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郎 我去了。
采访者 你说过,律师安排好了,三天之后来见面。
次郎 然后,我又去见我哥哥。应该是第二天吧。我得工作,去看他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看见我似乎很高兴,第一次有这种表现。我问他,为什么在认罪书上签字。如果他没有干过,为什么要在上面签字?他说,这件事情,他不能说。我说,他必须说。他就又不作声了。我再也没法从他嘴里得到一个字。于是,我站在那里,大约有四十五分钟的样子,就希望他能改变心意,开口说话。他没有。我提醒他,我会和律师一起来,然后我就走了。
采访者 这是哪天的事情?
次郎 我不记得是哪一天。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他至少在牢里待了两个星期了。第二天,我起床后,去看我的父亲,然后再到工厂上班。当时,我还是觉得有希望。我认为,也许律师可以说服他,让他谈一谈签字的事情。我到了医院,看到父亲已经好多了。他们准备让他当天出院。他已经可以独自行走了。我把事情的进展告诉他,我说,我已经找到了律师,也问了宗达认罪书的事情。他非常冷淡。
采访者 他说了什么?
次郎 他一直对我都很冷淡。我觉得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但是,这一次,他非常冷酷。他摊上了那样的事情,也许耗尽了他身上的某件东西。现在,他没有这东西了。他对我说,我是个傻瓜。他说,我是在做无用功,我是个傻瓜。他说话的时候,我姐姐进来了。我之前甚至不知道她在。我本以为她在东京。他们俩就开始交谈,说宗达怎么会在认罪书上签字,肯定是真的。说我怎么总是轻信别人,说我愚蠢。他们说,我应该让更有判断力的人来做决定。他们说,很显然,他是干了那事,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认罪,也许能免于死刑。至于说到他无罪,那只是幻觉,是我给他的幻觉。我就描述了我是怎么告诉宗达,我认为他无辜这件事情的。我说,我这样说,他就开口说话了,他告诉我他是无罪的。这时,我的姐姐愤怒了。她对我说,我愚蠢,居然这样行事,我不应该去捅马蜂窝。父亲同意她的看法。父亲让我走,说等他回家,再同我说话,但现在他只想休息。那天晚些时候,他就要回家了,但是现在他想要休息。我和姐姐一起走,她又对我说,我是个白痴,父亲已经住院了,之前被人揍,差点就死了,我还给他带来了更多的伤害和担忧。我道歉了。我糊涂了,我又要说这话,我说过好多次,但我当时真的是年轻,懂的事情不多。我想,如果是现在,我会采取不一样的行为吧。但是,当时不是现在,而我姐姐一贯正确。我父亲也是。我一直都让他俩失望。
(磁带到了尽头。)
采访六(弟弟)
[采访者注。那天我们采访还没有结束,弟弟就离开了。显然,谈到他、他父亲,还有他姐姐三人之间的关系,他觉得很艰难。这样艰难的事情,他甚至都要透露给我这么一个陌生人,我觉得这就说明了宗达对他的重要性。他,也就是次郎,想要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原原本本地讲出来。我有种感觉,他不喜欢我;事实上,我对此很是确凿。然而,他也相信我会正确处理这件事情。他在工会工作,也许他已经习惯了让步,习惯作出让步,继而与他不喜欢的人共事。尽管如此,要他这样讲话,还是很艰难,于是我们这天就此打住,第二天再继续。]
采访者 所以,你在医院见到了你姐姐,一起出来后,你直接就去了监狱?
次郎 我没法去;我必须工作。等到下班了,我再去的警察局,也许是晚上八点了。我到的时候,看到一个人走出来,一个女孩,我知道宗达和她很熟。
采访者 是他的女朋友?
次郎 我觉得不是。我想,他们应该是认识。所以,虽然觉得不解,我还是想当然地认为女孩是去看他。我还以为只有家人可以前去探望。但显然,她也得到了允许,多次得到了允许。其中一个看守告诉我,她每天都来。她叫吉藤卓。
采访者 她从你旁边走过,有没有给你打招呼?
