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的是,唐以前的古镜都是古坟或祭祀遗迹的出土文物,没有一块在豪族子孙手中留传。家族世代相传的宝物被称为传家宝,然而传家宝中却从来没有古镜的影子。至于伊势神宫的神镜,因为从没有人见过,所以也不知道庐山真面目。除了那面镜子之外,所有的古镜都是从地底挖掘出来的。包括仿照中国镜制作的仿制镜。
“你不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吗?在当时,镜子可是十分贵重的宝物。在中国时,镜子不过是女人的梳妆道具,到了日本,却变成了信仰的象征、豪族权威的象征。那么,为什么豪族没有把它当作传家宝传给子孙后代呢?传说汉朝古镜背面的花纹和钮(细绳可穿过的半球体状凸起部位)留下过被手刮伤的痕迹,可看作曾经在某个家族留传的证据。假设这个说法是真的,为什么那些镜子最后没有变成传家宝,反而被尽数埋在了坟墓中?
“我认为勾玉和古剑也是相同的情况,尤其是镜子,镜子不单是坟墓的陪葬品,还应该作为传家宝在古代豪族中留传。当然,经历了苏我氏的灭亡、壬申之乱等种种变故后,许多豪族就此败落,或许并没有余力保存贵重的传家宝。但是,即便如此,豪族祖先也可能将其捐赠给供奉祖先的神社或氏族神社,从而保留到现在。只是那些神社位于偏远地区,所以并没有人在意。再加上,作为御神体的镜子轻易不能示人,也就不能为世间广泛知晓。此外,即使神社知道御神体是代代相传的古镜,恐怕也无法正确评估它们的考古学价值,所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换言之,其中存在两处盲点,东京的学者看不起乡下神社的镜子,不曾仔细调查。神社的神官和族长们也认为神体不足为外人道。在这两个盲点的作用下,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神社里,一定存在珍贵的中国舶来镜。
“类似的案例并非不存在,山梨县西八代郡大塚村出土过刻有吴国赤乌元年年号的半圆方形带神兽镜,兵库县川边郡小滨村出土过赤乌七年的同类古镜。日本境内只发现了两块刻有赤乌年号的古镜,却不知道它们是通过何种途径被运到偏僻山村的。
“我之所以特别留意兵库县多可郡加美町丰道教的‘神宝’,是因为兵库县出石郡神美村曾出土过三面古镜。一面是有铭文带式四神四兽镜,一面是魏国的阶段式神兽镜,还有一面是草文TLV式镜,大概是后汉时期的古物。几面镜子出土于古坟,出石郡神美村位于丰冈市近郊,刚好处于多可郡加美町的北延长线上。神美和加美这两个名字又极其相似,不过这一点可能是偶然吧。
“背景介绍有点长。总之,就是因为以上原因,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亲眼看看丰道教的御神镜。”
“也不是你想看就能看的吧。对方要是拒绝怎么办?”
“实际上,他们已经拒绝了。我写过一封言辞恳切的信给丰道教总部,对方却这样回答:‘御神体不便给任何人参观,从前也有朝野权贵、知名学者要求参观,悉数被我等谢绝。我等亦不便透露御神镜的形状、背面的花纹。御神镜被安放在木质宝箱中的石函里,石函下铺有黄金,缝隙间填满丹土,就连我等侍奉之人也不曾瞻仰过神镜的真容。此为初代教主之遗训,必须严格遵守。热田神宫曾有一名神官偷窥神剑,最后感染疫病而死。这个故事您知道吗?这便是亵渎神灵遭受神罚的下场。此外,御神体是信仰的象征,并非美术品或学术研究品,望知悉……’我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回信的是教主吗?”
“不是教主,是教务总管,一个叫青麻纪元的人。”
“那不就没办法了吗?”
