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我说。吉藤卓?
几句话也说不清我的意图。她多少有些敌意,至少是迷惑不解和不信任吧。然而,看起来,应该是很少有人与她说话的样子。没一会儿,我就赢得了她充分的信任,去了她家里交谈。一句话,她挺瞧不上自己的运气。你都和哪些人谈过了?她一直都在问。哪些人?
吉藤卓的房子
[采访者注。这一部分的复述,是靠记忆,谈话过程没有录音。你也会注意到的,这一部分的风格有点不一样。原因就是没有录音。]

  我们穿过了几个小区,一个比一个破,最后来到了一条极其简陋的街道。就这里,卓说道,然后领着我走上楼梯。这是一座翻建的楼房,她的公寓在顶层。建筑的背面,望出去,是一小片荒地。荒地之外,一片摇摇欲坠的房子,顺着长长的斜坡一路往下延伸。
她的公寓里没什么东西。看起来就像是刚搬进去的样子。她在那儿住了多少年?到十二月,就十九年了。
很奇怪的,我来告诉你吧,我站在那套公寓里面,旁边是一个从未谋过面的日本女人,五十岁的日本女人,我完全不知道会怎么样。她看着我,等待着。
卓,我说,我想要问你一些事情。我想和你谈一谈小田宗达。我想谈一谈宗达。我想谈一谈写在你照片背后的那首诗。我寻寻觅觅,不得其解。难解之处并不在事情发生的缘由,而在于事情发生的方式。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卓说道。会谈论这些事情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早就不在了。
那我同你谈一谈怎么样?我说道。我来谈一谈怎么样——谈一谈这件事情和其他事情。说不定呢,也许我谈一谈,你就会明白,你谈一谈很重要的。与我谈一谈很重要的。
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我深吸一口气,开始了谈话。
她的公寓里没有厨房,只有一个小操作台,上面有一个水池,还有一个轻便电炉。她往水壶里加了一些水,把水壶放在了电炉上。
你对我一无所知,我说,但我有一种感觉,我知道的事情,你是有所了解的。
说着,我就说开了。
采访者注:在卓的家里与她说话
我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谁,我说,然后就遇到了她。这种感觉奇怪,因为——我不会讲她的语言,她倒是会讲我的语言,但很蹩脚,而且她听不太懂。可是,我们还是在疯狂地对话。每一秒,我们都在吐露心声。我发现,我想要把自己所看到过的一切,一件不落地告诉她。
她曾是你的妻子,卓问道。
她还活着,我说,但现在不是我的妻子了。
其实,我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她了。就算我见到她,我也不认识那个人。我们一起生活多年。我抛下一切,跟着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她有个孩子,是个女儿,我们一起抚养那个孩子。我以前有的东西,我都不再放在心上。成为作家,出人头地——这些,什么都不是了。这些,我都不在乎了。我只是想跟着她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与她坐在一起,听她要说什么,看她看到的东西,看她喜欢的东西,看到她开心。我感受到了这种新生活的充实,而且我发现,之前我认为重要的东西变得一点儿也不重要了。
大千世界中,我划出了一个封闭的小天地,过上了小生活。我们生活在其中,快乐得跟什么似的。
你不可能拥有这样的东西,卓说。得不到,守不住。
一天,我说,一天,事情就来了。我们已经换了四五个国家。当时是在我出生的国度,我们生活在一个大城市里,我教书,赚生活费。我不想教书,但我还是干了,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才有吃的,我们的女儿才能上学。
