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他们俩在这儿相濡以沫的时间能多一些就好了……乔纳森叹了一口气,把餐盘挂起来。今天早晨,看着窗框里南希·埃尔德雷奇和她的孩子们让他莫名有些伤感。也许是天气原因吧,漫长的冬天就要来了,不过他还是焦躁不安。有什么事困扰着他,他以前准备案情摘要的时候也体会过这种类似的焦灼感,有些事不对劲。
不过,他还是坐到了桌边。写作哈蒙案件的章节让他紧张不安。
他一边慢慢踱向书房,一边想着自己本可以早些退休的。不过从结果看来,他确实也这么做了。失去艾米莉后,他卖掉了纽约的公寓,递交了辞呈,辞退并为贝莎发放养老金。就像一只自舔伤口的狗,他来到了这间他和艾米莉一起挑选的房子。在起初万念俱灰的悲痛之后,他慢慢地重新拾回了些许生活的意义。
现在,对他来说,写书已成为一件令人着迷的差事。这个主意刚具雏形的时候,他就邀请了自己的老朋友兼一丝不苟的调查员凯文·帕克斯,周末到他家共同商议。然后,他介绍了写作计划的大体情况。乔纳森选出了十个有争议的刑事案件,他希望凯文可以接受整理材料的工作——把所有可获取的材料一网打尽:庭审记录、法庭上的宣誓证词、媒体报道、照片、周边八卦——多多益善。乔纳森决定把每个案件都研究透彻之后再构思章节内容,要么同意原审判结果,要么推翻它,并且给出自己的理由。他给自己的书命名为《存疑的审判》。
他已经完成了三个章节。
第一章是“山姆·谢泼德案”,他的最终观点是:无罪。太多漏洞,而且很多证据被封存了。乔纳森同意多萝西·凯尔盖仑对陪审团的看法,他们同意山姆·谢泼德通奸有罪,但没有谋杀。
第二章是“卡珀利诺案”,在他看来,玛姬·法格和她的前任应该被定罪关押。
新近完成的章节是“埃德加·史密斯案”。乔纳森认为,埃德加·史密斯确实有罪,但应该被释放。现在判十四年也属于无期徒刑的一种,况且他已经在死囚犯的恐怖牢房里洗心革面,改过自新。
现在,他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前,伸手拉开了装文件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昨天刚送到的厚纸板文件夹,上面贴着“哈蒙案”的标签。
第一个信封上用订书机订着凯文的便笺,上面写着:
乔恩,我有预感,研究这个案子会使你乐在其中的。对公诉人来说,这个被告真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尤其是她的丈夫当庭崩溃痛哭,在陪审团面前指认她有罪的时候。如果他们找到了那个失踪的控方目击证人,重新传召她的话,她最好能有更充分的准备。州检察院已经知道她藏在哪里,但是不肯透露给我,我只知道是在东海岸的某个地方。
翻开卷宗的时候,乔纳森心跳加速了,这是他对新案件感兴趣时的惯常反应。他从不允许自己在对案情有充分了解之前做任何预判,不过对六七年前此案庭审的记忆使他非常好奇。他还清楚记得,当初翻阅庭审记录时在心头涌起的疑问。此时,这问题变成他最重要的研究目标。他对整个哈蒙案印象最深的就是,南希·哈蒙从未把孩子失踪的始末和盘托出。
他把手伸进文件袋,开始把那些仔细分类的材料排布在办公桌上。其中有南希·哈蒙庭审时的照片。她可真是个体态娇小的美人,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部。根据记录,案发时她才二十五岁。她看起来甚至更小,说是青春期少女更恰当。她穿着的裙子也非常有少女感——几乎有些幼稚——这穿着打扮让她显得更加稚嫩。或许是她的律师建议她尽量打扮得低龄化一些吧。
有趣的是,自从乔纳森计划写书开始,他就总觉得这个女孩似曾相识。他盯着眼前的这张照片。啊,难怪,她看上去就是雷·埃尔德雷奇妻子年轻时的样子!这解释了那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相似。但他对两人的印象又大相径庭,或许世界就是这么小呢?或许她俩之间有血缘关系呢?
