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二 不可能。不可能给你看。你写的认罪书。你知道上面说了什么。这不是游戏。告诉我们,在哪儿找人。你带那些人到哪儿去了?小田先生,我们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警官一 不可能给你看认罪书。他是对的。完全没有必要。当然,可能性还是有的,如果你合作,很多不必要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我们也说过的,你可以吃得更好,住得更宽敞,不一样的条件设施。甚至认罪书也有可能看一看。我不是说yes,完全不是。我不会说这个。但是,这些事情,开口给我们说说吧,我们再看看有什么办法。
警官二 都在于你。在你的掌握之中。
(磁带上接下来四十多分钟的时间,没有声音,审问者和小田互相看着。最后,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录音机关上的声音。)
采访二(弟弟)
[采访者注。这次采访也是在上一次提到的房子里进行的。宗达的弟弟次郎是他最忠实的支持者。事实上,他知道发生的事情后,就想去警察局探望,而且还在父母之前。然而,他被拒之门外了,原因未知。也许,他去的时候还没有开始第一次审问。原因不明。我同他交谈了好长时间。发生了这件事情,整个家里,他是最为之愤怒的人。年轻的时候,他在钢铁厂工作,1977年的时候还在那里干。后来,他成了工会的积极分子。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非常好,开着昂贵的车。他的个人习惯方面,我可以说一点:每次我们谈话,他都要抽掉整整一包香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常态。也有可能是因为与我交谈,而且谈论的又是这个话题,他感觉紧张。有几次采访,他的孩子跟着来了,两个都还是小孩子。我们说话,孩子们就在院子里玩。虽然他非常刻板,有时甚至对我有敌意,但他对孩子们说话的时候非常温柔。我练过一段时间柔道,次郎也练过。一次,无缘无故,他突然提到这个话题,问我是否练过。之前,关于柔道,我一个字都没有说过。我回答说,练过,他就大笑起来。他说,我总是看得出来。练过柔道的人走路有点不一样。因为这一点,我可能倾向于喜欢这个人,但是,我要申明的是,我总是尽最大的努力做到客观。]
采访者 那是10月19日?
次郎 有可能。不知道了。
采访者 但那是你第一次进警察局?
次郎 其实并不是第一次。之前我就去过一次,那次与钢厂的一个朋友有关。我去看他,陪他的妻子去探望。现在想来,他是一直在搞运动,被警察抓了。
采访者 你的朋友?
次郎 是的,是那事发生几年前。
采访者 但是,十月那次探望……
次郎 我看见宗达了。警察搜了我的身。我在几份文件上签字,出示身份证明,然后就被带进去了。他的牢房在后面。他一个人,一间长长的牢房,没有窗户。
采访者 警察让你和他单独谈话了吗?
次郎 没有,有位警官一直在旁边,听得到我们说话。宗达看见我,走到牢房边上,我们就看着对方。
采访者 他看起来怎么样?
次郎 很糟糕。他是在拘留所。你觉得他看起来还能怎么样?
采访者 你说了什么?
次郎 我什么都没说。我去那儿不是为了说什么。我只是想看到他,我想要让他知道,我想他。我认为,自己并不想听他说什么。我觉得,就算是他开口说话,也没有什么值得一听的内容。
采访者 报纸上关于这件事的报道,你是看过的?
次郎 是的,报纸上铺天盖地。几个月全是失踪的消息。接着,就全是关于宗达的报道。他全部招认了,甚至包括了报纸完全不知情的部分。所以警察才那么肯定。他们以为有八人失踪,结果他招认了十一人,而另外三人完全没有报道过。警察去调查这三个人,的确是不见了。
采访者 你没有就此问他?
次郎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见了他,然后离开了。
采访者 后来你去看他,也像这样?
次郎 我每天都去。有时候他们让我进去。有时候他们不让。让我进去的时候,情况都一样。我从这头走向牢房的铁栅栏,他从那头走过来。我们谁都不说话。据说,警察局有囚犯和来访者见面的房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房间。
审问三
1977年10月19日。小田宗达。记录中没有出现警官名字。
[采访者注。同之前一样,下面是审问录音的文字记录,有可能改动过,或者粗制滥造。没有听到原始录音。]
警官三 小田先生,之前问话的警官已经把情况告诉我了。他说,你毫无反应。他认为,就该让你走一遍流程。来一个全套的。这是他的原话。不想太直白,但是,你明白我的意思了。现在,你的名声有些特别了。有些事情,我来给你解释一下。在拘留所,在监狱,甚至是像这样的警察局,就这样的一个当地警察局,人们做了什么事情,就成为什么样的人。你明白了?我在军队待过,我上过学,我受过培训,之后我成了警察,然后我一路走来,成了督察。这就是我。因为我之前做的事情,我成了现在的我。你呢。你犯下了罪行。这就是为什么你到了这里。你是谁?是一名囚犯。这就是你。然而,你的身份并不能决定你受到的待遇,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在这里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决定的因素是你的行为,以及你的行为造成了什么样的名声。我很好说话的,这是我的名声。与我交谈得越多,越会明白我很好说话。这就是我的名声。这里有的囚犯待遇非常好。有些人犯下的罪行更恶劣,他们受到的待遇反而更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小田 (沉默不语)
警官三 那是因为他们学会了如何做,如何表现出某种名声,然后身体力行。你正在给自己造名声。你知道吗?
