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介,该交上个月的伙食费了吧。”
从此之后,母亲就以先吃后付的方式向我收取每个月的伙食费。当然,比起自己做饭便宜,但是好像上了母亲的当呢。不过,既然都交了伙食费,不回家吃饭可就亏大了。因此,我每天都必定会回家。
淑子伯母是父亲那支上面最大的姐姐。战前居住在桃苑花街附近,经营着一家叫“梅园”的小酒馆。可惜在空袭中被夷为平地。后来她被疏散到乡村,直到战后才回来。没过几天,她不知怎么买下了花街上的青楼,开始经营起特殊饮食店,也就是赤线地区的咖啡店。战前经营铭酒屋1的业者,战后基本都转为经营特殊饮食店,但小酒馆的老板娘转行过来却不多见。
“那个人啊,也许当初在梅园已经在做那种生意了。”
母亲是这样判断的。淑子伯母这人不在乎什么风俗。我也赞同母亲。
铭酒屋也无须多做说明,表面上是喝酒的酒馆,其实是中介性质的风俗店。梅园比起普通的铭酒屋,可能还要更接近于饮食店的氛围。但是,该做的一点都没有少做。
反正,不管怎样,淑子伯母在前桃苑花街上开了一家咖啡店,取名“梅园楼”。那家店在花街时期,战前名叫“金瓶梅楼”,战时改为“梅游记楼”。无论哪家都有“梅”字。伯母就索性在自家店名后面加了一个“楼”字。梅园就变成了梅园楼。
梅园楼生意兴隆是能感受到的。店内比较空闲的晌午,淑子伯母经常会来佐古家,送给我们从美国兵那里得来的罐头还有点心什么的。母亲和她的关系绝对不算亲近,但谁都不会讨厌礼物吧。不过,她的心情想必也是相当复杂。梅园楼的那些背地里的生意,母亲也无法接受吧。
但是,伯母却是满不在乎的态度。
“战后的日本,最赚钱的生意就是咖啡店。”
实际上,也不是只有梅园楼生意兴隆。原桃苑花街被指定为赤线地区,满大街的咖啡店宾朋满座,人流络绎不绝。
话说,这些是本人近年才知道的。当初施行赤线政策的时候,我才不过十五岁。因此,不喜欢梅园楼的话题,当然那时的我并不知情。不,其实,现在也没有什么变化。
“小庄啊,你想变成男人的时候,可以来梅园楼哦。我算你便宜点。”
我十八岁那年,伯母趁着母亲不在的时候,偷偷地私下跟我这样说。但是,她的引诱反而让我远离了赤线。再怎么说,经营咖啡店的人是我的伯母。我怎么可能说去就去。不过,我的朋友里有不少频繁出入赤线的人,我都是尽量避免接触。
然后,就回到了前面提及的淑子伯母的那句话,顿时引发了我的兴趣。当然,不是对于咖啡店,而是梅园楼。
“幽灵……怎么回事?”
伯母没有害怕,也不是要讨论幽灵是否存在,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向来不关心梅园楼的外甥,突然兴致勃勃地探出身子,反而让她惊讶一下。不过,伯母随后就接着聊了下去。
“小庄,你有兴趣?”
“我是作家。而且,还是写怪奇小说的。”
“啊,对的,对的。你是拿到杂志新人奖的作家老师。呃,那个叫什么《色魔的十字路》?”
“是《路魔之路》。”
“挺有趣的作品啊。”
我不认为伯母真的读了那篇小说。不过,至少淑子伯母还会去买刊登拙作的杂志。哪像我的父母都没进过书店,也没拿起过杂志。
“幽灵是怎么回事呢?”
幸好母亲准备好午饭之后便出去了。要打听梅园楼的事,现在时机正好。
“可能是发生在花街上的事吧,游女的‘游’变成了幽灵的‘幽’,而且好像本来就流传着什么‘幽女’的诡异传说。”
“也就是说不单单是幽灵,嗯……幽灵存不存在暂且不提。”
“幽女不就是幽灵吗?”