次郎 她当我不存在,也没有什么好惊奇的。我们本来就不是朋友关系,当时,镇上所有的人都当我不存在。
采访者 等你到了他的牢房,发生了什么?
次郎 律师已经到警察局了。他陪着我走到了牢房。宗达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他让律师离开。律师非常生气。他非常忙。他问我,是否知道他手里有数百个案子?是否知道他没有时间干这个?我拼命道歉,我和律师一起走出了警察局,一直道歉,一路道歉。到了他车子旁边,律师钻进车子,开车走了。等我回到警察局,警官又把我带到了宗达那里,他不肯同我说话。他不肯转过身来。他站在牢房中间,背对着我。我肯定,他这样,表明他是无辜的。但是,如果他不肯说自己无辜,我就不知道做什么了。回到自己家,我的女朋友在过道那儿等我。她告诉我,她拿走了自己的东西。她要搬回父母那儿了。她不能再与我见面了。
采访者 很艰难的时候。
次郎 你可以这样说。
采访者 然后你在家里见到你母亲了?
次郎 我去了父母家,父亲已经睡着了。我母亲在洗东西,一件衬衣吧。她洗呀洗,洗呀洗。真的没必要再洗了。我站在那里,和她说话。她说,我父亲已经做了决定,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问,决定是什么?她说,我们不要再谈论宗达了。现在,我就是长子,没有宗达这个人,之前也没有过。她说,我姐姐已经回东京了,她是我唯一的姐姐,再没手足,已经回东京了,我们就只有四个人,我们家里就只有四口人。听了这话,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是离开了。
审问四
1977年11月2日。小田宗达。记录中没有出现警官的名字。
[采访者注。同之前一样,下面是审问录音的文字记录,有可能改动过,或者粗制滥造。没有听到原始录音。而且,看起来,少了很多审问的记录。10月19日到11月2日之间没有录音记录,如果因此认为这段时间没有人审问他,那就太荒唐了。这一次的录音文字记录内容很多。督察絮絮叨叨说着各种事情,有可能是想从宗达嘴里得到回应。他提到了他们之前的对话,而这些对话都没有录音。这也是审问记录遭到压缩的进一步证据。我要指出的是,这些审问记录并没有公开的必要,所以销毁无意义的审问可能也是合法的。]
警官三 跟我谈一谈这些纸牌吧。这些是你留在门口的纸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田 (沉默不语)
警官三 从你个人的经历来看,你对法国没兴趣,而且你对法国也没有任何了解。是的,我们知道你有几盒法语的音乐带子。但是,除此之外,纸牌……甚至不清楚你是从哪儿搞到的这些纸牌。至少把这一点告诉我吧。你在哪里买的这些纸牌?
小田 (沉默不语)
警官三 我就想呀,我有个女儿喜欢这些东西。她有些没头没脑,爱做白日梦。你知道那种类型。她长得挺漂亮,可这对她没什么好处。做父亲的不应该这样说,我知道。但是,我想,如果她长得一般些,可是有头脑,会好得多。就说吧,她会喜欢这样的纸牌。但是,我不知道哪儿可以搞到这些。我该去哪儿搞这些纸牌?也许是东京?你妹妹在东京,不是吗?她喜欢纸牌吗?她研究语言,是不是?她会讲德语、韩语和英语。她会讲法语吗,你妹妹?
小田 (沉默不语)
警官三 也许,我该给你妹妹打个电话。也许我该派个人去问问她,看她讲不讲法语。或者,你就帮我省了这个麻烦。你告诉我得了。我会相信你说的话。
(录音设备关上的声音。)
采访七(母亲)
[采访者注。我提起了次郎讲到的细节,他父亲被打,宗达可能翻供,姐姐前去探望,等等,听到这些,小田太太变得非常激动。她说,次郎对谁都没有好心,他同家里其他人对着干,一直都是如此。她说,次郎嫉妒自己姐姐的好福气,说他没有家庭责任感。小田太太对我说,他说的话,我一句都不要信。我问她,可不可以谈一谈次郎提及的那几件事情,因为我想要澄清一下记录。我想要尽可能地做到清晰明确。可以吗?]