小田 (沉默不语)
警官三 你日复一日地睡在没有床的水泥牢房里,这是有原因的。你吃的东西是没人想吃的,这是有原因的。不是所有的囚犯都会被水枪喷。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这些警官都来自好人家。他们和你一样,都在这镇上长大。你甚至认识他们。他们有孩子。他们对人很好。但是,他们看见你的时候,他们想:这是个畜生。这个人压根儿不想做人,不想成为我们中的一分子。
(警官深深吸了一口气,停顿。)
警官三 我们想要你做什么?不过是多告诉我们一些事情。认罪书里的东西不够。太少了。涉及你,这东西有用,除此之外,简直就没有半点用处。涉及你,它很有可能是你的终结篇。但是对于其他人,这东西没用。你得告诉我们更多的内容。告诉我们更多的东西,我们就可以帮你。今天,我来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说,我要来和你谈谈。你是什么样的人,之前,我心里是有概念的。有人谈论过你。还有了,报纸上也有。一直在持续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所以,你是什么样的,我之前是有概念的。但是,你不是那样的。我觉得,你看上去像个普通的家伙,陷入了困境的普通人。看你的样子,也许你需要同谁交谈一番。谈一谈什么呢,也许,这件事情,可能事出有因,解释一下吧。我就是你想要与之交谈的那个人。想一想吧。
(录音机关上了。)
采访三(母亲)
[采访者注。这次见面,小田太太带来了一个宗达小时候的玩具。一根长棍子,涂成了蓝色,两头各有一个红色的铃铛。铃铛的形状是一朵花。这个铃铛没有声音,小田太太解释说。最开始,这东西是作为礼物送给宗达的弟弟,他不一会儿就把这个玩具弄坏了。宗达发现了这个坏掉的玩具,就一直带着,也就成了他的玩具。他甚至声称自己可以听到铃铛的声音,可这个铃铛根本就发不出声音。一次,家人逗他玩儿,都在衣服里藏了小铃铛。他一动那根棍子,家里的某个人就悄悄摇铃铛。他因此大为忧心,大为迷惑,父母都后悔这样逗他了,小田太太是这样说的。这也让他深信不疑,棍子就是有声音。即使之后给他解释了恶作剧的事情,他都不信。]
采访者 你下一次探望是几周之后了?
小田太太 一周之后。我给他带了一条毯子,但是他们不肯给他。他们说,他需要的毯子,他都有了。
采访者 拘留所给他提供了毯子?
小田太太 我可不信。他们说的是……
采访者 他不应该有毯子。或者是他这样的不应该……
小田太太 我也这样想。他们的确允许我拿着毯子站在那儿,允许我和他说话。我告诉他,我们都想他。有个朋友教我怎么说,我就试了试,说了。
采访者 这是什么意思?
小田太太 我的一个朋友,一位老妇人,我非常尊重她的意见。她告诉我,去的时候要做什么,我就做了。我仔细想了个清楚,就照办了。就是这样:我应该给他讲我记忆中的某件事情,要非常清楚地说出来,只说那件事情,就让那件事情萦绕,没有我,也没有我们所处的艰难时刻。就只有那件事情,过去的时刻。于是,我就想起了一段时光,说出来应该合适,我认为我可以……
采访者 你提前准备了?
小田太太 是的,我想了几种方式,还试了试。然后,我去的时候,我就对他说了。
采访者 你可以用之前讲述的方式讲一下吗?你觉得自己还记得吗?
小田太太 是的。我记得。事实上,我给他说了几次。他似乎很喜欢,所以我去的时候,我就讲,讲了几次。
采访者 你现在就可以讲?
小田太太 我可以。让我想一下,我就能讲。
采访者 好的。我停一下录音?