“不,我打算硬闯。找那个叫青麻纪元的人谈判,要是还不行,就直接找教主交涉。无论如何我也要达成目的。”
这个男人天生喜欢硬来,若非如此,也写不出以采访为中心的优秀报告文学。他习惯强制会面,提出露骨的问题再写成稿件,最后卖给杂志社。对他而言,这个过程是生意。他也是个直觉敏锐的男人,提出的问题往往正中要害,也能从对方的回答中察觉言外之意。这次播磨之行并非为了生计,就更加使他兴奋。人一旦面对自己的兴趣、爱好,就容易变得跃跃欲试。或许他的直觉是对的,播磨山区里的神镜真的是舶来镜中的珍品,是日本第一面传世宝镜。
然而,当时,石田武夫的直觉并没有告诉他,此次播磨之行将会以他的死亡收场。也许,人类的直觉和神的灵威同处于天平两端时,分量更重的是后者。石田满怀热忱地对引地说出那番话时,他的灵魂已在现世和幽冥间徘徊。两个世界之间横亘着一条寸缕般的魔境,被阴气森森的幽冥云雾包裹着的魔境。那副景象,石田没有看到,当然,引地也未曾察觉。
引地最后一次从电话里听到石田的声音,是在三个月前的三月十六日清晨。
“那么,接下来我就要去播磨了。”
声音充满着活力。
石田奔赴的,是根之国、底津国、黄泉之国。他将这一讯息通过文明利器电话告知给了引地。很久不见的人打来电话以后,再听到的却是那人的讣告。这样的事,世上也是有的。人们常说,这种事发生前通常会有预兆。但石田的情况却不一样,因为引地事先听说过前因后果,所以那通电话算不上死亡预告。
那天,是十七号。
十七号下午四点多,丰道教总部后的宝物殿里传来巨大声响。待在总部的三名信徒急忙冲了出来,看见一个身穿白色和服、淡蓝色裙裤的人从宝物殿冲出,双手抱着脑袋朝小径跑去。穿白色和服淡蓝色裙裤的,除了教务总管青麻纪元之外别无他人。信徒们喊着“老师、老师”,青麻却向日落后更加昏暗的杉树林跑去,一眨眼就没了踪影。树林的天空上缭绕着青灰色的暮霭。
信徒们唯有呆愣地看着青麻跑远。宝物殿的大门敞开着,三人担心里面的御神宝,便走了进去。
宝物殿中一片漆黑。白天进入其中也需要手电筒,遑论说黄昏时刻。山谷地区的黄昏要比平原地区早三十分钟。三人没有准备手电筒,只好点燃火柴。宝物殿中虽然严禁烟火,但因为事出突然,也没有别的办法。在小小的火焰发出的亮光下,他们看到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面朝下倒在水泥地板上。
一个信徒蹲下身子,用手抬起男人的头,就着旁边信徒举来的火柴,他看见自己的手指染满鲜血。信徒大叫一声,扔掉男人的头。掉落的头颅溅出零星血迹,洒在白色的地板上。
三名信徒脸色惨白地返回总部正殿,想早点报告教主大人,但教主此时在正殿内的御神凭之间闭关。前殿与正殿间原本只用竹帘遮挡,但在教主闭关期间,会关闭中间的杉木门。正殿内的御神凭之间是更靠近神前的小房间,教主祷告时会拉上室内的拉门。
不论发生什么事,闲杂人等都不得进入御神凭之间。能帮教主传话、递送饮食的唯有教务总管青麻纪元一人。但这位青麻老师现在却不知所踪,六神无主的信徒们能做的唯有等待教主走出御神凭之间。教主之所以接受神告,也是为了这三名信徒。
就在此时,穿着红色裙裤的巫女伊井千代走进了前殿,她的手上端着白木方盘,方盘上放着三根绿色玉串(杨桐枝)。信徒们立刻把宝物殿的怪事告诉巫女,并央求她转告教主大人。
