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乘客,请看左手边的窗户。”
女售票员的白色手套突然伸向左侧。
“远处的两座山峰名叫袁布山,虽然只能隐约看见一点。很久很久以前,宗像女神冲津岛姬之命怀了伊和大神的孩子,便从筑紫来到此山。宣告‘我生产之时终矣’,从此,这座山就被叫作袁布山(2)。”
引地有些吃惊,不仅因为一直以来的口语化说明中加入了类似《风土记》原文的句子,更因为这段原文给人的庄严感。她吟咏这段文字时用了奏上调(3),听上去仿若一段祈祷文。看得出来,她对这种腔调的掌握已经炉火纯青。
在一个名叫锻冶屋的小镇,七名乘客下了车。其中包括那三名外地游客。从西胁延伸出的铁路支线——锻冶线的终点就在此处。有五名本地乘客上车,游客只剩引地一人。河流变换到左边车窗,狭窄的平地一路延伸。它的背后,阶梯状的山丘紧密地连接着高山。沿着山麓拐弯,河流又转移到右侧。左侧的窗户外既有高耸的山峰,也有茂密的杉树林。
“各位乘客,这条河名叫杉原川,又叫荒田川。流经杉原谷、松井庄、中村、日野四个村落,绵延十里。由津万村汇入加古川。这个溪谷杉原谷,是一片极深极深的杉树林。连通此处和但马、丹后的山岭名叫杉原越。”
她的说明只针对引地一人,这一点已毋庸置疑。想来,对这位从一开始便专心致志听自己讲解的东京游客,她打算服务到最后。
“各位乘客,这附近有一个名叫荫山之里的地方。很久以前,应神天皇的头冠掉落此处,头冠的古语叫御荫,从此,这个地方就被称为荫山。另外,此地之所以有八千军的称号,是因为天日枪之命率领的军队有八千人之多。”
她一丝不苟讲解着《播磨风土记》,却没有一个人在听,除了引地。云层变厚,光线又黯淡了少许,加深了肌肤的寒意。
“各位乘客。”
女售票员不知是为了一扫车内怠惰的氛围,还是为了吸引引地的注意,突然抬高声调。白色手套的指尖指向左侧车窗。
“各位乘客,如刚才介绍的那样,这一带是众神居住的神圣之地。其中有一座被誉为圣地的神山。杉原谷千之峰的山顶也叫石座之神山。不凑巧的是,现在并不能从这个位置看到。那里有一块正方形的巨石,宛若重叠的五只宝箱。《风土记》中也有记载……此山戴石,又丰穗之神在,故云石座之神山。石座,指附着神之魂灵的灵域。”
女售票员用奏上调吟咏《风土记》原文,听在耳朵里多了一种庄严感。
根据地图的指示,岩座神所在的千之峰是座海拔超过一千米的高山。山脊呈之字形,一路延伸至北边的福知山。公交车到达终点站青垣町所走的路线,正是夹在千之峰山脉与妙见山、舟坂山之间的溪谷。也就是说,这条南北纵横的狭长山谷实际上由杉原川冲刷而成。公交车专用道仿佛一根细线,紧贴着溪流的边缘。
左边车窗刚刚出现开阔的农田,公交车便在一个名叫的场的车站停了下来。等车的只有一名老妇和一块写着“的场”的木桩。眺望远处,会发现两山的山麓间绵延着农田,不少农家集聚于此。
公交车开动后十分钟,又能看见少许耕地。两山山麓间,若干个村落像鸟群一样点缀其中。
因为看见了写着“箸原”的站牌,引地从座位上起身。公交车停了下来。
“非常感谢。”
引地把票交给女售票员时道了谢。
“您细致的讲解让我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旅程。那些介绍词,是巴士公司教的吗?”
