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村的眉间依旧残留着竖纹。
“那么,那位大宫君的名字被人写在登记簿上,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麻烦呢?”
“这方面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还是不能说汤村的案件。一旦说了,就必须告诉他外甥原本是松江署的警员,否则很多事情就解释不通。我不想砂村误以为我是受外甥所托,特意过来调查他的。
“首先,我还没去过出云。虽然我觉得那是个必须要去的地方,但每次想去时都会被别的事耽搁。”
砂村说出了与我相同的遗憾。我们再没提大宫作雄的事,之所以没提,是因为话题又回到了古代史上。那时,我们转而聊起了出云与大和朝廷之间的关系。
——我们认为,通过记纪文学与出云传说的对比,可以发现记纪里提到的出云神的“让国”行为,并非指让渡出云地区,而是让渡包括近畿地区在内的日本的居住权。不少学者认为,在所谓的天孙民族掌握大和政权之前,出云系的族群就已经居住在畿内了。那么,关于“让国”的合理解释,应该是指出云系族群将“丰苇原之中津国”,亦即水边植被茂盛的沼泽地——大和平原的居住权让渡给后来的天孙民族。当然,居住权里也包含治理国家的统治权。
但畿内大多数支持“让国说”的学者却将出云势力的版图解释成经由吉备地区、但马和丹后地区,包含大和地区在内的范围,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我们认为,以出云为根据地的族群曾经迁移至大和地区,但后来,他们却将移住地让渡给了天孙民族,自己退回了作为根据地的出云国,这是“让国”的第一阶段。七世纪前叶,由天孙民族发展而来的大和王朝中央集权不断强化,致使出云国也不得不臣服于大和势力之下,这是“让国”的第二阶段。八世纪初编纂完成的记纪文学为了宣扬天皇的权威,对这段历史进行了政治性加工。
畿内出云系先住论者的错误在于,他们将出云视为出云系族群的本土,将畿内视为其势力的延长,即类似于殖民地那样的领土。因此经常被反对派批判。反对的理由大体是三世纪乃至四世纪前叶,出云系族群不具备如此强大的势力,抑或在出云并没有找到足以佐证这种强大势力的考古学证据。
也就是说,这种说法之所以存在缺陷,是因为它将我们主张的“让国”的两个阶段合并在了一起考虑。
某位学者认为,出云神话之所以占据了记纪神代卷三分之一的内容,是因为若想更好地叙述皇族故事,必须将出云当作“背景”,将出云表述成“根之国”“黄泉之国”。一切表述都是为了凸显皇室祖先的存在,因此,禅让国土的“让国”行为也是为了彰显皇权虚构出来的情节。但是,国土(大和地区)的让渡并非这位学者口中的“错觉”,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
不过,记纪之所以将出云表述成黄泉之国的确是为了凸显大和王朝的故事,这一点我们也赞同。但“背景”这样的说法却不怎么恰当。之所以将大和描述成朝阳照射下的白昼之国,将出云描述成黑暗的“夜”之国,更可能是为了强调皇室的祖先是名为天照大神的太阳神。
“黄泉”(yomi)一词被冠上中国的汉字使用时,意为逝者的世界。这个词的词源应该是“夜”(yoru)。通过月读命(4)这个名字也可以看出yomi的意思等同于yoru。虽然不知道“月读”是什么意思,但倘若将“读”(yomi)理解成“夜”(yoru),再搭配夜晚的象征——月亮,那就变成了“月夜”。
