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喃喃自语,半是在问自己。
“很令人费解吧。光听舅舅的说法,我也搞不懂为什么。”
莫非碎尸案的凶手就是长谷藤八,妹妹路子知道了真相,在包庇哥哥。……根据外甥的推理,真相似乎就是如此。
“怎么样,舅舅。这几天跟我去一趟出云吧。”
外甥一边观察我的脸色一边说道。
“出云?”
“舅舅还没去过吧。现在看来,我们必须为舅舅的第二专业做一次实地调研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来做你的向导。”
我不是不明白外甥的意图,因此也有点动心。
“是吗?那干脆去一次吧?”
“你可别反悔。坐飞机的话,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到米子机场。”
“把砂村君也带去吧。他也没去过出云呢。”
“不,下次再带砂村教授去。这次先瞒着他,也请不要跟他说我的推测。”
我看着外甥的脸,点了点头。松江登记簿上用来替换“津南仪十”的“大宫作雄”,实际上是与砂村同年毕业的大学同学。我们虽然没有理由怀疑砂村,但这件事,连同津南仪十与长谷藤八的关系,或许会给他的心灵蒙上阴影。外甥利一之所以不让砂村同行,大概也是基于这层考虑。
外甥回去之后,我越想越心惊。昭和四十年三月后,假设长谷藤八没有被九州警察扣押,也没有在看守所服刑。那么当时,他到底在哪儿呢?
听说,他现在正在九州的某个地方和逃离夫家的河野启子同居,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那么,他们现在又在哪儿呢?不过,仔细想想,这一切也不过是路子的一面之词。除了一周前,砂村通过路子,收到长谷藤八的信。
9
两天后,我和外甥利一踏上了出云的土地。
松江的A旅馆位于宍道湖畔。但我们只在外面看了看,没有进去。即使现在去,也无法解开“津南仪十”和“大宫作雄”之谜。这全怪此时此刻跟我在一起的“木谷利一刑警”当时没有好好调查。不过,汤村温泉树林里的白骨碎尸被发现是一年之后的事,那时外甥已辞职上京,并不知道这起案件。外甥现在之所以对调查如此热心,大概也是出于一种内疚心理。
我们先坐出租车从松江出发,往南去了八云村的八重垣神社。十一月末,飞机上坐着许多新婚夫妇。“八云立,出云八重垣”的八重垣神社更是挤满了求取姻缘的新婚夫妇。我总觉得,三年前在松江旅馆登记簿上写下“津南仪十”的人就在其中,正和女伴在神社内散步。不知不觉中,他们的身影与长谷藤八和河野启子重叠在了一起。
接下来,我们前往的是熊野神社。驶过平坦的田野后,道路渐渐变狭窄,将我们引入山谷。四周遍地都是村庄。眼前的路还是水泥路,之后便是泥巴路。田里的庄稼已被收割完毕,山上枫叶正红。神社前流淌着一条小河。走过桥时发现,河边并排的樱花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我们穿过楼门,往神殿走去。
相传,熊野大社供奉的是须佐之男。但《出云国风土记》里却称之为熊野加武吕乃命。出云国造神贺词称之为加夫吕伎熊野大社、栉御气野命。这些神社在记纪文学里是没有记载的。学术界通常将“栉(kushi)”解释成“奇”。但我并不赞同。我认为“kushi”是“kushifuru”(日向的槵日山)的“kushi”。应该是古代朝鲜语。将“kushifuru”(《日本书纪》写作槵日)一分为二,“kushi”就变成“栉”,“furu”变成“布都”(《古事记》)。本居宣长在《古事记传》里写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说:“布都为对物无所留念,彻底断离之意。”“furu”在朝鲜语中意为“火、村”,后变作“牟礼”这一日本地名。纪伊的熊野坐大神被供奉在东牟娄郡并非巧合,“牟礼”与“牟娄”出自同一词干。“kushi”在古朝鲜语中指代的是“有山的土地”。“古志”(越后)国的名称由此而来。有人将“御气野”解释成“御食”从而与谷物挂钩,我认为这种解释也有问题,比起解释成农耕,解释成狩猎更加合理。
