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弦缓缓吐了一口气,脸色突然变得厌恶。“有其父必有其子,两人都一副市侩样!”
陈沐洋摇头苦笑,旋即自嘲着摇了摇头。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唐弦。
“要是他们多收你一块钱,难不成还真去起诉他们?”
“那是肯定的!”唐弦锐利的目光直视前方,陈沐洋清楚他不是在开玩笑。
“喂喂!这难道不是滥用司法权吗?现在司法资源如此紧张,你还给司法系统增加这些不必要的负担?”
“不必要吗?从长远来看,这恰恰是节省司法资源。你知道……算了你肯定不知道,我还是说得通俗点儿。”唐弦板起脸,直接无视陈沐洋的不爽,“按你的逻辑,司法资源是有限的,而诉讼成本是高昂的。按照投入产出比,没必要为了如此小事耽误功夫,浪费司法资源。你甚至认为,有限的资源更应该放到更需要它的地方去。”
“难道不是吗?”
“这样想就错了,而且大错特错!”唐弦望向陈沐洋,视线凌厉得令人生畏,“司法活动不同于经济活动,它不是为了创造经济收益,而是为了实现社会公平正义。因此根本不能以经济角度来衡量一个案件是否值得受理。司法救济是保障公民权利的最后一道防线,假如连最后一道防线都宣告失守,公民的权利就形同虚设。就这种一元钱官司来说,当事人虽然为很小的价值付出了较大成本,他自己的收益是有限的,但会形成示范效应,对社会的收益将是巨大的。以单个高诉讼成本支付换取整个社会诉讼成本的降低,这就是一元钱官司中包含的价值。反之,今天这碗拉面,如果我不去争取这一元钱,别人也不去争取,大家都不争取,那么这样的拉面馆一家一天的差价就是上百元,全国这样的黑心店面一年就是好几亿!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人站出来去争取这一元钱,对自己的权利较真一些。到那时,人们不仅不会浪费司法资源,还会消除这样的纠纷。因为违法成本上升,就没有商家敢再耍这样的小聪明了。”
听完唐弦冗长的说明,陈沐洋再次白了他一眼,摆出一副我懒得和你争,反正这方面你厉害的表情。
“你知道一个扒手一年能偷多少钱吗?”唐弦继续发问。
“啊?”
“一个扒手每天可以作案多起,但就算被当场逮住也往往因单次偷窃金额较少而免于牢狱之灾,顶多受到治安拘留这种不痛不痒的惩罚,根本起不到震慑犯罪的作用。相反,若每一个人在被窃后,都勇敢站出来报警指认,那么这些扒手就不敢这般嚣张。连歌词中都有唱到,善人的包容才创造了恶人的乐园,现在人们总是抱怨这个社会乱、治安差,法律只是一个摆设,但从来不从自身找原因。所以,今天人们不仅仅是放弃了得到几块钱的权利,还变相灌溉了罪恶在这个法治国家滋生的土壤。”
陈沐洋明白了唐弦的意思,却仍疑惑到底哪首歌出现过这样的歌词,不过他清楚,凡事往死里较真,凡事都要辩个对错,委实是唐弦的脾气。此刻,他有一种异样的感受,眼前的唐弦在某些方面竟与某人有几分相似,哪怕两人性格迥异,压根儿八竿子打不着。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方雾老师怎么会和这个疯子有半点儿相似,他摇了摇头,不再纠结。
唐弦和陈沐洋虽不是校友,但曾在全省高校辩论赛中代表各自校队参赛。两人一路过关斩将,最后狭路相逢。从那次以后,两人不打不相识,英雄相惜,成了损友。唐弦比陈沐洋大,性格极其怪异,且难以捉摸。同时,这个人对所有事物都保持着极高的求知欲,总是大费周章地论证一些别人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答案。不过陈沐洋认为,这个人并非特意追求最终的答案,而是乐于沉浸在那种探求真相的过程中。
唐弦的父亲是该市颇有名气的企业家,家境殷实的他却偏偏放着整个集团家业不稀罕,选择了检察院公诉人一职。但不可否认唐弦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博闻强记,爱好广泛,特别是对法学实践有着相当深入的研究,年纪轻轻就已是市检察院高级检察官。法院开庭审理的刑事审判中,他时常担任公诉人一职,他不畏强权,说话全凭喜好,直来直去的性格很对自己胃口。两人私交甚笃,互为知己,所以在遇到棘手案件时,陈沐洋也常得到唐弦的帮助。同时,陈沐洋完全不担心他会将消息泄露出去,因为这个怪人除了法学与“那个怪癖”,没有任何消遣,甚至连朋友都没几个。在陈沐洋看来,他就是一个披着疯子外衣的天才。
“怎么?看你精神萎靡不振,不是被戴了绿帽子,就是工作不顺心。”唐弦那双惺忪的睡眼戏谑地斜视着陈沐洋,眼神似乎能将人看穿。
“怎么可能!”陈沐洋不自觉地提高了音调,一把拍向唐弦的肩膀,力量之大,震得他单薄的身体直颤,“好你个家伙,走!换家店请你消夜喝酒去!”
