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雷推开他办公室的门,一种类似牙齿阵痛的感受在他充满忧虑的内心萦绕不去。哪里出了问题呢?不仅仅是因为他提醒了南希的生日,以及随之而来的唤醒痛苦记忆的风险。实际上,南希的反应很冷静。雷很了解南希,知道当她回忆往事感到不安时是什么样子。
只需看一眼与她另外两个孩子年龄相仿的、深发色的一对男孩女孩,或是听到人们谈论去年在哈科塞特被谋杀的小女孩,都可能让南希陷入痛苦的回忆。不过今天早晨南希没表现出异常。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有别的什么事不对劲。
“噢,别啊!那是什么意思?”
雷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多萝西在她的办公桌旁坐着。她花白的棕色头发,随性地勾勒出她狭长美丽的面容,得体的米黄色毛衣和棕色的花呢短裙表现出一种人为的凌乱美,似有若无地传递出穿着者对过分修饰的不屑。
多萝西是雷开店营业后的第一个客户。他原本雇用的女孩没有出现,多萝西毛遂自荐帮他几天,自那以后他们就一直在一起工作。
“你知道你在皱着眉摇头吗?”她告诉雷。
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猜可能就是晨间焦虑吧。你今天过得好吗?”
多萝西立刻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派头:“挺好的。对了,我已经把那个监视所的所有文件都整理好了,你准备什么时候见看房的人?”
“大概两点吧,”雷告诉她,他俯身靠近她的办公桌问道,“你是从哪里搞到这些材料的?”
“图书馆有记录。别忘了,这房子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六九〇年,它会成为一个很棒的餐厅。只要有人愿意花钱把它修缮一新,它就会成为口碑极佳的热门商铺。这个滨海的地理位置妙极了。”
“我了解到克雷格鲍罗斯先生和他的妻子已经建造并且出售了好几家餐厅,并且不介意将大把花销用在值得的地方。”
“我从没见过不擅长经营餐厅的希腊人。”多萝西一边说着,一边合上档案资料。
“还得加上从不努力工作的英国人,没有幽默感的德国人,几乎所有波多黎各人——我指的是那些美籍西班牙裔——他们竟然都享受着福利……苍天,我真讨厌乱贴标签。”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斗塞进了嘴里。
“你什么意思?”多萝西抬起头来迷惑地看着他,“我当然不是乱开地图炮——好吧,我承认我刚才有点以偏概全,但也不是你说的那么严重啊。”她收起档案,转过身背对着雷。雷毫不服软地走进了他的私人办公室,并关上了门。
他刚才伤害了她。损人不利己,真是蠢极了。他到底哪里不对劲儿?多萝西是他认识的所有人中,最正派、最公平、最没有偏见的了。她不应受到这样恶意的对待。他叹息着打开了桌上的雪茄盒,往烟斗里续了烟草。他心事重重地吞云吐雾了十五分钟,直到拨通了多萝西的电话分机。
“在呢。”她接起电话,听起来不情不愿。
“女孩子们都进来了吗?”
“进来了。”
“咖啡泡好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多萝西没有问他是否也要来点。
“能不能麻烦你把你和我的那一份都带进来,然后让女孩子们别挂线等十五分钟。”
“行。”多萝西挂掉了电话。
雷起身为多萝西开门,当她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进来时,雷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休战好吗?”他懊悔地恳求道,“我真的非常抱歉。”
“嗯,我相信你的诚意,”多萝西说,“没关系,但你究竟怎么了?”
“请坐。”雷作势让多萝西坐在办公桌前的红锈色的皮椅上。他端着咖啡走到窗边,心神不宁地盯着远处灰蒙蒙的景色。
“你今晚能赏光到我家吃晚餐吗?”他问道,“我们想给南希庆祝生日。”
雷听到她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转过身问:“你觉得我这么做是不是错了?”
多萝西曾是海角里唯一一个知道南希过去的人。南希曾经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并向她询问自己是否应该嫁给雷。
多萝西试探地看着雷,疑惑不解地问道:“我也说不好,这个庆祝背后的用意是什么呢?”
