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想了解‘塔葬’就去见见船长先生,直接问他吧。虽然他是贵族,但为人很豪爽,更何况你还是大夫呢,他肯定特别欢迎你。”
“那就这么办好了。”
光是听说了船长先生原本是海军指挥官的履历,也还是很难接近他。不过,他实际上已经相当于村长了,想在这个村子里生活,却不和他打照面是不太可能的。
意外的是,会见普林格尔·斯托克斯男爵的机会很快就来了。他邀请爱德华去他家做客。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爱德华穿上自己最好的粗花呢西装,拜访了斯托克斯男爵。
男爵府在村子东头往外,房型很长,建得结实又厚重,似乎是在宣称这里是村内村外的边界线。与村里其他建筑物相比,这栋宅子堪称巨大。不过作为贵族的宅邸而言,它倒是相当小巧精致了。总而言之,就是一栋能够最低限度彰显男爵威严的气派房子。
大门前有位上了年纪的侍从在迎接爱德华,对方身上的西装看起来比爱德华穿着的那套还高级些。他按照这位老仆的指引进了门。
玄关处装饰着一些陶器,感觉像是中国货。墙上挂有画作,每张都用阴沉的色调描绘着风景。地板上一尘不染,干净得感觉能把爱德华不安的表情给反射出来。
到了接待室,迎接爱德华的是一位小个子的中年男士,年纪差不多四十五岁的样子,正皱着眉头,似乎带有几分神经质。他穿着一身晨礼服,搭配了白色的围巾和白色的背心马甲。
“欢迎你,葛多那医生,我是普林格尔·斯托克斯。”
他伸出了手,像是在示意握手,爱德华恭恭敬敬地握住了男爵的手说道:“初次见面,斯托克斯男爵。”
“也可以叫我‘船长先生’,毕竟你已经听说过一两件关于我的传闻了吧?但愿不是什么负面信息。”
斯托克斯男爵笑着说道,并示意爱德华在旁边的沙发上就座。爱德华依言坐下,而桌上已经备好了红茶杯。
“医生,你喜欢打猎吗?”
“不……我完全没有这类爱好。”
“是吗,太好了,我也是。我还在想如果你接下来提议要去打猎可怎么办呢,这下子就放心了。”
斯托克斯男爵带着笑容坐在了沙发上。在亲眼得见他的谈吐措辞和待人接物之后,爱德华轻易地便认定他是一位善人了。男爵他就是拥有这般不可思议的魅力。
“医生,你好像本来就是这所村子的人是吗?”
“是的,我是在十年前——也就是我十六岁的时候才离开这里的。”
“那你觉得自己怀念的故乡现在如何?”
“这个嘛……与其说怀念,倒是更有一种变化好大的感觉。”
“变化好大?”
“比如说……啤酒馆子没了,我以前很期待成年之后能去那里喝一杯。”
“哈哈哈,因为禁酒是当今时代的大趋势嘛。不过只有一点可以断言——即使法律规定禁酒,酒也不可能就此消失,你说是吗?”
“是啊,酒可是来自神的馈赠啊。”
话刚说完,爱德华就觉得不妙,斯托克斯男爵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似乎是对神这个词有所反应。他偷偷观察男爵的反应,倒也没有明显的异样,莫非刚刚只是自己的错觉吗?
“你打算在村里住上一阵子吗?”
“是的,直到我养好身体……话说回来,我离开伦敦之后,不寻常的咳嗽就减轻了很多,健康状态也好了很多。”
“如果可能,我倒是希望你一直留在这里呐。村里没有医生,当然了,这事也勉强不得……”
“哪里的话,我本人也想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而且能得到男爵您的认可,我才是有底气多了。”
“我们的意见一致呢,连议会都做不到这一步。”
斯托克斯男爵有些自嘲地笑道。
这时,侍从送来了一壶红茶,还有布丁。
“对了,你已经看到过塔了吧?”
男爵突如其来地抛出这个问题。
爱德华谨慎地回望着斯托克斯男爵,对方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将视线落在茶杯上。
男爵在试探我。
爱德华出于直觉,如此想道。
“看到了,到处都建了塔呢。”
“你听说过它们的相关事宜吗?”
“是的。”爱德华在点头承认的同时窥视着对方的反应,“说是用于葬礼的……”
“确实。”斯托克斯男爵品了一口红茶继续道,“提到那些塔,就不得不从旧事说起了,那是距今恰好十年前的事。十年前呢,是你离开这个村子那会儿吧,而那时的我还在船上工作,你知道比格猎犬号吗?”