教主大人在御神凭之间闭关时,除了教务总管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包括巫女。但现在情况特殊,况且信徒们还目击到青麻总管一溜烟逃进山林的样子。巫女伊井千代便推开正殿的杉木门,拉开御神凭之间的拉门,第五代教主伊井百世立刻出现在三名信徒眼前。
听闻现世的怪事,魂游神界的教主立刻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脸唰地一下变白了。死在宝物殿里的,是前几天从东京赶来的报告文学记者石田武夫,此行的目的是央求青麻教务总管,获得他的准许,参观御神镜。他的后脑部被某种尖锐的、类似枪矛的利器刺穿,死因是动脉断裂。
当晚没有找到教务总管青麻纪元,四天后,也就是三月二十一日下午一点左右,有人在总部所在村庄以西四公里的杉树林里发现了青麻的尸体。发现尸体的是附近的村民,那天进山是为了采摘卖给城里商人的野菜。被发现时,总管穿着白色的和服、淡蓝色的裙裤。
青麻教务总管的后脑部也被枪矛类的利器刺穿,与石田的死法相同。但总管的死状更加惨不忍睹,他的右眼被刺中,眼球流了出来。现场没有多少血迹,行凶时应当喷射出了大量血液,但都被前两天晚上的大雨冲走了。千之峰南边的山脊往西有一块陡峭的斜坡,现场就位于斜坡之中。斜坡脚下有一个名叫芽崎的村庄。此外,山脊东面接近山顶的部分就是名为“岩座”的山祠。
5
“教主大人她……”
女招待阿文处理好楼下的事务,再次返回楼上。她一边陪引地喝酒,一边聊起案件的事。阿文的心情也完全放松了下来。西胁开来的火车似乎已经到站,但客人们并未在旅馆前停下脚步。
“教主大人说,东京来的人遭到了神的惩罚。因为那人老是吵嚷着要见御神宝,所以天之日枪就从天而降,给他的后脑勺穿了个窟窿。”
当然,阿文并不知道,眼前这位客人就是三个月前遭受神罚之人的朋友。
“天之日枪?”
“是啊。教主大人对警察说,天之日枪从神崎郡粳冈飞来,刺杀了那个人。然后又飞回粳冈去了。”
天之日枪在《古事记》里又叫天之日矛,传说是垂仁朝归化但马国的新罗王子。
《播磨风土记》中的揖保郡粒丘、宍禾郡川音村、宍禾郡奈加川、宍禾郡夺谷、宍禾郡御方里之条都曾出现过天之日枪的传说。在神前郡粳冈之条,出云的伊和大神曾和天之日枪各自率兵大战了一场。
古籍里的天之日枪是人名。也有人认为,这是将朝鲜流传到日本的铜矛拟人化了。也就是说,古代的铜枪从与伊和大神(大国主命)对抗的粳冈战场飞到现世,刺杀石田武夫之后,又飞回了古战场。铜枪跨越两千年的时间和几十公里的空间,往返于两地。
“所以,案发现场宝物殿才没有发现凶器?”
引地说道。
“是的。”
“教主真的对警察这么说了?”
“真的,那位大人坚信真相就是如此。”
“嗯,那么,教主认为,青麻教务总管在千之峰西麓山林中被人用同样的犯罪手法,不对,被同样的利器刺穿后脑部,也是拜天之日枪所赐喽?”
“是的。”
“那又是为什么呢?青麻教务总管可是传递教主神示的人,是丰道教的大总管。”
“即使是教务总管也不能亵渎神灵。把东京来的男人带进宝物殿的就是青麻先生。”
理由简单明了。石田似乎在见到朝思暮想的神镜之前就已经断了气。神镜依然保存在两重宝箱之中。木箱里放着石函,石函下铺有黄金,缝隙间填满丹土,他却再也无法知晓那块神镜是不是一面中国的古镜,是不是日本最初的传世宝物。
“但是,警察不是说凶器是挖山药的铁棒吗?”
