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法庭将被告的供述与其他证据一一对照过后,发现的重大疑点至少有以下几处。关于用钢材殴打安玛西亚夫人的时机,卡梅登的初次供述是这么说的:‘夫人给大门开了个小缝,慢慢探出身子。她的脸完全暴露的那一瞬间,我猛地用钢材打了下去。’第二天却又改口,称:‘我得到夫人的允许进入屋内,面对面坐在椅子上聊了会儿天,聊天时,趁她不注意打了她。’
“在杀人案件中,这一点极其重要。凶手究竟是在门口突然殴打被害人,还是进入房间后,在聊天的过程中殴打被害人?凶手很可能记不清犯罪细节,但上述犯罪过程不可能存在如此大的出入。此外,卡梅登也没有必要在这一点上故意撒谎。假设被告的自供为真,那么,又该如何解释这两次供述的出入呢?
“关于殴打安玛西亚夫人面部的次数,卡梅登在初次审讯中说:‘打了一次’。第二天变成‘两次’,一周后又说:‘我打得很用力,夫人的头耷拉下来之后,又连续打了四五下。’然而根据法医的尸检报告,死者面部的骨折极有可能是一次性击打造成的。
“关于殴打次数,被告卡梅登的供述与事实不符,因而存在重大疑点。很难认为这种出入是由记忆不准确造成的。另外,假设卡梅登是真凶,他也没有必要故意报高殴打次数,这么做显然对自己不利。这一点也使法庭对自供的真实性产生了疑问。
“关于凶器,卡梅登被捕后不久,警察曾问他:‘是否见过这根钢材?’卡梅登答:‘这根钢材上应该有我的指纹。好像是这根,你们在哪儿发现它的?我拿着它去夫人家时,那附近还有好多一模一样的钢材,我记不清了,好像见过。’随后用右手将钢材夹在腋下,测量了一下长度,对警察肯定地说:‘就是它,错不了。’
“卡梅登指认的钢材直径为三点五厘米,然而,验尸官查看死者面部伤口后,发现伤口的直径比之宽三倍。法庭对放置于庭内的钢材进行了实测,得出的结论与验尸官一致。由此可见,卡梅登指认的钢材并非本案凶器。那么,卡梅登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他虽然是凶手,却不记清行凶时使用的凶器,所以认错了?但是,如果真正的凶器比他指认的钢材粗三倍,那么卡梅登为什么要特意将钢材夹在腋下,并用近乎断言的口吻向警方指认呢?这太不自然了。他的供述中甚至提到了指纹。从口供的整体印象来看,卡梅登要么是记不清了,要么就是明知这根钢材与案件无关,却为了迎合警方的调查,故意做了伪证。
“假如是后者,就不得不问一问凶手为什么要针对凶器,做这种迎合性供词了。
“关于放火方式,卡梅登的供述与前文所说一致。但警方现场勘查后,并没有在衣橱下发现掉落的煤油灯。现场勘查时,即使该区域并非起火点,但与之相邻的衣橱下假如真的存在煤油灯,搜查人员绝不可能发现不了。由此可见,所谓的煤油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一点又使卡梅登口供的真实性大打折扣。
“综上所述,虽然案件疑点重重,法官依然以证据不足为由,判定被告无罪。”
读完整篇文章的原岛,感觉自己像突然被书上的字打了一巴掌。
这是巧合吗?可是,未免太过相似了。
不,原岛的直觉认为,植木寅夫一定读过这本书。
植木从前在二手书店做店员,从十八岁一直工作到二十五岁。后来结婚,开了一家与书店无关的中华料理店。
原岛从抽屉里拿出植木诉讼记录的复印件,确认了那家二手书店的名字。他给精通二手书的朋友打电话,对方告诉他,那家书店的主营书籍就是法律书。