“这目的是不能继续假装南希没有生日了!当然,也不只是这样。这也是南希和过去一刀两断的好机会,停止遮遮掩掩的生活。”
“她能摆脱过去吗?明知道有个谋杀审判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悬挂在她的头顶,她怎么能停止躲藏?”
“但这只是杞人忧天哪。多萝西,你意识到那个曾经指认她的证人已经消失了整整六年吗?只有老天知道他身在何处,甚至是否还活着。就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他已经改名换姓在这个国家的某个角落藏起来了,而开庭审理无疑会让他跟南希一样焦虑不安。别忘了,他可是一名被官方通报的逃兵。一旦被抓住,等待他的也将是严酷的刑罚。”
“那倒也是。”多萝西附和道。
“这就是真相。现在咱们胆子再大点,跟着我的思路走。这个镇子里的人怎么想南希?在办公室里等着的女孩也算在内。”
多萝西有些犹豫不决:“人们认为她非常美丽……也很欣赏她穿衣打扮的品味……人们说她总是光鲜亮丽……而且不善交际,洁身自好。”
“你这么说已经很委婉了。我曾听见谈论我妻子的八卦,说‘这里的所有人都配不上她’。我在俱乐部也越发频繁地受到嘲弄,别人都问为什么我只带着一个高尔夫拍档,而没有带我美丽的太太。上周,麦克的学校打电话到家里问南希要不要考虑做一些社区的工作。不用想,她拒绝了。上个月我终于说动她去参加地产经纪人的晚宴。结果拍全员大合照的时候,她却去了盥洗室。”
“她是害怕被认出来。”
“我理解。但是你不觉得她被认出来的可能性已经变得微乎其微了吗?即便有人对她说,‘你长得真的很像加利福尼亚那个被指控的女人’……你应该明白我想说什么,多萝西。对大多数人来说,就到此为止了。只是相似罢了,没人会深究的。天哪,你还记得那个给所有威士忌和银行当广告模特的男人吗?就是长得酷似林登·乔纳森的那个。我在军队里遇见了他的侄子。人们有时候就是会长得相似。就这么简单。即便再次开庭,我也希望南希可以融入这个社区。我希望他们接纳南希作为一分子,这样他们就会成为南希的后盾,因为当她无罪开释之后,她还得回到这里,继续生活。我们都得这么做。”
“万一再次开庭,但南希没有被无罪释放呢?”
“我根本就不可能考虑这种情况,”雷直截了当地说道,“怎么样?今晚来吗?”
“非常乐意,”多萝西说,“并且我也认同你刚刚说的大部分内容。”
“不是全部吗?”
“不是,”她坚定地回答,“我认为你应该扪心自问,要这么急切地调整回正常生活的节奏,是因为南希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你能说明白点吗?”
“雷,马萨诸塞州州政府的秘书劝你从政的时候我也在场,因为科德角需要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去争取利益。我听到他承诺会倾尽全力给你提供帮助以及财政支持。这样的邀请确实令人难以拒绝。但以目前的局面看,你没法答应他。你心知肚明。”
多萝西径直离开了房间,没有给他任何开口辩解的机会。雷喝完了咖啡,瘫坐在办公桌旁。愤怒、焦躁和紧张的情绪笼罩着他,此刻他只感到灰心失意,甚至开始自我怀疑。她确实说得很对。他想自欺欺人地假装他们甜蜜幸福的生活没有任何隐患和威胁。但事实上,他自己也有一大堆烦心事。当初和南希结婚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卷入了麻烦的旋涡中,即使之前他不知道,可刚才多萝西也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一点,她已经尽力警告过他了。
雷目光空洞地注视着摆在办公桌上的信件,回想着这几个月来他毫无缘由地冲南希发火的场景,就好像今天早晨对多萝西做的一样。有一次南希给他看自己完成的水彩装饰画。她是应该再好好深造一下艺术,尽管她的审美在当地来说已经足够好了,而他当时的评价却是:“画得很好,那你准备把这画藏在哪个储物室里面呢?”
