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记》里,那地方叫作目前田,传说品太之天皇(应神天皇)曾在此处狩猎,天皇的猎犬撕裂了野猪的眼睛,故此,被称作目割(12)。”
巫女用比在公交车上更加响亮的声音诵念着犹如祈祷词般的注解,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
天之日枪刺穿了教务总管青麻纪元的右眼。想亲眼见识神镜的人不是石田武夫吗?被刺穿眼睛的也应该是石田武夫才对。但是,他的眼睛却安然无恙。为什么凶手必须刺穿青麻教务总管的眼睛呢?——其中,似乎包含刻骨的仇恨。
巫女背对着引地,静静地俯视丰道教总部。上半身嵌入了灰色的天空中。
6
引地回到旅馆,把阿文叫到房间里。
“你是丰道教的信徒吗?”
“不,算不上。”
“你的亲戚或是熟人里有信徒吗?”
“有,我的叔叔和婶婶是信徒,熟人里也有。”
“那么,你从那些人口中听说过丰道教内部的事吗?传闻也行。”
“什么样的传闻?”
阿文皱紧了眉头。
“刚才,我在岩座遇到了巫女。”
“你是说,千代小姐?”
阿文瞪大了眼睛。
“是的,她今天好像也不用去巴士公司上班。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听说才二十岁。定好婆家了吗?”
“这事儿对她来说还太早。”
“她的堂姐,第五代教主也还是单身。我在忌服屋偷看过一眼,似乎是个美丽的女人。你对我说过,她长得跟堂妹有几分相似。既然如此,教主也一定是位美女。二十八岁却没有结婚。外表看上去比实际年轻。大概是因为她把精神和青春都奉献给神了吧。”
……
“青麻教务总管长年把妻儿安置在新潟县,独自一人管理这里的教务。也跟单身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单身,他也不能在教主闭关期间侍奉在侧,传递神训,递送饭食。”
女王卑弥呼,事鬼道,能惑众。年已长大,无夫婿。唯有男子一人,给饮食,传辞,出入居所。……引地在心中默念《倭人传》里的句子。
“青麻教务总管今年四十五岁,正值壮年。……阿文,我从其他地方零星听过一些传闻。你应该也听过吧。不过,信徒应该不会到处散播教主大人的传闻。”
阿文的眼神慌乱不安,耳朵根部烧得通红。这恰恰是她无声的回应。阿文下楼去了。
引地仰卧在榻榻米上,一边望着天花板一边思考。解剖青麻教务总管尸体的法医说过,被害人的眼珠已从眼眶中脱落——由此可见,死者生前一定遭受了强力攻击。从天而降的枪头径直插入人的眼球,或许会造成这样的效果。——但法医已证明,死者眼窝里残留着少量泥土。警察不相信神话,据此判断凶器是挖山药的铁棒。因为铁棒没有被清洗,所以那些泥土就是去年秋天附着在棒尖的泥土。从天而降的天之日枪上也附着神崎郡粳冈的泥土吗?
引地闭上双眼,在虚空中画线,画完之后立刻擦掉,擦掉之后又立刻重画。如此反复,似乎进入了一种自在妙境。但是,在一百条虚线里找出一条实线绝非易事。自己画下的无数条线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实线,哪些是虚线。实线似乎被虚线掩埋了。如果能像在照片上喷洒特殊物质一样,使虚线渐渐变淡,实线慢慢显露出来,就会比较有把握。引地花了一个半小时,才达到那种状态。
他从榻榻米上起身,走到楼下,喊了一声“阿文”。
“现在,我要去丰道教的宝物殿,你跟我一起去吗?”
“欸?我也去吗?”
“就当是去参拜神灵。只带你去的话,搞不好别人以为我把你拐跑了。这里的老板也一起来吧。旅馆老板应该不忙。”
“老板参加完警察署的会议,刚回来。”
“警察?”