“咦?是那个比格猎犬号吗?我经常在报纸上看到这艘船的名字,不过它现在应该是在进行环球旅行啊……”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当船长的时候参与的是第一次环球之旅。一八二六年发船出航,一八三零年回到朴次茅斯[5]港。那次航行的功绩得到了国家的认可,我也被授予爵位,从船上退休了。现在的船长一职是由别人担任的。”
“您为什么退休呢?”
“因为想要在陆地上生活了啊。”
斯托克斯男爵笑着说道,但很难从他的笑容中判断出这到底是玩笑还是真心话。
“那可真是一场惨烈的航行啊……遇上暴风雨,人都动弹不得,只能随船一起东摇西晃。这样的日子还一忍就是好几天。断水断粮后,陷入精神错乱的水兵也不在少数。”
斯托克斯男爵低着头,指尖轻轻触碰右侧的太阳穴一带,仔细看去,只见一道状似旧伤的痕迹从右太阳穴延伸到额头。他用手指描摹着这道痕迹,仿佛在回忆往昔岁月。
“总之是场非常严酷的航程,不过也不尽是坏事,这就要说到我们驶近火地群岛时的经历了。为了筹集食物,我们在火地群岛中的某座岛屿上停留了一阵子。在那个岛上,我看到了一群不可思议的塔……就叫它们塔群吧!它们是用木材建成的,造得相当像样,高约四十英尺[6],看起来和瞭望塔或者船橹很像。问了当地人,才知道这些都是坟墓。原来这座岛上有个名为‘塔葬’的习俗,会将遗体放在塔顶以示敬意。而且这种塔在岛上到处都有,论数量甚至都比活人多了。”[7]
男爵用悠远的眼神凝视着地板上的一处,爱德华则不知为何,居然能够想象男爵曾经见过的特殊光景,仿佛一切都在他自己眼前出现一般栩栩如生。可能是因为已经见识过村子里的塔了。
“于是,我的价值观突然发生了转变,以前我认定逝者就该被埋入墓园,其实应将他们安葬在高塔上才对——当时我便这么想了。”
“那您又是怎样才会把这种丧葬习俗在我们村里推广开来的呢?”
“原来如此,你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呀。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手段,只是最开始,是我的妻子她……”
“您的夫人?”
“我们搬到这里来之后没多久,她就因病过世了。和你一样是肺病。我们是心想着在空气洁净的地方生活应该就能治好,所以选择了这里,可还是太迟了。”
“这真是……令人难过。”
“葬礼也按照传统的模式,在教会举行。可我心中总觉得不对劲,将妻子送到坟墓里究竟是否正确呢?此时,我想起了在火地群岛上看到的塔,于是便为亡妻准备了一座葬塔,随后把妻子的棺木迁到了塔顶。这下子,我终于感到自己的心灵获得了救赎。”
“这就是村子里的第一座塔吗?”
“是的,村民们好像也对这件事深有感触,便模仿起了‘塔葬’。而每当有‘塔葬’要举行时,从丧葬费到建塔费全都由我出资,结果这六年下来便建起了无数塔,都成排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似乎有些误会了……本来还以为是不是有恶魔崇拜的意味在里头呢……”
“恶魔崇拜?”斯托克斯男爵一脸愉快地笑了,“在这个煤气灯照亮夜晚、蒸汽车跑遍大地的时代,还有恶魔崇拜吗?这已经是上一个时代的事了。很遗憾,我对非科学的事物并不感兴趣。”
“是我太失礼了。”
“无妨,而且你的意见也很有价值。我其实挺在意从村外来的人对这些塔是什么看法。”
“可我……也许得算是例外。因为我知道村子以前的样子,所以会进行今昔比较,要是我并不晓得村子的原貌,想必也就不会对这些塔抱有疑问了。”
“唔,原来如此……”
随后,话题便转移到了英格兰最新的医学和科学、伦敦的基建状况、美国的经济等多个领域。不过基本上都是斯托克斯男爵在提问,而爱德华作出回答。在对话过程中,自己正被男爵试探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太阳西沉,斯托克斯男爵站起身来,似乎是要结束会谈了。爱德华便提出告辞。
“我们顺便去看看塔吧,村子里的第一座塔。”
虽然爱德华并不怎么想去,不过既然主人提出了,作为客人也不好当面拒绝。
于是他跟在斯托克斯男爵身后,从屋子的后门出发了。
很快便看到一座砖塔耸立在眼前。
它比分布在村子里的那些塔要矮上一些,大约三十英尺高,正面有一扇木制的门扉,门上还上了锁。当然了,即使抬头看向塔顶,也看不见上方有些什么。
“现在您的夫人仍在塔顶吗?”
