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奈津子的桌布是野田送的,那么野田必然买了三块桌布。但和丈夫一起去的妻子却说只买了两块。这又是怎么回事?
可能性有两个,一是丈夫已向妻子坦白罪行,妻子为了包庇丈夫,故意把三块说成两块。二是野田瞒着妻子,买了另一块桌布送给奈津子。
前者虽然并非不可能,但多少有些反常。后者更加合情合理。夫妻俩一起去刺绣店买了两块桌布,妻子经历过以上事实,所以对此深信不疑,她没有对警察说谎。瞒着妻子买了另一块桌布的是丈夫。所以,他应该在没有妻子的陪同下,又去了一次刺绣店。
想确认事实,唯有询问那家刺绣店。总部根据野田妻子提供的布鲁塞尔包装袋知晓了那家店的名字,于是再次向大使馆发送电报,希望咨询相关事宜。购物的日期也已明确,是去年十月十六日。
与此同时,他们还秘密调查了野田保男案发当天的行动。一月十六日开始,野田便入住了大阪的酒店,案发时,也就是十七日下午五点到七点左右,他一直在食堂陪客户吃饭。野田的不在场证明相当充分。
野田并非直接的行凶者,但是,他与奈津子一定有关系。案发现场丢失的那块桌布如果是他送的,那么他与案件本身或许也存在某种联系。目前尚未发现野田与互济银行职员之间的关联,但或许,这条关系线就潜伏在调查之中。
此时,调查总部领导再一次提到了那名下午五点半左右出现在奈津子门口与她聊天的红发女子。但尚不明确该女子与案件的关联性。调查总部倾向于认为,这名女子只是想去奈津子店里工作,所以来找被害人商量,与案件本身无关。
5
周刊杂志的内容五花八门,以丰富的想象力描写了“诗人妈妈桑被杀”时拜访水沼奈津子、一见之下颇有酒吧女郎气质的“红发女子”。因警方也没有掌握清晰事实,所以作者能够天马行空、任意想象。但读完之后,那名红发女子留给读者的,也仅仅是一个“神秘”的影子。
野田保男顺手拿起一本写了奈津子被杀案的周刊杂志,开始阅读。所有周刊杂志对奈津子的诗人身份都表现出一种揶揄的态度。有的杂志甚至引用了诗集里的一小节,但那不过是为了调侃。
野田认为,引用的那一小节写得并不坏,甚至可以说极其浪漫,富有抒情性。只因作者是酒吧老板娘,所以无法得到公正的评价。再加上,奈津子的情人着实太多。周刊杂志往往喜欢将诗的浪漫性与她混乱的私生活联系起来。
奈津子丰富的情史暴露后,野田并没有多么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相反,他认为那都是生意上的身不由己,进而对她产生同情。然而,这种客观性之所以存在,也是源于周刊杂志没有将自己列入情夫名单(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大致能猜出来)的安心感。
但是,野田并没有完全从不安中解脱出来。警察没有再次上门,也没有传唤他,调查重心似乎远离了他的生活。然而,有一件事依旧让他放心不下,那块桌布。
宗子已将包装袋交给了刑警,所以警察应该会向布鲁塞尔的刺绣店核实桌布数量。警察虽然声称调查桌布是为了给另一起案件做参考,但显而易见,他们的目标是奈津子被杀一案。警察已经注意到了奈津子房间里那块产自国外的桌布。事实上,周刊杂志彩页上的桌布的确令人印象深刻。假如警察得知那是在日本买不到的桌布,自然而然会推测送这块桌布的人曾经去过比利时旅行,或许还会进一步调查这个人与奈津子的关系。如果发现桌布出现在奈津子家里的时间和这个男人从比利时回国的时间相吻合,便可以直接锁定送礼人的身份。
宗子对警察说过,他们去布鲁塞尔那家店买桌布的时间是去年的十月十六日,警察很可能以此为线索,着手调查那家刺绣店。