[她说可以。]
采访者 第一个问题是:商店里发生了什么?
小田太太 你是想问,我丈夫出事那一次?
采访者 是的,就是那一次。怎么回事呢?
小田太太 镇上所有的人都敌视我们。他们觉得,我们就像宗达一样有罪。我们同样有罪,也许是真的,也许可能是真的。我丈夫是这么想的。他觉得自己尤其有错。突然,我们就被鄙视了。我们是所有人当中最低贱的。多年来,一直同我讲话的人,在街上碰到了,他们就会那样,就会往旁边走上几步。他们就会走上几步,拉开距离,不是正常的距离。也许有人看不到,但是我能看到。非常明显,距离非常明显。还有,有些人甚至,他们甚至会朝我们吐口水。小孩子。
采访者 小孩子会朝你吐口水?
小田太太 有过一次。窗户开着,一个小孩朝着我吐了口水。小田先生就去敲那家人的门,但是没有人应门。
采访者 但是,我们谈的是那件事。
小田太太 当时,我丈夫去买米粉。家里没有米粉了,他得去买一点,我才能做饭。商店里,那个店员,一个卑鄙的小个子,以前我就不喜欢他,一直不喜欢。他拒绝卖米粉给我丈夫。我丈夫就把钱放在柜台上,拿起了米粉。那个店员跟着他走出来,说他的钱是臭钱。他把钱朝我丈夫扔去。我觉得他一直都不喜欢我丈夫。他把钱扔向我丈夫,还大声叫喊,说我丈夫再也甭想来那家店。我丈夫想要同他说话。他说,你知道他没有干过。宗达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是搞错了。但是那个人不肯听。他拿起一根棍子就打我丈夫,拐杖之类的东西。他挑的头,然后他就追他。我丈夫想要逃走,但是其他人把他抓住,摁在了地上,打他,一直到警察来了才完。警察甚至都不调查一下,根本就不过问是谁干的。他们就让大家散开。警察觉得这样做也没什么。
采访者 然后,那家医院不肯收他?
小田太太 那家医院不肯收他。他浑身都在流血。他甚至已经昏迷不醒了。他一会儿有意识,一会儿又没有。那个医生看了他一眼。他把救护车的后门打开,看着他,就说不收他住院,所有的人知道,他不会为小田家的人做这样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来问你,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当医生?我的丈夫就被送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有真正的医生,是家真正的医院,不像第一个地方。他得到了照顾。这么多年了,我再也没去过第一家医院,一次都没有去过。我也告诉我的朋友们,不要去那儿。那地方不好。
采访者 我主要是想问你这件事情,也就是宗达告诉次郎,他说自己没有干过。
小田太太 我们不相信次郎。他一直就是个问题孩子,在学校成绩不好,总是说谎。他是个撒谎的孩子,每次他说什么事情,说出来的很有可能都是别人不能相信的。每件事情,你都得从多个方面来看,即便这样,最后也有可能是假的。所以,他一门心思觉得自己可以说服宗达。我们不相信他的。还有,说这件事情,他选了个最糟糕的时候。就在医院病房,我丈夫奄奄一息的时候?他没有死,没有。但是,他差点就死了,就差一点儿。我女儿从东京回来了,只为了看我丈夫,只是因为他受伤了。她没有去看宗达。她当时也在,她也不赞成。次郎做的那件事,她不赞成。我们并不孤单。
采访者 但是,他是你儿子。
小田太太 是的,他是我儿子。他已经变好了。现在他有了很好的家庭。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是,如果是他回忆当时的情况,我觉得就不该信任他。
采访八(母亲)
[采访者注。小田太太特地回来解释她最后一个观点。当时房子前门响起了敲门声,我被惊醒了。走下楼去,看到她在门口。突然来访,她表示抱歉,但是她觉得,有件事情必须澄清一下。]