唐弦刚想挣扎,陈沐洋顺势将手往下轻轻一掰,像螃蟹钳虾米般紧紧箍住了他。
“喂!不是说君子……疼疼疼!”唐弦眼见挣扎也是徒劳,只得乖乖就范,“丑话我可先说前头,我看你这神情多半又遇到搞不定的案子了,这次我可不会再帮你!”
“嗯,不帮不帮!快走!”
“我再说一遍啊!这次我真的不会再帮你……哎呀,疼!士可杀不可辱!绝对,不会再帮你,哎呀!”
“哇哈哈哈!太有趣啦!”满脸红晕的唐弦又灌下一大口啤酒,呛得满眼泪水,“赶紧接着,你那个方雾老师除了神啊鬼啊还说啥啦?”
“就这些了。”陈沐洋继续吊着唐弦的胃口,“中途被我的问题打断了。”
“你傻啊!这么有意思的观点你怎么舍得打断,我可是好久没听过这么高级的理论了,有趣有趣!”
“你才傻呢!你不好奇我都问了些什么?”
“你还能问什么?不就是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乱问呗!想当年高校辩论赛,你……”
“嘿嘿!”陈沐洋伸出食指在他面前轻轻晃了晃,“我问,按照方老师的理论,这次绑架案的嫌疑人是否就是一个打破了逻辑不敬畏神明的人。他是否也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然后呢!他怎么回应?”唐弦一脸期盼。
“老板,再来一盘腰子!”陈沐洋吆喝了声,回头夹起一块鸡胸肉往嘴里送,笑中夹带着挑逗,“想知道吗?”
“快说快说,你急死我啦!赶紧从实招来!”唐弦满脸着急,犹如三岁孩子瞧见了桌上近在咫尺的糖果。
“先把这杯喝了!”
唐弦急得抓耳挠腮,哪有半点法庭上那个令犯罪嫌疑人闻风丧胆的公诉人样子。得到陈沐洋的指令,唐弦连忙抓起盛满啤酒的杯子往嘴里灌。放下杯子的他满嘴泡沫,吐了吐被酒液辣到的舌头,用手边抹嘴边甩。“赶紧说吧!我叫你哥了!”
陈沐洋停止了嘴里的咀嚼,咬了咬嘴唇。“他什么都没说……”
“啊?”唐弦垂着脸,正消化着体内翻腾的酒精,听到这里霍地抬起了头,打出了一个有味道的饱嗝,“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陈沐洋目光涣散,显得有些呆滞,仿佛回忆起了当时那个身影和压抑的氛围,“他说今天就到这里,下课……”
唐弦听得一头雾水,好半天没有言语。
“你在怀疑他吗?”
“我……”陈沐洋欲言又止。
“刚才你拉拉杂杂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什么习惯、巧合,无非就是在怀疑他。不过全凭猜测,完全没有证据。”唐弦一语中的。
陈沐洋知道,这个疯子每次看似颠三倒四,举止浮夸,但总在不经意间戳中重点。
“是有怀疑……”陈沐洋并不打算否认。
“刚才你还提到方雾在案发当天将这个月的课程全部排满了……”唐弦思索着。
“怎么?”
“突然将所有课程排满,为什么呢?”唐弦喃喃自语,“感觉哪里不对劲儿。”
“这不是废话么!”陈沐洋反唇相讥,“我如果他真和绑架案有关,这或许是一种掩饰手段!”
“不!”唐弦低着头,手掌摊开挡在了两人之间,旋即来回用力摇动,“如果他宁愿投入这么大成本去掩饰,就绝不会露出这么明显的马脚让你怀疑。那些理论也未必口是心非。这般理论,绝不是临时胡乱编造的搪塞之词。你的质问,只要不是弱智,矢口否认就行,为何要扯一大通却连这么简单的提问都回答不了?太矛盾了,太不自然了。之所以沉默,一定有他的顾虑。或许他不希望欺骗你,但碍于你的身份不能告诉你真相。”
陈沐洋听到这里也陷入了沉思,那个沉默不语,形销骨立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还有一点也特别奇怪!”唐弦丝毫不给陈沐洋喘息的机会,“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难道你和他关系很亲密?还是因为你法学造诣之深,让他高山流水遇知音?”
