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仓 你想听?
采访者 想听。
冈仓 国王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是石匠。房子里没有了贵族们的踪影。田野里也没有马匹。只有一顿大餐的残羹冷炙,昨晚某个时候结束的大餐。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多么可怕呀,看得见白色的骨头,看得见青筋,这样的手能让石头听话。但是,他是国王。他上路了,沿着路上的马蹄印迹,朝着自己的王国走去。这段路程,最快的马只需不知疲惫地狂奔一气,而他花了十九天才走完。但是,他坚持下来了,到了第十九天,他来到了自己城市的城门外。他出现在城门口,但卫兵不让他进城。你没东西可卖吗,他们问。没有钱买东西?那你有什么理由进入这座美好的城市?你不知道吗?他们问。你不知道这是世界上最有钱、最富有的城市吗?国王心中有所忌惮,他没有暴露自己。我来看看,他说,地势怎么样。他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了荒凉的田野,找到一块石头。他坐在石头边上,用手抚摩它。他一次又一次地抚摩这块石头,他就知道了那位石匠知道的东西。这块石头在他手里就像是一块布料,他裁开石头,锁边,裁开,锁边,用力撕扯。等到完工,他做成了一个迷宫,用石头编织的迷宫,最轻薄的式样。他把迷宫放在了自己破布斗篷下,回到了城门外。他等在那儿,一直等,到了清晨,第一个卫兵醒来张望太阳的时候,他就在那儿了。
又是你。你没有东西可卖?有钱财买东西吗?国王撩起斗篷,展示出了石头迷宫,卫兵的目光扫过迷宫上面不可思议的线条、转弯和拐角。这些线条迂回前进,迂回前进,迂回前进,最后什么地方都不是,哪儿也去不了。他试了又试,眼睛盯着这个迷宫,他哪儿也到不了。好吧,他说,欢迎你来到这座城市,然后就打开了城门。国王遮住他的迷宫,走在了自己城市的街道上。这座城市,他从来没有看得这么清楚过。广场上,街道边,商人们正支开自己的摊位。牲畜动物,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喝水,有的在被屠宰,有的在被剥皮,有的在被绞成碎肉,有的在被刷洗,它们的鬃毛上被系上了蝴蝶结。他找到了那条熟悉的路,来到了城堡。又是一道门。我想见国王,他说。卫兵说,任何人都有觐见国王的权利。但是,这可能就是你的末日。卫兵揭开国王的兜帽,看着他的面孔。但是,他看到的人,他并不认识。他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个人。祝你好运,他说,然后打开了门。
接着,国王就到了自己城堡的庭院里。他和其他人一起穿过了通道,他是请愿者,其他人也有各自的诉求。人多得就像数不清一样,所有人一起进入了里面的大厅,之后国王就会驾到,与他们交谈。国王本人很惊讶。他从来没有与请愿者交谈过。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房间。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一名顾问走出来,坐到了高高的椅子上面。我是国王,他说。我认识你,国王想。你只是一名顾问。于是,国王站在了队伍的最后,他在等待。等所有的人都与顾问谈完了,等到他们都走了,他走到前面,说,我有事要给国王说,但你不是国王。我不是国王,这名顾问承认了,他从高高的椅子上起身走下来,但我们这就去见他。于是,他们走过了更多的走廊,穿过了更多的庭院。顾问、国王,还有卫兵们,一起走着,然后他们就进入了另一个房间,另一名更高级的顾问坐在那里。这些人,我都知道,国王心想,然而从来不知道……还没想完,国王就被带到了前面。这是国王,他们对他说。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出来吧。你不是国王,他说。我是来见国王的。于是,他们拉开房间后面华丽厚重的条纹布帷,亮出了另一个通道。他们沿着通道往下走。走在一起的有国王、第一名顾问、第二名顾问,还有卫兵们。接着,他们就到了一个地方,这时卫兵们不能再继续往下走,两名顾问站在国王的两侧,领着他继续走。