挖山药的铁棒与人一般高,为了方便挖土,前端被磨得极其尖锐。
简直与枪的尖端一模一样。警察解剖了两具尸体之后,发现两处伤口无论是大小,还是深度都极其相似,可以判断出自同一凶器。只是青麻教务总管被刺中右眼,东京来的杂志记者没有那样的伤口。虽然两具尸体的状况并非完全一致,但凶器是一致的。之所以说凶器是挖山药的铁棒,是因为死者的伤口混入了少量泥土。去年秋天挖山药时,铁棒上沾满了泥土,如果没有清洗直接用来杀人,泥土就会留在伤口上。——引地在入住旅馆前去了趟警察局,找负责调查的警员聊了聊。
“警察说,丰道教总部附近的一户农家丢失过一把挖山药的铁棒。铁棒一直放在后院的小屋,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只记得一个月前还在。”
“那附近的农家都有挖山药的工具。一般只会在秋天使用,用完就扔到小屋里再不理会,即使被偷了也很难察觉到。”
“铁棒的尖端大多相似。但是,警察调查后发现,其他农家的铁棒还好好地放在家中,只有被盗的那家铁棒至今不知所踪。那户人家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可以排除嫌疑。铁棒的尖端与两人的致命伤大小一致。目前,还不清楚偷铁棒的人是否与谋杀案有关。行凶的铁棒也还没找到,警察说只要找到凶器,就能抓住些线索。”
“教主大人可没把挖山药的铁棒当一回事儿。是天之日枪从天而降,把他们刺死的……”
“解剖后发现,青麻教务总管的死亡时间也是三月十七日傍晚到晚上八点左右。也就是说,几乎和东京来的男人死在宝物殿的时间一致。就算比他晚,也只晚了两三个小时。那么事实的经过应该是这样,如信徒目击到的那样,身穿白色和服、浅蓝色裙裤的青麻从宝物殿奔出,逃往林中小径之后,绕道去了千之峰西麓的山林,在那里被追上来的凶手用铁棒杀害。因为案发现场处于密林之中,所以过了四天才被发现。”
“追青麻老师的人,有人看见了吗?”
“没有。赶来的信徒也只看见青麻双手抱头、逃往密林的样子。除了那三名信徒,没有其他的目击者。”
“那么,果然还是像教主大人说的那样。根本不是什么挖山药的铁棒,而是天之日枪。”
阿文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说道。
“东京来的人被杀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十八号傍晚,教主大人举行了临时的镇灵祭,用以净化邪祟。”
“什么?镇灵祭?是镇魂祭吧。那是怎样的仪式?”
“教主大人将御神体放入御舟代中,信徒们牵引着御舟代走到千之峰的岩座,在那里举行了仪式。听说,那个村子的人全都来参加仪式了。御舟代中放有御樋代,为了阻挡参拜者的视线,御舟代的前后左右支起了白色的幕帘,之后,便是熄灭火光……”
这简直与伊势神宫的迁宫祭如出一辙。迁宫祭时,作为神体的古镜会被放入御樋代中,御樋代则被放在御舟代上,运往修建完毕的新宫。整个过程中,神官手中的白色绸布会将御樋代的前后左右团团围住,这个仪式被称作绢垣行障,目的是阻挡其他侍奉者的视线。当然,队伍行进时需要熄灭庭燎(庭院的灯火),确保四周处于黑暗状态。
“御舟代里只放了御神体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教主大人把作为御舟代的大木箱放在拖车上,然后拖着箱子去了岩座。虽然有五六个人帮忙,但因为围着白色幕帘,所以他们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拖车给人一种现代感。整个仪式虽然透露出少许地方特色,但大体还是模仿了伊势迁宫。不过,如果丰道教的祭神是对天照大御神的模仿,那么一切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那个,听说教主还是单身,她不打算结婚吗?”
“没听过这方面的消息。”
“因为教主是侍奉神灵之人?”