他的眼光落在第一页打印纸上,上面记录了南希·哈蒙的个人生平。她出生在加利福尼亚州,又在俄亥俄州被抚养长大。好吧,解谜了,她不可能是南希·埃尔德雷奇的近亲。雷太太的老家在弗吉尼亚州,曾经是多萝西·普伦蒂斯的邻居。(2)
多萝西·普伦蒂斯,一想到这个和雷共事的漂亮女人,他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乔纳森经常在下午五点左右取《波士顿环球晚报》的时候路过他们的办公室。雷向他提了很多有趣的土地投资建议,最后也确实回报颇丰。他还建议乔纳森在镇子里和人们多打交道,一来二去的他们就成了好朋友。
不过,乔纳森还是意识到,他到雷办公室的频率有些过高了。雷会说:“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准备喝一杯收工酒。”然后叫上多萝西一起把酒言欢。
艾米莉一直喜欢代基里酒,多萝西却总是备着乔纳森最喜欢的特调罗伯罗伊酒。他们仨能在雷的私人办公室里喝酒聊天,坐上半个多小时。
他很喜欢多萝西身上那种极富感染力的幽默。她出身于一个演艺世家,童年时的巡演经历让她有说不完的逸闻趣事。她曾经也对自己的事业细心规划,不过在百老汇出演了三次小配角之后她结婚了,定居在弗吉尼亚州。丈夫去世后,她来到了科德角想要开一家室内装潢店,后来阴差阳错地成了雷的合伙人。雷说多萝西是个房产销售的天才。不管第一眼看上去是多么破烂的房子,她都能帮助客户发现其潜在的美。
近日来,乔纳森越来越频繁地琢磨着,要不要邀请多萝西共进晚餐呢?周日太漫长了,有好几个周日的下午他都尝试给多萝西打电话,不过都放弃了。他不想跟萍水相逢的人有太深的纠葛,并且他也不确定多萝西是不是合适的人选,她有点太强势了。和艾米莉那种绝对女性化的作风相处多年后,他有点无法在亲密关系中适应一个非常独立的女人。
苍天,他究竟是怎么了?今天早上怎么这么容易走神。他怎么能纵容自己在研究哈蒙案的时候不停分心。
他点燃烟斗定了定神,拿起卷宗,靠在椅背上,郑重地拿起了第一摞文件。
一小时十五分钟过去了。四下一片寂静,只听得到墙上挂钟的嘀嗒声、疾风吹刮松树的声音以及乔纳森不时发出的带有质疑意味的鼻息。最后,他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把文件放下,踱步到厨房煮咖啡。整个哈蒙案都有问题。从他通读的庭审记录来看,很明显这里面有猫腻……有些见不得人的因素导致真相无法通过合理手段水落石出。
他走进一尘不染的厨房,心不在焉地加了半壶水。等水烧开的间隙,他走到前门,《科德角社区新闻》已经放在门廊上了。他把报纸卷起来夹在大臂下,走回厨房,在茶杯中倒入一匙“美食家的选择”牌咖啡,又加了些沸水,搅拌并小口啜饮着,另一只手翻动着报纸,浏览内容。
看到第二版的时候,咖啡已经快喝完了。他拿着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目光死死地盯住雷·埃尔德雷奇妻子的照片。
就在那一瞬间,乔纳森无奈地接受了两个他无法反驳的事实:多萝西·普伦蒂斯之前告诉他说在弗吉尼亚州看着南希长大的话绝对是谎言;无论退休与否,他都应该充分相信自己作为律师的直觉。潜意识中,他一直怀疑南希·哈蒙和南希·埃尔德雷奇就是同一个人。
* * *
(1) 美国纽约州东南部的海峡,位于曼哈顿岛与长岛之间。——译者注。下文若无特别标识,均为译者注 (2) 加利福尼亚州在美国西海岸,弗吉尼亚州在美国东海岸。
第七章
好冷。嘴里有沙砾的味道。沙?为什么?她在哪儿?