他的衣服如此肮脏,他的面孔上是风霜日晒的蚀刻痕迹,他身边的两名顾问几乎就受不了了,然而,他们还是一起走。他们到了最后一个房间。那里坐着的是国王,他知道。他见过那张面孔,见到的次数太频繁了!他走向他,宝座上的国王认出了石匠的袍子,认出了石匠的双手,他明白了,这位石匠穿过了所有的障碍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双目圆瞪,就像是猫头鹰的眼睛,他高声大叫。谁让这个人进来的?在两名顾问看来,他们的国王面前站了一位身份低微的石匠。这是他们看到的情景。国王伸出双手。石匠揭开袍子,拿出了他那不可思议的迷宫,石头和光线的天合之作。国王接过这件东西,在他的手里,这件东西再次变成了曾经的石头,他把石头放在身边,就是石头在田野中的样子。
然后,国王醒了过来,已是清晨。贵族们已经绑好了马鞍。来吧,他们说,我们骑马走吧。国王起身,离开了睡觉的桌子,走向自己的马。石匠从屋中走出来,直视国王的面孔。此刻,这二人之间的交流,不为贵族们所知,也不为讲故事的人所知。身为此人,而非另一个,其中的意义何在,谁又能说得清呢?等到他们回到城中,国王做了之前从未做过的事情,他引领他的王国进入了一个新时代,即便是这样,到了现在也是被忘记了。这样一个王国,我们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个故事了。
采访者 读到这个故事之前,你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必然的,一切都是无可奈何。但是,读了这个故事,你看到了舵杆?觉得事情真的可以改变,甚至是人力可为的?
冈仓 正是如此。我觉得我可以当这样的石匠。
采访者 但是,世上没有国王。即便你是石匠,我不认为……
冈仓 现在,国王存在于大众中。王权以大众的形式存在。对此,人们是包容的态度。
采访者 那么,为了改变他们的观点,你要……
冈仓 我要同时与所有的人谈一谈。
采访者 但是,当时你年轻,正在寻找自己的道路。你是如何规划的?如何行动的呢?那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也许——在大家看来,最遥远的事情就是民事和法律程序?
冈仓 并非如此。我们中有些人是在意的。当时的日本似乎有机会成为这世界上从未有过的国家:一个真正公平的地方。那就是我最想要的东西。依照我自己的看法,我也非常清楚有人会持不同意见,但我还是要说,我是……
采访者 品行端正的人?爱国的人?
冈仓 对于那种跟随帝王的人,那种为了别人的事业放弃了一切的人,我也许不是。我放弃了一切,只是为了我自己的事业。
采访者 你放弃了?或者是你说服了宗达,让他为了你放弃了一切?
冈仓 他的人生就是一个零。他本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人。但是,到了现在:有人要为此写一本书。
(笑声,朝着地板吐了一口唾沫。)
采访者 我不……
冈仓 我从城市回到了家里。我与一个叫吉藤卓的女孩重新联系上了。我们住在一起。之前,她做了我几年的女朋友,但事与愿违。我离开了。反正,我回来了,我们又在一起了。小田宗达是个老朋友。我开始和他见面。我们都有相同的感觉,觉得非常受限制,非常愤怒。我和卓整夜整夜地讨论,我们怎么做才能逃脱,怎么做才能改变。我有几个朋友蹲了监狱,我对司法体系感到愤怒。我感觉我们远远落后了,在其他据说是文明的国家,事情不是这样的。
采访者 所以,就酝酿出了认罪书的想法?
冈仓 部分原因。一部分是那个,一部分只是愤怒。
采访者 有没有人帮你准备认罪书?
冈仓 堺市的一个朋友,我不会透露他的名字,他是律师。他帮我起草了认罪书。目的就是,认罪书要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法律约束力。当然,要真正具有约束力就难了。但是,我们要尽力而为,我们做到了。
采访者 你设定的目标一直都是宗达?你知道他是合适的人选?
冈仓 我觉得,这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感觉——我觉得,自己身为组织者,举足轻重,不应该成为进监狱的那个人。我觉得,进监狱不是我分内的事情。
采访者 你觉得那是宗达的事情?
