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喊叫的人。我没有朝着他喊叫,他也没有冲我喊。我们就像是某座小镇上的老年人,写信,然后再让一个男孩一家家地递信。我们就像那样安静。
关于沉默,我只能说我听到的,我只能说所有的事情都是通过声音了解的,它们发出的声音,或者没有发出的声音——所以,并不是言语本身,而是它的效果,沉默也是一样的。如果世界上有一个沉默的王国,但有一个人可以说话,那他就是永恒之美的国王。但是现在,在我们这世上,说话就没有个尽头;然而会有那么一天,到时候,与其说话,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但是,我们还在挣扎继续。
有一次,我想象每个人都有一匹马——我们所有的人都骑上马背,朝着某个方向前进,不一定要有什么明确必要的目标。想到这里,我要哭出来了——我,一个小女孩,一想到这个,就要哭出来。但是,这个想法让我很幸福,说不出来的幸福。我记得在一本书中看过一幅插画,茫茫一片,全是马,就是那种感觉——好多好多马!那么多的马,足够了,我也可以有一匹,我们都可以离开了。
哦,我对宗达说过的事情!
我对他说,我说,宗达,昨天晚上,我梦到了一辆火车,一年只有一趟的火车,就像一艘大船,驶向某个遥远殖民地。我说,殖民地所需要的全部货物都在船上。这艘船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了;那些殖民者需要做的就是坚持,一直坚持到这艘船再次来到,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这辆火车,这艘船从西方驶过来,沿着轨道过来的。映衬之下,一切都变得矮小。这是我的梦。这辆巨大无比的火车比它周围的世界更真实。宗达,我什么都没有给你带,但这正是你所需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我会一次次地给你带这个,你就等着,要坚强,好好过。我们不用等,你和我,我们不用等来生。今生,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不会有别的,不需要别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们就像是从桌子上取下的桌腿,被抛在一边,被分开了。我们完全明白彼此的感受,我们躺在那里,互相挨着,就好像我们是完整的桌子。没有了桌子,我们两个桌腿,就这样挨着,就仿佛桌子在我们中间来回移动。
我总是说这样的事情,他就会微笑。人在打结或是拆信封的时候,嘴巴就会歪着,他的嘴巴就是那样。为了冲我微笑,他就做出那种微笑样子。我好喜欢——我告诉你吧!但并不是所有的时候都这样美好。他被抓住的时候,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他需要时间恢复。接着,他的牢房换了一次又一次。他上了法庭。他又下了法庭。他被关到了一个新地方,然后又是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新地方。
在第一个地方,我们很快就有了一种模式。我穿外套,里面穿的是什么,也就看不到了。我说,我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有颜色吗,具体是什么颜色?他说出一种颜色,或是另一种颜色,他会给出一种颜色。然后,我就脱下外套,我们就看是什么颜色。针对某件无意义的事情,对或错的感觉是非常强烈的。
但是,他从来猜不对。我觉得他是故意的,但我并不确定。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我根本不确定自己是否清楚。
我会对他说,给我坦白吧,对你的卓坦白吧。坦白你爱上我了。说吧。
然后,他就会说,我的卓,穿外套的卓,各种颜色的卓,来看我的卓。他会说这些事情,意思是他爱我。
我们靠近彼此的时候,他就会变得非常僵硬,一动不动。他就盯着我看。我想要装出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并非如此。虽然只是装样子,如果两个人都装,就不再是装了。就变成真的了。我要他去死。他可以说自己没有认罪,可以推翻之前所说的话。他可以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关于冈仓,关于认罪书,他可以说自己一无所知……他是知道的,没错,他是知道的,他弟弟来了,告诉他了,他明白自己可以那样说,那样他就自由了。但是,同一天晚上,我也在那儿,他告诉了我,然后我说,