那样一家二手书店,一定有詹姆斯·欣德的《无罪判决事例研究》。这本书翻译于战前,书店店员植木寅夫的确有可能读过。
逃脱警方的调查绝非易事。越想隐藏犯罪痕迹,越容易在不经意处露出马脚。迄今为止,无数杀人犯都曾巧妙地用诡计掩盖犯罪,然而,等待他们的往往是死刑,或者漫长的牢狱生涯。即使逃跑,也必须忍受逃亡之路上的不安与艰辛,那种滋味还不如坐牢。
所以最理想的结果,就是堂堂正正被警方逮捕,然后无罪释放。植木寅夫决心杀掉折磨自己的山岸甚兵卫时,心里动的大概就是这个念头。那时,他的脑海中极有可能浮现出曾在二手书店工作时读过的一本书。
曼彻斯特的彼得·卡梅登事件里,卡梅登指认了错误的凶器后,警方便盲目相信,将这根钢材作为物证呈堂。植木的案件里,钢材变成了烧火用的木柴。被捕后,卡梅登向警方指认钢材,并将钢材夹在腋下比画长度,说:“就是这个,错不了。上面应该有我的指纹。”这跟植木向警方指认木柴,为了试手感把木柴拿在手中挥舞了五六下,最后说:“就是它,错不了。这上面难道没有我的指纹吗?我记得应该有。”简直一模一样。植木模仿这位英国嫌犯,故意说出对自身不利的口供,然后反咬一口,让别人以为所有的口供都是警方逼供、利益诱导下的产物。
他原本就没在木柴和现场留下指纹,手提保险箱上也没有。或许打从一开始,他就是戴着手套作案的。
参与审讯的警察说,他从头到尾都很配合,甚至“殷勤”。正是这种态度欺骗了警察,使他们变得疏忽大意,以至于没有仔细地夯实证据。卡梅登供述殴打被害人次数时,从“一次”变成“两次”,最后改口称“四五次”,与植木从“五六次”改口称“三次”如出一辙。两个人实际上都只打了一下。
坐垫的问题也是如此。事实上,应该是植木主动对警察说:“甚兵卫拿出坐垫请我坐,我在杀人后又把它们放回了墙角。”他预先知道甚兵卫不会给借钱的客人拿坐垫,所以利用了这一点。在手提保险箱里留下自己的借据也是一招好棋,因为真正的凶手通常不会这么做。山岸甚兵卫是孤寡老人,既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外甥侄女。只要他一死,所有的债务自然烟消云散。
假如,警方知道了这个真相又会做何感想?法庭上双方对峙时,面对植木“逼供”“利益诱导”等高姿态的口头攻击,警察为什么显得毫无招架之力?或许是由于对方太过厚颜无耻,警察在极度震惊之下,只能茫然地掉进陷阱之中。法庭上,植木那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确实让原岛相信他的初次供述是被逼迫的。
原岛的内心无法平静,他站了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为了使自己冷静,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薄薄的书,心不在焉地翻看起来。
“……判断被告是否被逼供时,不能仅以被告的口供是否存在前后矛盾,或者在法庭上时,被告对证人警察的态度是否‘坦然勇敢’为评判标准。而应该综合考虑被告的性格、认罪的动机等具体因素,与现有证据一一对照,判断被告证词的真实性。然而,一审中,审判长并未综合研究现有证据,努力辨析被告证词的真实性,而是被被告扭曲的性格、卑劣且满是谎言的人格所欺骗。本庭认为,该自供的任意性不应被否认。”(名古屋高级法院金泽分院昭和二十九年三月十八日高级法院刑事特报)
——植木寅夫如今音讯全无。审判结束后,他将车站附近的地皮以高价卖给了某土地公司,之后便销声匿迹。他没有上门道谢,只给原岛打过一通电话。