淑子伯母的表情似乎在说别较真了。但此时我的脑中已经有了疑问。
“这是最近发生的事吗?”
“我是上周听说的。”
“到那之前,梅园楼有人去世吗?”
“没有啊。大家都还在工作呢。”
“伯母经营梅园楼已经六年了吧,期间店里面也没有人暴毙,怎么会突然冒出幽灵的话题?”
“唉,店里新来了一个第三代绯樱,那个幽女可能又会出现。”
“第三代?”
“金瓶梅楼时期是初代,梅游记楼时期是第二代,到我的梅园楼不就是第三代嘛。”
“说起来也是啊……”
谈话进行得不太顺畅,伯母东拉西扯找不到重点,我略显烦躁起来。但是,想了一下,淑子伯母说话向来如此,没办法,我只能耐下心来继续追问。
“也就是说,从金瓶梅楼时期就有幽女的叫法,还跟绯樱有什么关系。啊,这么说来,绯樱是在青楼工作的女性吧。”
“在当时称为花魁。”
“那个花魁绯樱和幽女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怎么说呢?”
我疑惑地盯着伯母,仍然继续追问:
“伯母不是说因为来了第三代绯樱,梅园楼才有可能出现幽女吗?”
“我可没说出现了。我是说那玩意可能潜伏在店里,然后,因为第三代绯樱出现,她可能会再次现身。小庄,你这个作家的理解能力有问题啊。”
听了这话的我忍住了想要叹气的冲动。
“也就是说,那位花魁绯樱是关键人物咯。”
“现在没有人再用花魁的说法,是咖啡店女招待。”
我谦恭地接受了淑子伯母指出来的错误叫法,接着问道:
“不过,初代、二代、三代,这三位绯樱是不同的女性吧。”
我再次提出疑问。伯母却像看傻子一样,用怜悯的语气说道:
“这不是废话嘛!”
“也是呢。”
暂且附和一下吧,我接着说道:
“那么,幽女出没的契机,只跟绯樱这个名字存在关联?”
我浅显地指出了问题关键。话音刚落,淑子伯母就摆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理所当然地答道:
“要说原因,还是因为初代、二代还有三代,都曾住进过别馆的贵宾室吧。”
拜托!你压根就没说过。我硬是把这句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梅园楼别馆的贵宾室,还有绯樱,当两个条件结合起来的时候,幽女就会出现吗?”
“有可能吧。”
突然,伯母故作姿态地小声说道。
“据说金瓶梅楼时期有三人,梅游记楼时期也有三人,都从贵宾室中跳下去了。”
“啊?是自杀吗?”
“有的花魁是跳楼自杀,不过,好像也有人怀疑她们是被推落下楼的。”
“绯樱与跳楼的三人是什么关系?”
“这个嘛……说起来,那三人中有一个就是绯樱。”
“请……请说得更详细一点。”
幽女的话题让我沉陷,几乎到了完全忘我的境界。
“还能说啥,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但是,伯母,你还是让第三代绯樱住进了那间贵宾室吧?”
“这孩子,说你傻还真傻啊。”
伯母再次投来了怜悯的眼神。
“要是知道幽女的事,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录用第三代绯樱。我雇佣她来做女招待,住进别馆贵宾室以后,我才听说了幽女的传言嘛。”
“伯母从谁那里听说的?”
“喜久代嬷嬷。她是金瓶梅楼时期,和梅游记楼时期的鸨母。所以,跳楼的事她还知道得挺多的。战后,她在桃苑开了间小酒吧,可能是听到了第三代绯樱的传闻,跑过来给我忠告呢。”
“那么,要是我去拜访喜久代嬷嬷,她会说得更翔实吧。”
比起听伯母唠叨,还是直接去问当事人更快一些。
“不是啊,喜久代嬷嬷说了,这是她最后一次提起幽女。”
“为什么?”