小田太太 我要给你讲一个关于次郎的故事。我要解释为什么不能信任他,一点儿也不能信任他。他以前经常玩一个游戏,他装作是法官。他的玩具来到他面前,呈递案子让他来判决。他觉得这个游戏非常好玩儿。我记得,他从来没有同别人玩过这个游戏,就他一个人玩儿。不同的玩具,他就装出不同的声音。递诉状,玩具也没有必要一定是玩偶。比如说,他最喜欢的勺子就经常出场。首先,玩具排成队,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它们争吵推挤,都想第一个同次郎说话。他就坐在自己搭建的小台子上面,与它们争辩,或者是告诉它们判决结果。嗯,就像是这样的:次郎说,这是谁,它们有什么要说的?小木头盒子就排在勺子前面,勺子在布偶小鸟前面。它们都大声嚷嚷,都在说话,然后次郎伸出一只手,让大家安静。接着就安静下来,他说,如果不一个个地按次序说,就把它们全抓起来,全部杀掉。接下来,盒子就说话了。我不知道具体说的是什么,但就是这样玩的,玩了成百上千次。也许盒子想要什么东西,但是从来没有要到手。我记不清了。盒子可能说的是,每天晚上都被放在那个地方,我不喜欢。经常都有别的东西放在我的头上,不舒服。次郎就说,不要再开口,否则我就杀了你,然后就打发盒子离开。接下来,轮到勺子了。勺子就说话了,说同样的事情,每次都一样。不管说的是什么,次郎都说,不要再开口,否则我就杀了你。我觉得,他自己都记不得了吧。很早很早的事情了,那时他还没有上学呢。
采访者 但是,为什么你说不能信任他呢?很抱歉,我没看出来……
小田太太 因为他认为无论人们做了什么,或者说什么,每个人都应该得到同样的待遇。或者无论谁做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所有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也许他在某些地方做出了改变,但男孩就是男孩。现在的他,还是同过去的他一样。我给你说了这个,不要告诉他。或者就告诉他吧。我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吧。
(她在手提包里掏了掏,拿出来一把旧勺子。)
小田太太 就是这把勺子,我想着带给你看看。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让这把勺子说个不停,说个不停。就像是勺子最想要说服他。但是从来都办不到。他玩他的游戏,我就坐在隔壁房间,听他说话。听他玩整个游戏。每一次,我都听,从头听到尾。他让他们说的话,你都没法相信。但是,每一次,这把勺子的理由都最为精致,而且啰里啰唆的,说得最多。但每次都是一样的。不要再开口,否则我就杀了你。我真的是很同情这把勺子,所以,所以我还留着。
采访者 这是一个念想,次郎童年的念想。这是个好东西,留着也很有道理。
小田太太 不,我不是这样想的。我从他手里把这东西救下来的。我觉得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把勺子。
采访九(父亲)
[采访者注。我多次想与这位父亲谈一谈。打电话时,他会同意见面,然后等到约好的那天,他就是不出现。他的妻子给了很多借口:他身体越来越差,出行不便,天气太热,等等。等到我们再次通电话,他就表现出迷惑不解,说不知道我们约好了要见面,等等。就这样约了九次或是十次,他终于来了。他非常瘦小。从他家人的叙述来看,他应该是说一不二的人,但看上去完全不像那回事。然而,等到他一开口,就表现出一种气势。和他儿子一样,他看起来既不信任我,也不喜欢我。他觉得我是在耍花招,诱导小田太太把不应该告诉我的事情说出来。他来就是为了把事情讲清楚。我不要听信小田太太说的事情。他想要把这一点说清楚。他会告诉我一些事情,就这样。他要告诉我的事情,就要取代小田太太说的,而且肯定要取代他儿子给我灌的胡说八道。听到美奈子也同我交谈了,他很吃惊。他不知道美奈子回国了,听到这一消息似乎有些迷惑。过了一会儿,他才恢复过来。他选择在院子里交谈,所以磁带上偶尔会有远处车辆的声音。他说,到了他这个年纪,下午有这么好的阳光,肯定是不能错过的。拥有的时候,就要利用起来,他是这样说的。]
采访者 我们从哪儿开始呢?