“老板是镇上的防范协会会长。”
“那正好。请他和我们一起去吧。”
三人来到丰道教宝物殿前,是下午三点左右。穿过黑色的鸟居到达这里时,他们没有遇到一个人。只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织布声。第五代教主似乎在一心一意地纺织条纹棉布。
三人站在“宝物殿”的告示牌旁,看着那座钢筋混凝土宝库。坚固的红色门锁像一只张开翅膀的蝴蝶挂在门上。
“大家都认为,是青麻教务总管取下门锁,把东京来的男人带进了宝物殿。但是,带路的人其实并不是青麻总管,在那之前,他就已经被天之日枪刺穿后脑,气绝身亡了。”
引地说完后,阿文和防范协会会长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三月十七日下午四点左右,天色渐渐开始变暗。宝物殿中,当然是漆黑一片。但青麻总管却没有拿手电筒。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宝物殿里没有掉落的手电筒,三名信徒在昏暗的夕阳下看见青麻总管时,他的双手正抱着脑袋,看上去并没有拿手电筒。如果拿着的话,目击者一定会有印象。或许有人会说,青麻总管逃跑时,把手电筒放进怀里了。这种解释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人在慌乱下逃跑时,一般会把物件直接拿在手上。青麻总管不可能在没有手电筒的情况下把东京来的男人带进漆黑的宝物殿中。所以带路的另有其人。那个人,就是杀害二人的凶手。”
引地带着阿文和旅馆老板稍稍爬上山中小径,一条溪流立刻出现在杉树林中。引地在那里站定。
“穿着白色和服、淡蓝色裙裤的青麻教务总管,就是在这里被枪矛一样的利器刺中后脑部气绝身亡的。那时,他是以面朝下的姿势倒地。在山林中之所以呈现出这个姿势,是因为他的身下压着恋人,所以才没注意到身后有人偷偷接近。”
阿文的脸涨得通红,急忙低下头去。
“枪矛的尖头对准青麻总管的后脑勺,猛地刺了下去,眨眼间,青麻总管便魂归西天了。接下来,凶手抬起他的尸体,将他放入水中,再用枪矛的尖头戳穿他的右眼。眼珠的血和玻璃体与后脑勺流出的血混在一起,被溪流冲刷。只消一个晚上,人体内的血液就会流失殆尽。杀人与处理尸体时,刚刚还被青麻教主压在身下的恋人也提供了帮助。凶案发生在下午三点左右。……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凶手就把青麻总管的尸体从溪流中捞起,藏进昏暗的杉树林中了。”
“但是,下午四点左右东京来的人死在宝物殿时,青麻总管从里面逃出来了呀。那是三名信徒亲眼看见的。”
防范协会会长噘起厚实的嘴唇。他是个年过五十的肥胖男人,看得出有些营养过剩。三人再次回到宝物殿前。
“他们看见的,只是一个身穿白色和服、淡蓝色裙裤的背影,谁也没有看到那人的正面。并且,他们只是在昏暗的夕阳下,目击到了一个瞬间远去的背影。三人凭借衣着判断那人是青麻教务总管,仅此而已。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毕竟只有青麻才会穿那样的衣服。”
“也就是说……”
“据说,那人逃跑时双手抱着头。你们不觉得这个姿势很奇怪吗?那人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掩饰自己女子的发型。白色和服原本就穿在身上,用事先准备好的淡蓝色裙裤替换红色裙裤也并非难事。……但是,青麻总管被杀后,把东京来的男人带进宝物殿的却是教主。三名信徒坚信,那时的教主正在御神凭之间闭关。御神凭之间所在的正殿原本就离宝物殿很近,那里当然有通往宝物殿的入口。因此,杉木门外,坐在前殿等待的信徒是察觉不到的。”