但是,Amaterasu(天照大神)的ama被冠上“天”这个汉字,从而解释成天空却是八世纪初归化人(5)史官犯的错误。Ama的本意更加接近于海。渔夫(ama)、天鸟船(amanotoribune)等词语就是很好的例子。有人认为Amanokoyanenomikoto(天儿屋根命)是天上一位住在带屋顶的房子里的神,这种说法有点奇怪。其原型更有可能是住在海边小屋的渔夫。供奉天照大神的伊势神宫之所以在内陆各个地区迁移,最终定址于海边,也是因为天照大神的原型本就是渔民信仰的神灵。人们希望“照耀天空、照耀国家”这句话能以“照耀海洋、照耀国家”的意思存续下去。伊势神宫里保留着的从海水中提炼食盐的古代制盐法,无形中也可以佐证这一点。后来可以看出人们借外宫——丰受大神宫突出其农耕神的地位,有意识地削弱渔民信仰。
因为Amaterasu是天照,所以出云就变成了“yomi”的国度。“yomi”的缩略语“ne”变成了“根”,而出云则被描述成了位于地下的黑暗国度。我们认为这些都是记纪的文学虚构。
总之,每当我与砂村保平见面时,都会热衷于讨论这样的话题。
4
“那篇出云国造神贺词可以证明出云族系就是大和先住民。”
砂村保平说道。每当出云国造更替时,新国造都会前往朝廷。而神贺词就是一种请求朝廷承认其合法地位的礼节性通知。
“大部分的人都在记纪或者《出云国风土记》里找线索,但神贺词里的句子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们,‘让国’指的就是大和。”
以下便是相关句子。
“丰苇原之水穗国,昼涌五月蝇水,夜有火瓮光神。石根、木立、青水泡之荒国。然镇平,皇御孙命使安国平治。”
这是出云臣的祖先——天穗日命从天孙那里接到“让国”的命令后,视察国土状况并向其汇报的句子。向来被视为描述出云臣协助朝廷之功绩的段落。但“白昼涌出污浊的水,夜晚飞舞着如萤火虫般发光的昆虫,岩石遍地、森林茂密,地下沉淀着青绿色的死水,是一片荒芜之地”的句子却暗示了大部分国土都是沼泽地或者湿地。这正是大和盆地原本的样子。
然而,《古事记》里只写了天忍穗耳命站在天之浮桥上说:“丰苇原之千秋长五百秋之水穗国,闹腾得厉害。”并未写明究竟是什么在闹腾,仅用这种主语不明的说法一笔带过。
《日本书纪》里则是“彼地多有萤光神及蝇声之邪神,复有草木咸能言语”。将所有情景拟神化,使其变得暧昧不明。以上表述,皆是为了通过模糊沼泽地的特征,将“让国”的范围由大和国偷换成出云国。交涉地点设定在出云的稻佐之滨,也是为了增加这个谎言的可信度。所以,自那时起到现代,人们才会认为“让国”仅仅指的是让渡出云一国的统治权。
我们认为,出云神话中的“国引”,实际上描述的是出云族在日本海沿岸地区势力扩张的过程。须佐之男的“巡视国土”是为了进行内部巩固。他的儿子大穴持命(即《日本书纪》中的大国主神)的婚姻,则是政治联姻的体现。其向古志国的奴奈川姬求婚,从而将越后也纳入出云的势力范围。考虑到流经日本海的对马暖流会向北移动,也就不难理解这一点了。
现代日本之所以存在“××美人”的称呼,大概是因为顺着对马暖流航行的种族将“出云美人”的称呼传播到了里日本(6)各国。因此,虽然日本海沿岸有京美人(丹波·山城)、加贺美人、越后美人(古志国)、秋田美人等称呼(这些美人的共同特点是肤色白皙、皮肤细腻),但太平洋沿岸地区却没有出现类似的称呼。这种称呼大概有利于古代的种族传播。——我与砂村保平有时也会这样开开玩笑。
那么,记纪上有记载,《出云国风土记》里却只字未提的须佐之男击败八岐大蛇的传说又是怎么回事呢?这个故事大概受印度支那地区传说的影响。多头大蛇在印度乃至高棉文化圈里都代表着古老的水信仰。在柬埔寨,以吴哥窟为首,所有的寺庙都会摆放娜迦(naga)雕像。娜迦与八岐大蛇相似,是长着多个脑袋的大蛇。娜迦的概念起源于公元前两千一百年左右的印度,公元二世纪左右,与原始佛教一起传播到印度支那半岛。因此,将水稻种植带到日本的苗族,或许也在无意中传播了娜迦神话。古人将蛇称为nagamushi(长虫)。我和砂村保平笑称nagai(长)这个形容词,或许就起源于娜迦这个外来语。