“托您的福我得救了。您真是一位优秀的律师。这样一位优秀的律师居然白给我打官司,真叫人过意不去。”
植木寅夫如果死于交通事故,或许能应了“天理昭彰”“惩恶扬善”的老话。
然而,现实似乎不会这样发展。
***
(1)榻榻米的量词,多以此计算房间大小。
(2)日本麻将的打法。
葡萄唐草(1)花纹刺绣
1
十月中旬的布鲁塞尔异常寒冷。一到夜晚,酒店大堂的正中央便会生起炉火。那是一座铁制的正方形火炉,火炉的旁边,井字形地堆放着白桦木和冷杉木。客人们坐在炉火周围,看见火势出现衰退的迹象,便随手扔进一两根柴火。大堂的天花板上,一盏设计精巧的枝形吊灯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但客人们似乎更喜爱火焰的红色。
酒店是一栋美式建筑,位于坡道之上。坡道下是宽阔的环状线。酒店坐落在热闹的商店街中,背后排列着中世纪风格的教堂和住家。站在九楼朝北的窗户前,目视前方,可以看见最高法院生满铜绿的拱形屋顶沉甸甸地压在巨大且暗沉的十七世纪建筑上,鸽群如纸屑一般洒落屋顶。法院背后,若干幢巴洛克风格的建筑交错重叠,建筑群里点缀着几座尖塔,一路延伸至坡下的低洼处。远处仿佛笼上了一层薄雾,街道变成一道朦胧的之字形剪影。整幅画面透着一种遍布铜绿的暗沉感。从酒店房间俯瞰的布鲁塞尔,就像一尊骑在马背上的中世纪国王铜像,在岁月的洗礼下衰退成陈旧的青铜色。
九楼的房间里,住着一对来自日本的中年夫妇。丈夫名叫野田保男,经营着一家不太有名的公司。公司经营的业务与故事无关,总之是一家中型企业(以何种标准划分中型企业也是一道难题),经营规模中等。妻子名叫宗子。丈夫今年四十五岁,妻子三十六岁。
保男的叔父是某一流公司(日本屈指可数的财阀公司)伦敦分公司的社长,邀请保男来欧洲游玩两周。他们沿着南部的路线,依次游玩了曼谷、雅典、罗马、日内瓦,每个地方停留两到三天。夫妻俩的旅费都由叔父承担未免有些说不过,所以宗子的旅费由夫妻俩自行承担。回程时,叔父利用工作之便将两人送到巴黎,陪他们游玩了三四天。在那之后,两人就到了布鲁塞尔,计划随后从荷兰回国。
因为时间有限,所以不能去太远的地方。在布鲁塞尔时,他们最远只去了滑铁卢。公园里的落叶树已被染上鲜红色,仿若燃烧的火焰。这里的气候与日本大致相差一个月。进入冬天以后,气候差异还会逐渐变大。宗子是穿着和服去的。
大堂角落的墙壁和橱窗里摆放着纪念品样品。因带拱廊的购物街离酒店还有一段距离,商店为了吸引酒店的顾客,便摆了样品出来。除了手表、宝石、化妆品之外,多数是蕾丝桌布、手帕、刺绣壁挂等物件。比利时的传统刺绣久负盛名,但小卖店出售的工业化产品丝毫无法激起人的购买欲。那种品质的纪念品,似乎哪里都可以买到。
然而,墙壁上方一扇小小的橱窗里挂着的刺绣桌布却吸引了野田和宗子的目光。最先注意到它的是宗子。她对野田说,那幅刺绣好看,买回家吧。
玻璃橱窗中另外放着折叠整齐的桌布。底色是接近米黄色的淡褐色,镶着白色的蕾丝花边,用深浅不一的淡褐色丝线绣着葡萄纹样的唐草花纹。图案之精妙,难以用言语形容。既不会太寡淡,也不会太繁杂,透着一股庄重的异国风情。
“这多像奈良药师寺金堂底座的花纹。”
宗子说道。说起来,这也是波斯风的花纹。之所以能感受到异国风情,大概是因为这一点。
“这是手工刺绣,不是机械制品。”
宗子的眼睛贴近玻璃橱窗,说道。
“那是自然,看上去像高级货。不愧是凝聚了传统工艺的艺术品。”
“我想要。可是,这该不会是非卖品吧。虽然写了店铺名称,却没有价格。”