她微微垂下白皙的脸,眼角发红。
“不,大部分是我自己写的。”
她关上车门的瞬间,公交车好像收到信号一般,又驶向了宛如细线的远方。
2
走过杉原川上的桥后,引地往东边的道路走去。妙见山在南边,正面耸立着筱之峰,根据地图上的信息,此峰高八百二十七米。路的尽头是山脚下的扇状台地。准确来说,路的尽头是一起石阶,石阶上有一座类似鸟居(4)的黑门。下桥后走了七八分钟,约莫一公里的路程,路边都是农家。靠近黑门的地方有两家整修过门面的小店,分不清是餐饮店还是食堂。引地想,原来如此,这便是个小型门前町(5)了。
黑门庄严肃穆,上有两根横梁,酷似神社的鸟居,也结有注连绳(6)。黑门的右柱挂着一块大大的柏木招牌,用黑墨写着“丰道教本部”。招牌已有些发黑,但楷体的文字依稀可辨。登上石阶后有一片五百坪(7)左右的广场,正面立着一栋歇山顶博风式建筑。
广场仿造神社庭院种植了松树,间或点缀几棵梅树、樱树。引地站在博风式建筑的下方,发现五六段石阶上,八扇带护板的格子窗紧紧地关闭着。格子窗两侧与柱子之间各有一扇悬窗,延伸至两侧墙壁。这里既非寺院,又非神社,可以说是一栋神佛混合的奇特建筑。镶着拟宝珠的台阶下,唯有一块地方铺着圆形的白砂,立着一块写了“丰道教前殿”的柏木板。大门紧闭的正殿寂静无声,既没有祈祷时的拍手声,也没有人蹑手蹑脚走过的声音。
引地绕到建筑物侧面,接近最里侧的地方有一座狭小的神社式正殿。虽然屋顶上既没有交叉长木,也没有鱼形压脊木,但却是地道的神社建筑。前殿的样式与寺院相似。连接两者的则是权现式建筑。
随后,引地走到建筑物的背后,参观起右侧的摄社(8)来。那里并列着三个小祠堂,分别是月读神社、住吉神社、宗像神社。摄社并无遮风挡雨的屋棚,背面是山,因而被杉树林覆盖着,对于森严庄重的神道建筑来说,倒是无可挑剔的环境。
引地绕到正殿背后,移步左侧。后山有一条小径,入口处立着告示牌,写有“宝物殿”几个字。绘马形的木板与支柱都是橡木的,毛笔字写得并不坏,告示牌相当陈旧。
四周转了一圈,却不闻人声,不见人影,万籁俱寂。参拜众神之里的神社供奉神器的宝仓时,有哪些禁忌呢?引地一面思考一面踏上不足三十步的小径。头顶上垂下沉甸甸的杉树枝条,两侧的阴影里是一排排笔直的褐色树干。本就是微寒的阴天,树林深处更显得暗无天日。
附近似乎有溪流,能听见湍急的水流声。但溪流本身隐藏在杉树林后,无法看见。
宝物殿是一栋厚实的混凝土建筑,铁制的对开门紧闭,挂着一把厚重的锁。面积大约五坪,形状模拟防潮仓库。这景象并不稀奇,近些年来,各地的寺庙都流行建造类似现代建筑的藏宝阁。但此地毕竟是《播磨风土记》之乡,似乎更适合出现古旧的木质建筑。引地沿着殿外的木栏杆走了一圈,果然没有找到后门之类的入口。若是有,这里便不会发生俗世的完全犯罪。经历十年岁月的洗礼,这厚度接近二十厘米的钢筋水泥建筑虽然褪色了少许,却没有长出一条裂缝。引地回到正门前,再一次凝视插在铁门上的红锁,果然与仓库的锁没什么不同。于是,他再次眺望起那块写了“宝物殿”的、庄严古朴的告示牌。
宝物殿中供奉着神器。传说是一面宝镜,形状和颜色却不得而知。一个名叫伴信友的学者根据《纪略释纪》《小右记》等的记载,推测贤所的神镜(9)应是带手柄的圆镜。神代卷记载,从天岩户中取出神镜时,“头付瑕,今犹存”,这句话可以作为附带手柄的佐证。栗田宽博士的《神器考证》上写过这个观点。日本从古坟出土的汉、三国、六朝时代的铜镜皆是圆镜。根据镜子背面不同的浮雕花纹,可分为素文镜、多钮细纹镜、重圈文镜、内行花文镜、神兽镜等,但大多是圆形的。仿制镜(仿造中国镜的和制镜)当然也是如此。因名为八咫镜,有人认为仿造的是八棱镜。但八棱镜是唐代之物,作为神代的宝镜来说,年代相差太远。这一点,只要参观过收藏圣武天皇宝物的正仓院就会明白。因陪葬的巫女雕像腰间别着铃镜,也有人认为是铃镜,铃镜指有七个铃铛的镜子。“带手柄的圆镜”即是柄镜,最早出现在室町时代,当作妇女的化妆道具或生活用品使用。因此,虽然该推论出自德高望重的学者,引地却难以认可。
——然而,“丰道教”却声称,宝物殿里宝镜的年代比宫中贤所的神镜还要久远。虽说战后日本取消了不敬之罪,但四处宣扬这种说法依旧相当蛮横无理。说自己拥有的宝物比皇室神器年代更加久远,等同于暗示皇室神器是伪造品,丰道教的神器才是真品。