小田先生 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并不惊讶。当时我们的邻居告诉我,有人看见我儿子被抓到警察局去了。鲍尔先生,我可以告诉你。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别人可能会因为这些事情大吃一惊,我并没有如此。
采访者 为什么你不惊讶呢?你怎么可能猜得到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小田先生 我一直都有那种感觉,我知道要发生可怕的事情。在那之前,我们都生活得很好。我一直都生活在这种感觉的阴影中,我感觉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而其他人都看不见。但是,我知道,它就要来了。渔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有预感;不是和尚那种。我也不是说,我们渔民很特别,或者是值得敬重。我们不值得敬重。其实,有人会说,我们是最底层的,在海水里讨生活,家人过得苦兮兮的,从来都算不上什么。但是,我们真的有预感。有时,事情还没有发生,我们就看见了。这不可靠。这与知道不是一回事。不会有人觉得这种感觉有用,你明白了吗?你,你明白了吗?不是一件有用的东西。只是一件东西。当时,我知道要出大事,等到大事来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我之前就见过它,你明白了。就像是个老朋友。或者是个老对手。虽然立刻就看见了,但没法提前做任何准备。这种东西,蠢到家了。
采访者 所以,你觉得宗达没戏?他肯定是一事无成的?
小田先生 他和我弟弟非常合得来。就因为那个,就因为宗达,我弟弟的生意差点被毁了。但是,他们很合得来。
采访者 为什么你不到牢里看你儿子?
小田先生 你什么意思?我去过。我第一个去的,比任何人都早。
采访者 对不起,我知道那个,我想说的是,为什么第一次去了之后,你就不再去了?为什么停止了?
小田先生 我来这里同你谈一谈,不是为了这个。
采访者 你有其他想要谈一谈的事情?
小田先生 我有。我有。
采访者 那就把你想要告诉我的事情讲一讲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洗耳恭听。
小田先生 鲍尔先生,我儿子有病。他一辈子都是病人。婴儿时期,他生过一次病。我妻子不承认,她就是个白痴。有一次,他整整哭了两个星期,他的脑袋都变成了蓝色。他缓过来了,但同以前不一样了。不知道是什么病,反正就是那个病。他觉得自己随时都能听到铃铛的声音。那是病症之一。所以他总是放磁带。他不想听到铃铛的声音。
采访者 其他人都没有提到这一点。
小田先生 你就不应该听信其他人的话。我们说的就是这件事,现在我告诉你的,才是你该用的。我们说的就是这个。
采访者 我明白。你已经说过了。
小田先生 也许其他人看不到,但我总是看得到。每次他要做什么蠢事的时候,我总是能察觉出来。他就会有那种蓝幽幽的脸色,从他童年开始就有的脸色,我记得的。就好像有人在掐他脖子,但又没有人掐他脖子,然后你知道了,你就知道了——他又要做出大家都会遗憾的事情了。然后,他就做了。当然了,他从不道歉,做了之后不道歉。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比如说,我进屋的时候,他忘了向我问好。我就盯着他看,盯着他看,我盯得越久,他那种状态就越来越明显,我看得见。然后,他什么都不说,一个字也不说,就站起来,从房子里跑出去。然后,次郎也跑出去。他做什么,次郎就做什么。宗达有时候还有理智,但次郎没有。但是到了现在,哪个儿子变得更糟糕,这就难说了。
采访者 你生次郎的气,是因为他做了什么吗?