很明显,方雾这个人几乎没有朋友,陈沐洋与他更难谈亲密。至于法学功底,只能说略懂皮毛。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一种诉求……”
“什么?”
“你是什么身份?”唐弦舔了舔嘴唇,那张绯红的脸看起来有些滑稽,陈沐洋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为什么他要告诉你这些,或许是因为你在本案中的特殊身份。他清楚你负责本案的调查,甚至在怀疑他。所以,怎么说呢……”唐弦越说声音越小,忙抓了抓头皮,思路仿佛突然中断,似乎也没怎么理清想要表达什么,嘟囔起来,“或许方雾希望让你相信他不会违背逻辑,可当下又无法自证清白……好吧,我居然讲出了这么没有逻辑的话!”
“不会违背逻辑又无法自证清白?”这次轮到陈沐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犯罪就是犯罪,没犯罪就是没犯罪,什么叫……”
“哎呀!这个暂且不论,本案还有两个疑点。”眼见无法自圆其说,唐弦连忙夹起桌上的美味,岔开话题,“第一,绑架前天即已发生,绑匪却在今天才打电话告知赎金交付事宜。并且今天在电话中,他非但没有趁热打铁,还将交付时间定在了明天……这怎么说呢?绑架案中,无论是嫌疑人还是警方都是在与时间赛跑,他的行为如同告诉你们:我是绑匪,已经绑架了梁果的儿子,我不急着要赎金,先给你们一天时间调查。什么?调查了一天没有头绪?那还是给钱吧!不过今天不着急,再留一天时间让你们仔细部署,思考明天如何才能抓到我……”
唐弦翘着二郎腿,将一根鸡肋骨轻轻吐出。“而且据我所知,再复杂的声纹不消一个周就能被彻底还原,他既然通过技术处理加入了这么多干扰,无外乎让警方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可这人不仅不珍惜时间,还肆意挥霍,不是很矛盾么?像生怕警方抓不到他一样。”
本就有着办案经验的陈沐洋被这么一点,立即会意。当局者迷,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总是将焦点放在方雾个人身上,全然忽略了一些基本的刑侦常识。
但凡绑架案,绑匪往往不会给受害者任何喘息之机,会千方百计逼迫家属尽快筹钱并交付赎金。所有步骤一气呵成,讲求突起发难,干净利落。这样做不仅可以降低人质在手中的不可控风险,还能让家属乃至警方忙中出错,仓促中失去冷静与判断力。如此看来,本案嫌疑人的种种行为着实有些反常。
“第二,为什么绑匪只邮寄了梁钰晨的个人物品,却始终不让家属听儿子的声音?”唐弦一手支颐,继续道,“按理说让人质与家属通电话并不是什么难事,还能在凶手与家属间形成一种巧妙的博弈。有多少人本来冷静地和绑匪斗智斗勇,但一听到亲人的呼救声,心理防线就瞬间瓦解。而警方也会因绑匪握有筹码,不敢轻举妄动。综合以上两点,这个绑匪的动机似乎根本不是钱!”
“动机不是钱……”陈沐洋重复着唐弦的话,再次陷入思考。
“没错!结合我们对方雾的怀疑,一切就说得通了。”唐弦神色自若,强调起来,“你的方老师在国内刑事法学领域一向颇有名气,一个名牌大学教授会为了二十五万元绑架他的学生?假如他当真涉案,动机会是钱吗?”
“我想过——”陈沐洋欲言又止,“在我心目中,方老师是一个踏实勤恳、恪守规则的人,不论为了什么,他都决不会犯罪,何况为了钱!”
“所以,弄清真相往往比弄清真凶更重要!若他不是为了钱,而是……”
“不!”陈沐洋目光异常笃定,“任何动机都不会成为他犯罪的理由,这点一定不会错!”
“掌握的事实如此清晰,你就这么坚定自己的判断?”唐弦正颜厉色,与先前嘻嘻哈哈的样子判若两人。
陈沐洋一时语塞,才发现自己前后立场转换得有些可笑。“我没办法容忍自己的这些怀疑,我讨厌这种感觉,希望尽快还方老师一个清白!当然,若真相委实如此,一切自会按照法律公正处理!”
收回情绪的唐弦拊掌而笑,摆出一副崇拜状,不过嬉皮笑脸显得有些浮夸。“我们的正义战士要发威了!”
陈沐洋没有理会一旁冷嘲热讽的唐弦,沉吟半晌才开口。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选择当警察吗?”
“嗯……”唐弦低声哼着,趁机大肆搜罗着桌上的美食,完全没有在意。
“当年父母早就托关系为我寻觅了一份机关单位的工作。”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陈沐洋思绪翻涌。他自顾自说道:“但我没去,最终选择了成为一名基层派出所刑警。”
“知道啊……”唐弦歪了歪脑袋,“像你这种山兔儿,成天在办公室哪待得住?”