那栋不足五坪、毫无情趣、只配被称为土仓的混凝土宝物殿留给引地极深的印象,即使远离那个地方之后,也无法从眼前消失。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那里收藏着神镜。丰道教宣称,他们侍奉着神器,神威在伊势大神宫之上。“丰”指丰玉比卖尊,地位等同于天照大神。宣扬的教义取神名中的一个字,名为“丰之道”,又叫“皇道”,是一种唯神教义。
丰道教号称在全国有一两万信众,信众代表一栏里,列着一连串旧华族或政商界知名人士的姓名。也有信仰该教的学者出任顾问一职。
但丰道教并非战后才出现的新兴宗教。它创立于大正初年,初代教主是一位名叫伊井百世的女子。教主均承袭旧名,现在的教主是第五代伊井百世,一名二十八岁的未婚女性。教义宣称真皇族丰玉比卖尊是镇护国家、改革社会的伟大神灵,信奉她的神训,便能无病无灾、家庭幸福、生意兴隆、出人头地。
教主之下设置一名教务总管。教务总管辅佐教主,根据其教示统领教会所有工作。现在的教务总管是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名叫青麻纪元。
教主在神前专注祈念时,不允许任何人接近。神灵附着在教主身上三天三夜,期间,教主将口述神的训示。教务总管并不能直接聆听神训,因为他是掌管教会行政事务的世俗之人。而神与人之间,又需要一个传递神训的媒介。此时,教务总管便会更换装束,化身为教主的侍者。教主在神灵附身期间,一直在正殿的房间内闭关。侍者会聆听教主在恍惚状态下舌尖吟咏的灵告,并书写在奉书纸上。
侍者还负责向教会职员传达教主的命令,向教主进献一日三餐。如此看来,教主大约相当于女王卑弥呼,教务总管青麻纪元类似于《倭人传》里的“男弟”,化身侍者人格时,他的职责又变成了“唯有男子一人,给饮食,传辞,出入居所。”——然而,青麻纪元已不在世上。三个月前,某个意外已使他魂归西天。
引地突然听见织布的声音。起先怀疑是幻听,但确实能听到唧唧、唧唧的织布声。他以为是寻常百姓家,可环视一圈也没见到一户农家。背后的巍峨山体与茂密树林构成的山麓滑落在寺院内,杉树、松树、橡树、枹栎等寓意吉祥的常绿树舒展着枝叶。树荫下露出一角脊瓦。织布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一开始,他以为是忌服屋在为祭神织布。根据教义,这里的祭神丰玉比卖尊是与天照大神平起平坐神灵,忌服屋为神灵织造御衣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他朝脊瓦的方向走去,穿过树林,发现那是一栋巨大建筑物的背面。从规模来看,像是教会的社务厅。建筑物的背面呈凸字形向外突出,镶着花棂窗。透过窗户,引地看见一个二十六七岁、挽着发髻的女人坐在织布机前,频频摆弄着舟形的木梭。
忌服屋像仓库一样昏暗、毫无情趣。因而衬得她的侧脸尤为白皙。身上的和服是条纹棉布制成的,织的也是同样花纹的布。直觉告诉引地,她就是教主伊井百世。教主似乎并未意识到有人偷窥,连头也没抬。又或者,她已习惯在织布时无视闲杂人等。这种傲慢使引地产生了想敲打窗户的冲动。须佐之男逆剥天之斑驹(10)的心情,似乎也不是难以理解了。《古事记》中记载:“天之服织女见惊,梭冲阴上而死。”
3
引地回到名为锻冶屋的小镇,住进车站附近一家叫“但马屋”的旅馆。回程巴士是另一辆车,只有司机一个人,并没有配备女售票员。那名讲解《播磨风土记》的女子或许在终点站青垣町休息,抑或是住在青垣或加古川。
虽是六月末,山谷的黄昏却来得很早。加上是阴天,接近下午六点时天色便暗了下来。房间的陈旧在意料之中。狭窄的壁龛上挂着樵夫归路水墨图。像是常来乡间采风的画家的手笔,富有想象力和情趣。
晚饭的菜肴是山中野菜和香鱼,也有烤山女鳟。对颜色古怪的金枪鱼刺身,引地是敬而远之的。酒的味道不错。侍奉的女招待眼睛不大、个子不高,名叫阿文。缓解对方紧张情绪最好的话题当然是那名女售票员,引地本身对此也很感兴趣。
“那是伊井千代小姐,是教主大人的堂妹。”
阿文当即说道。
“丰道教教主的堂妹?”