小田太太 停一下吧,不需要多少时间。
[采访者注。我停止了录音,大概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其间,小田太太就回忆自己的措辞,我到厨房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又到另一个房间做了点事情。等我回来,她已经准备好了。]
采访者 我们开始录音了。
小田太太 我对他说,我说:你四岁的时候,我和你父亲有个想法,觉得我们或许应该去看看不同的瀑布。我们觉得,如果所有能够看到的瀑布都看到了,那该多好呀。于是,一有机会,我们就去看瀑布。那一年,我觉得我们看了三十处瀑布,去了很多地方。我们甚至有了看瀑布的模式。我们开车,到了,从车里钻出来。你父亲把你抱起来。他对你说,是这个瀑布吗?然后你就说,不,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我们到处都去了。好多瀑布,真想不到有那么多。最初,他对我说要去看瀑布的时候,我说,我不知道有多少瀑布可去。但是我错了,好多瀑布呀。当时,车里就只有我们三个人,你的妹妹和弟弟都还没有出生。就我们三个人,坐在车里。我们沿着小路,穿过田野,穿过稻田。我们得停下来,向陌生人打探方向,完全不认识的人。但是,所有的人似乎都理解我们在做什么。很容易就解释清楚了。我们想要看很多的瀑布。对方就说,这很好呀,就在那个方向,另有一个瀑布,非常美,很值得一看。然后我们沿路而行,到了之后就停车。我下车,然后让你下车。你就走向你父亲。接着,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就走向水边。你父亲就竖起耳朵听,你就模仿他。我们当时没有相机,所以我现在也没有照片。但是你俩就那样听瀑布的声音,听上好一会儿。接着,他就把你抱起来,说,儿子,是这个瀑布吗?你就说,不,不是这个。不是这个。然后,我们就坐下,吃点带去的食物。我们再看看这个瀑布,有时会谈一谈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然后,我们就钻进车里,开走。离开的时候,你父亲从来不会回头望瀑布,但你总是尽力回头望,把头探出窗口望。或者,在我们开车离开的时候,你还透过后挡风玻璃张望。我们就这样进行了数月,看了很多很多的瀑布。最后,我们去了一个之前错过的瀑布,那个瀑布其实距离我们住的地方挺近的。那是个下雨天。出发的时候,天气晴朗,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但是,开车的途中,很多乌云聚集起来,西边和北边的天空都黑了,然后就开始下各种各样的雨。你父亲不想停下来。很近,瀑布很近,他说,下雨也是探险的一部分,我们不会掉头返回。于是,我们冒雨前进,等到的时候,雨停了。我们在车里坐了几分钟,钻了出去。那个瀑布非常小,我们见过的瀑布中,它是比较小的那种。很有可能是因为这一点,我们在找瀑布的时候,才没有人提及这个瀑布。但是,你和你父亲听了一会儿,他把你抱起来,问你,儿子,是这个瀑布吗?你大笑起来,笑呀,笑呀。你什么都没有说,你只是笑呀,笑呀。于是,他又对你说,是这个瀑布吗?是这个吗?是这个瀑布吗?然后你说,是的,这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瀑布。后来,你的妹妹弟弟出生了,我们去家庭野餐,经常去那个地方。但是,我们不谈论我们的瀑布探险,因为你当时太小了,你根本就记不住。你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去那个瀑布;或者你不知道是你选了那个瀑布,而我们见过那么多瀑布。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个瀑布,你父亲和我也不知道。或者,他也许是知道的,但是我不知道。
(小田太太哭了起来。我递给她一张手绢。她拒绝了。)
采访者 他听了,有没有说什么呢?