野田不由得想起那位满头银发、神态娴静的老妇人。在摆放着各种美丽刺绣的店铺里,招待客人的唯有她一人。中世纪风格的石板铺就的小巷、厚重的橡木门,野田曾两次叩开那扇门。第二次是单独去的,说是为了再买一块桌布,送给与自己关系亲密之人。长着玫瑰色脸颊和两个深酒窝的妇人心领神会地笑了,朝野田微微颔首。她的英语突然变成法语,也是一种领会了实际状况后的下意识行为。过去,这位美丽的老妇人一定也曾经从有妇之夫手中接收过秘密的赠礼,她对万事了然于心,暗自决定帮他保守这个秘密。野田虽然没有明确要求对方保密(他还有一点羞耻心,所以无法提出这样的要求),但却相信她一定会为他保密。
但,那是在普通情况下。倘若对方得知桌布的数量关系到日本的一起谋杀案,会不会说出真相?“一对夫妇买走了两块桌布,那位先生随后折返,又买走了一块。”两人心照不宣的约定并非如此牢固、坚不可摧。
得到这个回答的警察一定会再次找上自己。和您太太说的不一样啊。您实际上买了三块桌布吧。还有一块送给谁了?——警察必然会以一种调查特有的执拗刨根问底。
想到这一幕,野田便觉得家庭破裂的大浪即将向他打来,内心凄恻不安。比起一次性的打击,远离后再度袭来的危机,往往具备更大的杀伤力。
然而,野田并不知道送给奈津子的桌布在案发现场不翼而飞。他不可能知道。这是调查总部内部的秘密信息,是锁定凶手的“制胜王牌”。所以并没有对外公布。报纸和周刊杂志的报道里,也没有一个字提到了桌布。
调查总部向布鲁塞尔发出电报后的第三天,终于等到刺绣店的回函。
“去年十月十六日,当店出售该类商品于日本人夫妇共计两件。无其他日本客人。”
因回信通过日本大使馆转交,所以耽搁了不少日子。但调查总部还是依据这封电报,完全排除了野田保男的嫌疑。送水沼奈津子桌布的,应该另有其人。
……那位远在布鲁塞尔的娴静老妇,彻底遵守了与野田心照不宣的约定。即使这关乎一桩谋杀案,她也不想辜负那位默默送礼给心爱女子的温柔男士。即使前来询问的是日本首相,也无法让她多说一个字。这位比利时老妇的胆魄,野田是不知道的,调查总部也不得而知。
然而,野田却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发现了使自己的家庭深陷不安与惊惧的元凶。
某个周日,宗子去商场购物,野田留在家中。他觉得有必要换件衣服,便打开衣柜的抽屉。但没有找到,于是打开其他的衣柜和储藏室壁橱里的木箱,翻找了一通。当他找累了正发呆时,眼睛突然被天花板缝隙里漏出的一角报纸吸引。
狐疑的野田搬来梯凳,爬上去把天花板推开。其中一块的螺丝钉已经脱落,很容易移动。一个报纸包成的包裹就放在上面。他取下报纸包,摸上去非常柔软。
当里面露出绣着浅褐色葡萄唐草花纹的米黄色桌布时,野田的脸失去了血色。能把这样东西藏在储藏室壁橱的天花板上的,只有宗子。
野田想起了之前读过的周刊杂志,报纸上也略微提到过,奈津子被杀前,一名穿着鲜红色外套、喇叭裤的红发女子曾经拜访过她。目击者只看到女子的背影,并没有看到长相,但说过,那名女子给人的感觉很像在酒吧工作的女公关。女子的拜访时间是下午五点半,由此可以确认开着门与她聊天的奈津子直到五点半还活着。之所以能将案发时间锁定在五点半到七点,也是基于这一点。而他送给奈津子的桌布居然藏在这种地方,莫非,五点半拜访奈津子的红发女子,就是宗子?如果不是宗子,奈津子的桌布怎么可能出现在他家。
最近,市面上一直有出售红色假发,可以把假发戴在头上伪装成红发。鲜红色的外套和喇叭裤也能在商场买到,宗子打扮成“乍看之下像酒吧女公关”的模样拜访了奈津子。那天,丈夫在大阪出差,妻子有充足的时间完成“变装”。每天过来做家务的老太太大概也被宗子以某种理由支开。
宗子为什么知道奈津子的存在?对了,是私家侦探。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性。野田去奈津子公寓时十分小心,每次都坐出租车,而非社长专用车。但如果私家侦探出马,可用的招数就多了,尾随或监视都不在话下。野田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被人盯梢。