南希当时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受伤又楚楚可怜。他真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又改口道:“亲爱的,我很抱歉。其实我真的为你骄傲。我希望你可以把这画挂出来。”
究竟有多少次他因为疲于应付压抑的社交生活,而对南希乱发脾气呢?
雷叹了一口气,开始浏览邮件。
十点十五分的时候,多萝西猛地拉开了他办公室的门。往日里她光彩照人的粉色脸颊呈现出病态的灰白色。雷从座位上跳起来伸手扶她,但多萝西摇了摇头,关上了身后的门,拿出了她一直藏在手臂下的报纸。
是《科德角社区新闻》,多萝西翻到以人物报道著称的第二版,扔在他的桌子上。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南希的巨幅照片上,没有人会认错的。雷之前没见过这张照片——南希穿着她的花呢套装,染成深色的头发服帖地绾在脑后。下方的图注写着:“今天南希·哈蒙还能过一个快乐的生日吗?”另一张照片则是南希披散着齐肩的长发,脸色铁青、面无表情地离开审理案件的法庭。第三张是一份快照的复印件,照片中南希用手臂环抱着两个年幼的孩子。
故事的开头写道:“今天,南希·哈蒙正在某个地方庆祝自己三十二岁的生日,以及被她谋杀的孩子们的第七个祭日。”
第四章
是时候了。整个宇宙的产生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了。他匆匆忙忙地将旅行轿车倒出库。多云的天气使他没办法从望远镜中看到太多,不过他确信南希一定正在给孩子们穿外套。
他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着,填满了液体的注射器就在那儿,即将引发一场突如其来的昏厥,一场无梦的、彻底的沉睡。
细密的汗水从他的腋下和腹股沟冒出来,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跌落。这真是太糟糕了,今天很冷,不能被人看出来过于兴奋或紧张。
他抽出几秒钟,用放在前座的毛巾拍了拍脸,视线从肩膀上看出去,瞥了一眼车后座——帆布雨衣和后窗上斜靠着的鱼竿都是科德角当地人在捕鱼季常备的那种工具。这雨衣的大小用来盖住两个小孩绰绰有余。他兴奋地笑起来,发动车子驶向6A公路。
威金斯超市就在这条路和6A公路交接的拐角处,不管什么时候来科德角,他总是在那儿买东西。不过频繁外出实在很冒险,每次来的时候他都会备齐几乎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即使已经改头换面,但他还是有可能偶遇南希,并且被她认出来。四年前这种事就发生过一次:当时他正在尼斯港的一个超市里,伸手要拿一罐咖啡,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南希的声音。她从同一层架子上拿了一听罐头,两人的手都快碰到了。她说着:“等等,麦克。我想在这儿拿点东西。”他几乎僵在原地,她不小心碰了他一下,还低声对他说:“啊,真是抱歉。”
他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声不吭,直到她离开。虽然很确定南希并没有看他,但自那之后他再也不敢冒这样的风险。不过在亚当斯港确保规律的生活节奏却很必要,某天他会需要人们意识到他没有按照老时间在某些地点出现或离开。这也是他为何总在上午十点左右在威金斯超市买牛奶、面包和肉的原因。南希从不在十一点之前出门,而且她常去的是离这儿还有半英里的洛韦利超市。与此同时,威金斯的员工们已经把他当作熟客来招呼了。按照计划,他马上就要到了。