爱德华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在棺木中安眠呢。”
听到男爵如此回答,爱德华立刻对眼前的葬塔心生敬畏。
这已经超越了一般建筑物的范畴,象征着人类所未知的世界——
而村子里建有无数这样的塔。
对这一事实,爱德华再次感到战栗。
“如果可以,以后也再来看看吧,我和她都会等着你的。”
斯托克斯男爵如是说道。
他向爱德华敬了一个礼——应该是海军式的敬礼,随后告别。
爱德华由侍从招呼着离开了塔。
当他从屋后穿到前庭时,忽然心血来潮,回头朝塔的方向看去。由于他已离塔颇远,整座塔看上去就像是浮在那片淡淡的黯色之中一般。
但此时——他看到塔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是一名身着长裙的年轻女子。
可她似乎注意到了爱德华的视线,又立刻躲了回去,连深绿色的裙摆都被她的速度带得鼓了起来。随后她整个人融入暗沉的暮色之中,就此消失了。
方才的到底是什么?
难道是男爵亡妻的幽灵吗?
爱德华稍稍呆立了一会儿,而侍从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依然朝着大门前行。爱德华急急忙忙追了上去,一边给他小费,一边询问道:“容我失礼,请问男爵有女儿吗?”
“不,他并没有。”
“那除了男爵,还有别人住在这栋屋子里吗?是名年轻女性吧?”
“啊……想必是夫人。”
“夫人?你在说什么呀?夫人已经去世了,就安眠在塔上……”
“那是男爵的第一任夫人,而现在生活在这里的是第三任了。”
“原来如此。”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动摇,爱德华故作正经地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是续弦。
虽然他还有很多想问的,不过要是太过烦人,被侍从汇报给男爵就不好了,所以眼下还是得先行撤离。
之后,爱德华从旅馆老板那里听说,斯托克斯男爵应该是在第一任夫人离世两年后,迎娶了第二任夫人。那位夫人好像是来自某个镇子上的贵族之女,不过村里没人清楚她的底细。
而他们结婚约有三年时,这位夫人也病逝了,她的塔就建在村子正中最醒目的地方。村人都向“船长先生”的亡妻表示哀悼,对这座塔也是心存敬意。
随着时间流逝,在距今半年之前,斯托克斯男爵娶了第三任夫人。她好像是在曼彻斯特拥有宅邸的贵族女儿,当然也没有人了解她的来历,村子里传说她和男爵大概是在那些贵族派对上相遇的。
那她为什么要躲在塔影里偷偷地看人呢?
爱德华只见到她短短一瞬,但却无法忘记那副怯生生的表情。
或许不会再见到她了吧……
爱德华这么想着。然而意外的是,他们很快便再次相见。
某天,一辆马车停在旅馆前,一位女仆冲了进来,像是有紧急病号。而被女仆支着肩膀带过来的正是爱德华之前见到的那名男爵夫人。
旅馆老板周到地准备了一间空房,姑且充作诊室,随后将她迎了进来。
“你在外边等着。”
夫人开口将女仆逐了出去。
“诊室”里只剩下爱德华和男爵夫人两人,他有种预感,感觉事情会变得有些麻烦。
他为夫人搬了椅子,夫人便在椅子上坐下。很快,她就不再装出不适的样子。今天她身上穿的是略为收窄的裙子,比起那些宴会上的大摆裙,这身更像是外出专用的,不过材质看着无疑是上等的绸子。
“因为待太久会很不自然,我就长话短说了。”
她像是提前背好了台词一般,快速地说道。根本就不给爱德华提问的余地。
“葛多那先生,您或许已经知道了,我是斯托克斯男爵的妻子,我叫亚梅里亚,今天有事找您商量……如您所见,我并没有生病。”
她满脸苦恼,压低了声音。爱德华还在想该如何应答才好,她就继续说了下去。
“无论如何请您帮帮我!再这样下去我会被男爵给杀了的!”
“被杀?”
“之前的那位夫人也是被他杀死的,搞不好第一任夫人也……”
“请先等一下,您有什么证据吗?”
“我在男爵府的地下室里看到了血迹,而且有好多好多……那绝对不是红酒洒了留下的痕迹。”
“光这点证据也不能说明什么吧……”
“那请您去调查塔顶上的夫人们的遗体,您是医生,能看懂她们的死因吧?”
“那是一年前的遗体了对吗?我认为现在已经很难判断了,除非有非常明显的外伤……而且我根本没法到塔上去啊。”
“钥匙由男爵保管着,我去把它偷出来,这样一来您能去调查吗?”