“这,我就不清楚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过后,引地离开旅馆前往岩座。阿文说,要爬千之峰的话,这样的鞋是不行的。于是引地脱下脚上的短靴,换上了旅馆借给他的橡胶底登山靴。临走前,还被塞了一根登山杖。因为离登山口有好一段距离,旅馆的年轻人开车将他送到了太田村。千之峰的山麓在山脚时一分为二,太田村刚好位于分岔处。从这里到岩座,只有徒步攀爬一种方法。
引地登上山的裂口处。两侧是杉树林,到处都有鸟居。路很陡,需要时不时停下休息。地图显示,千之峰山顶海拔一千米左右,岩座位于六百米的地方,太田村的海拔是三百米,所以地势十分陡峭。
今天也是阴天,有些阴冷。但当引地花费四十分钟,终于爬上岩座时,他却流下了汗水。那群人居然爬到这种地方举行镇魂祭,也是够有骨气的。不过当地人也许习惯了走山路,并不像引地这般费劲。
眼前,五块巨石像侵蚀海岸的岩礁一般拔地而起,围成圆圈。岩石是自然形成的花岗岩,经过长期的风雨侵蚀,变得黑漆漆的,表面长满了苔藓。岩石前结有注连绳,旁边的立牌写着“宇智贺久牟丰富之神山”。《风土记》中出现过这位神灵。“宇智贺久牟”是“团团围住”的谐音,实际上描述的是岩石分布的状态。古代神灵的名字通常是对眼前景象的如实反映。这里的岩石并不像女售票员伊井千代说的那样,像重叠在一起的箱子。
四周寂静无声,云离得很近。乌鸦鸣叫着从云与头顶之间飞过。抬头望去,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千之峰的山顶,山顶附近是一片漆黑的原始杉树林。低下头时,看到的是岩座前长着野草的平地。也许是因为经常有人来,草长得不高。丰道教第五代教主在石田武夫被杀后的第二天夜晚,或许就是在这块草坪举行了镇魂祭。
岩座位于山顶附近。山顶之所以会有祭祀场,是因为引入了佛教的山岳崇拜思想,并非受本土宗教的影响。古代的祭祀场大多位于山脚处,为的是能够仰望山顶。巨石崇拜与山顶崇拜是两种不同的思想。
引地将视线移向千之峰左侧的山脊,倾泻而下的山脊对面便是名为芽崎的村庄。此处离山脊有三百米左右的距离。因这里的海拔已有六百米,所以地势并不陡峭。引地拿出一比五万比例尺的地图,看见山脊西侧有一条陡峭的斜坡。摘野菜的女人就是在那条斜坡下发现了教务总管青麻纪元的尸体。
镇魂祭举行时,“庭燎”被熄灭,周围处于一片黑暗之中。假设此时,有人从御舟代中搬出尸体,再背着它爬到山脊上,从地势上来看,其实并非难事。那时,主持镇魂祭的第五代教主正被神灵附身,沉默不语。其他的信徒则远远地坐在别处,齐声诵念着驱污净罪的祈祷词。“此国之中,向荒神等询问了一遍又一遍,请神驱邪了一次又一次,发问时,岩石、树丛、草叶亦停止言语,离开吧,天之岩座,穿过天之八重云,从天而降,从天而降,从山脊坠落,从山脊滚落。”——青麻纪元的尸体真的如祈祷词一般,离开天之岩座,越过山脊,穿过茂密的山林,滚过斜坡,从天而降。山中的岩石、树丛、草叶纷纷敛声屏气,见证这一幕的发生。连藏身枝头的猫头鹰也保持沉默……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引地回过头,发现伊井千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站在他的身后。她今天没有穿藏青色的制服,也没有穿白色和服和红色裙裤。
“啊,昨天谢谢了。”
引地如梦初醒般说道。巫女出现在了最适合出现的地方。
“您在看什么呢?”
身穿连衣裙的巫女微笑着问道。短发与她白皙圆润的脸庞十分相衬。
“我在散步,因为昨天在巴士上听你说过岩座神的故事。”
千代点了点头,静静地盯着引地的脸。用在巴士上只盯着他一个人说明时的那种眼神。
“您是从东京来的吗?”
“是的。”
伊井千代的语气显得好像已经知晓了引地的身份。
“我昨天参观了丰道教总部。”
引地说道。
“我知道,我在巴士上看见了。您在箸原站下车后,直接往总部的方向去了。”
“也参观了宝物殿,虽然没有进去。”
“三个月前,一位东京来的作家死在了那座宝物殿里。”
千代径直说道,没有半分犹豫。
“他是我的朋友。”
“我猜到了。”
“凶手还没有找到。我到这里时去了趟警察局,打听了些情况。”
“真可怜。”
“朋友想亲眼见识一下御神镜。他对考古学有一点研究,坚信这里保存着日本最古老的传世宝镜。所以大概一直缠着你们要求参观。”
“没错。听说那位先生一直在求青麻总管。”
“你那天,向巴士公司请假了吗?”