冈仓 他很适合做这件事。我知道他人很体面,很有内在力量。我还知道,他的前景非常,该怎么说呢,非常黯淡。我回来那段时间,他并不太幸福。他同意了,我并不惊讶。
采访者 我得告诉你,我调查这件事情,已经与很多人联系过了。有小田全家,还有吉藤卓。
冈仓 还有卓?
采访者 是的。
冈仓 那应该相信谁,你就得小心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版本,大多数都是错的。其实,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全部都是错的。我可以帮你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鲍尔先生,你要知道,这世上的人,要么就是感情用事的蠢货,要么就是感情用事的狠心人,几乎都是如此。
采访者 你是哪一类?
冈仓 (笑声)
采访者 说真的。
冈仓 应该是感情用事的狠心人吧。出发点是好的,但毫不考虑其他人的感受。
[采访者注。这时,冈仓把最初那个晚上的磁带给了我。上面记录了宗达受到诱骗,继而同意认罪的时刻。我震惊了。最初,我难以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等我听到磁带,我知道这绝对是真的,不可能不是真的。里面有许多奇妙的东西,其中之一就是冈仓和卓的声音不一样,不同于我与他们交谈的时候,但也只是微妙的不同。那是时间的重量——这盘磁带录制之后,所有的那些时间,所有的那些发生过的事情。]
[把材料递给我之后,冈仓就不想再继续接受采访了。他只是给了我第一次互动的磁带,还有一系列的声明。我会在下文列出这些声明文件,一字不差(若有改动,请见我一开始的注释说明)。这些声明的年代差异非常大,有些甚至是在事情发生之前的。内容如下。]
声明(佐藤冈仓)
[采访者注。这些声明是原始文件的复印件,原始文件在冈仓手里。偶尔,某处会有一两个我辨认不清的字。这种情况下,我尽量保持意义的清楚,选择最常见、最熟悉的用法。有些声明差不多就是碎片纸。其他的纸张要大一些,印有图表和解说文字。在此书中,我并没有给出所有的内容,有些与我们讨论的事情几乎就没有什么关系。]
1. 成户失踪案:蓝图
2. 虚构罪行
3. 认罪和认罪的理念
4. 卓和如何实施
成户失踪案:蓝图
1. 在家中实施绑架
2. 某人认罪
3. 这个人的庭审
4. 这个人被执行死刑
5. 失踪者再次出现
6. 管理机构公开承认行为不当
第一步应该绝对秘密进行。这一阶段绝对不能有执法介入。计划必须周密而且持久,实施起来要容易,同时还要有具体的资源。
第二步,两者必须有其一:1. 某个坚不可摧的人(献身于这一目标,对之有透彻的了解);或者2. 某人,也能做到坚不可摧,但原因不限,任何千奇百怪的原因都可以,比如说古怪的人。
第三步,自然进行。
第四步也是自然进行。
第五步,人为事件,第四步公布之后启动。
第六步,可以期待,可以办到。有了华丽而蔚为壮观的第五步,特别是第五步的指向性,以及第五步的归咎方式,就可以办到。
虚构罪行
虚构罪行是一件特别的事情。罪行不存在,要被虚构出来。罪行没有实施。这项罪行从来没有实施过;只是被虚构。没有做过,但看起来是做过的样子。看起来,这项罪行是实施了,公众眼里就是有了这项罪行,他们要求法律对其进行制裁。这项罪行从来就没有发生,而有人站出来承认犯下了这项罪行,接着这人就被抓起来(或者是自首),然后受到了惩罚。当然,惩罚是真实的。如果社会明察秋毫,觉察到这是虚构的罪行,进而执行了虚构的死刑,也就是说没有执行死刑,但看起来好像是执行了,那这项没有进行过的罪行公布于众之际,罪犯就会被释放。这样的可能性为零。
虚构罪行不属于犯罪策划的范畴,因为其本质根本不涉及任何罪行。当事人,包括受害者和实施者,在这件事情上是同谋关系。有人说过,他们(本质上)一直是这样的关系。此处,我们不接受这一观点,也不提出这一观点。此处,我们只是说,所有参与这一“虚构罪行”的人都是组织的一部分。设立这个组织是为了安排这一“虚构罪行”,所有的人都知晓他们所参与的行动。如果认罪人是第二种类型(之前提过的),唯一不知晓的人可能(而且必须是)就是他。