玻璃橱窗里偶尔也会展出一些作为样品的非卖品。说起来,他们确实不曾在小卖店的货架上看见这幅刺绣。
为了确认,他们离开大堂,往里侧的小卖店走去。在摆放着蕾丝工艺品和刺绣品的商店前张望了一会儿,发现都是些普通的纪念品。店的名字也与样品刺绣上写的店名不同。问过女店员后,对方用冷淡的语气答道,这间酒店里根本没有那个名字的店。哪里的商店都一样,从来不会轻易告诉顾客别家店的情况。那幅刺绣既然摆在大堂,就一定是样品,更何况,旁边还写了店名。越是弄不清楚就越想要,野田往大堂走去。比起野田,宗子更想买那幅刺绣。
大堂的工作人员回答,刺绣店并没有在酒店里开设分店。那是一家历史悠久的老字号店铺,经营模式是家庭手工作坊式的,所以向来不会批量生产。当然,产品大多是高级货。挂在大堂的那幅刺绣,价格大约是七千五百比利时法郎——约等于一百五十美金。的确不便宜。
听说那家店距离酒店只有步行五六分钟的路程,野田便拜托工作人员写了地址、画了示意图。穿上外套后,和宗子一起离开了酒店。根据示意图,沿前方种着七叶树的宽阔街道直走,向左拐入一片街区,再拐入右手边的小巷,就能看见刺绣店。
坡道纵横的布鲁塞尔,每一条街道都由石板铺就。小巷因为狭窄,鲜少有车辆进入,石板的表面磨损较少,还保持着原本的模样,有的边缘缺了角,有的带着裂缝。这一带全是一模一样的砖瓦房,分不清哪些是住宅,哪些是商店。若说是住宅,却又没有庭院,不免缺少情趣。若说是商店,却又没有玻璃橱窗,只装着普通的窗户。并且,多数房屋大门紧闭。在昏暗的屋檐下挂着的小招牌里,野田夫妇终于发现了他们要找的店名。但从店铺的外观来看,似乎歇业已久。
按响蜂鸣器后,厚重的橡木门被推开一半,出来一名头发花白的优雅妇人。野田告知来意后,对方微笑着说了请进,接着把门全部打开。
进来之后,野田才发现这是一家由住宅改造而成的店铺,无怪乎外表看上去像住宅。房子有二楼,但不知是否允许顾客参观。一楼摆满了商品,狭窄的通道两边摆放着若干列陈列柜。柜子后面的货架上堆放着一卷一卷布匹。墙上挂着桌布、餐巾和油画一样的刺绣挂壁。除此之外,还有睡衣、西装、夹克。陈列柜里摆着餐巾、薄围巾、手绢、桌布等小物件。刺绣和蕾丝的做工很精巧。所有的商品均由手工制作。听说工厂在别的地方,店里只有这位白发妇人。她玫瑰色的脸颊、深深的酒窝和娴静的微笑都令人印象深刻。
酒店里看到的刺绣样品也在陈列柜中,且有好几种款式。图案也不仅是葡萄唐草花纹,颜色除了米黄色之外,还有浅粉色、淡绿色等。在宗子眼花缭乱,为挑选哪一件感到为难时,野田正欣赏挂在墙上的刺绣画,其中既有宗教画也有风景画。他在欣赏那幅佛兰德斯(2)派(这是正宗的佛兰德斯风格)的田园风景图时,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把那块桌布当作纪念品送给水沼奈津子。去日内瓦时买的女式劳力士手表被他藏在手提包的底部,妻子注意不到的地方。除了那个之外,他还想送她一块葡萄唐草花纹桌布。但此时,因为妻子就站在旁边,所以他没有出手。事实上,这次旅行前,他背着妻子准备了一笔资金,那块女式手表也是用这笔钱买的。
最后,宗子按照计划买了两块那种镶着白色蕾丝花边的桌布。六人餐桌的大小,一张要七千三百比利时法郎。她还想买配套的餐巾,但纪念品的花销已超出预算,只好作罢。
“这块浅粉色的给良子送去,我们就用这块米黄色的吧。”
良子是她的妹妹,嫁给了大森的一位税务师。宗子将两块桌布平铺在陈列柜上,专心致志地欣赏着。
“真好看,我在银座的橱窗里都没见过。不考虑销往日本吗?”