引地抬头看着阿文。立刻联想到女售票员背诵《播磨风土记》的样子和吟咏祈祷词时的奏上调。
“是的,您不觉得她们二人有些相像吗?”
阿文小巧的嘴唇里露出健康的牙齿。
“不,我并没有看清教主的样貌……”
单凭在忌服屋看到的侧脸是无法知晓她的容貌的。
“既然是教主的堂妹,为什么要做售票员呢?当然,我不是说售票员不好,只是应该有跟教会相关的工作吧。”
“她也做教会的工作,早上侍奉神灵时也有很好地履行职责。不当班的时候,或是例行祭典的时候,都会向公司请假,来神前侍奉。”
“职责指的是?”
“巫女。”
“巫女?”
“对,出云大社和春日神社里不是也有吗?穿白色和服、红色裙裤的巫女。”
“啊,那个呀。”
引地并不能立刻把藏青色的空姐制服和巫女的和服对应起来。迷你短裙与长裙裤也有不小的差距。不过,想起她念祈祷词时的腔调,引地觉得这样的反差好像也能慢慢接受。
“为什么不每天做巫女的工作呢?”
“这里不像大城市的神社,没那么多参拜者,也就不那么忙。千代说不想每天无所事事,所以平日会去巴士公司上班。”
阿文的标准语时而会变成关西腔。
引地本以为此地是丰道教总部,因而会有更多参拜者,结果却令人意外。不过,这样的结果或许与信仰无关,如此偏远的山区本就交通不便。他又问阿文,多少信徒会从别的地区过来参拜。阿文答,并不是每天都有人来,每隔三天会有两三个人过来。如此一来,堂妹确实没必要每天穿着红色裙裤枯坐在神社中。但是,举行每月一次的例行祭典时,那里却会聚集上百号人。其中既有外地信徒,也有附近的村民。丰道教历史久远,上了年纪的村民大多是追随初代教主的信徒。尤其近两年来,因这片地区变成人口稀疏地带,留下的尽是些老年人,所以也可以说,附近的村民几乎都是信徒。
引地正寻找时机,好向阿文打听发生在丰道教宝物殿的谋杀案,楼下却有人喊她名字,把她叫走了。这件事比较重要,引地决定下次一定要找个好时机询问对方。
石田武夫为什么会和教务总管青麻纪元一起被杀呢?丰道教内部的解释似乎是,石田遭受了神的惩罚。
石田探访这片“神境”之前,引地曾与他有过面对面的交流。在各种杂志上以真名、假名,或无署名撰写所谓社会话题的石田,之所以决心来这片丰道教的神境探险,并非单纯为了兴趣。石田有自己的理由。他的理由如下。
东国那边有一个宗教团体,县名和町名是知道的,但因为与故事无关,所以在此不做详述。战前内务省警保局的报告资料中也出现过该团体。这个“疑似神道”的教会名称,我们就假定为“高产灵教”。
高产灵教内部建有神殿,名为皇祖皇大神宫。教徒们大量收集或伪造古董、古文书供奉在殿内,宣称是该神殿的秘宝。作为一种布道捷径,供普通参拜者参观阅览。在介绍皇大神宫的由来和秘宝的来历时,教徒们做出种种令人惊恐的不敬举动。诸如编造有关三种神器的无稽之谈、亵渎神宫或神祠(热海神宫)的庄严性、任意捏造日本上古神代的神话史实,甚至传播流言蜚语,质疑皇统的神圣性,混淆皇位序列。后来,教主外加四名教众因不敬罪被捕,被警方审讯后,押送至地方检事局。在检事局以不敬罪的罪名遭到起诉、预审。