总而言之,须佐之男是作为连接大和王朝祖先与出云祖先的接点被创造出来的神话人物。他既是天照大神的弟弟,又是大国主命的父亲。并且,之所以设定打败大蛇这一情节也是为了引出呈献宝剑的故事。但八岐大蛇究竟是山岳溪谷中动物的拟神化形象,还是象征那座缠绕在山腰之上、名为神笼石的朝鲜式石城,抑或是对诸豪族的比喻,学术界向来有许多说法。最近出现了一个奇特的说法,说是指代大和的三轮山。但我们不打算在这一点上深究。总之,这个为了强调出云的从属地位而创造的宝物朝贡神话,很可能借鉴了印度支那地区的神话。从大蛇尾部掉出的草薙剑,后来成为日本武尊的佩剑,被当作宝物供奉在热海神宫。传说到了中世,神宫的神主偷偷打开箱子,发现那原来是一把铜制的波形短剑(引自《释日本纪》)。所以,我俩开玩笑说,与其在出云寻找铁矿砂,不如找找古代的铜矿山。
我与砂村保平经常互相拜访,热衷于讨论这些话题。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们就对记纪神话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记纪神话里,尤其是《古事记》中,存在着大量对神之死、尸体的部位以及排泄物细致入微的描写?
下面我将引用几个段落,但因为过于烦琐,我会将诞生于各部位的“神的名字”省略。
伊邪那美命(7)生下的第三十四位神是迦具土神,但“因生此子,会阴(阴部)灼烧,病卧不起。秽物(呕吐物)生神名为××,次为××。屎生神名为××,次为××。尿生神名为××。”最终,伊邪那美“因生火神”而亡。
女神的阴部、呕吐物、粪、尿被毫无顾忌地描写了出来。
丈夫伊邪那岐在盛怒之下,斩下了害死妻子的孩子——迦具土的头颅。
“被杀之迦具土神,头生神名为××,胸生神名为××,腹生神名为××,阴生神名为××,左手生神名为××,右手生神名为××,左脚生神名为××,右脚生神名为××。”
书中描写了身体各个部位,甚至包括阴部。
丈夫伊邪那岐想念奔赴黄泉的妻子伊邪那美,不顾伊邪那美的劝阻,提着灯进入黄泉之屋,却发现伊邪那美的身体爬满了蛆虫,周围站着雷神。
另外,被高天原流放的须佐之男向大宜津比卖神祈求食物时,大宜津比卖“从口鼻、臀部取出种种味物”做了山珍海味招待须佐之男。须佐之男认为过于肮脏,一怒之下杀了她。此时,大宜津比卖的尸体变成了如下模样。
“头生蚕,双目生稻种,双耳生粟,鼻生小豆,阴生麦,尻生大豆。故此神产巢日御祖命,取之成种。”
这种从身体的各个部位诞生出神灵、生长出农作物的神话似乎是日本神话独有的。近几年,随着比较人类学的发展,学术界发现周边各国及各地区的古老传说都对日本神话产生过影响。但国外并没有像这样突出描写身体各部位的神话。北方系(蒙古、俄罗斯西伯利亚、中国东北部、朝鲜)没有,南方系(印度支那、印度尼西亚、中国南部、波利尼西亚等)也没有。
如果这种表现方式是日本特有的,那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女性的阴部出现得尤其频繁。三轮山传说便是如此。《神武天皇纪》中有这样的情节,美女蹲着如厕时,男子化作涂了丹漆的箭,侵入满是粪便的出粪口,刺入女子的阴部。这位女神因生下的孩子名字中带有“阴部”的字眼感到苦恼,所以帮她改了名字。
《日本书纪》里,这个故事被认为是崇神天皇的故事。《古事记》里,富登多多良伊须须岐比卖变成了倭迹迹日百袭姬,这位公主是大物主神的妻子,但因为丈夫只在夜晚与她相会,所以公主并不知道他的长相。有一天公主强行偷看,发现丈夫实际上是三轮山的主人——一条蛇,公主深感悔恨,觉得自己令丈夫受到了侮辱。
“即箸撞阴薨。乃葬大市。故时人号其墓,谓箸墓。此墓日人作,夜神作。”
传说这位公主自杀的方式,就是将筷子插入自己的阴部。