宗子用雀跃的声音说道。
野田问老妇人,店里的产品是否会销往日本。对方回答,因为产量实在太少,无法出口国外。原因在于手工制品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精力,而懂得这项工艺的匠人又在逐年减少。宗子似乎也从老妇人的神情里明白了什么,展颜说道:“那样的话,就更加珍贵了。良子一定会很开心。”
老妇人将桌布叠进盒子里精心包装时,野田正打量着陈列柜中堆积如山的桌布,眼神宛如一条期待落空的狗。桌布的边缘,数十枝葡萄唐草花纹互相缠绕,与药师寺金堂药师三尊像底座的花纹何其相似。他本可以买下一块,却最终没有作声。
野田的脑中闪过许多朋友的名字,但关系好到能送这种家庭性礼物的朋友,妻子大多认识。他担心之后因为某些事情败露,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说起来,他也不太想让朋友帮忙圆谎。因为送情妇礼物而求人帮忙,难免留下把柄。他不想被人在暗地里议论。
野田和抱着包装盒的妻子一起走出刺绣店时,心情异常烦躁。她越为买到喜欢的礼物而高兴,他就越想得到相同花纹的桌布。女人的想法大概一样,水沼奈津子倘若得到这块桌布,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假如告诉她,这是在日本买不到的高级货,她一定会更加开心。野田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的表情和样子。
不要和老婆一起去国外旅行,此话实乃真理。将来的事情另当别论,至少现在是来不及了。如今别说自由行动,连一件自己想要的纪念品都无法买到。回程时看到的中世纪浪漫风景,也无法让野田打起半分精神。连他的心情都开始爬满铜锈。
酒店已近在眼前,野田却还是对桌布恋恋不舍。真想返回那家店,再买一块桌布。
“那边那座小小的古旧寺庙,听说是布鲁塞尔历史最悠久的寺庙。现在被崭新的建筑簇拥着,看上去好寒酸。”
提着包裹的妻子搭话道。
……返回那家店——对了,他可以返回那家店。
2
回到房间时已经下午三点。透过窗户往外看,大半的街道都被阴影覆盖着。北海沿岸国家的秋天,总是比别处更早进入黄昏。
今晚是住在这里的最后一晚。宗子为了把桌布塞进旅行箱里,正在重新整理。行李有两只大旅行箱、一只白色的化妆箱、一只航空公司的旅行包。包里塞着照相机、旅游指南和一些从各个旅游景点拿来的宣传手册。这是野田常背在肩上的包,宗子一般不会碰。在日内瓦买的那块女式劳力士手表,被野田藏在了旅行包的最深处。
“喂,你老是一个人忙这忙那,小心累坏了。”
野田对跪在地板上整理行李箱的宗子说道。
“是啊。但是我担心之后箱子里的东西变得一塌糊涂,所以趁现在大致收拾一下。你要是累了,就去床上躺一会儿吧。”
宗子头也不抬地说道。
“嗯。”就是现在,野田想。
“我有点累了,睡也睡不着,还是去楼下的咖啡馆喝杯啤酒吧。”
野田边说边打了个哈欠。
“啊,你去吧。喝杯酒也挺好的。”
不知是因为觉得野田在这儿做甩手掌柜十分碍眼,还是觉得有必要奖励陪自己去买纪念品的丈夫,宗子立刻表示了同意。
野田离开房间,故意没拿外套。外面或许寒冷,但不管怎么说,要去的地方就在附近。坐电梯下到大堂后,他快速地穿过玄关,往门外走去。走到车来车往的马路边时,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窗户,但宗子应该看不到,房间在酒店另一侧的最里处。只有玄关屋顶上插着的各国国旗,在微寒的风中猎猎作响。
野田再次踏上小巷的石板。太阳已爬到三层小楼的楼顶,小巷和住宅门口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肩膀果然有点冷。但独自行走的野田感受到了一种自由。他迈开双腿,昂首阔步地走在小巷里,不单是为了驱寒。如果能和水沼奈津子一起漫步在这巷中,又该是怎样一种感觉。一定不像和妻子一起时那样冷淡无趣。