我透过出租车的车窗,观察了一下坐落在天狗山(熊野山)山麓某个集市的地形。天狗山高六百一十米,相传是熊野神社原本的坐镇之地。翻过大原郡海潮乡(《出云国风土记》)对面的山岭时,又特意停下车,俯瞰了一遍。集市位于狭窄的山谷入口处,现在的熊野神社位于宫内(地名)一带,那附近也是峡谷。我问过熊野神社的神主,对方说,熊野神社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保留着射猎山中野兽的古老仪式,神主也有将这种仪式推广至全国的想法。当听到这番话,看到被崇山峻岭包围着的村落时,我更加坚信原先的想法是正确的。“栉御气野命”指的不是农耕神。这便是实地考察的好处。
翻过山岭,来到海潮郡。行至中途,道路被一分为二。我们先去了北边那条前往松江的路,路上发现了须我神社。神社前有一条冷清的商业街。须我弥命(sugane)的“须我”,其词干似乎出自朝鲜语“suguri”(村主)。Asuka(飞鸟)、kasuga(春日)等地名,须佐、须我、佐我等神名或人名,也是同一词干的派生物。
我在出租车内和神社内向利一讲解了以上知识。本以为他一定会强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没想到却听得格外认真。
到大东町时,已是傍晚时分。我们到达米子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半,从松江到这偏僻的山区,半是参观半是赶路,不知不觉间,时间过得飞快。再加上秋天白昼时间短暂,周围立刻变得暗沉沉的。
“接下来,我们去玉造温泉投宿吧。”
我想去看看制造勾玉的地方,外甥却提议道:“玉造那种大型温泉明天再去,今晚先住山里的汤村温泉吧。”
我明白了他的意图,立刻表示同意。他是想去白骨分尸案的现场做实地调查。
从大东町到木次町,一路向南行驶。在大东,我们看见了铁路,到木次时,又慢慢看不见了。出租车的行驶路线渐渐偏离木次线,开始往西行驶。路虽然是水泥路,却非常狭窄。道路左侧是山,右侧是溪流,透过一排排杉树,可以看见黑乎乎的水面。沿途看不见住家的灯光。
汤村温泉虽然位于偏僻山区,到达时却看到了明亮的灯光,不由松了一口气。旅馆只有五六家,我们尽可能挑了最大的那家。《出云国风土记》中将此地称为“漆仁川边之药汤”。泡完温泉后,我与外甥一边吃着野菜和山女鳟做成的菜肴,一边推杯换盏。心里想的却是找机会向上菜的女招待询问案件的事。
然而,关于两年前被发现的那具白骨碎尸,女招待和旅馆的人知道的并不比我们多。从旅馆所在地沿公交车行驶的道路往北走一公里,然后登上东侧的山坡,翻过尾根后就能看见一个山谷,案发现场就在山谷之中。现在这个季节,山里的树都掉光了叶子,草也枯萎了,正是爬山的好时候。热情的女招待说要带我们去那儿看看。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说尸体的下半部、腰部以及半边的手骨依旧没有被找到。
“凶手是个男的,死者应该是女的。大概是一对中年男女吧。案发前,这里的温泉有接待过这样的客人吗?”