“那天我不当班,所以跟平时一样在神前侍奉。”
“把朋友带进宝物殿的,是青麻教务总管吗?”
“也许青麻总管被他缠得没办法了吧。我们也不知道。”
“你们?”
“教主大人和我。教主大人是我的堂姐。怪事发生时,教主大人在御神凭之间闭关,我在正殿侍奉。前殿里坐着三名等待神示的信徒。”
“正殿与前殿隔着杉木门?”
“对,格子密集的杉木门。”
“但是,信徒们却听到了宝物殿的声响。正殿分明离宝物殿更近,你们难道没有听见吗?”
“教主大人在御神凭之间时,会集中精神等待神的训示。就算身边有炸弹爆炸,她也是听不见的。我当时也在专心祈祷,没有听见。”
“你一直坐在正殿吗?”
“我去社务厅为信徒们取敬神用的杨桐枝,做了些准备工作。并没有一直坐在那里。”
“你捧着杨桐枝和方盘走到信徒前时,从他们口中听说了怪事。所以,案发时你不在正殿,而是在社务厅?”
“是的。其间,信徒们听到声响,跑去了宝物殿。我是送杨桐枝和方盘时听他们说的。他们让我早点通知教主大人,我就在御神凭之间外向她说明了经过,教主大人便立刻出关了。随后,大家一起赶到宝物殿,发现你的朋友被人用枪刺穿了后脑部,已经过世。”
“警察说凶器不是枪,而是挖山药的铁棒。附近的农家曾丢失过一根挖山药的铁棒。”
“我也听说了。但是,教主大人说是天之日枪从天而降刺死了他。虽然很遗憾,但这就是亵渎御神镜的下场。”
“青麻总管也遭到了神的惩罚?”
“教主大人是这么说的。”
“三名信徒赶到宝物殿时,看见青麻总管从里面跑出来,双手抱头逃往后山。青麻总管并没有杀害我的朋友,为什么要逃跑呢?”
“也许青麻总管看见你的朋友遭受神罚,受到了刺激,害怕自己也会遭受同样的惩罚,便抱着头逃走了。”
“青麻总管的尸体被人在山脊对面的斜坡发现,死因与我的朋友相同。根据警方的调查,他的死亡时间与我朋友十分接近。”
“这些,我就不太清楚了。”
“另外,听说在青麻总管的尸体被发现前,也就是我的朋友被杀后第二天晚上,教主与信徒们聚集在此地的岩座,举行了镇魂祭。”
“没错。”
“那天,你也来了吗?”
“我留在正殿礼神。正殿没人留守也是不行的。”
“没人留守?”
“信徒们都去参加镇魂祭了。”
此时,云层间露出一缕阳光,照亮了西侧的山脊。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晦暗不明的风景里,唯有这一处山脊闪耀着神一般的光芒。就连高空中的飞鸟给光线投下的阴影,也被认为是灾祸的象征,让人感到不吉。
“啊,你该不会。”
五代教主的巫女似乎看穿了引地的想法。
“你该不会以为,有人把青麻教务总管的尸体从山脊处扔下,任由它落到山下吧。这是不可能的。总部运到岩座的御舟代里,除了御神镜之外什么都没有。御神镜分量很轻。青麻教务总管怎么也有六十公斤,人变成尸体之后,分量会变得更重。首先,御舟代和御樋代里无法放下成年人的尸首,就算勉强放进去了,帮忙推车的信徒一定会有所察觉。如果车里放了六十公斤的尸体,推车时一定需要很多人帮忙,他们难道不会觉得奇怪吗?你的注意力全放在绢垣行障上了。”
引地说不出话来。巫女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他。
“那处山脊下,青麻教务总管的尸体被发现的山脚处,有一座名为芽崎的村庄。《播磨风土记》中也有记载,您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