天际边的那排树——你知道它们的存在。你没有去过那儿,你只是远远地看到过它们,每次看到都是第一次。有人从窗户朝远处望去,或是开车环行,转过一个拐角。远方,那排树,立刻就可以看到。那排树,有些地方是暗影。暗影在移动,在那排树中移动。只不过是某种指望。有人想,那片森林与其他的不一样,或者是与之前见过的不一样。有人就想,我要去那儿,走进去,走到那两棵树之间。
宗达,我说。我就是那两棵树。我们现在进入了那片森林,走出来的路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你不应该打扰任何人。他们只是拉着你的石头,发出刺耳的噪声。所有的这些舞台,所有的这些角色,每个人只是从中选择自己的人生。我们是囚犯,是他的爱。我有时是这个,有时是另一个。你是这个,然后又是另一个。我们在稀薄而疯狂的空气中跳水,仿佛春天才刚刚开始。我们在跳水,但我们是用自己的梦在我们的下方制造水。我看见的东西,给了我希望。我会回到你身边,我亲爱的,我会回到你身边,回到你身边,回到你身边。你会是我的,仅仅属于我;我也一样。我在别处的时候,我会转过脸,看着你。我会只看着你。
然后,他就明白我是对的,我是唯一属于他的人,唯一完全求助于他的人,唯一只看着他的人。我赢得了他。就在那一瞬间,他知道了,这是一种绝对完整的拥有;即便是大地,吞没了我们孩子们躯体的大地,都不能有这么完整的东西——因为只有我会一次、一次、一次地给出我自己。我们给出自己的死亡,然后就没有了。可是,这个,我们给出又收到,给出又收到,给出又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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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家见冈仓,我说,那个弟弟叫他翻案。他说,翻案。我说,他告诉他的。他要翻案了。他说,他最好不要。为了谁,我说。他最好不要,他说。你最好这样告诉他。我说,我说过了。那就好。他一把抓住我的脸,他说,卓,那就好。你提醒他。
冈仓是个蠢人。他是个蠢货,蠢得就像一份工作,就像一份职业。但是,他在法庭上不蠢,与人群接触不蠢。他是个孤独的蠢货,属于他自己的蠢货。他是个蠢货,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生活。就在他眼前,我开始了另外的生活,他看不出来。他看不出其中的区别,他看不出来:他的卓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灰色的女人,她穿着雨衣,点头,坐下,做饭,眨眼睛,眨眼睛。他看不出其中绝对的含义:我生活在别处,就像那个男孩,盯着一张老照片看,然后一声叹息,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哦,我的天呀!我多么想再次过上那种生活。像这样谈论它,把它写下来:我就像太阳落到最低云层时的一码阴影。我有多个影子,但也只是在我背好行装的时候,也只是在我站的地方——我站在车站,帽子拉得低低的。你见过我这样的老女人吗?我已经老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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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才能解释呢,怎么才能用语言给你表达出来呢?我可以说,我一次次地去看他。我可以数出来,一个个地讲出来。所有的探望,我都不记得了。这是真的。但是,我又每个都记得,无一例外。这样说,就非常正确——我可以说出那段时期的某件事,我知道它是否是真的。然后,我就把它写下来。不真实的,就由它们自己吧。
我与宗达一起的人生,第一部分,他在拘留所的牢房里。牢房靠大街那边有扇窗户,阳光从南边照过来,必须弯腰,再弯腰,然后从窗户透进来。等到阳光照进这个小房间的时候,已经完全不是阳光了,只是一位寒酸的老妇人。然而,我们总是寻找她,寻找这点阳光,等她来的时候,我们渴望她那点微不足道的礼物,渴望看到她消瘦的轮廓。我就说,哦,宗达,哦,我的宗达,今天,你就像数一数二的长腿猫。他就微笑,然后大笑,意思是说,卓,你说的那种猫,一点儿也不像我。