小田先生 你来这里,好像你要修补好什么东西一样。可情况是这样的:一种是坏掉的东西已经不在了;一种是事情还在继续,而你的行为无济于事。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同你谈一谈。
采访者 拜托了,请允许我问你几个问题。之前,你说,这事发生之后,你在医院的时候,你说……
小田先生 那是我妻子想象出来的。我没有住院。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她有时会提到医院。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知道。
采访者 好吧。行。据说,你禁止家人前去看宗达,或者谈论宗达。据说,你对宗达非常生气,不再认他是家庭的一员。你明确地告诉你的女儿、你的妻子和你的儿子,不准与他说话,不准去看他。是真的吗?
小田先生 我认为你不,我认为,我……
[采访者注。说到这里,小田先生起身离开,非常混乱迷惑的样子,不时地停下来告诉我,说我不应该和他的妻子、儿子或是女儿说话,说不应该相信他儿子,说他就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跑到这里来。我说,如果让他感到不适,很是抱歉。我告诉他,我会采用他的证词,也会用其他人的证词,凡是我能找到的,我都会用,因为我想要一个完整的记录。他说,这个想法就没有半点可取之处,就没有什么完整的东西,他说我就应该走人才对。]
采访者注:关于庭审的新闻报道
下一部分内容,我要呈现的是小田庭审的系列报道,当时刊登在了日本的多家报纸上。高英二,有名的记者,风格特别,很受读者的喜爱。不管怎样,在诉讼过程中,他还是清楚地描述了观点和事实。我不会把他所有的系列报道都罗列出来,但也要足以讲清楚事件的发展。他的系列报道可以分为:
1. 涉案主要人物的速写
a. 小田宗达
b. 法官X
c. 法官Y
d. 法官Z
e. 公诉人W
f. 辩护律师R
2. 庭审过程中的情绪高潮描写
3. 日常报道
a. 法庭事件
b. 监狱里的重要事件
c. 宣判,小田宗达退庭
显而易见的是,这位高对小田宗达有偏见。但我要请你理解的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即便他有不一样的感受,也不可能以明显无偏袒的态度来写作。我觉得,他的感受与他的文字并没有什么两样。我认为,他的文字表达了他的感受。然而,当时,堺市地区群情激愤,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倒是愿意这样想:如果自己当时在写即时报道,可能会保持冷静,会比他宽容一点。这样的愿望,也不过是装模作样摆姿态吧。拳击比赛的实况报道很容易被大家批评,这是现实。但真相很简单——评论员坐在那里,无论他的位置如何不利于观察拳击手,无论他看到了什么,多也好,少也好,他必须说个不停。
我还应该指出的是,高(Ko)是笔名。“Ko”还指围棋中的一种走棋原则——棋手必须在棋盘别处放子后,再回来争夺某一地盘。他借此给自己树立起一种痴迷复杂局势的形象。他给自己起了这样的名字,是否名副其实呢?你可以自己来判断。
顺便说一句,这一报道不仅刊登在了大阪府的报纸上,还刊登在了全日本的报纸上。
小田庭审报道[高英二]
小田宗达速写。
小田宗达
小田宗达,渔民的儿子。二十九岁。大阪府中学教育的产物。他的工作是什么?一家公司的办事员,买卖的货品是线。他被捕已有几周,原因?他被指控绑架,或许继而杀害了十一位同胞。这个年轻人,这个安安静静的人——据传言,他甚至已经承认了罪行。现在他就坐在法庭之上,三位法官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他,就让我用文字来给大家呈现一幅他的速写吧。
头发剪得非常短——也许是特意为了庭审剪短的。据传言,他刚被捕的时候,是长发。他不安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穿着一件非常廉价的西装。有人说,这衣服做来就是上绞架穿的。他的个子小,外形看不出威胁性,但从他枯瘦的脸颊看来,潜伏在内心的残忍野蛮若隐若现。最重要的是,最让旁观者胆战的是他双目中卑鄙的冷光。无论谁说什么,他似乎都无动于衷。他就像是在一个冰冷的星球上,拒绝所有人类的接触。我们倒想看看,等到庭审结束、法官宣判的时候,他是否能够保持这样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