大物主神就是出云神话中的大穴持神(大国主神),由此可见,三轮山信仰也从属于出云系。埋葬着公主的大市,发音与大蛇类似,所以也有人认为三轮山便是八岐大蛇的栖身之所。不只三轮地区,协助过大和王朝的葛城氏、平群氏也属于出云系。葛城氏的祖先武内宿祢就入了出云臣的谱系,可见与出云同系。也就是说,大和的豪族是先住种族出云系的残支,他们也有独特的出云信仰。分布在大和至纪伊地区的熊野神社可以佐证这一点。然而,天孙民族为了使王国变得更加强大推行了绥靖政策,在这个过程中,出云信仰作为大和王朝的宗教被剥夺,出云本身也归顺了大和,以至于无法看出其本来的面貌。也就是说,作为记纪神话原材料的各种传说里,应该很少提及大和王朝的祖先。
那么,女性的阴部之所以频繁地出现在神话里,究竟是因为《古事记》的作者是个好色之徒,还是因为出云系传说里含带色情的成分呢?倘若是后者,那么《出云国风土记》的古代传说里一定会有淫乱的成分。但书中却丝毫没有此类性质的描写。
“啊,这种时候要是长谷藤八在的话,或许会说出与众不同的意见。”
砂村保平和我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说道。
5
长谷藤八是个非常古怪的男人。他从某私立大学的法语系毕业后,翻译了一阵子小说。刚开始只是给某位翻译打打下手,没过多久便成了独当一面的翻译家。话虽如此,也不过是每年给二三流出版社翻译两本书的程度。
不久,他因为翻译了某位法国人类学者的著作,开始对文化人类学产生浓厚的兴趣,学习了这方面的知识,一口气出版了三本文化人类学的书籍。因出版社不怎么出名,所以并未引发广泛讨论,但听这方面的专家说,翻译得还不错。他那时的年纪不过二十三四岁。
兴趣从文化人类学转移到世界古代史,再转移到日本古代史,是很常见的一个过程。长谷藤八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刚好处于这个阶段。
长谷藤八之所以被拉到我们小组,是因为河野启子。现在,启子已经结婚,搬到大阪居住。当时,她在砂村保平的研究室做助手。她有一位朋友叫长谷路子。路子当时就职于某家出版社,因为喜欢历史,所以就被河野启子带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不久后,长谷路子对我们说,自己的哥哥也很想参加这个聚会,问是否方便。我们小组并非只招募学者的专业性组织,任何对古代史感兴趣的人都是欢迎的。
第一次见面,长谷藤八的样子就有些奇怪。他那时只有二十六岁,但因为瘦削苍白的脸颊,让人觉得某些地方过于老成。大概因为他很早就开始从事翻译之类的工作,养家糊口,所以吃了不少苦吧。妹妹路子比他小三岁。这位妹妹倒是身材窈窕,长得颇具魅力。哥哥藤八五官端正,长相与妹妹相似,但因为过于消瘦,总给人一种尖酸刻薄的感觉,隐隐带着凶相。这不仅是因为苍白的脸色,也和他眼中闪烁的异样光芒有关。
砂村问:“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不,我好得很,只是有点睡不着。”
长谷藤八微微抬起尖瘦的下巴,盯着砂村,昂然说道。
见得多了我们才知道,用这副表情说话是他的习惯。路子后来告诉我们,哥哥有长年服用安眠药的习惯。藤八之所以脸色不好,似乎是因为这个。
刚开始,长谷藤八并不会针对古代史发表看法。但随着出席的次数变多,他那单薄的嘴唇也开始磕磕巴巴地往外吐出见解。顺便一说,每当我想起他那略显结巴的说话方式时,眼前总会出现他单薄而鲜红的嘴唇。因为脸色苍白,嘴唇的红反而更加显眼。
长谷藤八第一次插话是因为“熊野”问题。记纪神话里,神武天皇是通过熊野进入大和的。关于这一点,学术界向来有很多说法:“英雄时代”说认为,记纪的作者打算把与土酋战斗的神武天皇塑造成大和王朝的祖先与英雄;“日之御子”说认为,神武天皇的行进路线与太阳背道而驰,所以不能经由河内,必须绕远路取道纪州熊野;故事结构效果说认为,神武天皇进入“美丽国度”大和之前,必须历经磨难,走遍深山荒野,与贼人战斗。最后甚至出现了宗教试炼说。但没有一种说法足以使人完全信服。