在毫无恐惧的理由下,这一罪行必须在公众心中引发巨大的恐惧。换言之,引发的恐惧必须为原始型恐惧,必须与这项罪行没有真正的因果关系。激发恐惧,这是必需的。如果恐惧与这项罪行之间有任何联系,这项罪行就有可能成为某种违法行为,那么到了最后,可能成为真正的罪行,实际上就应该受到惩罚了。
组织内部的成员必须要能长期保持沉默而且非常谨慎。对于任何组织者,在成立这样的组织之际,要召集如此的个体,都是头等的难题。创建本组织是为了与道德问题作斗争,而这一道德问题本身就模糊不清,而且异常复杂,所以召集成员就更加棘手了。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探讨一下认罪。
认罪和认罪的理念
在我们人类组织的核心部分,也就是说,社会的核心部分,舆论获得了不应该拥有的力量。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做了一份汤,如假包换地难喝;另一个人把嘴凑到勺子的末端,尝了一口,对第一个人说,“这汤好喝”,这汤就有了好喝的名声。这汤得到了认可,好喝。汤也就完成了汤的使命。关于这份汤,舆论就是,这汤好喝。也许还会如法炮制,再做一份。其他人来了,心里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准确判断汤是否好喝,但他们听说了这汤好喝的结论。他们尝了这汤,他们事先知道这是好喝的汤。他们本人没有去判断这汤的味道;他们还没有获得判断汤是否好喝的能力:他们宁可听信最初的意见。
有人犯下了罪行,只有在这一罪行的证据可见的条件下,公正的社会才会进行起诉。起诉或定罪,不应该使用想象中的文件,也就是说,不应该用那种只与人类头脑相关、与这个世界无关的文件。
作为人类,我们相信,我们看得到自己并没有看到的事情。
基于这一点,我们会赌上自己的性命和声誉。
作为人类,我们相信,我们做了自己并没有做的事情。
基于这一点,我们也会赌上自己的性命和声誉。
女士们,先生们,显然,法律机制并不能探知一切。他们无法找到所有的证据。所有的证据都被碾磨成齑粉,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只需要区区数分钟,这就是世界的本质。所有的证据被碾磨成齑粉,消失得无影无踪,并非有人恶意或故意为之,这是世界的本质(一直如此)。世界只是在自我更新。混乱和秩序交替出现,就像两股风在面对面纠缠撕扯。
既然如此,怎样才能摆脱这种困境呢?(在法律进程的早期),人们很快就发现,要追求司法公正,我们可以找到一种元素,一种摆脱这一困境的元素。这种元素可以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目击者证词。
第二部分:认罪。
长期以来,亲眼所见在司法中是有一席之地的,但从未像今天这样众人瞩目。主要是因为在过去,基于个人不过是个人这一点,个人的观点从未得到过尊重。也就是说,以前,身为人的身份,并不足以让人有机会既作证,又自证。
过去,人们通过诉诸神灵以获取不证自明的证据。
要得知神的旨意,就要通过各种审判:武力的审判,火的审判,水的审判。然后就有了证据。这样的证据不是个人的指控,也不是个人的证词。
这一来,如果有人愿意认罪,据此,人们通常会认为此人犯下了这一罪行。这一立场是错误的,要知道:我们无法通过某人受某件事情的影响方式,来判断这人是否知道真相。我们对自己的了解,最不可靠。我们通常都是全力以赴地拥护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果有人觉得无法继续捍卫自己的所作所为,人们就会据此行之有效地认为他/她的所作所为肯定是有罪的。否则,为什么他/她不继续坚持自己的清白呢?