一天,我妻子不再说话。当时,她在浴室里,瞪着镜子看,她发现了什么。镜子里有东西,某种东西。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但是她发现了,从那儿以后,她就不愿意告诉我任何事情了。她也说话,这是门钥匙,或者,我们去吃晚饭吧,但是,那种愿望消失了——她不再想说一件具体的事情,不再想告诉我什么事情,任何事情都不想告诉我。我们一起坐着,她双目凝视。我就问她,在看什么呢,在想什么呢。没什么。没什么特别的,她就说。我无比地爱她。所有的一切,凡是我能够想到的,我都愿意一做,就为了让她高兴,让她惊喜。所有阴郁的东西,所有别扭的东西,我都从房子里清除出去。各种趣闻轶事,我都搜刮来,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一个个地讲给她听。在我们生活的城市里,我找到阳光明快的地方,满怀希望地带她去。但她的情绪只是变得越来越黯淡。她开始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亲爱的,我就说,我亲爱的。她什么都不说。
我们的女儿开始接触外界了。她也到了那个年龄。她在寻觅新的东西,只为自己而寻觅,而且开始发现其他孩子口是心非。每年夏天,她都要回自己的原籍国,所以,像往常一样,到了六月,我们送她回国了。
我妻子的父亲去世了,她很伤心,我本以为这就是全部,却不止如此。她进入了自我意识,搜索一种全新的精神,她开始与想象出来的人进行错综复杂的崭新对话。她是杰出的作家,我见过的最优秀作家之一。各种创作形式,她一样都不缺。突然,她就开始创造一种完全存在于她想象中的全新生活方式。打这以后,她完全将我排除在外。她只与她想象出来的人说话。然后,就有了那么一天,她咨询他们的意见:这样的生活,她与我一起的生活,她是不是应该逃离?

采访者注
我还是像以前一样爱她。随时为她服务,每天,我都要想出十来个新点子,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想要让她微笑,想要她忘记她的悲伤。但是,后来,有一天,我得到另一个城市去。我要在旧金山开一场朗读会,我就去了。那天,我走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真正的问题——我们只是有些小麻烦,一起就能克服。我觉得,她因为父亲而悲伤也是理所应当的。我觉得,我爱的这个女人终会自己走出来。
但是,几天后,我回到家,发现房子里没有了她的东西。房子里没有了她。床上有一张条子。我要开始新生活了。
我去机场,买了一张机票。飞了数小时,搭上另一架飞机,又飞了数小时。很远的距离。等我到了她的国家,我找到了去那座城市的巴士,我搭上了那辆巴士。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自己穿行于国外陌生的街道中,朝那座房子走去。我猜她就待在那里。那是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然后,我摁响门铃。来开门的人与我认识的那个女人只有一点点相似,她变了这么多。而仅仅才三天、四天——她就变了这么多。
卓在昏暗的房间里盯着我,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说话了。我没有说话,已经有一会儿了。
你明白,我说。
她点头。
过了片刻,街道上的噪声,穿过楼层,一层层地传上来。有人拖着什么东西,走在人行道上。声音越来越大,然后越来越小,没有了。整个过程,卓都盯着我,等着。
那天以后,我继续说,对此,我没能了解到更多的东西。我想要在她身上找到答案,就去和她交谈,一次又一次地找她交谈。即便她曾经知道,但也不知道了。我在自己身上也寻找过。我也不知道。这之后,我的生活极度混乱。我完全不预后果,就做选择。我就这么来到了这里。我看见了这首诗,我觉得其中有些东西,你是知道的。也许不是我需要的东西,但是它们也是东西呀,也许接近于我需要的东西。这些东西,你愿意给我讲讲吗?关于不语,关于无声,关于沉默,任何人都行,任何东西都行。凡是你知道的,都行。
两个星期后再来,吉藤卓说。
她站了起来。
你能找到这里?