她能听见雷的呼喊,感觉到他俯身贴近自己,轻柔地把她揽入怀中。“南希,出什么事了?南希,孩子们在哪里?”
她能听出声音里的恐慌,她尝试着抬手,却发现手无力地垂在身旁;她尝试着说话,但嘴唇无法发声。雷就近在咫尺,但她无法触碰他。
她听见多萝西说:“把她抬起来,雷。带她回屋里,我们得让人帮忙找孩子。”
孩子们,他们一定得找到孩子们。南希想要叮嘱雷找到他们,她很努力地想张嘴说话,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噢,天哪!”她断断续续地听见雷的说话声,她很想告诉他,“别管我,别管我,快去找孩子。”但她说不出话来,她感到雷把自己搀起来,让她靠在身上。“多萝西,她这是怎么了?”他问道,“她出什么事了?”
“雷,我们得报警。”
“报警?!”南希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声音中的抗拒。
“必须这样。我们需要帮助才能找到两个孩子。雷,赶快!现在可是分秒必争啊。你还看不出来吗?你现在已经没法保护南希了。每个人都能从那照片中认出她来。”
照片。南希感到自己被人抱着,隐约察觉到自己在发抖。但她现在不操心这些。那张照片里她穿着的花呢套装,是当初撤诉之后买的。他们把她从监狱里提出来带到法庭上。但州法庭没有再传唤她。卡尔死了,作为目击者的控方证人也消失了,所以她被释放了。
公诉检察官对她说过:“别以为你能逃过一劫。我就算花费一生的时间,也要让犯人认罪伏法。”伴随着被威胁的惶恐,她走出了法庭。
后来,当她收到准许离开州界的通知时,她马上剪短并漂染了头发,还去添置了新衣。她一直很讨厌卡尔喜欢的那种穿衣风格,她买了三件的套装,还有棕色的高领毛衣。她也会穿夹克和阔腿裤,上周购物时她就是这么穿的。这也是照片如此具有辨识度的另一个原因……拍摄的地点在汽车总站,那的确是她去过的地方。
她之前从没意识到有人在拍照。当时她准备乘坐最后一辆夜班巴士去波士顿。终点站并不拥挤,也没人在意她。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偷偷溜走,开始新的生活。没承想暗地里却有人想让她重复噩梦。
“我不想活了,”她想着,“不活了。”
雷走得很快,不过还试着用自己的夹克外套盖住南希。穿过湿衣服的冷风更加刺骨。他没办法遮盖她的身体,也没办法为她掩饰过去。太迟了……也许从一开始就太迟了。皮特、丽萨,还有麦克和米西。他们全都失踪了……对他们所有人来说,一切都太迟了。
不。不。不。麦克和米西,他们刚刚还在这儿。他们刚才正在玩耍。他们只是出门荡秋千,接着就只剩一只手套。麦克不会抛下米西的。他一直都细心呵护她。这就像上次。他们也许会像上次一样,步皮特和丽萨的后尘——被发现的时候,脸上盖着海草和一些塑料,头发和身体都被水泡得发胀。
他们一定得在家,多萝西一边开门一边说:“雷,我要报警了。”
南希感到一片黑暗吞噬了自己。她开始跌倒,滑落……不要……不要……不要……
第八章
噢,他们已经行动了。噢,他们就像蚂蚁一样屋前屋后到处跑,忙得团团转吧。他焦虑不安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但他的手、脚、腹股沟和腋下却已经湿透了。细密的汗水从他的脖子和背上落下。
回到那所大房子后,他立刻把孩子们搬进屋,安置在有望远镜的房间里。在那儿他能盯着他们,等孩子们醒了还能和他们说话,安抚他们。
也许他会帮小女孩洗澡,用柔软的毛巾帮她擦干,帮她抹上婴儿爽身粉,再亲亲她。他有一整天可以和孩子们待在一起。一整天,潮汐要到晚上七点才会来。到那时,这里将会暗无天日,没有人可以听到或看到里面的情形。要好几天后孩子们才会被发现。那场面会跟上次的一模一样。