宗子为什么没有把私家侦探的行程报告摔在丈夫面前,和他摊牌?为什么一声不吭,只身前往外遇对象家中谈判?并且不惜“变装”。
因为,宗子的性格就是如此,习惯一个人解决所有麻烦。她会一声不吭地处理好丈夫的外遇,事后再向他汇报。之所以“变装”,大概是因为不想被公寓的住户认出来。又或者,她故意打扮成年轻女孩,是为了伪装成想进酒吧工作的女公关,为拜访奈津子制造借口。
野田想到了两种可能性。一、杀死奈津子的凶手就是宗子。两人发生了争执,宗子一怒之下勒死了奈津子。行凶后,宗子剥下丈夫送给情人的桌布,带回家中。——但是,这种可能性太小。再怎么想,宗子也不可能杀了奈津子。她不是那种冲动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奈津子身材微胖、体格健壮,宗子身材瘦弱、手无缚鸡之力。宗子无法制服奋力抵抗的奈津子,并把她杀死。
另一种推论的可能性更大。——宗子向奈津子表达抗议后,提出要把桌布带回家。“这块桌布是我丈夫送你的。我们在布鲁塞尔时买了两块,丈夫似乎偷偷买了一块送你。能把它还给我吗?”随后凶手上门,杀死了奈津子。
当晚的电视新闻或是第二天的报纸都能让宗子知道奈津子被杀的消息。极度震惊的她意识到从奈津子房间夺来的桌布很可能给自己惹麻烦,于是把它藏进了储藏室的天花板。刑警来问桌布数量时,她强调只买了两块。之所以把写有店名的包装袋交给警察,大概是以为警察会在一定程度上信任自己,不会去遥远的比利时调查取证。另外,去过布鲁塞尔、买过同样桌布的日本游客一定不在少数,警察会认为送奈津子桌布的另有其人。宗子大概是这么想的。
野田想起,从大阪回到东京时,宗子丝毫没有提及酒吧老板娘被杀一案。这并不是因为不感兴趣,而是因为不想提。之后,谈到警察来家里调查桌布时,宗子也忙于为他整理脱下的衣物,几乎没有抬头。当时,野田正为宗子看不到自己苍白的脸色而感到庆幸,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宗子故意低下头,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不安。回想起来,一切并非无迹可寻。
那么,宗子为什么不把与谋杀案有牵连的桌布烧毁或丢弃,而是保存在储藏室的天花板上呢?这难道不危险吗?野田把这一点归结为女人的天性。这块桌布是产自国外的高级货,日本买不到。就算买得到,零售价也超过十万日元。她无法把这样的奢侈品轻易地付之一炬,那样太浪费了。杀人案解决之后,她一定打算取出来慢慢使用。
当然,野田不可能知道布鲁塞尔的白发妇人忠实地保守了他的秘密,对日本警察说只卖出了两块。他认为,一旦调查总部从比利时得知真相,便会找上门,或是将他传唤到警局。他决定在那之前,处理掉藏在天花板上的桌布。既然宗子已经知道他与奈津子的关系,对妻子的恐惧便不复存在,现在,他更加惧怕警方的怀疑。
一个不留神,警察很可能发现案发前,“变装”拜访奈津子的就是宗子。现在,警察一定还在追查那名“乍看之下像酒吧女公关”的红发女子。
野田再一次搜索了天花板,当他在偏僻的角落找到那顶被旧包袱皮包裹的崭新红色假发时,真相是什么,已不言而喻。
野田急急忙忙地穿上外出的衣物,把桌布塞进上班时常带的黑色手提包。吩咐做家务的老太太转告宗子,他有急事需要外出。红色假发的话,宗子应该会妥善处理。
坐在出租车上的他为了物色一个丢弃桌布的好地方,一个劲儿地催司机往郊外开。但因为是周日,郊外反而聚集了大量私家车和游客。他本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扔掉桌布,实际操作时,却觉得处处布满怀疑的视线,怎么也无法从包里取出报纸包裹的桌布。