织布声停止了。引地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似的继续说道:“东京来的男人在宝物殿前等待教主。他直接找教主本人交涉过了,但谁也不知道这回事。只要不举办例行祭典,神社内就几乎不会出现外人。那三名信徒或许是因为某些烦心事才按照教主的指示,赶在下午四点前来这里领受神训。这也是教主计划的一部分,因为她需要‘目击者’。如果打开宝物殿门锁的是教主,那么把手电筒交给东京来的男人,给他看神镜的必定也是教主。东京来的男人弯下腰,一边举着手电筒一边专心致志地欣赏石函里的神镜。人一旦躬起背,后脑勺便会自然地朝上。此时,枪矛的尖端对着伸长的后颈部猛地扎了下去,男人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便倒地死去。教主见状,把石函照原样锁上,任由宝物殿的大门敞开,自己则顺着正殿内侧的入口返回了御神凭之间。当然,手电筒也被她带走了……不久,将红色裙裤替换成淡蓝色裙裤的巫女进入宝物殿,故意发出巨大的声响。等到三名信徒从前殿赶到宝物殿时,身穿淡蓝色裙裤的巫女便抱着头从宝物殿冲出,逃往对面的小径……信徒们返回前殿,想快一点通知教主,却无法随意进入御神凭之间。满心焦虑之时,声称去社务厅准备御玉串的巫女端着方盘进来了,当然,那时的裙裤已经变回红色。听完信徒的话后,巫女立刻禀告了教主。此时,教主才第一次出现在三名信徒眼前。”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轻微的脚步,但三人的注意力都在案情分析上,并没有察觉。引地的身体向宝物殿的告示牌靠近。
“凶案发生在十七日。十八日夜晚,千之峰半山腰的岩座举行了镇魂祭。整个流程模拟伊势神宫的迁宫式。我完全被包围御舟代的绢垣和熄灭庭火的仪式误导了。真相是,就在全体村民的注意力被镇魂祭吸引时,独自留守在总部的巫女将青麻教务总管的尸体搬到了另一辆拖车上。她走了三公里山路,绕过山麓,将尸体拖至芽崎村的上方,遗弃在山林之中。尸体过了三天才被发现,发现的前一夜恰好下了雨。所以,青麻总管的血不是被雨水冲走的,早在几天前,他体内的血就流干了。”
芽崎又名目前田,猎犬撕裂野猪的眼睛。——引地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巫女千代的祷告之声。
很久以前,教务总管便开始侵犯巫女。而在更久以前,二十八岁的教主与四十岁的男总管之间已经有了私情,只有后者才能随意出入前者的闭关场所。青麻纪元作为“男人”玷污了处女的身体,与此同时,又背叛了另一个“女人”。在那个时候,两个女人便达成了和解,决心共同复仇。之所以刺穿男人的眼睛,也是因为刻骨铭心的仇恨。
“为什么要杀东京来的那位先生呢?”
阿文颤抖着问引地。
“大概是为了模糊青麻被杀的原因。神罚这样的理由固然没人会信,但确实能起到迷惑人心的作用,我就被误导了。”
太可怜了。阿文为素未谋面的石田武夫念了祈祷冥福的佛经。她信奉的并非神道,所以没有念“神灵镇护”,也没有拍手。
“那么,杀害二人的凶器,果然还是被盗走后至今下落不明的铁棒?”
防范协会会长问道。
“不,从农户家盗走挖山药的铁棒也是障眼法。没有沾血的铁棒大概被埋在某个地方……天之日枪,是这个。”
引地突然走向写着“御宝物殿”的告示牌,用双手握住底下的木桩,拼尽全力拔了起来。他不确定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对他而言,这也是一场赌博,是在阿文和防范协会会长面前决定命运的豪赌。
引地新六用双手高高地举起破土而出的告示牌,仿若一谷军嫩记(13)第三段阵屋的熊谷真实的经典亮相。但吸引阿文和防范协会会长注意的,却是一直深埋在地下的橡木桩尖端。
它跟挖山药的铁棒一样尖锐,满是泥土,沾着乌黑的血——血迹之所以还留在上面,或许是因为怎么清洗也洗不干净,且还没到换新立牌的时候。又或者,女人的怨恨想将沾在“天之日枪”上的血,永生永世地封存在地底?