人们觉得认罪切实可行,主要是源于一种取舍——看重的是效率,而非真相。
所有真实的定罪都应该源于科学调查,其结果要能复制(而且应该展示出可复制性)。具体的个人没有必要涉入与其相关的任何调查或者庭审。社会本身应该提供所有的细节和所有的证据。如果缺少这样的证据,就无法百分之百地证明罪行,那这个人就不应该被定罪或者不应该受到惩罚。
卓和如何实施(一)
[采访者注。所有的文件中,这份的日期最晚。我觉得,之前的那些是佐藤冈仓的旧笔记,写于成户失踪案之前,甚至有可能是在他离开堺市之前。但是,这份文件甚至可能写于我与他见面的那一年,或者差不多的时间,至此,成户失踪案引起的震惊早就被忘记了。他在文章的开头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日期,但这是否可信就不清楚了。]
吉藤卓的参与并非情愿
去年发生了那些事情,吉藤卓的参与并非情愿,现在我写下这篇东西作为解释。在我的有生之年,是否有人读到这份文件?有人看到这份文件之前,它是否会被销毁?也许到了下周,因为某项不相关的指控,我就被塞在车里带走了,这之后,会不会有人看到这份文件,谁又知道呢?任何与吉藤卓相关的隐瞒欺骗,我都不想与之有瓜葛,所以写下这篇东西,想要说出我所知道的事实真相。
我从堺市回来了,之前我就认识吉藤卓。我们再续情缘,对此,我们两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我离开之前,我们挺好的;之后,也挺好的。只不过是因为地域相隔,我们才没有继续见面。也是因为我重回故里,这才再续情缘。
我还是得说:在我认识的女孩中,无论是在堺市,还是大阪,卓都是最聪明、最敏锐、最机灵的。于我,仅此一点,就是决定因素。我非常厌恶重复说过的话,但是与卓在一起,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们在性情上有些惺惺相惜,政治观点上也有共同之处。在我看来,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政治是社会大政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当我们感受到桎梏之际,当我和卓坐在小小的公寓里感受到桎梏之际,我们就寻找出路。
我读了很多书。我读到了法国人的各种尝试,他们想要摆脱这种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压抑氛围。为了启迪人心,也是为了力行实践,德波、瓦纳格姆,还有其他人做了很多尝试。正因为这些书,才有了后面的事情,也就是发生在大阪府的那件事情。那件事情的起因是我,是我和吉藤卓。我继而就会解释这件事。
我已经计划好了。我有一种感觉,我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我的目光锁定了一个词,一个具体的词,我觉得应该让这个词不堪重负,让它自我毁灭。这个具体的词,这个元素,就是认罪。我觉得还没有人与之进行过足够的抗争。我觉得,它本质上就脱离了真相或事实,这一与生俱来的虚假应该公布于众,所有的人都应该看到它本来的面目。然而,无论身处何处,无论与谁交谈,结果都让我惊愕。这件事情,不清不楚;这件事情,我看得清清楚楚,其他人却并不清楚。显然,我把这看作一次机会,如果能够随心所欲地用词,那就是需要立刻贯彻执行的机会。
好了,回到我要说的事情上,我与卓住在一起。我已经计划好了,但还没有帮手。当时,我在码头工作,每天赶很远的路到码头上班,然后筋疲力尽地回家。我有愤怒。我有爱情。我也有担心——我不太肯定卓是否会像我一样严格遵守计划中的每条原则。一旦我把计划透露给她,就必须按照既定的方向运行,否则就是失败。
正因为如此,我才设计坑了她。正因为如此,小田宗达签的并不是第一份文件。第一份文件也是借玩游戏碰运气的名头造出来的,在上面签字的是吉藤卓。不得已才这样做的,犯下这样的事情,我并不觉得光彩。但后来,我也看到了,只是因为她承诺在先,迫不得已,只是因为有她视为荣誉的东西,否则,她绝不会一次次同意去干那些无情的事情。
1. Guy Debord(1931—1994),法国人,20世纪最重要的知识分子革命者之一。情境主义革命代表人物。
2. Raoul vaneigem(1934— ),法国人,情境主义革命代表人物。
卓和如何实施(二)