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砭骨的冷风足以把一切外出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马上就要并道6A公路了,他减速停车。
今天的运气实在好极了,两个方向都没有来车。他猛踩油门,旅行轿车径直横穿主干道进入了埃尔德雷奇住处背后的小路上。成功的唯一秘诀就是胆量。蠢货精心制订的计划常常会弄巧成拙。但他的计划简单到令人难以置信——只需要精确到秒的短短一瞬就足够——真是天才。他的成功格言是不惧失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走在这条无人选择的坎坷之路上,和进行高空钢丝表演并无二致,他要实现的将是后无来者的成功。
还有十分钟就十点了。估计在一分钟前,孩子们就已经出门了。噢,他了解那些意外状况。某个小孩可能回家上厕所或者讨水喝,不过可能性很小,微乎其微。这一个月来,他每天都观察他们,除非下雨,否则他们会雷打不动外出玩耍。前十到十五分钟,南希从不出门招呼他们,他们也不会在这个时间段内回家。
还有九分钟就十点了,他把车驶进通往南希家的泥泞小路。社区报纸在几分钟后就会送来,那文章应该是今天见报。这刺激或许会使南希抓狂,她的过去将大白于天下。镇上的所有人都会震惊地八卦这件事,在路过这所房子时忍不住地窥探……
半路上他把车停在森林里,这个位置是小路上行人的盲区,南希从家里也发现不了什么异常。他飞快地钻出车门,在树林的掩护下向孩子们玩耍的区域快步走去。虽然大多数树木的叶子已经掉光了,但还有足够多的松树以及其他常绿植物可以遮蔽他。
还没见着人影儿,但可以听到两个孩子的说话声了。男孩应该正在推着女孩荡秋千,所以有些气喘吁吁地说道:“我们问问爸爸要给妈妈买什么。我会把我们两个的钱都带上。”
女孩笑着说:“真棒,麦克,很好。再高点,麦克,再高点。”
他悄无声息地站到男孩身后,直到最后几秒时男孩才发觉这个陌生人的存在。男孩蓝色的眼眸里满是惊惶,因为恐惧张大了嘴巴,没来得及发声,他已经用一只手捂住了男孩的口鼻,另一只手将针剂从羊毛手套注射进男孩体内。男孩试图挣扎,但身体很快变得僵硬,然后无声地瘫软在地上。
秋千落下来,女孩正叫着:“推呀,麦克,别停下来。”他抓住右边的锁链止住了晃荡的秋千,将女孩幼小的、因惊慌失措而不停挣扎的身躯围住。他小心安抚住了女孩的抽泣,将针剂扎进了缝着凯蒂猫笑脸的手套。女孩叹息一声,立刻倒在了他身上。
他毫不费力地抱着两个孩子向车子跑去,没注意到有一只手套掉下来卡在了秋千上。
还有五分钟就十点了。两个孩子不省人事地倒在帆布雨衣下面。他倒车驶出泥泞的小路,上了南希家后面的那条高速公路。看见有一辆道奇轿车驶来的时候,他爆了句粗口。那车稍稍减速,让他并入右车道,然后他立马掉头了。
运气好得异乎寻常。两车错开的一刹那,他用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那辆车的司机,只看到不成形的帽檐下露出的高挺鼻子和尖削下颌的轮廓,而对方似乎根本就没有转头看他。
一种熟悉感在心头一闪而过:这人也许是科德角的某个居民,但刚刚减速让行的时候应该没有注意到这辆旅行车才从埃尔德雷奇家后面的那条泥泞小路上驶出来。多数人都不善观察,也许几分钟后这人就会彻底忘记自己曾为一辆掉头的轿车让行。
他从后视镜里一直看着这辆道奇车,直到它消失在视线外。他一边放松地咕哝着,一边调整了后视镜,以便观察车的后部,表面上看那就是一件被随意摊放在钓鱼工具上的帆布雨衣。他满意地把后视镜调回到正常位置,不再向后看。但如果他继续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刚才那辆车减速并且退了回来。
十点过四分的时候,他走进了威金斯超市,去冷藏区买四分之一磅牛奶的时候,还咕哝着和那儿的员工打了招呼。
第五章