“她说不想再扯上关系。因为我接手了这家店,而她觉得自己应该尽到前任的责任。不过,说完之后,她像是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整个人都轻松了。”
“人家把散播怪谈的重任托付给伯母了?”
“我可不记得接下过!”
“可是,按您所说的话,我不就打听不到当时的情况了?”
沉默中含带不满的伯母,让我失望地沉下肩来。
“那倒不一定,小庄,你想要怎么做?”
只见伯母的脸上浮现出邪恶的笑容。
“您不是说喜久代嬷嬷不愿谈起了吗?”
“嗯啊,嬷嬷那边是不行了。不过,当年金瓶梅楼和梅游记楼的那些花魁尚在,她们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不过要来我的梅园楼工作呢。”
“第三代绯樱过来之后?”
“是的。就是这么巧的事。”
虽然,伯母只是惊讶,但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在驱动命运,我越来越无法保持冷静。
“幽女的事,直接问那三个人就好。”
“话说,她们三个人为什么会回来?为什么会有第三代绯樱?伯母,请你告诉我吧。”
“喔唷,这些事情,你也一起问她们不就好了。”
“好,那么想请伯母……”
引荐一下她们,我正准备脱口而出的时候。
“你怎么说也算是作家,不要只想依赖我。虽然,我可以帮你提上一句,说你对幽女有兴趣。不过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
幽女的话题明明是淑子伯母说起来的,现在她竟然拒绝了我。
“这……伯母不给我介绍,我怎么才能问到她们?”
“有什么难的,你来梅园楼跟她们一起玩啊。”
伯母居然不惜用这样的方式引诱刚刚提出抱怨的我。
“然后,她们会在枕边跟你讲幽女的事,你不就能听到了?”
“那个……”
我彻底傻眼了。虽然知道伯母性格乖僻,不过,没想到她心眼会坏到如此程度。
“算了。”
“咦?你不是想知道更多幽女的事吗?”
伯母见我怄气的样子,随后露出令人不爽的笑容。
“我也没有闲工夫去调查。而且,梅园楼也没有出现关键的幽女。只是以前花街曾经有过这样一则怪谈。”
“以前存在的恐怖怪物,如今有可能第三次现身哦。”
“怎么说呢,从事件本身来说也没什么特别,不就是青楼里的女人跳楼自杀吗?而且,跳楼和幽女也并不一定存在因果关系。说到底,幽女到底存不存在都不知道。”
“哎,这孩子还是那么没用。”
淑子伯母故意语气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打断了我的话。
“当作家的,不是好奇心比什么都大吗?”
“啊……”
“而且,佐古庄介写的还是怪奇作品吧。”
“因此,幽女的事,不更该全身心去投入吗?怪谈本来就是模棱两可的暧昧传闻。你打算什么都不做就放弃?”
