。
他撞到了一辆食品小推车,把一堆杯子撞到了地上。
当他走进房间看到一个年轻人躺在床上时,仿佛感觉自身脱离了现实。他的手臂上插着滞留针,氧气管塞在鼻子里。一个输液袋悬挂在点滴架上,旁边是一个连接到左手食指上的脉搏监测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