我与宗达一起的人生,第一部分,他住在一个篮子里,篮子放在一匹狼的背上,这匹狼朝着西方奔去。我是这匹狼皮毛上的一只跳蚤,位置得天独厚,享有各种便利。我可以探望这名囚犯。我可以和这名囚犯说话。我让这匹狼觉得他自己身居要职。一天,真的,我对狼说,我说,知道吧,你正驮着一名非常重要的囚犯,越过边界。他说,我皮毛上的跳蚤,你尽可以告诉我这样的事情,但我尽可以不听。
我人生的第一部分,我把所有关于自己的事情都告诉宗达了。我告诉他,我家里有十四个孩子,我是最小的(这是谎言)。我告诉他,我小时候有一条裙子,裙裾有十四英尺长,其他的孩子就托着我的裙裾,裙子很配我。我告诉他,我上过捕鱼的课,七个人站在小溪中,十四只手搅动一根绳子,然后鱼就跳起来,跳进我们腰上挂着的帆布口袋里。每个谎言都是关于数字十四的谎言。我想要他了解我。我也说了真话。我说,你躺在这间牢房之前,我还没有见过配得上我的东西。我说,我不是我周围的环境,也不是我的命运,你也不是别人说的那个人。我说,我来说话,你可以叫停,但是其他人不可以。我来说话,我什么都说,就像是放在橱窗里发出沙沙声的小小收音机。我编出这世上所有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和事情。我把它们打乱,混装在罐子里,有空的时候就拿出来。这就是我们爱情最小的边缘,最小的角落:你还是可以对我有这么多的期待。
我人生的第一部分,我跪在一间牢房的栅栏边,我的爱就躺在那儿。我发出呼唤声,就像是一个女人在呼唤鸽子,此时这个女人已经老了,看不见鸽子了。我的嘴巴发出嘘嘘的声音,因为我很肯定,有人之前说过,有人说过,发出这样的声音,鸟儿就会来到你身边。
我就像一条毯子,挂在栅栏上。我为他哭泣。我微笑,大笑。我是一座剧院,有一百部戏剧,可是没有演员,只能上演一部戏——也就是第一部戏,策划这部戏的时候,剧院还没有修。如果我们有一座剧院,这就是我们要上演的戏剧。我们只需要一个演员,还有一块放在她脸前的布。我放了这么多块布,教了我的宗达各种各样的事情,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我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这些都是我们生活中真实的事情,在空气中却空洞无谓。
我人生的第一部分,在拘留所的台阶上,一个女人拦住了我,她是我的母亲。她说,我要去的地方,我要见的人,她都听说了,她听到了奇怪的事情,她要了解真相。这个女人,我的母亲,她在拘留所的台阶上拦住我的时候,我感觉身处古希腊的历史里,而她要误导我。好母亲,我告诉她。一个人看看朋友,还是以前的样子,没有改变。
我人生的第一部分,有个早期导演让我在一部老影片中出镜。他告诉我,这部影片是很多年之前拍摄的了。你就是这个角色的最佳人选。很多场戏都是夜景,但是我们在白天拍这些镜头,凡是能利用的阳光,我们都要利用。阳光越多越好,这样我们才看得清楚,因为我们必须做到一清二楚。一点儿都不能隐藏,我们伤不起。
我人生的第一部分结束了,宗达被转到了另一个拘留所,他们饿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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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人生的第二部分,正如你知道的那样,亲爱的朋友,我的宗达几乎要被饿死了,看守不肯给他东西吃。他们对他说,你必须求我们给你吃的。他告诉我,他们说,我必须求他们给吃的。我说,你?你?求他们给吃的?他也是这样想的,他绝不会这样做。我不用那样的方式支配我的生命,他说。他说了这些话,他说话的方式是微笑。我说了这些,我的方式是眨眼。我穿着外套,双手抓着栅栏,站在牢房边上。我看得出来,他非常饿,他更瘦了。
我人生的第二部分,我的宗达很瘦,几乎都要散架了。他的身体只有手的边缘那么宽。我想叫他吃东西,但我没有。我不但没有叫他吃,我自己也开始不吃东西。我说,我也不吃东西了,但我没有他强壮。后来我开始头晕,起身都很困难了,我知道:我要失信于他了。如果我和他一样不吃东西,那去看他的事情,我就要失信了。力气就只剩那么一点点,我就不能再去看他。所以,我又开始吃东西,只需要有足够的力气就行,然后去看他。