淑子伯母像是在我耳边低声私语什么,其实当时的我已经在想怎么逃脱。幽女的话题的确非常有趣,毋庸置疑。但是,要自己去赤线地区取材,负担太重。如果只是走访喜久代嬷嬷的餐馆,倒是没有问题。不过,要以自己去当客人的代价换取情报,实在强人所难。
要说放弃是骗人的,不过,幽女的事充其量就是经常听到的鬼故事而已。
但是,伯母说出了接下来的话。
“听说战争末期,在那家店的庭院里发现了那个幽女的尸体。”
二神秘的尸体
伯母闹起了情绪,不愿再说下去。不过,在我的努力下,让她说出了下面的话。
空袭愈演愈烈的前夕,梅游记楼的老板娘关了青楼,疏散去了××地方。那个时候,老板娘废除了店里所有人的契约,颇有气量。伯母就不会效仿这位老板娘。
喔唷,这么写可不行。不过,伯母应该也不会读这个连载,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言归正传,尽管那些青楼女恢复了自由之身,不过能够回乡的人很少。她们没了工作的地方,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如何生活。即使有些前青楼女很想赶紧找到工作,但似乎也没那么容易。幸好梅游记楼找到买家之前,依然允许前员工住在那里。这位老板娘果然大度。
话说回来,就算找到了工作,不是去桃苑的其他青楼,就是去其他城镇的青楼,基本只有这两种选择。结果,大部分人还是更愿意留在早已熟悉的花街上,由于梅游记楼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买家,她们也不用急着去找落脚地。青楼也没有营业,大家就这样暂时住在一起,过着奇妙的生活。
但是,没过多久,接连不断的空袭警报拉响,燃烧弹的威力侵袭着花街。有超过一半的建筑遭到烧毁,或是沦为废墟,死于空袭的青楼女也不在少数。建筑物被烧毁后留下的空地,被挖成了新的防空壕。但是,有时即便在防空壕里避难,依然会被烧死,花街已经没有一处安全的场所。
尽管当时已经如此惨烈,但是,占地面积庞大的梅游记楼却奇迹般地毫发无损。不过,没人知道这种好运能持续到何时。但是,店里的人没有去避难。生也好死也好,反正除了桃苑也无处可去,当时店里的所有人差不多都这样想。
就在那个时候,有几颗燃烧弹落在了梅游记楼的本馆庭院,击中了建在庭院内角落里的置物间,整个置物间瞬间化为灰烬。当时留下来的花魁和杂务工赶紧组织灭火,结果幸运地控制住燃烧的势头,将本馆的损失降到最低。损毁的仅仅只有置物间和部分围墙而已,本该如此……
然而没想到从置物间的残垣断壁中,竟然冒出一具烧焦的尸体。
但是,留在梅游记楼的所有人全都平安无事。花魁和杂务工也不缺一人。就连赶来灭火的桃苑町的消防员们也是面面相觑。
那么,烧焦的尸体究竟是谁……
他们在整条花街上搜寻行踪不明的人员,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没能找到匹配对象。而且,经历了高温燃烧,根本无从分辨这具焦尸的年龄和体貌特征,甚至都不知道性别,当时也没有专业的验尸官,所以没能确定死者的身份。
不过,既然不是梅游记楼的内部人员,也不是花街上的人,那么就只可能是外部人员。话说花街的出入管理本就非常严格。事实上,经过一个月的调查发现,进入花街没出去的人一个也没有。
那是幽女的尸体……
不知不觉之间,花街流传起了恐怖的流言。梅游记楼的幽女,已是桃苑里无人不知的事。虽然不清楚详情,但是从金瓶梅楼时期,街头巷尾就在传着此类的怪谈。
宪兵队很快也出动了。但因空袭有增无减,而且越来越猛,他们也无法进行全面调查,就这样迎来了战争的结束。
以上就是淑子伯母东拉西扯的说明。
不明身份的神秘焦尸……
焦尸的正体是幽女……
如此劲爆的讯息,再次调动起了我的兴趣。我拿出软磨硬泡的本领,百般讨好伯母,她最后松了口,允许我去采访那些花魁,只是作为回报要我帮梅园楼工作。
采访不是免费,还要给好处费。好处费就相当于以前给花魁的花酒钱,女招待和店里四六分成。不过,伯母说可以给我打折,店里的六成只给四成就好。但是,我给店里干活,还收我的钱,怎么看都不合理,唉,谁让我摊上了这样的伯母呢?
“伯母,发生过这么多事的店,亏你也会买下来。”
谈判成功之后,我打趣地说道。
“我接手梅园楼以前,就是战争结束前夕到战后的过渡阶段,那里还开过一家叫”仙乡楼“的店。”
淑子伯母介绍说那家仙乡楼正好隔开了两个时期,能够起到祛除厄运的作用。
“那家仙乡楼只开了两三年的时间?”