他让司机掉头开回市内,市中心反而空旷许多。他下了车,溜溜达达地走上某条街道,随便找了一个垃圾箱。但他总觉得,扔在这里的话,很可能被某个路人瞧见,迟迟下不了手。
野田感到,自己似乎理解了宗子把桌布藏在天花板的原因。固然是因为舍不得,但另一个原因应该是找不到合适的丢弃场所。宗子也一定认为,无论扔在哪里,都可能被人看见。烧毁桌布的话,更可能招来异样的目光。
野田终于走进一条安静小巷,把报纸包扔进某栋房子前的垃圾箱。他慢慢悠悠地走远,心里却恨不得头也不回地逃走。走到大马路,坐上路过的出租车时,他的额头早已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报纸包里的桌布,明天就会被区政府的清洁工装进卡车,和其他垃圾一起被运到垃圾焚烧中心。在巨大的焚化炉中瞬间化为灰烬。这件麻烦的纪念品,即将永远消失。
……然而,事实并不如他所愿。翌日,垃圾箱的主人,一名家庭主妇发现了垃圾堆的异样。打开报纸包,里面包着一块轻微污损但依然美丽的桌布。主妇想把它铺在自家的餐桌上,于是送去了干洗店。
干洗店老板记得,这块绣着葡萄唐草花纹的进口桌布,正是许久前警察问过的那块,便通知了警察。
调查总部询问了将桌布送到干洗店的家庭主妇,得知桌布是被某个人扔进垃圾箱里的。
警察对比了周刊杂志的彩色照片,也让“水沼”的女公关确认了一番。这的确是铺在被害人水沼奈津子“会客间”的刺绣桌布。究竟是谁,把这块珍贵的进口高级桌布扔进了别人的垃圾箱?
调查总部并没有怀疑野田保男。因为布鲁塞尔的刺绣店说过,卖给野田的桌布只有两块,并非三块。
总部倾向于认为,另一名身份不明的男性送了水沼奈津子桌布。在祸事降临之前,酒吧女公关打扮的红发女子拜访了奈津子,奈津子禁不住对方的央求,把桌布转卖或赠送给了她。银座酒吧的抢人战况异常激烈,有的经营者甚至会在女公关入职时支付四五十万日元的“预付款”。如果让出时价十万日元的桌布就能得到一名优秀的女公关,奈津子一定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这便是警方的结论。
按照这个逻辑,案发经过还原如下——红发女公关得到桌布后离开了奈津子家,之后一名男性上门。男人可能因为感情纠纷勒死了奈津子。那时,葡萄唐草花纹的桌布应该已经不在餐桌上。正如鉴识科拍的现场照片一样,餐桌是裸露在外的。
与奈津子有染的互济银行客户经理已被警方以其他证据逮捕。因不是什么强有力的证据,对方一直矢口否认,调查总部也感到束手无策。
就在此时,调查主任想到利用刚刚发现的奈津子的桌布作为审讯的“突破口”。在此之前,他们没有在互济银行职员面前提过任何关于桌布的信息。
调查主任向嫌犯出示了周刊杂志上“参观会客间”栏目的彩色照片。
“你认识照片上的桌布吗?”
“认识,奈津子总把它铺在餐桌上。”
“你与奈津子聊天时,是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吗?”
“是的。”
“那么,你应该对这块桌布十分眼熟。话说回来,你最后一次和奈津子在会客间谈话是在什么时候?”
“我说过很多遍了,在她被杀当天,一月十七号的下午两点左右。”
“是啊。当时,这块桌布铺在餐桌上吗?”
互济银行职员的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似乎怀疑主任的问题包含着陷阱。然而,他好像认为比起耍小聪明,更加安全的做法是如实说出看到的情况。片刻的停顿之后,答道。
“那时,餐桌上什么也没铺。”
“没有照片上的这块桌布吗?”