他们把他拖出来,送去庭审。庭审已经开始了,他们想要他开口说话,于是他们饿着他,同他说话,盘问他,告诉他这样那样,要他签字。即便是放着不动,他的双手也在颤抖。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他已经不再闭眼,我猜,如果人不吃东西,就会这样吧。最后,终于够了。他们给他拿来吃的,他开始吃东西。甚至有一次,他们虽然拿来了吃的,他也吃不下去。他的咽喉已经忘记了本来的功能。食物就是不下去。于是,咽喉得再次学会吞咽,这又花了几天的时间。
我人生的第二部分,一碗碗的食物端来了,我的爱免于饿死。我从未见过他吃东西。见不到这样的事情。但是,一天,我看见他站在那儿。我上午去的,挺早的,看见他站在那里,而他已经几周不能站立了。
我亲爱的,我叫道,亲爱的,你站着呢。你站得多好呀。
他看着我,道出缘由,他已经开始吃东西了。他说,他把他们击垮了。庭审也结束了。我知道的,结束了,我挺高兴的。我有一摞摞的报纸。我读了又读。他即将要去的新地方,我在地图上找到了,查到了路线。
那个地方,那是最后一次。亲爱的,我告诉他,我会在新地方见你。
我人生的第二部分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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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人生的第三部分,我去了一所监狱,监狱建在地下,为的是屏蔽月光。我说自己是吉藤卓,他们允许我从一个窄窄的孔爬下去。他们领着我进入一条走廊,再往下经过一条走廊。他们领着我来到一片用绳索隔开的区域。小小的房间就像是顺民一样,弯腰低头,蜷曲在那里。看守扳动杠杆,房间就打开了,想打开多少,就多少,可以打开很多,也可以打开很少。突然,我就得到允许,可以进去了。从来没有允许我进去过,突然就可以进去了。宗达坐在一张简易小床上。他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他不看我。我想,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我整整一生中的第一次,我就是这样感觉的。我说,我在看着他,他就在这儿。他听到我的声音,抬起头来。我在他身边坐下,我的胳膊扫过他的身旁,扫过他的肩膀。
我们要去哪儿?
我人生的第三部分,我几乎就是和宗达一起生活在牢房里。当然,准确地说,大多数的时候,我在很远的地方。大多数时候,我在公交车上,前往监狱,离开监狱,又在公交车上,与冈仓共处一室,坐着,吃着,在村子里的街道上走着,喃喃地打着招呼。大多数时候,我是那样的。虽然如此,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几乎就住在那间牢房里。只要一有机会,我就溜走,溜到那里。我就像一个有藏身之处的孩子。卓在哪里?卓到哪儿去了?在监狱的死囚牢里就能找到卓,她和她的爱人在一起。
那时,我觉得,我人生的第三部分就是我全部的人生。我已忘记了之前的两个部分。我不觉得会有第四部分。我相信,我们会一直那样继续下去。死囚牢里的每一个人,一直都在。他们很老了。他们希望自然死亡,希望有体面的佛教葬礼。若还有体贴的家人活着,还来参加葬礼。就这样,我们鼓励他们,看守鼓励他们,看守鼓励我们。我们受到了鼓励,坚定地相信:这个世界会永远持续下去。
宗达,我说,有人说世界上的大城市,什么都能买到。我说这样的事情,他就会大笑。我们就坐着,大笑,就像是老军人。(我认识几个老军人,我们可不像哦,他就通过微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就说,你不认识什么老军人,我们肯定才是老军人。)
我人生的第三部分,我于此处得知了自己人生的意义。人足够强大,能够承受自我的意义,从别人口中听到自我的真实,还依然如故,就明白事情的分量了。
宗达,我说,我是你的卓。我会一直来这儿看你。我只需要干一份小差事,只需足够的钱搭乘公交车,买吃的。我不需要孩子,我不需要东西。我不需要书,不需要音乐。就像马可·波罗一样,我是深入内地的伟大旅行者。我深入墙与墙之间的核心地带,就在我们共同房子的墙之间。我是大使,我是大使馆,觐见一位孤家寡人的国王。你就是那个国王,我的国王,我的宗达。