“您先等一下。”爱德华抬起双手,作势要将夫人前探的身子给推回去,“不经允许就擅自进塔无异于破坏坟墓,请把调查遗体作为最后的手段。”
听爱德华这么说,男爵夫人肩膀都垮了,整个人就仿佛溶解一般,在椅子上瘫软了下去。
“我们必须要有证据。您还想得到其他的吗?如果没有更确凿的证据,就算是我也爱莫能助。”
“是塔……”男爵夫人挤出一丝声音说道,“塔里应该有秘密。”
“秘密?”
“医生,您也看到这个村子里到处都建了塔,请您实话实说,您对这些塔有什么感觉?”
“这个嘛……一言以蔽之,我觉得很古怪。”
“既然您这么看,塔果然有问题。”男爵夫人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以前我见到男爵半夜从府里出去,如果只是一次这样倒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但第二天、第三天他也继续如此。于是我就派女仆跟在他身后,发现男爵提着灯前往的目的地是……新建成的塔。”
“特地在半夜里去看塔?”
“是的,听女仆说男爵还进入了塔中。那座塔里安放着一名刚去世的年轻女性的遗体。”
“他进了一座有遗体的塔是吗?为了什么呢?”
“不知道。”男爵夫人脸色苍白,无力地摇了摇头继续道,“男爵进塔时,女仆说自己很害怕,就回了府,至于塔里发生了什么她就不晓得了。”
“这确实……不寻常。”
“男爵前些天又开始建新的塔了。”
“有人去世了吗?”
“并没有……”男爵夫人将手置于裙上,此时她紧握的双手正不住地颤抖,“塔都是为了即将死去之人而建造的,我觉得这座新塔搞不好……就是为我而建的……我真的好害怕。”
爱德华本打算说这不可能,但却没能出声。他突然想到了在迷雾遮掩之下,座座葬塔的黑影并列而立的光景——看上去活像是死者们正成排站立着,向下一位即将加入他们行列的伙伴招手一般。
虽然他很想当男爵夫人所言只是多虑,不再理会,可在这当口却出现了这般栩栩如生的想象,令他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确实,光看塔或许没什么,但把它们放在这个村子里,我就总感觉有些扭曲。”爱德华索性把话挑明了说,“前几天我有幸与男爵交谈了几句,男爵他自称‘对非科学的事物不感兴趣’,可同时他又沉迷于‘塔葬’这种不可思议的仪式。他明明就是能够从科学化、理论化的角度去理解事物的人,但为何如此执着于葬塔呢?或许是存在着某些秘密。”
“请您务必解开其中的秘密啊!”男爵夫人都快哭出来了,“我只能拜托医生您了,村里的人都仰慕男爵,跟他们是说不通的,但您是从外边过来的,所以……”
“我明白了,先调查一下塔的情况好了。”
爱德华答道,男爵夫人闻言,眼神便又恢复了神采,仿佛重获生机一般站了起来。
“谢谢您,葛多那先生。今天我先回去了,跟您相谈的事还请保密。”
“我当然会。”
爱德华给了她一些提神药,便打开了门,男爵夫人则再次装出不舒服的样子,离开了“诊室”,女仆忙不迭地上去扶住她。
在道别时,爱德华对她说道:“如果有问题请到诊室来。”
男爵夫人点了点头,随后被女仆半抱着上了马车。
2
为了调查那些葬塔,爱德华先去了教会。
教会建在村子的南端——那里又被称为“村子的玄关口”。那是一个古老的教会,属于英格兰国家教会,因此爱德华也是在那里受洗的。只不过他知道自己并非多么虔诚的信徒,因此迈向教会的脚步格外沉重。
满头白发的牧师迎接了爱德华,但爱德华却并不认识他。原先的牧师已在数年前逝去了。
“请问前任的牧师葬在哪里?”
“就在我们的教会里哦。”
牧师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答道。
“没有为他建造葬塔吗?”
“没有建呢,因为他生前便希望能够葬在教会的墓地里……”
“他是对‘塔葬’持否定态度吗?”
“这个嘛……非要说的话,他是不认同‘塔葬’的。不过为了避免争执,他并未打算高调地反对。”
“您对‘塔葬’怎么看?”
“我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而且村里如今反倒是希望进行‘塔葬’的呼声更高。”
“村民们为什么如此希望举行‘塔葬’呢?”
“因为它是人们通往救赎的基石吧。”
“通往救赎的基石?”