“没有桌布,只有餐桌。”
“一直铺着的桌布不见了,你不觉得奇怪吗?那时,你没问奈津子吗?”
“这个……”
嫌犯飞快地瞥了一眼主任,自作聪明地添了一句。
“我也觉得奇怪,就问了奈津子。她说,因为桌布太脏,送去干洗店了。”
“嗯,这是案发当天,十七号下午两点你拜访她时发生的事吗?”
“是的。”
“你终于露馅了。……这块桌布直到下午五点半一直铺在奈津子的餐桌上。五点半之后,才从餐桌上消失。也就是说,你去奈津子家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半之后。”
当然,这是警察的计谋。五点半红发女子拿走桌布只是警方的推论,并没有获得证实。
葡萄唐草花纹刺绣的桌布居然让凶手招供了,这些事,野田夫妇是不可能知道的。
***
(1)“S”形的曲线花纹,多表现蔓状植物卷曲延伸的姿态。
(2)佛兰德斯指比利时西部至法国北部北海沿岸地区,佛兰德斯派指14世纪末至17世纪发源于该地区的美术流派。


神之里事件
1
公交车已在平原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
虽是六月末,天却阴沉沉的,出奇地阴冷。梅雨季节的主角本该是绵绵细雨和闷热的天气,今年却没怎么下雨。天空连日盘踞着铅灰色的乌云,冷风像从窗户缝隙吹进来的一样。东京便是如此,来了之后,才发现这里也一样。
虽然没有下雨,平原处的农田已插好秧苗,大概是因为河中有水的缘故。一路上,加古川紧紧跟随着车窗。车子开到镇上,或路过山丘时,它会短暂地消失,但不一会儿,那闪着微弱光线的河面就又出现在眼前,像对谁放心不下一般。
车上有十二三名乘客。中途有人上下车,目前只剩这几位。除了引地新六之外,似乎都是当地人。不过除他之外,还有另外三人从始发站上车。乘客们并不说话,像睡着了一样沉默着,也不看窗外。即使看,也只能看单调的水田旱地。
车子路过山地。山林本已染上新绿,但因为天色阴沉,所以并不显色。远山的上半部分隐藏在云雾中。只有路过村落时,才能看见平整的水泥路。上坡路没完没了,无论去到哪里,都是千篇一律的风景。
“尊敬的各位乘客,本车驶离加古川已有一个半小时。距离终点站青垣町还有一小时三十分的路程。去往福知山、和田山、丰冈、城崎方向的旅客,请在青垣町换乘对应线路。再次感谢您的乘坐。”
引地吓了一跳,朝前看去。在加古川上车时,他就对车上配备女售票员颇感意外。现在即便是乡村的公交车,也大多是无人售票的。
女售票员身材娇小、肤色白净,脸颊柔软而丰满。十九或二十岁的年纪,给人十分可爱的印象。穿着空中小姐一样的藏青色迷你西装套裙,同色的帽子斜斜地别在短发上。
引地看厌了窗外的风景,不时地偷瞄坐在司机斜对面的女售票员。因窗外的风景实在毫无趣味,眼睛便做出了自然的选择。她偶尔会同司机说话,多数时间一声不吭地目视前方。有的女售票员虽然长相可爱,但性格冷漠。本以为她也是如此,但面对中途上下车的乘客时,她却非常热情,也会照顾老人和孩子。
检票时她来过一次客席,随后一直坐在固定座位上。虽然距离并不近,但引地还是盯着迷你短裙下露出的膝盖和双腿侧面。这并非出于某些不轨意图。
如此安静的她居然从椅子上站起,用麦克风说了那样一番话,着实让引地吃惊。惊讶过后,又转而感到佩服,原来如此,乡下的公交车还保留着对乘客的服务意识。但广播声并没有停止。
“各位乘客,您一定对这样的风景感到厌倦了吧。接下来,请允许我为您介绍沿线的名胜古迹。”
女售票员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握住麦克风,朝客席微微鞠了一躬。引地完全没想到公交车上居然有这样的服务。他等着麦克风前的朱唇轻启,传来那悦耳、清澈的声音。
“话虽如此,但这样的偏僻山中的确不存在什么名胜古迹。不过,此处是《播磨国风土记》记载的古老地区。作为打发时间的消遣,请允许我为您讲述这里的传说。”