然后,他就举起一只手,仿佛是说,这么疯狂的想法真好,但我们必须小心。
或者——这么一点点的小心翼翼,干脆也不要,扔到风中吧。我们就像是十支军队的骑兵。
他就是这样说的,他的话让我疯狂!我一下跳起来,又坐下。看守跑过来了,以为我们问他讨要小东西,一杯水,或是问什么。
不是,我说,只是宗达开了个玩笑。
这时,宗达就看着自己的双脚,有什么可看的呢,两只脚不过是它们该有的模样。
我人生的第三部分,我来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决定了,我要搬到离监狱近的房间里。我决定了,我已经攒够了钱,我可以办得到。我在计划。我没有告诉宗达。我决定的那天晚上,我去了,已经很晚,但也得到允许进去了。我告诉过你,没有阻碍,一直都是如此。没有阻碍。我出现了,然后进去了。我被带到了他的牢房,看守关上了门。他拉上了挡光板。我不知道门上还有挡光板,但他拉上了,整间牢房都封闭起来。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了。
你好呀,我的宗达,我说。我走了过去。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最长的一次。我离开的时候,太阳升到了半空。公交车来过了,又走了。那天就没有公交车了,却又来了一辆。空荡荡的马路向两端延展。然后,一辆公交车,友善的车头,飘然而至。公交车司机说,年轻的女士,你运气不错。这个方向,要到明天才有公交车了。我这辆是碰巧走岔路了。然后他就捎上我,带我回堺市。
那天,我离开的时候,我觉得应该立刻返回去。等到太阳落山,我就出发。我就再次回到那里,摁响那个蜂鸣器,穿过一道道铁门,走进去。有人会让我掏空包里的东西,然后穿过一千扇小窗户,窗户后面的眼睛随时都在。这些东西,我已经非常习惯了,我因之而感到平静。我觉得那是一套姿态,我期盼看到它们。我肯定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它们从我这儿夺走。我肯定这一切就没有终结的一天,也不会有终结的一天。似乎很傻,但我就是这么感觉的。我不相信,我的宗达也不相信:我们不相信的。
这封信讲的是宗达,宗达曾是我的爱;这封信讲的是我真实的人生,分为三个部分。现在,我在我人生的第四部分,虚假的部分。这一部分是虚假的。在我看来,虚假的部分总是在最后吧。

3_最后,冈仓

采访者注
冈仓,冈仓。佐藤冈仓。整个调查过程中,我一次次地碰到他,每次都是撞上这样那样的死路。我感觉,如果想要完整的故事,就必须找到他。我努力找他,找呀找,真是漫长的寻找呀,到了最后,登峰造极,运气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
我觉得,像佐藤冈仓这样的人,除非他想要被人找到,否则是找不到他的。那么问题就成了:怎么才能让他想要被找到?或者,怎么让他愿意现身?我感受到了他的虚荣。我觉得,他不是虚无主义者——我感觉他真真切切地相信历史,相信历史的炫示。我非常肯定,如果某一记录有误,冈仓是看不下去的,任何记录有误,他都看不下去。如果他看到了有误的记录,特别是关于他的,或者他脱不开干系的某件事情……
我肯定,这个故事,如果其中有误,冈仓是看不下去的。毕竟,所有的迹象都表明:最初的设计师是他;写下认罪书的人也是他。
所以,我就这样做了:我联系了报界的一个朋友,在堺市的一家报纸上刊登了一篇关于成户失踪案的回忆文章。我故意漏掉了他,故意一字不提。一篇长文,讲述了佐藤冈仓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件——然而根本就没有提到佐藤冈仓。要刊登这样的文章,我的朋友有些迟疑,这也可以理解,但最终他还是把文章登了出来。
我们等了一个星期。一天,然后又是一天。我开始担心他已经死了,或者数十年来一直生活在海外。或者他就没看见那份报纸?或者他讨厌报纸。一个星期过去了,我觉得永远也找不到他了。
然而,我的计策奏效了。这篇文章刊登一个半星期后,报社收到了一封愤愤不平的来信。信上说,他们都蠢到家了,完全不顾事实,刊登这样绝对的谬论。他们还是不是记者?曾几何时,报纸不是致力于真实的吗?这一信念已经完全被抛弃了?诸如此类的话说个不停。信上的署名是,佐藤冈仓,信封上有回信地址。
我就联系了他,他同意见面。