我含糊地问道。尸体刚发现时,警察做了细致的询问。可所有旅馆都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早就记不清了。警察也一一核查了各旅馆登记簿上的姓名住址,但三分之一都是胡编乱造的。
“男女同行的客人,姓名住址一般都是胡乱写的。”
女招待笑着说道。看来哪里的旅馆都是一样的情况,但住在松江A旅馆的“津南仪十”和“同住人一名”似乎有着其他含义。
我在河水声中入睡,旁边的枕头睡着外甥。第二天一早醒来后,我朝窗外看去。“漆仁之川”(斐伊川)笼上了一层雾气。这是天亮后我们第一眼看到的景色。河对岸重峦叠嶂,在雾气中影影绰绰。北面和西面高山夹击,斐伊川被夹在山谷中,自南向北流淌。我和外甥在早饭前走了一回河上的吊桥。
吃完早饭,九点左右时,雾散了。我们在女招待的带领下,爬上一条小坡来到国道上。这里是一处公交车站,仅有一家餐饮店。公交车会沿着国道往南开,翻过山岭后到达三成町,而后折返。
我们走到国道对面,往反方向走去。因部分山麓突出,路并不是一条直线,有若干拐弯处。左侧是河流,马路下是一排排的杉树林。昨天晚上,我们在公交车上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我们沿着山麓登上斜面。到达尾根前要爬一条陡坡,让我感到有些吃力。年轻的女招待和外甥倒是显得不费吹灰之力。这一带果然长着许多杉树。草都枯萎了,走起路来不那么费力。终于,我们到了尾根。原来如此,对面还有一座山。那座山的背后还有好几座山的棱线相互重叠。这里是名副其实的深山老林。
“就在这附近。”
女招待下到山谷里,指着一片杉树林说道。这一块地方稍微平坦,周围长满了低矮的灌木丛。草叶变成了黄色,有的枯萎了,有的被折断了。女招待像现场调查人员一般向我们细细地介绍:头骨与身体的骨骼在这边,一只手在那边,两只脚在那边。从谷底向左右看去,两边都被高山的斜面夹击着。狭窄的天空在秋天洁净的空气中变得澄澈透明。鼻尖时不时能嗅到枯草的味道。
“双脚的骸骨被摆成大大的八字形,放在了草地上,对吗?”
利一问道。
“对,听说是那样。”
女招待红着脸回答道。
“两腿的大腿根部、腰部及以上的骸骨却不知去向?”
外甥询问的语气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又变成了当年那名刑警。
“对。”
“也就是说,双脚上方什么都没有。稍远一点的地方剩下连着头骨的胸部肋骨。所以,腰部的地方是空白,只有杂草……但是,相当于腰部位置的草丛里却长着三四株低矮的麦秆,并且已经枯萎。”
“听说是那样。”
这些情况,我曾听外甥说过。
“这种地方会长麦子吗?离这儿最近的麦田在哪里?”
“有好一段距离呢。翻过这座山,往国道的方向走,就在山脚下。不过,有可能是野狗或者猴子什么的动物路过麦田时,麦穗沾到皮毛上,然后掉在这里的。毕竟这地方很少有人来。”
我也从外甥口中听到过这些。
“嗯,不过,还真巧啊。”
外甥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迈开步子,开始爬来时的斜坡。那时,我本该意识到外甥这句嘟哝真正的含义。
我们和女招待一起翻过尾根,走下通往国道的陡坡。国道上,往返于宍道和三成的公交车正行驶着,白色的车顶在秋天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到了国道上,五个骑自行车的初中生成群结队地从马路对面过来。女招待认识这附近的初中生。初中生看见我们俩人,用当地的方言问道:“是去看阿西那了吗?”
女招待笑着摇了摇头,初中生们便踩着脚踏骑远了。
我以为阿西那是一个叫“芦名”的人,但即便是方言,这种说法还是有点奇怪。
“阿西那是什么呀?”