“高产灵教”创立于明治三十五年,以教主在自家祭祀自创的“皇祖皇大神宫”为起源。教主自我吹捧的言论比比皆是,现摘记一部分:“我等供奉的皇祖皇大神宫又称元天神人祖一神宫。教主一脉自古以来便是皇祖皇大神宫的神官,负责守护神宫内的秘宝。但是,约十数代前,教主的祖先失去神职,皇祖皇大神宫亦归于荒废。唯有宫中秘宝秘密保存在教主家中,传承至今。随后,教主从祖父手中继承神宝,决心遵从其遗志,使秘宝重现世间,以图皇祖皇大神宫之复兴。”
恰好在那时,国家主义思想盛行,明确国体(11)等问题频频遭到热议,国史尤其是神代史研究风行一时。教主便不遗余力地拉拢此道的名士,将秘宝吹嘘成好像是解开日本上古神代史之谜的唯一钥匙。其结果,便是渐渐与军部之外的一部分好事者往来密切。教主又将这些作为宣传的资本,进一步拓展规模。逐渐拥有教众三千余人。
该教具体的违法内容相当复杂,且涉及多个方面。主要内容大致如下。
明治二十八年至三十六年期间,教主在京都鞍马山及居所等地,用神代文字在八十个石块上雕刻所谓的神代皇祖神御神名,吹嘘其为“以神代各天皇之御遗骨制作之神体神骨,皇祖皇大神宫之御神体”。为了进一步宣扬其神圣性,又声称“崇神天皇之御代,皇祖皇大神宫之御神体,即前记神体神骨之一体迁至笠缝(内宫),又一体奉迁至丹波元伊势(外宫),此为伊势神宫御神体之由来”。将御神体描述成其供奉的皇祖皇大神宫之分体,加以亵渎。
此外,他还命令县内的铸造师仿造古代神镜,制造了两面直径八寸厚八分的青铜镜。称之为“天疏日向津比卖天皇(天照大御神)依皇祖之神敕,命天真浦命以绯绯色金御制作之,为皇祖皇大神宫祭祀之宝镜。伊势神宫奉祀三种神器之一之八咫镜,为天疏日向津比卖天皇御常用之镜,命天真浦命以黑金(铁)御制作之”。旨在以此证明“伊势神宫奉祀之御神镜并非真正象征皇位继承之神器”。这种荒谬绝伦的说法亵渎了伊势神宫的尊严,对神宫不敬。
然而,该教会的所作所为并非仅此而已。倘若只有以上行为,此事便可看作是对疑似宗教团体“不敬事件”的镇压,在昭和八年至十年期间,这样的镇压可以说极其普遍。石田武夫注意到的,是战后公开发表的某高官日记的一小节。
这节日记表明,昭和十年末在关西地区,某个疑似神道的宗教团体犯下了“不敬之罪”。该教会名为“神政隆新会”,最初以前海军预备大佐为中心设立。后来,侍奉皇室的前女官长阴差阳错地成了信徒骨干。警视厅逮捕并审讯了相关人士,发现该教会的教义与“高产灵教”近乎相似。
警保局的资料显示“对尊贵的神宫之御神体,捏造令人诚惶诚恐的异说。此外,散布有关三种神器的无稽之谈,亵渎神宫之尊严等”。与“高产灵教”如出一辙。
并且,前女官长在供述“神政隆新会”的教务工作时,也透露出“神政隆新会”与“高产灵教”隐晦的关联性。“秘密宝仓——位于高产灵教正殿旁边,针对那座宝仓的研究也是十分必要的。”所谓的宝仓,必然指高产灵教收藏“三种神器”的仓库。
石田武夫向引地介绍完上述背景后,又接着说道:“高产灵教命令当地的铸造师伪造三种神器恐怕是政府的官方说辞,实际上,他们用的是从周边古坟盗出的陪葬品。因为这些神器要供东京的古玩爱好者和普通信徒阅览,倘若是现代的仿制品,必然会被一眼看破。尤其小地方的铸造师,手艺大多拙劣,即使手艺精湛,也免不了被东京来的古玩爱好者,或是对考古学有研究的人看穿。所以,应该是几名信徒破坏了附近横穴式前方后圆坟的墓道,潜入其中,从墓室的陪葬品里盗走了古镜、古剑、勾玉等物品,交给高产灵教教主。那附近曾居住过许多古代东国豪族,以古坟群和珍贵的出土文物著称。