一边抚摩着孩子,一边想象他们的母亲被人追问:“你把孩子们怎么了?”这实在是莫大的享受。
他看到很多警车拥进南希家后院的泥泞小路。不过也有些掠过房子。为何这么多警察都去了茅肖普湖?也难怪。他们以为她带孩子们去了那儿。
他极其满意,一切尽在掌控之中,非常安全且令人愉悦。他很想知道南希有没有哭。她在整个庭审过程中都没掉一滴泪,除了最后法官判她去毒气室接受死刑的时候,那是她唯一一次啜泣,把脸埋在手心里抑制哭声。当时法庭协警给她戴上手铐,她的长头发披散在前面,盖住了泪痕斑驳的脸庞,她无助地看着周围那些敌视的脸。
他还记得在校园里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他的三魂七魄立刻就被勾了去——微风吹起她齐肩的金棕色秀发,恰到好处的精致面容,小巧洁白的贝齿,还有那乌黑的眉毛和在浓密睫毛下忽闪着的摄人心魄的双眼。
他听见了呜咽声。是南希吗?但她不可能在这儿。这声音是南希的小女儿发出的。他从望远镜里移开视线,恼恨地盯着她。不过仔细端详之后,他开始微笑起来,她前额上潮湿的鬈发,小巧、笔直的鼻子,白皙的皮肤……她简直跟南希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现在她正苏醒过来,开始哭泣。他们已经陷入昏迷一个小时了,药效确实也该过去了。
他不情愿地离开了望远镜。孩子们被放在发霉的天鹅绒沙发两端。现在小女孩哭得更厉害了:“妈妈……妈妈……”她的眼睛紧闭着,嘴巴大张着……那小巧的舌头真是粉嫩啊!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不停滑落。
他扶小女孩坐起来,拉开了她的夹克外套。她瑟缩着躲开他。“别怕,别怕,”他温柔地安抚,“没事的。”
男孩动了动,也苏醒过来。他满眼惊恐,眼神就跟他之前在院子里见到这个男人时一模一样。现在,他缓慢地坐起身,“你是谁?”他急切地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好一个口齿伶俐的孩子……他的吐字非常清楚,声调也有抑扬顿挫的变化。这很好,有教养的孩子更容易控制,他们不会一惊一乍,把事情搞砸。被教育要尊重大人的孩子们,都比较温顺,就像之前,那些孩子都安静地跟随他,当他说要跟妈妈玩个小游戏的时候,孩子们甚至不假思索地乖乖跪在后车厢里。
“这是个游戏,”他告诉小男孩,“我是你妈妈的一个老朋友,她想要玩一个生日游戏。你知道今天是妈妈的生日吗?”他边说边轻拍着小女孩,让她感到温柔惬意。
小男孩麦克半信半疑。“我不喜欢这个游戏。”他坚决地说。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推开了安抚米西的那只大手,将米西拉到自己身边。小女孩紧紧贴着哥哥。“米西别哭,”男孩温和地安抚着,“不过是个荒唐的游戏罢了,我们现在就回家。”
他有好办法可以让小男孩乖乖就范,“放开你妹妹,”他命令道,“把她给我。”他从男孩手中猛地夺过米西。另一只手抓住麦克的手腕,把他拉到窗户边,“你知道什么是望远镜吗?”
麦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知道,就像我爸爸的眼镜那样,可以放大物体。”
“你说得对,你很聪明。现在,从望远镜看出去吧。”男孩把眼睛放到镜头前,“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不对,你得闭上另一只眼睛。”
“我看到了我家的房子。”
“你家里有什么?”