我问女招待。
“阿西那是供奉神灵的祠堂,就在那边。那里供奉着栉名田比卖的父母,他们的女儿差一点被八岐大蛇吃掉,后来被须佐之男救了。”
知道是足名椎、手名椎的祠堂后,我表示十分想去看看,催促女招待带我们去。
往回走了不到五十米,就看见了祠堂。它在国道旁靠近山坡的地方。周围生长着杉树,祠堂被木制栅栏围在中间。不,那甚至不能说是一个祠堂。那里只有一根陈旧的木桩,木桩上写着“足名椎命·手名椎命”几个字,墨迹已变淡。如果没有当地人带路,是绝对不可能找到的。即便如此,他们再怎么说也是神话中赫赫有名的大山津见神的儿子、儿媳,居然以如此寒酸的形式被供奉在此处。我有些惊讶,呆呆地望着杉树下昏暗的木桩。
我不知道此地竟然存在足名椎、手名椎的坟墓(此处存疑)。《古事记》中记载,降落在鸟发山的须佐之男看见河流上漂浮着筷子,便顺流而上,来到肥川上游,见到了足名椎夫妇和他们的女儿——栉名田比卖。学术界认为,鸟发山就是现在的鸟上山,所以足名椎夫妇的住处应该在东南边的横田地区。我也同砂村讨论过这个问题。
我的脑海里似乎有一道光炸裂开来。那时,砂村确实说过,足名椎、手名椎的祠堂里“只立了个类似木桩的玩意儿”。砂村说的不就是我眼前看到的这幅景象吗?——没有亲自到过这里的人绝对说不出那样的话。更何况,任何一本岛根县观光手册都不会有关于这所祠堂的描写。
砂村,曾经来过这里。但他却声称自己一次都没去过岛根县,也不知道这所祠堂究竟位于何处。——是了。事到如今我才想起来。那时,砂村一时口快,不小心透露出足名椎、手名椎的祠堂就在出云。人一旦知道某件事,就容易在不经意间说出口,这种情况很常见。说完那句话后,他虽然立刻摇头,并回答自己不知道祠堂的具体位置,但他的脸上却流露出了一种后悔的情绪,好像在说:“糟了,说漏嘴了。”
砂村明明来过这里,为什么却坚称自己一次都没到过出云?难道说,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曾来过出云?
我理所当然地联想起对面山谷发生的白骨碎尸案。“大宫作雄”大学时代的同学不正是砂村吗?正如长谷藤八不小心在A旅馆的登记簿上写下大学同学的名字一样,两个月后,前来更改名字的砂村,会不会也出于同样的心理,将脑海里浮现的大学同学的名字直接拿来用了呢?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长谷藤八与砂村保平,在我的眼中变成了两个越拉越近的影子。
当我想起长谷藤八那苍白的皮肤、鲜红的嘴唇、疯狂的眼神和古怪的性格时,我渐渐明白了外甥在谷底的喃喃自语。“不过,还真巧啊。”他口中的“真巧”,是对案发现场与《古事记》的记载高度重合发出的感叹。
“须佐之男命……杀大宜津比卖神。故,被杀神之身生物。头生蚕,双目生稻种,双耳生粟,鼻生小豆,阴生麦……”
缺失的腰部骨骼也是会阴所在的部位。那个位置,居然长出了麦秆。
此时,我才第一次明白凶手为什么要把腰部的骨骼拿走。那块骨骼绝不是被山中动物叼走的。凶手正是为了使这个部位的土地“长出麦子”,才把碍事的腰部骨骼,也就是骨盆拿走。
这是《古事记》里记载的女性尸体的神话仪式。它被人在现代社会还原了。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会用这种变态的方式杀人。除了长谷藤八还能是谁呢?