“没错。”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很期待再听到什么趣闻,结果伯母轻易地否定了。
“没有,没听说那方面的传言。那个老板跟我说是受够了上面对于公娼制度的朝令夕改。干脆就不干了,仅此而已。”
为了慎重起见,我还做了一番调查,发现了很有趣的事实。
如果站在女性的立场来看,并不怎么有趣。战后日本政府和警察对待公娼制度的态度,确实荒唐可笑。既然话已至此,那不如就说说从江户时期延续至今的吉原花街的开端与变迁吧。
昭和二十年(1945年)三月的大空袭中,吉原被夷为平地。东京尚且一片火海,何况吉原。当时吉原大约有一千两百名青楼女,其中三分之一约四百人被烧死。据说也有跳入隅田川的,基本上都溺死了。
次日,拼命逃出吉原的人们再度返回,暂时住在烧剩下的废墟之中,比如吉原医院,讨论着今后的生计。即便国家灭亡,皮肉生意也不会从世界上消失吧。当时的幸存者相信这便是真理。
数日后,吉原接到了警察署的分散避难指令。这是无法再继续营业的信号。然而,政府当时已经无力供给食物,因此希望她们能去投靠亲属避难。这条通告等同于废娼宣言。吉原已经彻底完了是公认的事实。即使这样,那些无处可去的青楼女和杂务工,仍旧留在了东京。
但是,到了四月,警察那里又颁布了可以继续营业的命令。打着维持治安和发扬国威的名号,他们简直就是为所欲为。当时,很多男人都是让妻子去乡下避难,自己留在东京,也有不少军需工厂的雇员。因此,废墟残骸的暗处,每天都有性犯罪发生。长此以往,没有青楼的情况延续下去,不仅会让治安恶化,也无法提高军需产能。警察似乎就是这么想的。
话又说回来了,空袭造成的损害严重至极,哪有那么容易恢复。即使这样,大家还是尽力修整吉原的废墟建筑,改作青楼,联系疏散到全国各地的花魁,将她们悉数找回,费尽周折,终于可以勉强营业。结果,接下来的连续几天,拥挤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客人排成了长队,盛况空前。
但是,战争很快就结束了,吉原的灯火再次熄灭。没过多久,恢复的速度更快,吉原再次开始营业。
八月十五日那天,日本的侵略战争以失败告终。同月二十六日,就正式成立了“特殊慰安设施协会”,英语称为“Recretion and Amusement Association”,简称“RAA”。这个机构打着“重建日本以及守护全日本女性纯洁的基础事业”的旗号,却是提供“安抚关东地区美国驻军将校和一般士兵”服务。后来,改为“国际亲善协会”,简直就是国家级别的卖春组织。
当时,协会在银座大道那里设置了很大的广告牌,堂而皇之地公开募集慰安妇,广告词更是厉害。
“告知新日本女性,作为战后处理紧急设施之一,为了安抚进驻军的大事业,现征求新日本女性率先协力。”
“新日本女性”这个词用的,无论好坏,我都被他们的厚颜无耻所折服。而且,条件还是“年龄十八岁以上到二十五岁,提供宿舍、被褥和食物”,据说很快就有大批的应征者响应。此时,她们还不知道卖春的对象是美国兵。当听到工作内容之后,有些不愿意的女性离开了协会总部,不过大部分还是留了下来。因为没有其他途径赚取生活费,留下来的都是有所觉悟的。
顺带一提,警视厅当时给她们起了“特别挺身队员”的称号。这可远比新日本女性更具战时色彩,不过,考虑到她们担任的工作性质,倒也可以说更符合实际情况。
如此一来,随着第一家慰安所的开业,占领军士兵增加,不仅是慰安所,夜总会、舞厅、啤酒屋等娱乐场所如雨后春笋般激增。当然,东京以外地区也在推动慰安设施,美军士兵享有特别津贴,所以人来人往,呈现出格外繁荣、景气的样子。