长谷藤八却说,熊野的kuma实际上是koma,即高丽。之所以冠上“熊”这个动物名,是基于记纪作者的蔑视态度。出云有供奉须佐之男的神社(出云国意宇郡熊野坐神社),纪州也有(纪州国东牟娄郡本宫熊野坐神社)。由此可见,天孙民族(应该是从半岛坐船过来的新移民)从大和地区夺走出云民族的土地后,将出云势力分隔在了两端,一端是西边的出云,另一端是南边的纪伊。对出云,他们创造了“和平归顺”的传说,对纪州熊野,则创造了武力征服的传说。因此,神武天皇的熊野征伐谭就显得十分必要了。所谓的“自昔祖祢躬擐甲胄,跋涉山川。”(《倭王上表》)其原型,大概就是针对出云民族的武力征服。其结果,出云成为“根之国”,而人们对熊野地区也存在同样的巫俗性印象。山岳重重的熊野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这种神秘性与“黄泉之国”的概念亦有相通之处。之所以存在相通之处,是因为大和王朝还残留着对出云势力最原始的态度,那时的出云势力还没有被分隔成出云地区和纪伊地区。
学术界最近出现了一个古怪的说法,说要将平安时代的熊野信仰与普陀罗信仰结合起来思考。房州锯山、日光的男体山、相州镰仓、肥后玉名郡的海岸上,遍地都是普陀罗信仰的遗迹,这与熊野的神秘性哪里有半点关联之处呢?不过是学者心血来潮的想法罢了。况且,出云国里并没有一处普陀罗信仰的遗迹。
由这个话题开始,长谷藤八接二连三地发表了一些有趣的见解。他的说话方式虽然有点结巴,但却具备一种奇怪的说服力。并且,他还学习了大量的相关知识,似乎经常从旧书店购买相关书籍。他对这份兴趣的热爱或许已经深入骨髓。
过了不久,长谷藤八突然失去了踪迹。之前他也曾缺席过两三个月,中间露过一次面,随后消失了半年。在此期间,妹妹长谷路子偶尔会过来。向她询问哥哥的情况,开始的回答是病了。长谷藤八尚未娶妻,一个人住在江古田附近的廉价公寓。妹妹路子也没有结婚,住在大久保的公寓。妹妹偶尔会去哥哥的公寓,帮他打扫房间,洗洗衣服,所以非常清楚哥哥藤八的状况。
但是,半年都来不了,不免让人以为得了什么重病。我们提出想去看望藤八时,路子却慌慌张张地改口,说哥哥去旅行了。并且,是类似流浪的旅行,没有告诉任何人目的地。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长谷藤八终于现身,精神十分抖擞,甚至还胖了一点。藤八说一切都要归功于这段无忧无虑的旅行,但依旧没有说具体去了哪儿。虽说去了旅行,可脸部的肤色依然白皙。也不知他是否就是这种体质。
每当他消失一段时间又再次露面时,他的古代史造诣就会变深。连身为专家的砂村保平都感到惊讶。并且,他还会发表一些我们想不到的新见解。举两三个例子就能让各位明白,他的见解是多么新奇,又是多么切中要害。但因为太过冗长,不得不在此割爱。
长谷藤八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旅行?又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学到这些知识的呢?我们都感到不可思议,他大概去了某个限制人身自由的地方,阅读了大量书籍吧。
不久,长谷藤八“旅行”的秘密被我们知晓了。某天,两位警察署的刑警找到砂村保平,询问道:“听说长谷藤八拜访过您家,没给您添什么麻烦吧?”砂村很惊讶,问道:“没添什么麻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方回答,长谷藤八在九州因盗窃罪被捕,他的记事本上写着砂村家的地址,所以警署才派人过来询问。问过后才知道,长谷藤八已经有四次盗窃前科,加上这次就是五次。犯罪地点都在离东京很远的地方,例如四国、北海道、东北地区——这些都是砂村告诉我的。