我们见面的地点是在海边,一个类似于船屋兼咖啡馆的地方。他迟迟不出现,晚了一个多小时。我都准备走了,这时,一辆车驶进了空地。没错,就是他。冈仓戴着一顶老渔夫的帽子,穿着花呢夹克,灯芯绒裤子,看上去完全就是人畜无害的老年人模样。他的英语发音清晰,没有口音。他带着东西来的,有东西要给我。既然我要写这个故事,他就要让我知道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
我面对面地采访他,仅此一次。然而,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他给我的材料,所以,我感觉与他相处了很久,远远超过了实际相处的时间。必须强调的是,佐藤冈仓的个性气场非常强大。采访完了,我感觉他的确是能让小田宗达在认罪书上签字的人,一点儿也不奇怪。真的,无论是谁,都可能被他说服,做出同样的事情。
采访(佐藤冈仓)
[采访者注。一开始,我们坐在靠窗的桌子边,但后来太阳从另一边照过来,太刺眼。所以,采访到一半,我们不得不移到另一张桌子。两次,冈仓都一样,选择了他想要的位置,一屁股坐下,对我没有半点客套。我想,他是采访对象,这样做也情有可原。有趣的是,他总是选择可以观察到门口的座位。我问他,我可不可以录音,他拒绝了。我们谈话进行了一会儿后,他才让步,同意我录音。]

  采访者 所以,法国情境主义者给了你灵感?五月风暴给了你灵感?因为有了这些想法,你先是在堺市惹上了麻烦,然后才回家的?
冈仓 你知道石匠的寓言吗?
采访者 不知道。
冈仓 是个古老的寓言,波斯人的,我记得是。大概是那个时候读到的,不知怎么的,这个寓言让我觉得——仿佛某些事情是可以变为现实的。我感觉,我本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只要付出最大的努力,真的可能变为现实。
采访者 什么样的寓言故事?
冈仓 有个国王带着贵族们外出骑马,他们的坐骑都是举世闻名的骏马。国王住在城市里,他们在城外骑马。他们穿过田野,跑过一条又一条的路。国王的坐骑是一匹新到的骏马,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马。于是,他就让这匹马自由驰骋。马儿带着他来到了很远的地方,他从来没有到过那么远的地方。国王和贵族们骑在马背上,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跑得那么快,他们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但是血液在奔腾,心在疯狂地跳动,他们只想这样跑下去,跑下去。风刮起来了,空气在旋转,天气在变化,云层如同织布机一般转动。马队慢下来,最后停住了。这群人站在一条路上,前面是一座矮小的房子。是石匠的小屋。国王下了马,走到门前。他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老人,老人的手看上去苍白而残忍,青筋骨头暴露。这个老人欢迎这群人的来到,让他们进了小屋。很奇怪,每个人都有位置坐。桌子很大,每个人都能在桌边坐下。贵族们一个个紧挨着,坐在桌子两边,国王坐在桌子的一头。石匠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我给你们拿吃的东西,石匠说道,但是同你们平时吃的东西不一样。贵族们抱怨起来,说他们想要吃这样或者那样,有这样或是那样吗?但是石匠看着他们,他们看着他的手,安静了下来。国王说话了,他说,他们来,就像乞丐一样,有人收留,很高兴了。从来没有国王说过这样的话。于是,石匠走进储藏室,拿出一只鹅,这鹅长得像女孩子。他拿出了一头鹿,这鹿长得像男孩子。他拿出了面包,这面包看起来就像是一百位宫廷贵妇的头发被搓成了绳子。他拿出了蜂蜜,这蜂蜜就像是山羊的鲜血。别吃这样的东西,贵族们说道,但国王大笑起来。石匠盯着他们说话,国王笑起来,说,骏马飞奔带着你们来到这儿,这儿就是考验勇气的地方。但是,贵族们压低了嗓子说,有些马飞奔得过头了。然后,吃的东西就装到了盘子里,堆得高高的,都快碰到天花板了。盘子一个个递过去,总是国王先选。他装满了自己面前的盘子,吃了;装满,吃了;装满,吃了。他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食物。很快,他们就沉沉地睡着了,石匠从桌子旁站了起来。第一部分到此就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