小田太太 他背靠着墙坐着,一直望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眼睛就会转开,我知道这个故事触动了他。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再去的时候,又讲,又讲。我觉得这个故事触动了他,无论他说不说话,都是一样。
采访者注
我和看守们交谈过,他们说小田很不适应拘留所的生活。
看守们自然是有报纸的,他们也读了报道,知道有关于小田的事情,知道发生了什么。再加上他签了字的认罪书,他的罪行似乎就是昭然若揭,看守们对他成见很深。
这就奇怪了,按理说媒体应该是搞不到认罪书的。没错,警察局那份认罪书,他们是没有搞到。根据蛛丝马迹判断,可能是:A.目击者看见小田宗达从房子里被人拖着出来;B.媒体得到了匿名者提供的数据,明白需要进一步调查,而在这一点上也许是警察泄露了信息。到底发生了什么?未知。许多报纸都认为,既然他自己在认罪书上签了字,那么,小田宗达与成户失踪案绝对脱不了干系。
这样一来,特别是他又不肯合作,小田的待遇就很糟糕。他被单独关押,几乎是连续不断地有警官审问他,想从他嘴里撬出信息。你也知道,我拿到了一些审问记录,这些记录是本书的部分内容。但我疑心,这只是很多审问中极少的一部分。显然,在审问之前,看守经常不让他睡觉,旨在削弱他的意志。无论是否如此,从我们现有的录音记录来看,这一招并不奏效。
起诉之前,小田在警察局的牢里待了二十天。要庭审了,他被关押到了另外的地方。也许是因为无孔不入的媒体压境,也许还因为有认罪书,再加上小田在法庭上没有任何反驳抗议,所以整个案子显然进行得很快。
采访四(妹妹)
[采访者注。我开始采访时,宗达的妹妹小田美奈子住在别处,可能是韩国。家人给她谈起我在调查采访,她觉得很重要,就选择回到日本待上几天,要和我谈一谈。我也是在之前提到的房子里采访她的。她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当然,年纪也不小了,穿着非常职业化。她似乎受教育程度很高,事实上,她是韩国某个大学的教授,教哪门课程,我记不起来。宗达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她正在外地求学,然后从东京赶回来见他。具体日子她不确定,也不确定是在其他家人探望之前还是之后。她说了,有个警官是她儿时的朋友,所以得到允许进入牢房,坐在了宗达身边。其他家庭成员都没能如此,其他的信息来源也没有提及这一点。]
采访者 你进去了,在牢房里,坐在他身边。你还是个年轻女子,正在攻读博士学位,一下子到了一个自己从未经历过的荒诞场景。
美奈子 当时,我生他的气。他从来没有撒过谎,一次都没有,所以我确定那份认罪书是真的。我担心那些失踪的人。他们中有两个人,我是认识的,这是我其他家人没有的经历,所以……
采访者 所以,这件事情于你而言,更为复杂了?
美奈子 你可以这么说,但是,我想,对于我们所有的人,这不是复杂两个字就说得清的。
采访者 当然,我并不是说……
美奈子 我知道,我明白。我只是想说,在那种情况下,我的忠诚,我的直接责任具有两面性。一方面,我想要帮助我的哥哥,他是我深爱的人,最爱的人。事实上,我最爱他,胜过次郎,胜过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家里人中,只有他真正在阅读,只有他鼓励我学习。他写过很多诗。他有文化,但我觉得,除了我,就没有人知道这一点了。我认为,他没有给任何其他人提过这一点……我想要帮助他,但我也想要帮助那两位失踪的人,其中一位是女性,她曾是我的小提琴老师。另一位是男性,神道教的师傅,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拜访过他。他们失踪了,我很担心,而且为此深感内疚。如果我还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我必须做到,我就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采访者 这一来,你就有了某种行为?
美奈子 一个人如何行为,为什么做出这种行为,真的是说不清。如此的情况,它们更为复杂,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命题。把事件成双成对地组合起来,使之像纸牌一样互相靠在一起,这是简单化地处理事情。我觉得,这样的思维,也许在下围棋或是日本象棋时会有用,但那不是人生。
采访者 但是,你可以不提及他的罪行,只做些其他的事情,让他感觉好过一些。或者,你也可以问一问他那件事情的情况。
美奈子 我选择了后者。我坐在他旁边,我告诉他,他是我哥哥,我不会基于发生的事情就否认他任何一种家庭关系,但是我需要知道,这些人是否还可以得到帮助,或者……
采访者 或者?
美奈子 或者,他们是否已经不可挽回。
采访者 他和你说话了?
美奈子 他没有。我走进去的时候,他望着我。他坐在我身边。他握着我的手。我离开的时候,我们拥抱了。但是,他没有说话。仿佛是他没有了读写说的能力一样。他动作的表现力就增强了。他的动作不再依赖于他的话语。所有要表达的,他都通过他的脸和眼睛,还有他的双手来表达。
采访者 你从中读到了什么呢?它们怎么对你说话的呢?
美奈子 他心中没有了希望,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他在等待死亡。他的确感受到了,真的,他感受到了,他不再属于任何群体,不属于我们,不属于任何群体。
采访者 但是他拥抱了你。
美奈子 是我主动拥抱了他。有可能是出于习惯或是别的什么。或者是出于厌倦。谁能说得清呢?他在牢房里很长时间了。
采访者 他的沉默,你能接受吗?从他少年时期的行为看来,你能接受吗?