一旁的树荫传来两个女人凄厉的哭声,但依旧不见她们的身影。
***
(1)都太岐与“怯”谐音。
(2)袁布与“终”谐音。
(3)指地方官上奏国王时使用的腔调。
(4)神社入口处的牌坊,用以区分神的区域和人居住的世俗世界,多为红色。
(5)指寺院、神社门前形成的街区。
(6)稻草绳,为阻止邪祟入内而在道场周围圈起的界绳。
(7)日本度量衡单位,1坪约等于3.306平方米。
(8)附属于本社的神社,一般祭祀与本社关系较深的神祇。
(9)指日本三大神器之一的八咫镜,供奉在日本皇室。
(10)《古事记》中记载,须佐之男将天之斑驹杀死,把剥下的皮丢进纺织屋,天衣织女受惊吓触梭而死。
(11)明确以天皇为中心的国家体制。为昭和十年由军部和右翼分子提倡的词。
(12)目割与目前谐音。
(13)日本著名的净琉璃和歌舞伎历史剧。
恩义的纽带
“我想,假如没有杀人案的话,聚集在此的听众,大概会失望而归吧。”(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创作笔记》米川正夫译)
1
因为是九岁的记忆,所以模糊不清。那栋房子,在悬崖下,所以需从大路拐进小巷。大路本身是一条长坡。接近坡顶的地方有两个天然气公司的大型储气罐。也许是三个。总之,从坡底爬到坡上时,每当看到那个漆黑的储气罐,就觉得到了婆婆所在的房子。在孩子的眼中,那类似于一个目标,令人安心。
坡道的两侧是品位不俗的住家,夹杂着酒馆、杂货店或蔬菜店。路很安静,鲜少有人经过。三十年前,中国(1)地区沿海小镇的街道上,也几乎看不见行驶的车辆。
拐弯后第二户人家便是被木板墙围住的人家。进入狭窄的小巷后,爬约莫五个台阶,便是那家的玄关。不记得玄关的门是格子门还是玻璃门。总之,靠近院子的那边全部是玻璃门。说是全部,其实不过六扇。由此可以得知这栋房子的面积,但对辰太而言,这栋房子异常巨大。自家的房子没有那么大。自家的房子狭小、昏暗、陈旧、屋檐低矮,几乎与隔壁的房子贴在一起,留不出一丝缝隙。
那家的院子里有池塘,池塘里有鲤鱼。隐约记得池塘边缘有许多茂盛的、黑漆漆的植物,好像屋后悬崖上的茂密树木直接长到院子里似的。房子的布局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有一个十分宽敞但不知道面积的客厅,还有两个极其狭窄的房间。两个房间相隔很远,所以中间应该隔着两三个房间。
辰太去那儿的目的是看望祖母阿良。中国地区的方言习惯称祖母为婆婆。听到辰太的声音后,婆婆便露出脸来,小心翼翼地把孙子让进屋内。那是个阴暗狭小的房间。祖母是那家的住家女佣,当时大约六十岁。
辰太每次去,祖母都会给他点心。她会打开角落的行李盖,拿出用粗草纸包裹着的点心。与粗点心店卖的不一样,那是珍贵的西式点心,婆婆偷偷从这家的餐桌上拿来的。即便是普通的饼干,嚼在嘴里也满是牛奶的滋味。辰太来这里,一部分原因是想吃那些点心。婆婆一面留意太太的脚步声,一面等待孙子咀嚼完毕。带回家的点心装在别的纸包里,当婆婆送别辰太时,便会从怀里取出纸包,和零用钱一起交给辰太。“另一个纸包里装着钱,记得交给阿妈,千万别掉了。”她总是这样,叮嘱了一遍又一遍。
那栋房子里只有婆婆和太太。太太是个肤色白皙、身材丰满的美丽女人。总是化着精致的妆。那时大约二十七八的样子,喜欢穿颜色艳丽的和服。太太管婆婆叫阿姨。她没有孩子,丈夫在远洋航船上工作,每三个月回来一次。婆婆对辰太说过,先生回来时绝不能来这里。于是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不能与婆婆见面。但除去那段时间,辰太偶尔也会和婆婆一起睡。回想起来,太太其实并不情愿留宿女佣的孙子,只是为了更好地使唤婆婆,才默许了一切。
辰太一去那儿,婆婆就会问。
“阿爸怎么样了?”
“还没回来。”
辰太答道。回答的同时感到难为情。父亲平吉有时甚至连着一个月不回家。本以为他会在家待两三天,结果又不知去了哪里。父亲在外面有女人。辰太长到八岁时,就从母亲的神态里察觉到了一切。父亲曾是包工头,却得知出入自家的木匠会告诉母亲自己外遇的事。从那以后,木匠也好,泥瓦匠也好,就再也不上门了。
“阿妈呢?”