但是,在慰安设施内工作的女性,她们承受的苦劳,远远超乎想象。尤其是在慰安所,虽然她们早就知道工作内容,但本来就不是从事风俗业的,相当于在遭受强暴,因此,她们的艰辛不难想象。原来听说有的专业人士一晚上能接待四十七位客人。但是,对于突然闯入这个世界的普通女性,不可能指望她们胜任这样的工作。供需关系一片混乱。
政府也发现了问题,就在当时全国一万三千名公娼里面,挑选了一万一千名供占领军享用。这个人数相当于战争时期公娼人数的三分之一。人数减少的原因主要是派往军需工厂、避难,以及死于空袭。因为留在东京的青楼女所剩无几,所以从业者们才四处奔走寻找原来的那些人。
稍稍再补充一点,要说受欢迎程度,似乎艺者更胜一筹。这里指的不是日本传统的艺者,而是“艺者女孩(Geishya Girl)”。在外国人眼中,“吉原的艺者女孩”甚至与“富士山”齐名。他们认为这两者就代表日本。所以,不管身着多么廉价的和服,摆出多么拙劣的表演,只要是“艺者女孩”便会大受欢迎。然而,真正精通这些技艺的艺者自不用说,对于慰安行为极度厌恶和鄙夷。
那些接待美国兵的娱乐设施,看上去相当红火。不过,终于爆发了严重的问题——性病开始蔓延。淋病和梅毒在女性和士兵之间迅速爆发开来。政府当即组织慰安所的全部人员体检,采取注射盘尼西林(青霉素)、使用卫生安全套等对策。进驻军也在慰安所附近设立了简易治疗站,帮助士兵们预防性病的发生。但是,说是如燎原之火也不为过,性病的传播依然在扩大。
然后,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的二月,从东京都卫生局给GHQ(联合国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提交的报告中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经过调查之后发现,RAA所属的慰安妇中,有百分之九十的女性携带性病病原体,而美国海军部队的某师团,百分之七十感染了性病。
结果,从第二个月开始就严禁美国士兵进入慰安所。但是,仍有无视命令自由出入的士兵。于是,所有的慰安所前都立起了“禁止入内”的黄色警告牌。而且,据说牌子上还写有“梅毒地带”的警告。
实际上,在这场大规模的性病骚乱之前,GHQ就向日本政府提出过“日本公娼制度废止备忘录”,这是一月的事情。备忘录的主旨是“日本公娼的存续违背民主理想”,必须“废止一切公娼的存在形式,废止一切许可公娼的法律条文以及法规”,要求“签订的一切卖淫服务合同,以及一切含有预付金限制人身自由的合同无效”。
这是明治五年(1872年)颁布“艺妓娼妓解放令”以来,日本卖春史上最重要的改革之一。不过,就像上次那样徒有其表,这次又是重蹈覆辙。
已经提前得知GHQ备忘录内容的警视厅,向从业者发出指示,让他们自发性地申请废娼。当然,这无非是表面工程。比如以前从事租屋的,直接改成“接待所”,青楼女改为服务员就可以了。简单来说,公娼制度是废止了,但是,私娼依然是被允许的。
这样的处理方式引起了GHQ方面的不满,还发生过将卖春业者送上军事法庭的闹剧。简单来说,就是“不得以借钱和其他理由束缚女性,让她们进行卖淫工作,但是,如果基于本人意愿,则不违反规定”。
在RAA,士兵不会直接付钱给慰安妇们。从他们那里收受金钱的行为,可能会让女性们意识到自己是在“卖身”,而非“为国效力”。据说正是因为“为守护日本女性贞操而牺牲自我”的精神寄托,很多人才愿意去做慰安妇。但是,她们的态度也加剧了从业者非人道的剥削,负面影响同样巨大。
新政实施以后,费用要通过女性转交给经营者。这样一来,压榨也就不复存在。但剥削就没有了吗?还是有的,而且直接变成了“卖春”行为,听起来很讽刺。我会这样认为是因为做过相应的调查,但也只限于知识层面,实际情况却不甚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