一天晚上,我和卓在玩游戏,碰运气的游戏。比扑克牌的大小,抽牌,然后比较大小。胜负都差不多。有时是她赢;有时是我赢。最开始,我们是罚东西。但是,罚什么好呢,后来觉得想来想去也太麻烦,于是,我们决定玩危险刺激的。输了,开始是用小刀割自己。我站在二楼的窗户边,迈出脚,掉下去,伤了腿。她一个箭步,横在行驶中的汽车面前,汽车冲到了马路外面。我给出这些例子,想要证明我们当时的心境。我们彼此相爱。我们喜欢打破常规,以抵制循规蹈矩的沉闷气氛。与此同时,我们又感到绝望,因为每一次弓背抗争之后,重量就会再次压下来,分毫不减。
然而,我有自己的打算。对此,卓一无所知。我对她说,我说,卓,这次,我们写一份协议吧。我们拟一份合同。根据合同,在一段时间之内,我们中的一个人要听从另一个人的吩咐。她反对。一段时间?太无趣了。干脆来个项目吧,项目持续期间,可以是一个星期,一年,或者是更久。卓就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来。我同意了,于是我们琢磨出了交易的条款。在某个特定项目进行期间,凡是与该项目有关的事项,输的那个人必须完全服从于另一个人。项目之外的事情,他或者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但他或者她的行为不能对项目的执行带来负面影响。
我写好了合同。我们连署保证:双方决定玩扑克牌,输的人必须在这份协议上签字。我们在上面签上了日期。
于是,我们面对面坐下。我摆好牌。她切牌,抽一张。我切牌,抽了另一张。我赢了,她在协议上签字。就这么简单。我在扑克牌上做了手脚,哪里可以抽到好牌,我是知道的。她没有想到我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她不知道我心中另有谋算,而且为了谋算的事情,我不惜欺诈。反正,我就这么干了。从那以后,在成户失踪案这件事情上,吉藤卓对我言听计从。
她从未毁约,也从未威胁过要毁约。她从未想过要再看一眼那份协议。真的,我都没有保留协议。她签字的当天,我就销毁了协议。我不想看到这样的文件,不想记起自己在其中的所作所为——非我所欲。我在展望未来。我在想怎么才能利用她,怎么才能在我所处的社会中引发混乱。
如何实施(一)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小田宗达玩的扑克牌游戏,一样也做了手脚。我和卓把他带到酒吧;我们把他灌醉。卓同他调情。我恭维他。他这个人,处境艰难。他的生活不易,黯淡无光。他几乎一无所有,未来也无可期待。从这方面考量,他是绝对标准的人选,然而从他的本性来看,他又不是标准人选。骨子里,他骄傲,他不屈不挠。我知道小田宗达是什么样的人。
扑克牌游戏,他输了,在认罪书上签了字:一切都是必然的。一年前,坐在堺市的房间里,我在脑海里就创造出了这个场景。这之前,移动的身影,纸片一样,在我的脑子里一场场地晃过;现在,我看着宗达在一页纸上写字。他写下小田宗达,写上日期,然后,他抬头望着我,而我从很远的地方看着他。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办到了。
他离开酒吧,走了,去哪儿了,无所谓。走得越远,越好。如果他们还非得对他展开追捕,事情也不会有分毫变化。我抓着卓的胳膊,一起回家了。我们睡在一起。我读这份认罪书,就像是诗人在读自己的一首诗,他觉得这首诗会改变他的命运。但是,就像诗人一样,他的诗歌改变的并不是他本人的命运。
如何实施(二)
我注意到了,宗达望着卓,看着他。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不仅漂亮,不仅是漂亮女孩,男人想要的女孩,而且还是聪明女孩,有见地。她辩口利辞,让别人显得呆头呆脑。其实,她就是这样对宗达的。她是这样对我的。我应该可以这样说吧,我们见过的其他女孩,大多数都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宗达很看重她,于是一个想法就潜入了我的心里。我躺在那里,我知道,宗达也躺在镇上某个地方,等待警察的到来,而这个想法悄无声息地来了:我应该打发她去见宗达?吉藤卓也许就是让宗达不反悔的法子?看着她赤身裸体躺在我身边,然后,我就确定无疑了。我感觉,这法子会奏效,而且她还会照办。没错,她不需要这样做,而且她也会说这是协议之外的事情,但是,我的感觉没有错,这法子有用,而且她会照办。面对我们的生活,我们就是如此无助。我们想要激进,我们想要把这种激进强加在别人头上,这是事实。也就是说,她要心甘情愿地从悬崖峭壁跳下去。她会让我来,让我来告诉她,去吧,去找他。然后,她就会去找他,让他遵守承诺。