我能,我说。
那就两个星期后再来,我看看到时候能给你说些什么。
我就要离开,卓叫住我。
知道吗,她说道,万事皆无理由。
她关上了门。
我走下楼梯,经过四盏灯,其中三盏坏掉了,另外一盏一闪一闪的。一楼公寓房间的门半开着,我听得到里面的人在大笑。有人在唱歌,还有做饭的香味。
我想,近距离接触到别人的生活,也就是这样了。
等到了街上,有个卖电池的男人,他冲我微笑。我不懂他的意思。他说着什么,我一个字都不明白。他回过神来,仿佛是得胜一般,举起一把电池。他再次微笑。
我冲他摇摇头。不,我不要什么电池。那个实实在在的美好微笑,来自一个实实在在的好人,落在了我身上。但是,片刻之后,他走了,或者是我走了——街道空空,什么都没有留下。

采访者注
我想要把自己的意图给卓说清楚。我觉得,从她那儿我到底能得到什么,完全取决于我能给她什么,取决于我能在多大程度上解释清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感觉,我完全没有说清自己的意图。我做得很糟糕,这一点,我很确定。我几乎就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
我给她写信,刚开头,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那天晚上,我又梦到了卓的湖,但是,这一次,有啁啾的小鸟从上空飞过。它们尖叫,它们啁啾,但是听不到声音。我可以感受到它们的声音掠过湖面,我抽泣着要去感受,但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什么都听不到。
第二天,我醒来,就写信。写了一整天,天黑了,我去卓居住的公寓楼,送信。大楼的门厅里有个小箱子,上面有她的公寓号码。我把信放了进去。有个孩子拿着一根棍子,靠墙站着。他拿着棍子敲腿,看着我。
那儿没人住,他说。
我知道有人住,我说。我昨天在那儿见过她。
那我搞错了,他说。我不知道你在找谁。
不要碰这封信,我说。如果丢了……
我就走了,他也离开了。我们同时走进夜幕中的街道。他往右,我往左。他一走到外面,就开始小跑,很快不见了踪影。我抬头想看看卓的窗户,但是,当然了,她的窗户在公寓楼的后面。公寓楼靠街道的这面,有一盏灯亮着,人影晃动,就像灯光落在他们身上一样,他们不可触及的生活也洒下了什么东西。
那一刻,一如既往,我总愿意相信,房间里的人很幸福,他们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但是,我不再多想,回家了,回到了我自己冰冷的房间,然后我就想我给吉藤卓写的那封信。
采访者注:写给吉藤卓的信
亲爱的吉藤卓,
昨天我说的一切,都请忽略掉吧。请让我以不同的方式重新说一遍。真的,这件事,我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过,所以说出来的方式不对。也许,我之前说的,在事实基础上,更为接近事情发生的原委。但是,我现在要以另一种方式说出来,你可能更好理解,立刻就能理解。现在,就让我这样来谈谈吧。
一个男人爱上了一棵树。就是这么简单。他走进森林去砍树,找到了一棵树,当时,他就知道自己爱上了这棵树。他忘记了自己的斧头。斧头从他手里落下,他都不知道。他忘记了他的村子,忘记了他走过来的小径,甚至忘记了同伴们勇敢而响亮的声音,而同伴们正在那广阔的林子里呼喊他名字,在找他。他在那棵树前坐了下来,然后他就安置下来。很快,甚至经过那儿的人都看不到他就躺在树根之间。
对他而言,这就像是一片草叶展示出无边的渴望和方向,有了这片草叶,他就可以找到自己的渴望和方向,而且他真的找到了。
他和他的爱,开始寻觅他们想要的东西,与世无求。不用任何人的应允,他们创造出各式各样的快乐欣喜,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了这个世界缺少的所有东西。你像新铸的硬币一样闪耀。你像树一样挺拔。你像思想一样敏锐。他们完全藏身于彼此的爱中,那片草叶覆盖了他们的心,他们所有的引吭高歌变成了一股股无法破译的气息。