“有很多小轿车……警车。出什么事了吗?”他警觉的声音轻微颤抖着。
男人饶有兴致地俯视着男孩忧虑的脸。窗户发出微弱的砰砰声,雨夹雪开始了。冷风裹挟着坚硬的冰雹敲击着窗玻璃。能见度变得很低,即便透过望远镜也看不甚清。不过这一整个下午,他将和孩子们共度美好时光。他知道怎么让男孩听话。“你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吗?”他问道。
“那意味着去见上帝。”麦克答道。
他赞许地点点头:“说得不错。今天早晨,你妈妈去见上帝了,所以才有这么多警车围在那儿。你爸爸让我帮忙照看你们一会儿,而且还叮嘱你要当个乖孩子,帮忙照顾你妹妹。”
麦克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他嘴唇颤抖着说:“如果妈妈去见上帝了,我也想一起去。”
他一边用手指梳理着麦克的头发,一边轻摇着还在啜泣的米西。“你会的,”他告诉男孩,“就今晚,我向你保证。”
第九章
首次报道的编辑每天中午都会仔细检查新闻通讯发报机,以便及时更新全国范围内新闻广播的内容。新闻主播们总是对故事如饥似渴,他们也自然不会放过南希·哈蒙谋杀案,马上派遣了调查员核实该案卷宗。
出版商们则包下专机,委派最优秀的刑事案件记者去科德角。
在旧金山,两个地方检察官助理正听着广播快讯。其中一个对他的同事说:“我说过吧?这婊子肯定就是凶手,虽然我没在犯罪现场,但我敢打包票绝对是她。苍天有眼,快把她逮捕归案,血债血偿。不然的话,我就申请离职,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罗伯·莱格勒,把他带回来指控她。”
在波士顿,伦登·迈尔斯博士刚送走马克利夫人,正准备享受自己的午休时光。经过一年的密集治疗后,马克利夫人的心性终于有所好转,就在几分钟前她还在打趣自己十四岁时的一段录像:“多亏有你,我才能重温自己的青春岁月,在一瞬间体会到生命的流变不居。”眼前这个快活的妇人和数月前几乎判若两人。
伦登·迈尔斯很热爱自己的职业。在他看来,人的思维是一种非常精微且复杂的现象,只能通过一系列环环相扣且谨小慎微的耐心观察才能揭开它的谜底。他长叹一声,想起上午十点的那位病人还处在治疗的早期阶段,对他充满敌意。
他调试着办公桌旁的收音机,想要收听午间新闻频道,恰巧听到案件公告的播报。
旧伤复发一般,他的脸色陡然一变。南希·哈蒙……这不是普里西拉的女儿吗?虽然十四年过去了,他对普里西拉的音容笑貌依然记忆犹新:那苗条、优雅的倩影,昂首挺胸的姿态,还有惊鸿一瞥的浅笑。
孀居一年后,普里西拉在他那儿谋了份差事。当时她三十八岁,小他两岁。几乎从她来的第一天起,他就自然而然地在加班后带她出去吃晚餐。他很快意识到,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结婚是一件合理甚至必要的事。在遇到普里西拉之前,工作、学习、朋友和自由已经填满了他的生活,他也从没想过会有人令他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现状。
慢慢地,她开始敞开心扉。她在大学一年级后嫁给了一个飞行员,并且有了一个女儿。那段婚姻无疑是幸福美满的。可是在一次飞往印度的航程中,她的丈夫染上病毒性肺炎,在二十四小时内不治身亡了。
“真是难以置信,”普里西拉告诉他,“戴夫的累积航程都有一百万英里了。他能在暴风雪中让波音707平稳着陆,可是谁能想到竟会发生那样的事……我甚至都不知道如今还有人会死于肺炎……”
伦登从没见过普里西拉的女儿。在普里西拉跟他共事之后,这女孩儿就去旧金山读书了。普里西拉也提到过为何将那孩子送去遥远的地方。“我不想影响她太多,”普里西拉忧心忡忡地说,“戴夫的死对她打击很大,我想让她开开心心地度过青春岁月,离家里的愁云惨雾越远越好。我曾经就读于奥波利社区大学,在那儿我遇见了戴夫。南希之前跟我一起去参加过校友聚会,对她来说那地方也不算太陌生。”
十一月的时候,普里西拉请了几天假去学校看南希。伦登载她去了机场,在航站楼候机时,他们有十几分钟可以告别。“你知道我会非常想念你的。”他说道。
她穿着一身深棕色的绒面革外套,映衬着她的金发,显出贵族般的优雅美貌。“我相信。”她含情脉脉地说,“我真的很担心,最近南希的来信总是郁郁寡欢。我真的非常担心。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总觉得大祸临头?”