她的语调虽不像公交车导游那样激昂,但却抑扬顿挫、自成韵律。并且带着关西腔柔软的尾音。
“各位乘客,再过十分钟,我们就会进入西胁市。西胁也曾在《播磨风土记》中出现。传说《风土记》是和铜六年,距今一千两百六十多年前,奈良朝廷命令各国编纂而成的,主要记录各国的逸闻传说、名物特产。早在当时,《播磨风土记》就收录了许多有趣的古老传说。”
一段背诵完毕后,她总会停顿片刻。引地也已经习惯。
“过去,这一带名叫都麻之里。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北部地区有一条播磨与丹波的国境线。某天,播磨的女王来此地汲取井水饮用,大赞此水美味。美味的缩略语便是都麻,从此,那片土地就被称作都麻了。现在,那附近涌出的泉水依旧十分清甜可口。”
引地想,这番话并不是对本地人说的,女售票员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所以才讲了这个故事。她能从他的旅行装扮察觉一二,也能凭借始发站的车票预先得知他的目的地。其他三名不像本地人的乘客,或许也被当成了游客。
西胁町有人下车,中断了她的说明。车子再次驶上山地时,她又继续说了起来。加古川已变作名为杉原川的细小支流,车子行驶在曲折的山路上,河流轮番出现在左边或右边的车窗外,时隐时现。
“各位乘客,如您所见,这是一片只有山的土地。尽管如此,许久以前也被认为是适宜居住的富饶之所,此地曾住着一位名叫日上富之命的美丽女神。赞岐彦神听闻后从四国的赞岐赶来,发现日上富之命比传闻中还要美丽,便立刻向她求婚,却遭到女神的拒绝。大概是因为赞岐彦神缺乏魅力吧。不过,他相当执着,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娶日上富之命为妻。女神觉得对方实在难缠,冷淡地劝他知难而退。甚至雇用了武岩之命,与对方的军队战斗。赞岐彦神的军队战败,他一边沮丧地撤退,一边哭泣道,如今我真的软弱无力了。这句话的古语是‘我甚怯’,从此之后,这附近就被叫作都太岐(1)。”
一般听到这里,乘客们就该露出微笑。但因车上大多是本地人,所以多数乘客都面无表情。三名看上去像外地游客的男子也许太过疲劳,一直闭着双眼。引地把视线转了回来,朝女售票员微微点头。他觉得对方像是特意在为自己说明,不给出些反应总是过意不去。
司机一声不吭地变换着方向。车子逐渐深入山林腹地。周围几乎是杉树,悬崖峭壁之上点缀着几处深潭。
“各位乘客,过去,这附近被称作荒田之里。很久很久以前,此地居住着一位神灵,名叫道主姬,负责传达大神的神谕。某个时期,村子里有一名未婚生子的女孩。因那时流行自由恋爱,所以女孩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究竟是哪位恋人。道主姬为了探听神谕,使田七町的水稻在七天七夜里成熟,用水稻酿了好酒,邀请各路神仙品尝。她让那孩子给众神奉酒,孩子便径直朝一名男神走去,优先向对方劝酒。如此一来,终于知道了谁是他素未谋面的父亲。后来,完成使命的稻田从此荒芜,这个地方就被称为荒田之村。”
乘客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如此一来,手握麦克风的女售票员的视线几乎锁定在了引地的身上。三个月前,乘坐这趟公交车的石田武夫是否听过这些介绍?那时也是这名女售票员吗?抑或另有他人?因为出自同一所巴士公司,所以即使不是同一名售票员,他应该也听过同样的故事。想到被杀前的石田武夫一定和现在的自己一样,承担着代替其他乘客聆听讲解的义务,引地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他左右为难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