南希怀抱着一大摞毛巾、床单和内衣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走下楼梯。她一时心血来潮,想要把这些衣物都洗一遍,然后趁着暴风雨来临之前挂在室外晾干。冬天的萧瑟侵入了院子,逼迫着最后几片枯叶从树上凋落,然后落叶归根,融到干硬如混凝土的泥地里。冬天,让湛蓝的海湾蒙上了一层烟灰色。
屋外风暴欲来,不过现在还有些微弱的阳光,南希决定物尽其用。她很爱曝晒过的床单的新鲜味道。当她沉沉睡去的时候,很喜欢用面颊轻蹭这带有些许蔓越橘、松枝以及海盐气味的床单。这和监狱床单那种粗粝、僵硬而且潮湿的味道真的很不一样。她立刻停止了对那些记忆的回想。
下了楼梯,她走向后门的方向,又立刻停住了。真傻,孩子们好着呢,他们才刚出去了十五分钟。这种杞人忧天的担忧一直以来都是她必须克服的心魔。尽管这样,她有些怀疑,米西已经感觉到她的情绪,并且开始回应她的过度保护。一会儿她会先打开洗衣机,再把孩子们叫回来。当孩子们观看十点半的电视节目时,她会一边喝着今天的第二杯咖啡,一边翻阅《科德角社区新闻》。每个季度结束的时候,都会有些物美价廉的古董出售。她想买一张高背沙发很久了,就是那种在十八世纪被人们称为“高背长靠椅”的家具。
在厨房另一边的洗衣房里,她整理好待洗衣物,抖了抖床单和毛巾,将它们和洗衣液、漂白剂一起放入洗衣机中,最后按下开始键,滚筒转起来。
现在是时候叫回孩子们了。不过她先绕路去了一趟前门,报纸已经到了,报童消失在路的拐角处。越发凛冽的寒风让她打了个寒战,她捡起报纸,快速地回到厨房。咖啡壶余温未散,她打开了底部的加热器。接着,急不可耐地要看一眼分类广告那一页,她的拇指飞快地翻到了报纸第二版。
头条让她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她死死盯着标题和所有图片:她和卡尔、罗伯·莱格勒的合照,她和皮特、丽萨的合照……他们总是撒娇似的又充满信任地往她怀里钻。虽然她觉得天旋地转,但她对那张照片的拍摄场景依然记忆犹新,那是卡尔拍的。
“别管我,”他说,“就当我不存在。”但他们都知道他就在那儿,使劲往她怀里钻,她低头看着他们,抚摩着孩子们光滑、深色的头发,卡尔就在这时按下了快门。
“不……不……不……不!”南希的身体因为痛苦而瑟缩成一团,她颤抖着伸出手,不小心碰倒了咖啡壶。她把咖啡壶捡起来,滚烫的液体溅到她的手指,她也只是隐隐约约有些痛感。
她必须烧掉这报纸。麦克和米西一定不能看到它。就这样办,她得把报纸烧掉,这样就没人会看到这消息,她跑到起居室的壁炉边。
这壁炉,再也不是那个愉悦、温暖、令人有安全感的壁炉了。这里没有天堂……对她而言,天堂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她把报纸拧在一起,颤巍巍地伸手去够壁炉架上的那盒火柴。一缕轻烟和火苗升起,她点燃报纸,将它塞进了柴火的间隙中。
科德角的每个人都会读这份报纸。他们会知道的……他们什么都会知道。这张照片一定会被认出来的。她甚至都回想不起来,她剪了头发又把它染了之后见过谁。那报纸现在烧得正旺,她看着那张和皮特、丽萨的合照蹿起了明晃晃的火焰,被烧焦卷曲。他们俩都死了,她也最好别跟这事扯上关系。天下之大,竟无她容身之所,也没法忘却过去。雷倒是可以独自照顾麦克和米西。但明天麦克去上学的时候,孩子们会盯着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孩子们,她必须救孩子们。不,马上让孩子们回来。对,不然他们会感冒的。
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拉开后门。“皮特……丽萨……”她大叫着。不,不!是麦克和米西,他们才是她的孩子。
“麦克,米西。来我这儿。现在就回家!”她的哀号声渐渐变成了尖叫。他们去哪儿了?她急忙冲进后院,丝毫没有意识到寒风正往她的薄毛衣里灌。
到秋千那儿去。他们肯定没在那儿了。他们也许在树林里。“麦克,米西。麦克!米西!别藏了!快出来!”