我们感到无比震惊。这也难怪,谁能想到那位长谷藤八居然是个盗窃的惯犯呢?他翻译过法国人类学者的著作,怎么说也是个精通世界文化人类学的知识分子。刚刚开始研究日本古代史,就表现出让专家砂村保平都惊叹不已的研究水平。那些崭新的见解不但出人意料,而且充满了非比寻常的暗示性。我们甚至认为,他近乎天才。瘦长的脸颊、苍白的皮肤、异常鲜红的嘴唇、湿漉漉的目光——长谷藤八的相貌确实像一位天才。
虽然不敢相信,但一切并非无迹可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旅行”的时间也在逐渐变长,从两个月、三个月,再到半年;他绝不会告诉别人旅行的目的地;明明去旅行了却丝毫没被晒黑,肤色依然白皙,并且比之前健康丰满,这大概是因为他没有服用安眠药,在看守所过了一段作息规律的生活。
更进一步说,长谷藤八学习古代史的地点,一定是看守所。那是个最适合思考的地方。他那天才般的灵光一现,大概也是在那里产生的。这么一想,我的心里突然泛起某种奇特的感慨。那么,他又是怎么得到参考书籍的呢?看守所里可没有这样的书。想到这里,我的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长谷路子的脸。除了那位妹妹之外,世上不会再有其他人给他送这种书。每次,她大概都会根据哥哥信上写的书单,买好指定的书籍,寄到各地的看守所。
为了拯救长谷藤八,我打算找路子聊一聊。但这毕竟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正当我犹豫不决之时,砂村保平打来电话,要我过去一趟。我到了之后,看见路子无精打采地坐在砂村对面,脸上有哭过的痕迹。漂亮女人哭泣后的脸总有一种异样的美丽。为了听她说话,砂村把老婆打发去了买东西。
这是三年前发生的事。
6
“哥哥从小就有偷窃癖。”长谷路子开口说道。她已经对砂村保平坦白了一遍。所以,每当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时,砂村都会冷静地从旁补充。
据她所说,长谷藤八的偷窃癖开始于小学,那时,他只是偷一偷朋友的学习用品。念书时也在商场偷过东西,但没有被人发现。偷窃的原因并不是缺钱。他虽然读书刻苦、头脑聪明,却怎么也改不了这个习惯。他本人也觉得十分痛苦,虽然努力地矫正过,但这习惯就像一种疾病一样,最终变成了偷窃癖。对他而言,这个过程就像让一个嗜酒如命的人戒酒。之所以开始服用安眠药,也是为了抵制这种诱惑。
长谷藤八决定,在自己的偷窃癖改掉之前绝不娶妻。至今没有结婚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路子也迟迟没有结婚。虽然谈过恋爱,但却因为害怕哥哥的偷窃癖下不了决心结婚。她还谢绝了所有帮她说媒的人。她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哥哥,无法狠下心来与他断绝关系。况且,哥哥对自己很好,自己也同情哥哥。就这样,路子错过了适婚年龄。她也放弃了挣扎,认为有这样一个哥哥就是自己的宿命。
哥哥虽然因为偷窃他人财物入狱,但因为金额不大,所以刑期都不长。第三次入狱时,他的心境似乎发生了变化。他似乎把看守所当成了一个学习和思考的地方,开始喜欢上那里。他在信上写下想读的书籍,大部分与人类学或古代史有关。这些书当然没什么问题,所以看守所也批准了。此外,他还受看守所讲师的影响,希望路子能寄《圣经》过来。就是《圣经·旧约》和相关的研究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