水沼奈津子虽然是银座酒吧的老板娘,却因为会写诗而小有名气。野田完全不懂欣赏诗歌,却觉得若能将一个会写诗的女人带到中世纪氛围浓厚的布鲁塞尔,对方该对他多么感激。他是半年前和她在一起的,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连店里最精明的常客都不曾察觉。按照奈津子的说法,这叫作灯下黑。走在这样的石板路上,倘若只想着两个人相处的时光,近距离欣赏十七八世纪主教堂的拱形屋顶、尖塔的投影和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时,他一定会忍不住停下脚步高声呼喊,或是浑身战栗兴奋得不能自已。此时,如果奈津子在他身边,他的手臂一定会和她的交缠在一起,她的身体也一定会紧紧地贴住他的身体。人烟稀少的小巷中,野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渴望这一切早日变成现实。
再次来到熟悉的房子前,野田静静地按响了蜂鸣器。门却迟迟没有开,野田不由打了个冷战,该不会打烊了吧。不一会儿,他的担心就消失了,正门处再次出现了老妇人优雅的脸,依旧是梳得一丝不苟的白发,依旧是玫瑰色的脸颊。
妇人以为野田落下了什么东西,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野田语速飞快地表明来意,说想再买一块桌布。老妇人的脸上重新露出了恬静的笑容,再次把他请进门。店里和先前一样,既没有客人也没有店员,只有她一个人。
野田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葡萄唐草花纹。颜色也是米黄色的底色搭配淡褐色的刺绣。妇人从玻璃柜中拿出一块,开始包装。嘴角的两个酒窝一直没有消失。
老妇人一边缠包装袋一边问道:“您太太没有一起来吗?”野田回答:“妻子在酒店休息。”突然,他又警觉起来,对老妇人说这块桌布要送给妻子不认识的朋友,请她务必理解。
这话即使用日语也很难表达,用英语就更难表现其中微妙的含义。然而,老妇人却立刻心领神会,微笑着点了点头。她说“好的,好的,先生”时,也下意识地用了法语。从她的表情来看,她一定极其通晓人情世故。因此,野田也松了口气,对她说不需要礼品盒,只需把桌布折叠起来包好。装进盒子里体积太大,不便隐藏在行李中。妇人立刻露出疏忽了的表情,慌慌张张地重新包装起来。这位银发妇人或许不是女主人,只是受雇的店长。看上去,她的人生阅历极其丰富,十分懂得察言观色。也许,她年轻时也收到过这样的秘密礼物。野田用满是感激之情的眼神注视着妇人的脸,年轻时的这张脸,一定十分美丽动人。
野田离开了这家安静的小店,感觉像是离开了一家快要闭馆的博物馆。
回到酒店后,他在小卖店买了报纸,走进咖啡馆后,先是痛饮了一杯啤酒,然后又灌下三杯威士忌。因为没穿外套在微寒的风中走了一段路,他担心不容易喝醉,所以才采取了这种饮酒方式。他离开房间也有一段时间了,所以不得不在妻子面前表现出一副喝醉酒的样子。这期间,他拆开那家店的包装袋,把桌布又叠小了些,然后重新用报纸包了起来。也许会在桌布上留下细微的褶皱,但用熨斗一熨就能恢复如初。棉布的质地相当厚实,这也是在日本见不到的上等货。当地的售价是五万日元,若是销往日本,大概要卖十万日元。
离开咖啡馆后,大堂中央已生起了炉火。时间超过下午五点,窗外已完全进入黑夜。野田走到炉边,混在人群之中,尽可能地使身体靠近炉火,以便烘烤脸颊。他感到面部像着了火一样发烫,便返回房间门口。报纸包夹在腋下,如果妻子问起,就说买了五六本比利时的大型杂志。妻子对外语杂志不感兴趣,应该不会查看。
推开门后,宗子已躺在双人床的一侧睡着了。两只大行李箱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墙边。只有印着航空公司标记的旅行包还跟原先一样,随意地堆放在桌上。从早上开始他们就在外参观游览,中途回来立刻去买桌布,返回之后又马上开始收拾行李,宗子或许因为太过劳累,睡得很沉,连野田红着脸回来都不知道。
回国后的野田,上班第一天就在回家的路上去了那栋植满草坪的高级公寓。他去那儿时不会用专属司机,总是自己打车。
“水沼”酒吧位于银座,老板娘水沼奈津子却租下了这栋高级公寓五楼的一户单元独自居住。野田事先打过电话,所以她今晚没有去酒吧,而是一心一意等待他的造访。六叠大的房间里摆着一张会客桌,桌上堆满各色日本料理。有一整条硕大的鲷鱼,红色的碗里装着糯米红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