秋千还在荡着,风推着它晃悠。接着她看见了那手套,米西的手套,卡在了秋千锁链里。
她似乎听到远处有声音传来。谁在说话?一定是孩子们。
是湖边。他们一定在湖边。他们不该去那儿的,不过也许他们偏偏就在那里呢。他们会像其他人一样,被发现溺亡在水里,全身湿透、肿胀僵硬。
她抓过米西的手套——上面还绣着笑脸,跌跌撞撞地冲向湖边。她一遍遍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奋力地从深林中辟出一条路来,往湖岸边跑去。
在湖泊的浅水区,她看见有东西在水面闪着光。是红色吗?另一只手套?米西的手?!她纵身跳进冰冷的湖水里,肩膀以下全部没入水中,双手在水下摸索着。但什么也没有。她发狂似的将十指紧扣,用双手形成的滤网打捞着,可除了令人麻木的冷水,别无所获。她看向水底,前倾身体摸索着。湖水涌进了她的鼻孔和嘴巴,低温灼伤了她的脸颊和脖子。
沉甸甸的湿衣服还在拖着南希下坠,不知哪来的力量,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退到岸边。她感觉到岸上覆盖着的薄薄冰层,耳朵嗡嗡作响,眼前有一团雾气模糊了视线,她看向森林,然后看到了他——他的脸……是谁?
这团雾气终于使南希彻底看不清了,声音也渐渐消失了:海鸥悲戚的叫声,水波拍岸的声音……都消失了,彻底安静了。
雷和多萝西就是在那儿发现了她。躺在岸边,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的头发和衣服都湿答答地紧贴着脑袋和身体,双眼空洞无神,紧握着一只小小红色手套的手紧贴在脸颊旁,上面全是因伤口发炎长出的水疱。
第六章
乔纳森仔细地洗刷了早餐的杯盘,把煎蛋的平底锅放回原处,拖了厨房的地。艾米莉一直都自然而然且不遗余力地保持干净,多年的同居生活使他也懂得欣赏和享受整洁带来的舒适。他总是把衣服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柜里,把脏衣服放在盥洗室的脏衣篓里,自己一个人做完饭也会马上整理厨具。他甚至能发现清洁女工的疏漏。周三晚上,等她离开之后,他还会做些修补性的小工作,比如清洗咖啡罐和古董摆件,以及擦拭上蜡不匀的家具表面。
还在纽约的时候,他和艾米莉住在第五十五大道东南方拐角的萨顿酒店里。他们的公寓一直延伸到F.D.R.快车道上,最远处甚至毗邻东河河畔(1)。有时,他们会坐在十七楼的露台上,看着大桥的光柱洒满整个湖面,谈论着退休后搬到科德角定居,憧憬着可以俯瞰茅肖普湖的日子。
“没有贝莎的日子,也可以一切照旧。”他打趣道。
“等我们到了那儿,贝莎也快退休了,你也可以当我的助手嘛。我们只需要另外雇一个清洁女工,每周来一次就够了。你觉得怎么样?每次你想出门的时候,门口都正好停着一辆车,这待遇你会拒绝吗?”
乔纳森的回答是他决定买一辆自行车。“说干就干,”他告诉艾米莉,“不过我担心这消息可能会令一部分客户沮丧失望,毕竟从此以后我只能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了。”
“另外,你还要试着写作,”艾米莉敦促道,“好几年前我就希望你能试一下这件事,并且把它完成。”
“自从娶了你,财政状况就一直捉襟见肘,”他说,“只要一个女人就可以对抗经济衰退。整个第五大道都还在拂晓中沉寂的时候,诺尔斯太太就已经开始购物了。”
“你是自作自受,”她反驳道,“谁让你告诉我随便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