然后他俩对视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你看,这就是我之前不说这些事的原因,”她说,“我知道你一定认为我疯了。”
“恰恰相反,我所受的专业训练让我重视预感的价值,只不过我把这叫作直觉。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的担忧呢?也许我应该跟你一起去,要是在南希离开之前我就已经见过她该多好。”
“噢,别这么说,也许是因为我太多愁善感了。不管怎样,回来之后,我会听取你的建议的。”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双手交扣在一起。
“别担心啦,孩子们会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的,如果真有什么麻烦,只要你说一声,我这周末就飞去陪你。”
“我真不该给你添麻烦……”
广播里传来冷冰冰的声音:“搭乘569次航班飞往旧金山的乘客现在开始登机……”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普里西拉,你还不知道我爱你吗?”
“我很高兴……我想……我知道……我也爱你。”
这是他们共度的最后时刻,新生活的开始……对爱情的宣誓。
第二天晚上她打电话说,自己很忧心,希望跟他谈谈。那时她正和南希一起吃晚餐,不过一到酒店就马上给他回电,她还问,他会不会在家。
那天,他整晚都在等普里西拉的电话。但是落空了,普里西拉没有回酒店。第二天他才知道车祸的事,普里西拉租了一辆转向装置有问题的车,回酒店途中这车猛冲进了路边的壕沟里。
他本应该见南希一面的,不过当他赶到南希的住址时,卡尔·哈蒙教授招待了他,并告知了他跟南希的婚讯。从言谈举止来看,他的确是个独当一面、胸有成竹的人。他说南希不会回俄亥俄州,而且他们在晚餐时已经跟南希的母亲报备过结婚的计划。基尔南夫人有些担心南希年纪尚轻,结婚可能为时过早,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她的遗体将被送回去,跟她的丈夫合葬。毕竟,在南希之前,这家祖孙三代都是加利福尼亚的居民。南希过去一直被教养得很好。他认为当务之急就是举办一个低调的婚礼,让南希有依靠。
伦登对此束手无策。他又能做什么呢?告诉南希,她的母亲跟他相爱了?这样做最有可能的结果是招致南希的怨恨。哈蒙教授似乎是个好人,而普里西拉所担心的那件事,毫无疑问就是南希的婚事了,毕竟她才刚刚十八岁。但对于伦登这个外人来说,他确实没什么理由横加干涉这个决定。
后来他高兴地接受了伦敦大学的教职邀请。因为一直身处国外,直到哈蒙谋杀案审判之后他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在伦敦大学他遇到了爱丽森。她也是那儿的老师,普里西拉点燃了他分享人生的意愿,以至于他很难再回到之前那个有条不紊、死板利己的生活。有时他也会思量,南希·哈蒙究竟藏到哪里去了。过去两年他一直住在波士顿城里,距离南希仅仅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也许他能在南希身上,把之前亏欠普里西拉的弥补回来。
电话响了。内线提示灯立刻亮起来,他接起听筒。“博士,是迈尔斯夫人打来的。”他的秘书说。
爱丽森非常担忧地说:“亲爱的,你有没有听到那个关于哈蒙女孩的新闻?”
“我听到了。”他之前告诉过她关于普里西拉的事。
“你准备怎么办?”
妻子的问题进一步帮他厘清了自己潜意识中已经下定的决心。“我要完成几年前就早该去做的事,我要去帮她。有合适的时机我会尽快跟你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