10
令人郁闷的旅行还在继续。外甥利一回到了木次,说是要去警署仔细询问白骨案的情况。我没去警察局,并不是认为自己去了也派不上用场,而是害怕再次听到警察的调查结果。利一说完:“舅舅也该累了,在这儿随便吃点什么,等我回来。”便把我放在木次站附近的大众食堂,一个人走了。此时已过中午,我却没有食欲。咖啡跟兑了水一样。我整个人像患了感冒,四肢无力,身体微微发热。
我把手肘撑在餐桌上,双手托着脑袋思考着:假设凶手是长谷藤八,那么砂村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他不是帮凶。但是,他却是那个知道了长谷的罪行后,时隔两个月去往松江市A旅馆,将登记簿上的“津南仪十”改成“大宫作雄”的X。砂村不小心用了大学时代关系不怎么亲密的同学“大宫作雄”的名字。他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游览了出云各地。因为砂村包庇了长谷,所以才无法向我坦白自己去过出云。
那么,死者又是谁呢?只能是河野启子了。——昭和四十年三月,长谷藤八并没有进看守所服刑。他真的去旅行了。那时,他必定已经和逃出夫家的启子生活在了一起。所以,妹妹长谷路子也撒了谎,她对我们说启子等到长谷出狱后才跟他同居。迄今为止,我以为砂村同我一样,都受了路子的欺骗,是我太天真了。砂村当然知道真相。他和路子一唱一和,在我面前装傻。在帮助长谷藤八隐藏罪行这件事上,砂村和路子无疑是同谋。
长谷和河野启子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或许真的是九州)同居,但日子却过得不如意。爱情立刻迎来了幻灭。长谷开始最后一次“漫长的旅行”是在昭和四十年三月(事实上,他在同年的二月还参加了我们的聚会)。杀害河野启子是在五月二十八日之后,这中间不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长谷藤八或许对启子的所作所为感到恼怒,又或者是启子的前夫激怒了他。
长谷藤八的精神状态异于常人。他针对古代史的那些异想天开的思考,并非不能说是疯言疯语。正常人也不会因为偷窃数次进看守所。再加上,他被《古事记》操控了身心。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将启子引诱过来,在松江住了一晚后又去了汤村。在那个山谷里将启子杀害,将尸体肢解,再把尸体的下半部分拿走,埋在不为人知的某个地方。只拿走一个部分难免惹人怀疑,所以干脆把半边手骨也拿走,伪装成被山中动物叼走的模样。
长谷在相当于尸体下半身的地面上撒了麦种。麦子——长谷藤八把启子当成了大宜津比卖……须佐之男之所以杀死大宜津比卖,也是因为憎恨她怠慢了自己。长谷借由《古事记》里的杀人仪式,表达了对启子的憎恨。《古兰经》里也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句子,体现肉体性的憎恶。长谷异于常人的性格加上沙漠复仇精神,又加上了日本神话仪式——又或者,他那半是癫狂的脑袋,真的想看到启子的阴部长出麦子?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利一愁眉不展地回来了。
“我去了警署,问了当时的调查员,还见到了负责验尸的顾问医师。那是位上了年纪的私人医生。”
我没有兴趣提问,一直沉默着。身体十分疲倦。
然而到了晚上,在玉造温泉的旅馆里,我忍不住对外甥说了我的推论。外甥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舅舅,河野启子小姐确实在三年前和大阪海鲜批发商的少东家离婚了,但不久后再婚,现在在冈山过得不错。”
外甥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我调查过了,绝对错不了。”
“那么,那具白骨状的碎尸,究,究竟是谁?”
“那不是女人的尸体,是男人的。”
“男人?”
“我最近才察觉到凶手为什么要把一部分尸体从现场带走,并藏起来。我也一直很后悔,为什么没早点注意到这一点……听好了,法医学上依靠骨盆来判断白骨尸体的性别。女性的骨盆较宽,男性的较窄。另外,男性的耻骨呈锐角状,女性呈钝角状。也就是说,对于白骨状的尸体,只有看到了骨盆才能判断性别。但是,那具碎尸缺少的恰恰是骨盆。刚刚,我见到了负责验尸的顾问医师,对方说因为其他骨骼对于男性来说太过纤细,所以才认为是女性。但是,我觉得影响医生判断的大概是现场的那只女式皮鞋。皮鞋造成了某种先入之见。凶手之所以剥光尸体的衣服,拿走随身物品,就是为了让人辨别不出性别。故意留下一只女式皮鞋,也是为了造成尸体下半部分、单边手骨和另一只皮鞋一起被动物叼走的假象。凶手知道按照那里的地形,尸体就算过个两三年都不会被发现,发现时必然已经变成了白骨,所以他才留下了头部和胸部。正常情况下,就算拿掉尸体的下半身,只要看见脸和胸部也能立刻判断性别。所以,凶手相信,那具尸体在完全腐烂成液体被大地吸收前,是不会被发现的。他倒是挺有自信。”
我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那么,那具白骨,是长谷藤八吗……”
“是的。”
利一的眼睛也在向我示意。
“但是,如果那是长谷的话,有些事就解释不通了。”我忍着头痛说道。
“一周前,砂村给我看了长谷的信。砂村通过路子咨询长谷为什么《古事记》里存在大量性器官和身体器官的描写,那封信就是他的回答。长谷在信里比较了《古事记》和《古兰经》。那确实是长谷的笔迹。砂村说,信是前一天路子寄给他的。”
“舅舅,那封信附有长谷先生的信封吗?”