但是,有一天,那个男人醒来。他发现自己还是站在一棵树前,却是一棵自己从未见过的树。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片森林。他身上的衣服几乎已经成了碎片。我这是在哪儿,他问自己,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林子,看到其他人在一排房子前面等着。但是,自己到底怎么了,他们也说不出来。
我之前是在哪儿呀,他在思索。我做了最最可爱的梦,在梦中,我一直是在和谁说话呀?但是,就在他想的功夫,它消失了,他比任何人都要贫穷。
振作起来,其他人对他叫道。振作起来,你个傻瓜。
啊,他说,原来这样就成了傻瓜呀。以前我还不知道。
++

采访者注:两个星期
两个星期的时间,我到处晃悠,有点迷迷瞪瞪的状态。谈论自己的人生,就像是换了一种角度看待我所生活的世界。我感觉,我多少是把自己放在了卓的面前,让她来评判。真是荒谬可笑!想到她什么都没做,而我平白无故就献上了自己,就更觉得好笑。其实,在宗达的整个事件里,考虑到她的角色,一般都不会对她有好感。然而,不知怎么的,宗达信任她;同样的,现在,我也信任她。
我给家里几个认识的人写了信。我想同时阅读两本不一样的小说,没能办到。我在几家不一样的餐馆吃饭,都很好吃。点菜的时候,我要么就是点得太多太多,要么就是太少太少。
我想要寻求出路走出自己的困境,却发现走进了别人的困境,而其中有些早就不存在了。到了现在,我想要从他们的困境中找到自己的方式原路返回,就好像我们人类还真能从彼此身上学到教训一样。只是想要发现小田宗达经历了什么,这是重点。这一直都是重点。但是,如果真的了解到了这一点,我就多少能看得远些……
终于,两个星期到了,我返回卓的公寓。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她可能不在,但是,她在。走进公寓楼,我一眼就发现,我的信不在箱子里。我想,那她就是读过了。我走上楼梯。她开门的时候,手里正拿着那张纸。
进来吧,她说。
她的面庞比上一次温和。是我说服了她,还是别的原因,我不知道。她的面庞温和些,但这种温和反而进一步透露出了生活带给她的艰辛。人在户外生活,常年暴露在日头下,会有一种冷峻朴素的感觉,她身上就有这种感觉,田间劳动者或是阿巴拉契亚山音乐人的样子。我一直都偏爱这种面孔,一直觉得自己要是有这么一张面庞就好了。要有这么一张面孔,似乎得受很多苦。当时,我并没有想这些。当时,我想的是,她拿着我那封信。我急切地想听一听她要说什么,说一说我的情况,说一说小田宗达,还有冈仓。我渴望写这本书,我渴望找到素材,要找到素材才能讲述完整的故事,现在,她就在我面前,突然,我感觉距离自己的目标近了很多。
但是,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走到窗户边,坐了下来。她做手势,示意我也那样。
我们暂时不要说话,她说。
我们坐了一会儿。透过地板,我可以听到楼下公寓的声音。太阳照在这座大楼的另一端。卓的公寓里,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到了最后,她不得不把灯打开,否则我们就只得坐在黑暗中。
灯光下,我注视着她的脸,想要从中辨认出当年的那个女孩,那个探望宗达的女孩,那个和冈仓住在一起的女孩。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我能看出她来了。她看着我,说道:
这么多年了,就没人这么长时间地看着我。这种感觉,一般人都不明白。因为他们有家庭,有群体生活;他们不是独自生活,不是不见人,所以他们不知道独自一人是怎么一回事。数月过去了,没人看你一眼;数年过去了,甚至没人碰一下你的手、你的肩膀。你就变得和鹿差不多,一旦被碰到,就焦躁,就害怕。超市里,地铁上,那些瞬间的接触,都让你不知所措。这样的接触可能非常频繁,但你还是感觉不知所措,因为那些都是无意之中的接触。再到了后来,除非是偶然,人们甚至都不会看你一眼。