卓,我叫醒她,说,把这份认罪书拿去吧。
她站起来,穿衣服,我一直看着她。然后我就想,这是我人生的巅峰。在这之前,在这之后,我都没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女孩的爱,朋友的困境,阴谋的华丽开端。我都感觉到了。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我都可以告诉你——我的感觉是正确的。一直到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那一时刻相媲美,我觉得以后也不会有。现在,我几乎没什么期待了。
如何实施(三)
我想,既然要解释是怎么一回事,我就解释个清楚。堺市的朋友有个叔叔。这个叔叔有处农场,其人可憎。农场很老,山边上开垦出来的那种。周边除了一个几乎废弃的神龛,什么都没有。他甚至都算不上一个好农夫。这种人靠着锯木屑也能活下来,可能就是锯木屑做的。我见到了他。我去了,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见他。我见到他了,我们合得来。他改变过信仰,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但也不是政治意义上的无政府主义者。他算是一贫如洗的无赖,而且根本就没有因此感到不爽。上午,他很喜欢坐在外面,仅此而已。我坦言自己对人类非常厌恶,就把他争取到手了。他挺惊奇的:你也厌恶人类?是的。我厌恶人类。嗯,那我们还有共同之处。于是,那天上午,我们坐在一起,我把精心策划的方案告诉了他。这是狠狠的一记耳光。我对他说,我们把这一记耳光响亮地掴在社会的脸上。他们还只能受着。他们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受着。他觉得整件事情非常有趣。他同意了。
所以我分内的事情就来了:借来一辆车,四处转,寻找观点上画风奇特的老人,说服他们,离开一段时间。我有地方给你住。
我要自我辩护一下,整件事情,我是给每个人都讲清楚了的。我在干什么,我是给每个人都讲清楚了的。我告诉他们,他们可能得在某个地方待上一年,两年,或者三年,五年,甚至十年。谁说得清楚呢?我说很长时间,非常长,我说一次,又说一次,又说一次。每一次,等我说完,那人就站起来,家里的东西就那么放着,不动。每一次,等我说完,那人就站起来,然后我们就朝车走去。我们钻进车里,开走了。
一个接一个,我把他们送到了农场,那个老人就把他们留下。他们都住在那里,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寄宿处,全是你见所未见的怪人。好笑的是,他们相处得非常好。我觉得,对于他们中大多数人而言,被失踪的那段时间是多年来最幸福的时光。
我开车把最后一个人送到,之后就没有再去那儿,一直等到事情尘埃落定,我才去的。我甚至没有递过消息。这是交易的一部分。所有的事情,我都给那个老人解释清楚了。每个人,我都解释清楚了。我们就是一条心。
如何实施(四)
卓陷进去了。我没有想到会那样。她就像个演员一样,陷进去了。她到底是不是在乎宗达,没法知道。有时,我对她说,卓,卓。我摇晃她,我把她叫醒。我说,卓,去,现在就去看他。你得跟紧这件事。她就会说,不,不。她蜷进我怀里,蜷进毯子里。我就想待在这儿,她说。但是,我把她推开。我拉开毯子。她站起来,摇晃自己,振作一下。去吧,我就说。她点头,换衣服,出发。她转头看我,我对她说,记住,我不存在。除了宗达的决心,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让他明白这一点。让他明白,他能坚持下来。
大多数时候,一切顺利。宗达的弟弟出现的时候,有过麻烦,但卓给解决了。她反应很快。我说过,她反应就是快。无论那个弟弟做了什么,她都给化解了。她让宗达忠于自己,忠于他自己的决心,忠于他所做出的决定。处理这件事情,更好的人选?我想象不出来。到后来,我甚至不需要提醒她。她自己就去了。我醒过来,她人已经不见了。然后,我就去工作,歇口气的时候,我就想:
那里,农场里,我那些被失踪的人排成一行,从山上往下看。那里,监狱里,宗达站着,望着墙壁。那里,公交车上,吉藤卓坐着,看着自己的双脚。我是无名小卒。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但是,我的计划天衣无缝。法官们在按照我的吩咐行事,原因很简单,人总是不厌其烦、荒唐可笑地想要证明自己通情达理,这一点,我比他们都懂。
如何实施(五)
我经常担心。实话说吧,大多数晚上,我都大汗淋漓地醒来,害怕出了什么岔子。有时,卓也会逗我。她回来的时候,哭着说他翻供了,说他招供了,看到我一脸惊恐,就大笑起来。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我就告诉她。她还是笑。卓,卓,我说。你真是难对付。
但是,等到判决下来,他进了死囚牢,我感觉有把握些了。至少是稳稳当当地走到了这一步。我还是担心,我那些被失踪的人,有些人可能会死掉。他们都老了!人呀,有时不明不白就死了——很难说得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什么都干不了,只能等,我甚至没法了解农场的情况。
宗达进死囚牢有几个月了,他的行为变得奇怪起来。他开始在纸上写奇怪的东西。他开始与看守说话。我担心他就要崩溃了。于是,我告诉卓:我要她去死囚牢,如果有可能,就和他睡觉。我想要卓用那种方式捆住宗达,让宗达依附于她。
她顿时泪如雨下。她不想。我说,你必须去。你没有选择。她说,她不会那样做的。我说,你会的。你需要这么做。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出去了。她再也没有回来。她是否去了监狱,我不知道。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第二天,我从收音机听到了新闻。
结尾
那是一个春天,我还是个孩子。那天,他们把宗达从牢房中带出来。他们带着他走过走廊。他们让他表明他是他本人,他照办了。其他人表示同意。他们带他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房间,经过了佛像。他们让他站在平整的活板门上,下达了命令,绳子绕在他脖子上,他被吊起来,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消息通过收音机和电视机传播开,大家都听说了。有高兴,但也有迷惑。很多人想要知道——失踪的人究竟怎么样了。
死刑过了一个星期,一行人出现在堺市的街道上。这行人全部穿着白色的衣服,每个人都穿白色衣服,带头的是一个年轻人,佐藤冈仓。佐藤冈仓穿的白色,其他人也穿的白色,他们都是传统忏悔者的打扮。人们本以为这些人失踪了,为此,小田宗达被送上了绞刑架。他们还活着,他们排成一行,穿过街道,朝着法院走去。整座城市看得目瞪口呆。站在法院的台阶上,面对媒体,面对跟随而来、聚集在此的人群,佐藤冈仓发表了演讲。他在演讲中指责社会犯下的罪行,他告诉众人,社会谋杀了无辜的小田宗达,在未来的日子里,在未来的岁月中,社会还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谋杀其他人。
我们不能袖手旁观,他说,你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如果你还活着,拿出自己的行动来,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报纸刊登了这件事情。
几周的时间,人们基本上就忘了这件事。后来,我了解到有这么一件事,觉得自己应该写一写。我觉得,肯定有人写过这件事情。我觉得,肯定有很多很多关于这件事情的书。可是,什么都没有。我觉得,因为我的人生、我的经历、我的失去,我适合做这项工作,就把它写出来,于是有了这本书。
这本书写的就是这个。记录了小田宗达和他的人生,记录了佐藤冈仓的计谋,记录了吉藤卓的爱。
致谢
感谢大家,在各种分内分外事务上的大力协助。
纽约
兰登书屋出版社,万神殿书局,古典书局的J·杰克逊和其他所有人。
库恩项目(Kuhn Projects)的比利、大卫、贝基、杰西和其他所有人。
其他地方
C·鲍尔、Th·毕琼杜提尔、A·埃吉斯多提尔。
芝加哥
萨拉查·拉鲁斯、诺拉、纳特美格和斯库克·艾梅柳斯。
S·莱文、L·温赖特、J·麦克马纳斯、J·弗朗西斯、R·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