外甥思考片刻后问道。
“不,没有。砂村只给我看了信。”
“信的最后写了年月日吗?”
“没有。”
“信的开头是怎么写的?”
“因为下雨的关系,近来天气偶有回寒……是这么写的。”
“偶有回寒?这句话有点奇怪啊。‘偶有回寒’应该是冬季或者早春使用的句子,一般不会用在十一月上旬。况且,到十一月中旬为止,全国各地的天气都很暖和。正常人不会写‘偶有回寒’吧。”
……
“结尾写了些什么?”
“好像是……以上便是我的答复。”
“这也很奇怪啊。长谷先生跟砂村先生三年没见,这可是一封久违的信。一般人应该会在开头写‘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或者在结尾写‘不日拜访府上’‘请您保重’之类的句子吧。况且,这还是通过路子小姐转交的信,一般也会写‘通过妹妹’这样的话吧。”
……
“信纸是新的吗?”
我记得,砂村给我的信纸有一种暗沉的感觉。我以为那是因为长谷住在乡下,只能用粗糙的信纸。但是,现在被外甥这么一提醒,我第一次意识到信纸可能是旧的。
砂村知道我长久以来的疑问,所以保存了数年前长谷的回信。然后在一周前,特意把这封信拿到我家,给我看,目的就是让我以为长谷藤八还活着。说起来,那个时候,砂村确实慌慌张张地把信塞回了口袋。
砂村和路子的计划从三年前就开始了……
“长谷为什么被杀?”
我用哀伤的声音问道。
“舅舅,这似乎跟长谷先生三番两次因为无聊的盗窃罪出入看守所有关。另外,还跟一项古代的风俗有关。”
“古代的风俗?”
“近亲私通。我想那时,哥哥应该在和妹妹通奸。”
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变了,但这一切并非无迹可寻。长谷和路子虽然刻意住在不同的公寓,但长谷经常去路子的住处,路子也会去长谷家打扫房间、洗衣服。
“哥哥对自己的性癖无计可施,只好用进入看守所服刑的办法约束自己,不让自己去找妹妹。妹妹深受哥哥的折磨,想要逃跑,但一想到性格偏执的哥哥,又觉得无法逃脱。此时,哥哥恰好结束了第四次服刑,离开了看守所。哥哥‘漫长旅行’的结束对路子小姐而言,意味着地狱生活的开始。”
“砂村和路子,大概在长谷出狱前好上了吧。”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砂村与路子相对而坐的画面。
“我也是这么想的。”
“入住松江A旅馆的,是长谷藤八和妹妹路子吗?”
“没错。长谷先生在登记簿上写了大学朋友的名字,然后可能告诉了妹妹。路子小姐害怕被人抓住把柄,便慌慌张张地拜托砂村先生两个月后把名字换过来。而砂村先生之所以也用了大学同学的名字,大概以为仅仅是这样还调查不到自己身上。这果然是报应。”
“报应?”
我追问道。
“对。那时,砂村先生受路子小姐所托,和他们一起去了松江。当然,他们没有住在同一家旅馆。所以,砂村先生前后来了两次出云。我猜想,第一次出云之行时,砂村先生从松江一路尾随兄妹二人到了汤村,最后在那片树林里杀害了长谷先生。那只女式皮鞋,大概是路子小姐的旧鞋。用来分尸的锯子和菜刀,应该放在大型男式行李箱里。长谷先生的衣物,应该被塞进两个人的行李箱里带走了。现场刚好是《出云国风土记》记载的地方,这固然有偶然的因素,但那大概也是长谷先生想去的地方。舅舅,那个,麦子的事。我觉得还是偶然,是动物或者风不经意间把麦种带到了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