美奈子 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其语境。我当时所看到的情景,在他年少之时,从未有过。
1. 日本大和民族和琉球族的本土宗教,分为大和神道和琉球神道。
采访五(弟弟)
[采访者注。次郎得知美奈子回来接受了采访,就提醒我要提防她。他说,美奈子一直都与宗达不对付。他说,宗达犯下罪行,家族因此名声在外,对此,美奈子还很享受(这一观点奇特,我没搞明白)。他还说,宗达的案子变得更糟了,部分原因正是美奈子的介入。我认真听取了他的意见,但并没有就此采取任何行动。]
采访者 所以,你见了他六七次,只是和他坐在一起,然后才有了你刚刚提及的那次探望?
次郎 正如我之前讲过的那样,我只是和他坐在一起。我觉得自己也做不了其他的事情。我还年轻,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或者是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
采访者 但是,你情绪爆发了。
次郎 是的,我爆发了,是在第八次,或者是第九次的时候。
采访者 你能描述一下是什么事情导致了那次爆发吗?
次郎 在镇上,我们的处境变得非常糟糕。没人肯同我母亲说话。只有我最要好的朋友还能包容我,即便是这样,也只是私下包容。我父亲,一辈子就是个渔民,他的鱼卖不出去了。没人买他的鱼。有一天,我父亲去商店买东西,事情就激化了。我不知道他要买什么,但商店的店员不肯为他服务。他们吵了起来,吵到了大街上。店员的祖父似乎也是失踪的人之一。他们冲着对方大喊大叫。我当时不在,我知道的,都是别人说的。
采访者 他们说了什么?
次郎 他们说,他否认宗达的罪行。他说,宗达没有做过。他只是一次次地重复这句话,最开始咄咄逼人的是那个店员,不肯为他服务,把他赶了出去。但是到了大街上,我父亲变得咄咄逼人。他冲着所有的人大喊大叫,公开场合——从来没有人见过他这样。他一直说,他没有做过。他没有做过。你们看着他长大的。你们知道他。他没有做过。人越来越多,人群愤怒了。有人打了他。他倒下了。其他人也开始打他。他被打了,很多人用脚踩他,后来警察才到的。他伤得很厉害,必须去医院。从那个时候开始,事情就变不妙了。
采访者 怎么回事呢?
次郎 到了医院,医院的人不肯接收他。于是,不得不开车送他去别的医院,他们把他收下了。
采访者 怎么会这样,那个医院怎么可能不收他?
次郎 我认为是主管医生也与失踪案的某个受害者有关系。
采访者 所以,这些都是在你那次探望之前,是吗?
次郎 那天,我去看宗达。所有的这一切,他一无所知,还是之前那个样子,只是坐在牢房里。他看见我,就站起来,走到栅栏前。我看着他,心里想,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某种让他发生了变化的东西,让他成为不同于我之前认识的那个人?我非常仔细地看着他。我想要看明白,我看的这个人是谁。这个人不是别人。他是我的哥哥,宗达。我一直都了解他。他做出了那些事情,太荒唐了。他没有做过。突然,我就确定无疑了。我对他说,我说,哥哥,我知道你没有做过那些事情。我不知道那份认罪书是从哪儿来的,但它不是真的。我知道这一点。我的手穿过栅栏,抓住了他的手。
采访者 看守让你摸他的手了?
次郎 我不记得警官们在干什么。他们盯着我们呢,但他们没有上前阻止。我觉得,他们并不认为宗达是什么危险人物。如果你见过他,你也不会认为他是危险人物。
采访者 他说了什么?你说当时他说话了,他说了什么?
次郎 他说,弟弟,我什么都没干过。我没有干过。
采访者 你说了什么?你肯定很震惊。
次郎 我不震惊。与我料想的一样。我对他说,他没有做过,因为我相信他没有做过。接着,他就作出答复,确认了我说的话。非常清楚。
采访者 但是,对你而言,这肯定是某种解脱?
次郎 我可没有那样想。本来面前什么都没有,突然就有了一座要攀登的大山。现在,就是把他弄出去的事情了。之前,只是探望,只是坐在那里。我的脑子高速运转。
采访者 你对他说了一些话?
次郎 我告诉他,他应该找一位律师,他应该签署一份文件,驳回认罪书,否认认罪书。我告诉他,如果他同意,我就去给他申请律师。但是,他变得犹豫了。我不知道,他说。我认为这无关紧要。于是,我就想要说服他,说这很重要,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我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同意和律师谈一谈了,同意把他告诉我的讲给律师听。我离开了,直接就到医院看我的父亲。我母亲也在,我就告诉他们了。我母亲只是发抖。她没有哭,只是坐在那里发抖。我父亲浑身都是绷带之类的东西。他整个人似乎僵掉了的样子。他说,为什么他要在认罪书上签字,问他这个。我说,我还没有想到问他这个。他说我应该想到才对。我就道歉了,说自己没有想到,很抱歉。他对我总是非常苛求,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