婆婆问道。这个地方习惯称妈妈为阿妈。
“阿妈在帮人缝衣服。”
婆婆叹了口气。
年过六十的阿良之所以去做别人家的住家女佣,全因为儿子的放纵任性。在家里待不下去,也与做裁缝活计的儿媳无关。做住家女佣至少能养活自己,还能从工资里拿出一部分接济儿媳。
平吉并非阿良的亲生儿子。阿良的丈夫生前因某些缘故收养了一名孩童。平吉也知道自己的身世。孙子辰太与阿良并无血缘关系,但阿良依然对他百般疼爱。辰太总是记得婆婆宽大的额头、后退的发际线。从那时起,她的腰就已经弯了。
太太会让婆婆出门买东西。过来玩耍的辰太,总能看到雨中的婆婆弯着腰、撑着伞,提着购物包裹的样子。婆婆为了不让雨水打湿东西,将包裹抱在胸前。袖子、腰以下的身体被淋得湿漉漉的。雨水混着汗水从光溜溜的脑门上落下。辰太想,婆婆好可怜。
对于终日游手好闲,却使唤着这样的老人的太太,辰太喜欢不起来。事实上,婆婆没有片刻的休息。有时是因为太太的吩咐,有时即使没有吩咐,婆婆也会主动走到拉门外,默默干活。辰太并不知道,婆婆这么做是为了讨好太太,以便后者能继续默许孙子来玩。闲暇时,婆婆会缝抹布。缝抹布时的婆婆十分平静,辰太喜欢那样的婆婆。婆婆的缝法很细致,针脚细腻得像学校的手工艺品。那样的抹布,她缝了好几块。
凭孩子的脚力,从自家走到那栋悬崖下的房子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第一次去时还有些害怕,渐渐地便习惯了。街道正中央的位置有一个市场,挤满了人。那里有一间大型酱油店,路过时能闻到店里飘出的酱油味。市场里有一个看上去心眼不良的孩子。走过市场后,突兀地出现在眼前的,是那条安静的坡道。
辰太一从学校回来,便会问。
“阿妈,可以去婆婆那里玩吗?”
他一周大约去一次。正在做针线活的母亲通常不会立刻答应,许久后才会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去了就马上回来。不能再要零花钱,对婆婆说,让她吃点自己爱吃的东西。”
声音之所以小,或许是因为低着头穿针引线,又或许是因为声音本来就不大。她的肩膀看上去单薄瘦小,后颈处新长的毛发相当凌乱。
回家后,母亲会问:“婆婆怎么样?”
“嗯,在干活。”
母亲便不再说话。
辰太有事瞒着母亲。父亲平吉有时会向婆婆讨要零花钱。有一次,辰太去婆婆那儿玩,恰好撞见了父亲。
“啊,阿爸。”
辰太欣喜地叫道。父亲吓了一跳,挥了挥手。父亲穿着一整套平纹粗绸制成的和服,即使从孩子的眼光来看,那套丝绸和服也谈不上崭新。父亲站在那儿,露出暧昧的笑容,低声拜托辰太,要是婆婆在的话,就把她叫过来。末了,他还不忘叮嘱儿子,千万不要让太太知道。
太太在里侧的客厅弹三味线。婆婆听了辰太的汇报,一声不吭地走到放行李的地方,打开箱盖后拿出了什么。不是包着点心的纸包,婆婆不可能给大人点心。婆婆似乎斥责了站在玄关外的父亲。父亲疲惫的脸上冷冷地笑着,从婆婆手里接过想要的东西后,嘱咐辰太,不要告诉阿妈。顺嘴问了一句要去学校吧,就离开了。父亲走后,婆婆也对辰太说,不要对阿妈讲阿爸来过。即便是孩子,也能从父亲的背影中看出落魄。
辰太只见过一次那家的先生。那时,他被婆婆带到里侧客厅外的走廊,跪坐在那里。先生正在餐桌前吃饭。旁边坐着太太。太太一边看着辰太,一边对先生说了些什么。先生穿着白色的和服,应该不是浴衣。太太好像在用团扇给先生扇风。敞开的玻璃门对面,也许是沐浴在夕阳下的庭院。先生是个秃脑袋,体型庞大。红褐色的脸稍微转向辰太,马上又不耐烦地看向别处。直到现在,辰太还清楚地记得那个表情。长大以后,有好几次,他都从不同的人身上感受到了相同的目光。太太对缩在辰太旁,恭敬跪坐着的婆婆说,可以退下了。太太确实说了类似的话。婆婆摁着辰太的脑袋,逼他行了礼,然后弓着腰退出了走廊。看戏时,每当出现“行了,退下吧”这样的台词,辰太总是会想起太太和先生并排坐在上席的样子。紧接着,那幅画面的背后总会浮现出束着十字带缝衣服的母亲的背影。