她双手扣在一起。
我在一家机器公司上班,就在隔壁的那条街上。我是秘书,手下还有两个秘书。别人把工作分配给我,我再把工作分配给他们。工作就这么简单,简单到了没必要的地步。我一个人吃午饭,做完工作,就回家,坐下,一个人吃晚饭。有时,我到港口散步,看一看船。听到你说出这些名字,小田宗达,佐藤冈仓;听到你说出吉藤卓这个名字,我觉得好遥远。你给我讲了你自己的生活,我替你难过。你受到了伤害。我也是。还没有结束。还要继续。我知道的。但是,我读了你的信。我给你写了一封回信,你拿去吧。两天前,我把这封信扔了出去,但我又给捡了回来。拿去吧。
她把信递给我。
我觉得你现在可以走了。我倒是希望有话给你说。
她站了起来。我也站起来了。
我走向房门,她打开了门。
我能够告诉你的,或者是告诉任何人的,都在信里面了。再见。

2.1_吉藤卓的证词

采访者注
到了家,我打开了吉藤卓给我的那封信。我一口气读了两次,放下信,站起来走出家门,好好地思考一番信中的内容,回来,坐到我的椅子上,又读一次。
信的内容,全文如下。
寻找存在的爱情,理解这样的爱情,这是我的信仰。不要凭空创造爱情,不要去捏造爱情;去寻找存在的爱情吧,看看是什么样的。通过别人的爱情,通过已经存在的爱情,去理解这样的爱,这是我的信仰。许多人留下了爱情的记录。可以找到。可以读一读。有些记录是歌。有些只是照片。大多数是故事。我一直寻觅爱情,渴望爱情。我查看了所有可能是爱情的东西。此刻,我在给你写信,谈论的人是小田宗达,他是我爱过的人,他也爱我。我知道还有其他人会谈到小田宗达,他们也会谈到我,他们有可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知道这些事情的可能也没几个,也许有那么几个人吧。然而,我知道的是我当时的感受,是我当时看到的。我写下这封信,不是为了比较事实,不是为了达成任何一种理解,而是为了记录爱情,为了那些相爱和渴望爱情的人而记录。我不伶俐,我不擅长遮掩。我写的都是我的感受,以及我感受的方式。往下看就是了。
我和另一个男人一起见到了小田宗达。我和那个男人在交往,他叫冈仓。这时机很奇怪,时机不好。我们在同一地区长大,但我根本就不认识小田宗达。之前我未见过他,之后他就被抓进了监狱。我们说了几句话。我认识的宗达,在他的处境之下,是一个没有自由的人。所以,我成了他的自由。还有其他人。他们是他的家人,来了,走了,聒噪。他们来看他,或是看到了,或是被拒。我没有遇到过阻碍。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在我看来,应该有阻碍才对,像我那样,那么频繁地去看他,去看他那么多次,很难办到的。其中的原因,我说过了,我不知道。但是,在这一点上,我们算是幸运吧。我经常去看宗达,无论看守是谁,无论是哪儿的看守,我总能进去,有时身份是他的妹妹,有时是他认识的女孩。我总能进去。从来没有被拒,一次都没有。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能这样说,因为我经历过。
是的,那天晚上,我是和他在一起。就是我把认罪书送到了警察局。我有一个可爱的绿色信封。非常挺括!绿色的纸张,很挺括,折起来,外面用绳子固定。冈仓把认罪书放在了信封里面。晚上,在家里,冈仓和我睡不着。我们在酒吧与宗达道别,回到了自己家里。我们俩都睡不着。他坐在黑暗中,手里拿着装有认罪书的信封。没有钟。我们就坐着,望着窗户。天亮了一会儿后,他把信封递给我。他说,卓,现在拿去吧。我穿上外套,走到门口,穿上鞋,走下楼梯。外面,阳光非常明媚。我满是一种感觉——我觉得自己就像是铰链,连着一个长长的东西。我远远地转动一扇门。一扇门在我身上转动,毫不费力。分量很沉,但我挺得住。我带着认罪书来到了警察局。我敲门。警官正趴在桌上睡觉。他醒了,揉着眼睛走过来。我送东西来,我说。给你。