“事件之后,高产灵教的‘三种神器’便下落不明。或许已经被当成铸造师的伪造品销毁了。如果遇到有良心的官吏,可能会被转移到博物馆,作为来历不明的珍品保存在应该保存的地方。然而,这种可能性极小。在那个宪兵统治的高压时代,实物大概已被碾作尘土,深埋在泥土之中。
“但是,我看到了一份战后发表的警保局资料复印件照片,上面除了高产灵教之外,还列出了当时全国各地‘疑似宗教团体’的名称和组织结构。神道教会的部分约有四百个宗教名称,其中,兵库县一栏里写道‘丰道教。——多可郡加美町字丰谷——教主伊井百世’。这个便是这次的关键。”
石田说完后,给引地出示了一份剪报。那是最近神户出版的一份地方报纸,刊登着名为“乡土物语茶话”的专栏。剪报似乎只是专栏的一部分,写着“其十三”。
多可郡加美町作为《播磨风土记》的发源地广为人知,丰谷村落里坐落着“丰道教”总部。该宗教创立于大正初年,信奉丰玉比卖尊。现在的伊井百世教主是第五代教主。昭和十、十一年是该教会最为艰难的时期,受皇道大本教镇压事件的影响,该教会亦被斥为不敬之淫祠邪教,遭受当局镇压。全国两千名信徒几乎一夜散尽,教会也临时解散。当时,第三代教主避开官员耳目将教会秘宝神镜偷偷保存了下来。相比于其他教会将秘宝宣扬为“神体”“神宝”,极尽高调之能事,丰道教的神宝显得极为低调,反而躲过了当局追查。靠近但马的播磨山区本就不太显眼,这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也有助于藏匿秘宝。战后,丰道教在第四代教主的带领下得以复兴,现在已发展到第五代。——石田给引地看的,大略就是这样的内容。
“我想亲眼见识一下丰道教的神镜。听说神镜藏在丰道教的秘密仓库里,轻易不对外展示。”
“是为了揭穿神宝的谎言吗?”
“恰恰相反。我认为那是一面不为世人所知的,珍贵的古镜。”
4
石田武夫为了生计一直在写之前说过的报告文学稿件。但他原本毕业于K大学的美学科,对考古学一直怀有近似乡愁的兴趣。回想起来,似乎就是这种兴趣夺走了他的性命。
那时,石田对引地这样解释道:“日本从古坟中出土的古镜最远可以追溯到前汉时期,九州北部的瓮棺墓里曾发现许多前汉至后汉的古镜。畿内的年代近一些,多是三国或六朝时期的古物,也就是魏晋时期的古镜。可能经由朝鲜从中国华北流入日本,也可能直接通过海运。正如著名的《三国志》描写的群雄争霸战一样,当时,与魏分庭抗礼的正是位于长江沿岸的吴。
“通过《魏志倭人传》里对邪马台国的描写,可以知道三世纪的日本与魏保持着往来关系,所以华北系的古镜得以流入。前汉、新、后汉、魏、晋,流入日本的华北系古镜可以与中国历史一一对应。然而,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华南系的吴镜也流入了日本。当时吴魏尚处于对立状态,所以吴国的镜子不可能通过魏国流入日本。也许是九州南部的豪族与吴国有来往,直接把古镜从华南地区运输到九州南部。之后,这些古镜又辗转到了畿内豪族的手中,成为古坟的陪葬品。除此之外还可能有其他途径,不过这不是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