有时也会只向太太一个人行礼。在辰太留宿的夜晚,通常会跟太太道一声晚安。太太读着书,有时答应一声“欸”,有时一言不发。
回想起来,母亲真是个好女人,甚至可以说好得过分。即使丈夫跑到别的女人那儿,她也从没跟他大声吵闹过。至少孩提时代的辰太没有那样的记忆。母亲虽是农家女,却能识文断字。帮父亲写信的,几乎都是母亲。也很擅长做菜。喜欢干净,家里虽小,却总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甚至过于整齐。另外,她对父亲太上心了,可以说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或许正因为如此,父亲在外面勾搭的女人才是那种散漫邋遢的性格。
在辰太的记忆里,父亲偶尔回家一次,母亲便会兴冲冲地跑去酒馆、鱼摊。父亲进门后想把门关上,母亲都会立刻制止,自己冲到土间把门关上。父亲那种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的散漫性格,是母亲纵容出来的。父亲回家后,她会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洗得有些发旧的丝绸和服,换下他那身领口污浊的平纹粗绸和服。父亲又一次不高兴地离家出走后,她会把脱下来的和服拆开浆洗,再仔仔细细地缝好。
不知是出于包工头的虚荣,还是生意上的需要,父亲绝不会穿棉布衣服。平纹粗绸是穿的,毕竟便宜的平纹粗绸也是丝绸。粗绸和服穿旧后便不成形状,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领子和下摆脏得发亮。在辰太眼中,和服是父亲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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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辰太回想起来,父亲平吉似乎只会在两种情况下回家。
一种是为了向老婆要钱。即便是养母,他也拉得下脸面向在别人家做住家女佣的老母亲讨要零用钱。向做着裁缝活计勉强维持母子二人生活的老婆要钱,就更加理所当然。父亲每次回家后,母亲一定会去米店赊粮。
另一种,是跟外面的女人吵架后。吵架的原因似乎是缺钱。平吉在包工头里算是老资格,那时却失去了客户的信任。同行不愿搭理他,打过交道的木匠、泥瓦匠、门窗店也对他不理不睬。他只能围着仅有的几个老客户,从他们那儿接活计,然后介绍给其他同行赚点中介费。渐渐从包工头沦为掮客。原本他已经丧失了周围人的信任,所以掮客也做得不顺利。焦虑的父亲似乎还在偷偷赌博。
因为和女人吵架,父亲的脖颈和手腕布满指甲挠出的伤口。唯有这一点,父亲是想瞒着母亲的。母亲虽然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在辰太因为那些化脓结痂、红肿不堪的伤口询问父亲时,母亲反而会慌慌张张地制止,告诫他千万别说出去。女人的精神状态不稳定,一旦缺钱,就会变着法折磨父亲。父亲回到母亲身边也好,去婆婆工作的地方也好,似乎都是为了摆脱女人的虐待。辰太后来才知道,女人是流亡到这个城市的逃难者。
有时,父亲会拽着母亲的头发把她按在榻榻米上,挥起拳头不断地殴打。母亲伏在榻榻米上轻轻抽泣,任由拳头落在自己身上。那时,她好像伸出了一只手,枕在自己的脸颊下。父亲看见辰太进来后,便会若无其事地放开母亲。母亲抬起头对辰太说,阿妈没事,千万别说出去。蓬乱的头发下那张通红皱巴的脸,一直留在辰太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