“由于建塔,村子曾多次获救。这正是因为故去的人们在塔上守护着我们呢。”
“您说的获救,具体是指?”
“比如说,小麦不再因漫长的降雨而坏死,如此一来家畜的饲料也增多了,牛儿们被养得很壮,牛奶和黄油的产量亦有所提升。船长先生——也就是斯托克斯男爵说,这是‘逝者之塔’赋予麦尔斯比平原的恩惠。正是由于建塔,村子才享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带来恩惠的逝者之塔——
包括牧师在内,村民们似乎大多都这样认为。他们只信这一套看来是事实。而村子的收成变好了也是不假的。
塔真的有这种效果吗?
会不会是塔正好始建于村里丰收的年份,所以大家便认定这是它的功劳了?即是说,这是一种迷信,就好比那些求雨百分百灵验的祈祷师,其原理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一直都在求雨,直到真正下雨为止。
把祈祷师换成塔会怎样?反正塔就算整天杵在原地也不会累,之后只要让别人都信它就行——
假如真是这样,那么斯托克斯男爵也就有理由每晚都往塔里跑了。
爱德华离开教会返回旅馆,途中他去了一座建在路口的新塔边。它是村里最新的塔,他刚回到村子时曾遇见过一支送葬队伍,那时他们包围着的正是这座塔。
它是由砖瓦建成的。本来墓地就会被建得非常结实,以求长存永续,不过即便如此,它还是让人感到结实过头了。圆柱状的塔身上设有木制的门,不过并没有加锁。
爱德华四下看了看,确认周围并没有人,便悄悄地打开了塔门。
塔里空空荡荡的,漆黑一片,还能嗅到淡淡的尸臭。把门开得大一些,光线就能照进来,使得里头明亮一些。由此,爱德华看见螺旋状的楼梯沿着塔的内壁不断往上延伸,但是容人下足的楼梯面却很是狭窄,要踩着它们把棺木抬上去可真的很费功夫。
抬头看向天花板,只见那里没有一丝光线漏入,看来通往塔顶的出口是被锁死的,而棺材就放在塔顶上头。
爱德华没有进入塔中,而是关上了门,就此离开。
建筑物本身看不出有何种秘密。
那么果然,将遗体置于塔上这一行为才别有含义。然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爱德华又环视四周。由于麦尔斯比是一块低地平原,一眼就差不多能望到地平线。而要说这一带较高的建筑物,也就只有那些塔了,所以凡视线所及之处到处都是塔——也可以说到处都是逝者。因此只要身在村中,便会明确地意识到逝者们的存在,所谓“被他们守护着”也就是听上去好听罢了,对爱德华而言反倒有种“被他们监视着”的感觉。
他呆呆地望着塔,雨滴一颗颗地落了下来。附近正好有个用于收纳农具的小屋,他便去那里躲着,等待雨停。
从小屋的入口往外看去,能够瞧见方才那座新塔的全貌。被雨水所淋湿的塔简直就像是被扔在平原上的布丁。
在看着塔的同时,爱德华突然想起了斯托克斯男爵。他原本是一位海军指挥官,在“比格猎犬号”上担任船长。凭他的经历,就算将他的名字镌刻于英格兰的历史上都不足为奇。而这样的一名男士为何要在这种偏僻的乡下村庄里生活呢?
男爵他是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吗?
还是说,在塔上寄存了什么?
而且他又确实是每晚出入葬塔吗?
必须确认此事。
爱德华躲在小屋的影子里,打算一整晚都监视着眼前的新塔。
斯托克斯男爵现身的可能性并不小。如果这座新塔对他而言有存在价值,那他应该就会前来。
太阳很快便落山了,雨则时下时停。现在虽已近夏季,不过入夜后还是颇为寒凉,爱德华抱膝团坐着,一次次反复问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
这时,视线的一角有火光在摇曳。
有人拿着提灯走近塔边,灯火随着步伐而左右轻晃。
来了!
爱德华屏住呼吸,双眼紧盯,看这光点往何处移动。
而光点却在塔前突然消失,是灯火被熄灭了吗?还是因为那人进了塔呢?
但过不久,塔顶上便朦朦胧胧地亮了起来,光芒很是暗淡,要是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没错,有人上了塔!
约莫三十分钟后,灯火又不见了。然而考虑到塔顶上还摆放着遗体,这段时间还真是长得吓人。
又过了一小会儿,灯火重新出现在塔下,可能是对方从塔里出来了。随后,那人似乎准备沿着来路返回,灯火也随之移动。可爱德华并没有跟上去,而是一直目送着光点远去,直至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