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我是谁,他们也不在意吧。我走了。接下来,我就得知宗达被抓的消息。他进了拘留所。成户失踪案,他干的。来得突然。我整天坐在房子里,等到晚上,我和冈仓出去,找点东西吃。行得通吗?行得通吗?冈仓不停地说。餐馆有个收音机。就这样,我们听到了他被捕的消息。
++
人们似乎喜欢用简单的方式来说事情,或者是了解事情,可我总是喜欢绕远路。我母亲总是取笑我。你每次都是绕远路。我的确是。我是绕远路的。宗达在拘留所的时候,一天,我去看他。对我而言,与冈仓共处一室,有些事情已经变了。我感觉自己像个洗好的瓶子,通身冰凉,空空如也。但是,在拘留所,我感觉年轻。我不知道自己为何物。我问自己。我说,卓,你为何物?在拘留所,我沿着走廊走着,我真的不知道。
等我到了他的牢房,他正面朝墙壁坐着。宗达,我说,你的卓来了。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像是生活在古老的传说中。他看着我,就仿佛我把他点燃了一样,就像是我在节日里点燃的人偶。一切的含义,他明白。一切的含义,我明白。我说,我每天都来这儿。我们有了新的生活。
如果有人说,为了相爱,一个男人和女人必须住在一起,或者他们必须见面,至少他们必须同时都活着,嗯,这样说都是错的。了不起的恋人过着一种为爱而准备的生活。多年的时光,她梳妆打扮,虽然看不到任何希望,仍然站立在世界的裂缝边。他沉睡在自己的内心里。她带着眼泪擦干头发,用一个个的名字擦洗皮肤。就有那么一天,他,她,听到了深爱之人的名字,却毫无感觉。她可能看见了深爱的人,却毫无感觉。但是,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轮子,带着细细的辐条,在旋转;那个名字,那个场景,就变得像石头一样坚实而具体。然后,无论他在哪里,他说,我知道我深爱之人的名字,它是……或者,我知道我深爱之人的面孔,她在——那儿!他回到那个地方,她在那里看到了他,她拿出了全部的自己——就像是一片开阔的水域,在下方,在旁边,在远处,在周围,即便是最细微的动作,也能触摸得到。了不起的爱情就是这样开始的。我能够告诉你这一点,因为我就是了不起的爱。我有了不起的爱情。我经历过。
++
当然了,接下来等我见到冈仓,我换了一副面孔。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告诉我。你继续见他。继续去。我告诉他,我会继续的。你要让宗达咬定认罪,不松口。帮助他,让他勇敢。他够勇敢了,我说。这是他的神奇之处。是的,冈仓说。是他的神奇之处。我想说一下我与冈仓是怎么一起生活的,我睡在他的床上,我和他一起醒来。每天我都知道有这个人,然而我不是他的,我是与宗达在一起,我是宗达的。我要么就是在探望宗达的间隙间,要么就是在探望宗达。每天,我活着的时候只有十分钟,五分钟,一个小时,看守给我们多少时间,就是多少时间。
那个跟着冈仓的女孩卓,冈仓想到哪儿,她就到哪儿,她躺在他身旁,坐在他的膝盖上,她空无一物。我一点儿也不看重她。她就是一个空壳,一种等待的方式,仅此而已。每天,我出发去拘留所,我就像穿上外套一样,穿上我的生命,然后血液就流到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躯干。我才呼气吸气,活着,走出去,活着,穿过街道去看我的宗达。
对他而言,这是什么?有人说,我不知道。他们说,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从未了解过他。我去看他。我们几乎不说话。他们这样说。
其实,对他而言,这是什么,我是知道的。我就简单告诉你吧:他感觉自己在坠落。他感觉自己在往下坠落,穿过一个个的深井、一个个的洞穴、一个个的裂缝;而我就在一扇扇的窗户边,他下坠经过,有那么一瞬间,我们是在一起的。然后我就冲到下一扇窗户,往下,再往下,他落下经过的时候,我就再次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