“是啊!”陈沐洋一巴掌拍在了唐弦肩膀上,发出了“知我者,非你莫属”的感慨。不过由于喝了点酒,陈沐洋力道没控制住,加上唐弦又满嘴的肉块,拍得后者连连呛咳。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我选择当警察也是为了尽自己所能,伸张正义!当我还在派出所时,有次巡逻就遇到了抢劫犯。他们一共有三人,还拿着钢管和水果刀。那天我并未执行任务,所以没有配枪。我大喝一声,将手放在腰间,佯装拔枪。那三个人先是怔了一下,却没有被我吓住,纷纷朝我扑来。他们围住我,发起了攻击。虽然我有擒拿格斗的基础,但同时面对三名穷凶极恶的持械歹徒,还是凶多吉少。打斗之中,我因躲闪不及,衣服已被划出了几道口子,但当时自己没有半点退缩的想法,就是想把他们给抓住。突然,一个歹徒从后方突起发难,将我死死抱住,另外两人趁机操着刀冲了过来。当时我拼命挣扎,可都无济于事,心想大势已去了……”
陈沐洋说到这里,握紧了拳头,仿佛那一幕还历历在目,不禁心有余悸。
“疼疼疼!”
唐弦再次扭曲着脸,原来陈沐洋的手还搭在他的肩上。刚才又一发力,就要把他的骨头捏碎似的。
陈沐洋赶忙抽手,一脸抱歉。“啊!不好意思!”
“后来呢?”唐弦的声音孱弱不堪,仿佛也被一并捏碎似的。
“就在那时,一声枪响划破了夜空。原来正在执行任务的同事恰好路过,当机立断鸣枪示警。这声枪响将三名歹徒都震住了,他们纷纷丢下武器,束手就擒。”
“啧啧啧……”唐弦咂着嘴,“果然是有勇无谋!”
陈沐洋自嘲般地笑了笑。“是啊!但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绕来绕去,你不就想说假如方雾真涉嫌绑架,你也会将他拘捕归案嘛!”
“这是原则!我绝不允许罪恶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伸张正义就是警务人员的天职。为了正义,那时的我连命都可以舍弃,何况拘捕一个证据确凿的绑匪?”
唐弦端起酒杯,放在眼前晃了晃,逐渐对案件有一种奇妙的想法,刚想展开,却又沉吟着移开了视线,轻叹一声:“算了……明天就要交付赎金,或许马上就能真相大白。你所谓的正义,很快就能得到伸张。”
一听到明天两个字,陈沐洋不禁嘴唇紧闭,身体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抽搐。身为一名刑警,他当然希望尽快将绑匪抓获,但同时也对方雾是否涉案有着不好的预感。这种矛盾让一切变得微妙起来,如果不是敬仰方老师,他不会这般笃定方雾的清白;如果不是了解方老师,他更不会掌握这些线索。既然已不是专案组成员,那么明天就由其他同事将犯人绳之以法。这是一种再好不过的选择。
没错,这本就不是自己该参与的案件……
“其实我也是瞎操心,后续行动我根本就没参与!”
“怎么?你又顶撞上司啦?”
陈沐洋苦笑着没有回答,将面前还剩下的大半杯啤酒端起,放到嘴边一饮而尽,不禁皱起了眉,觉得这瓶新开的啤酒入口有些酸涩。他又看向邻桌几个吃着烧烤的男子,他们也在骂骂咧咧,抱怨着单位如何不公,老板怎样卑鄙。
人生大抵如此吧!
这当口,店主端上来一盘嘶嘶作响的辣子炒腰花,升腾的香气弥漫开来,不觉间舒缓了两人紧绷的神经。此时酒过三巡,脑袋开始迷糊起来,这两天的林林总总也渐渐模糊。他发现面前的唐弦已经低着头哼起了某段钢琴名曲,顿觉自己总瞻前顾后,实在庸人自扰。索性抛开了烦恼,与唐弦痛饮起来。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对付,当下只求一醉。
伴着街边的喧嚣,两个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男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然而,此时的肖依婷正裹着厚厚的睡衣端坐在家中,嘴巴鼓得像只河豚。
“还早点回来?哼!陈沐洋,你今天休想再进这个家!”
第五章
谁不曾上百次地发现自己做一恶事或蠢事的唯一动机,仅仅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该为之?难道我们没有这样一种永恒的倾向:正是因为我们明白那种被称为“法律”的东西是怎么回事,我们才无视自己最正确的判断,而偏偏要去以身试法?
——埃德加·爱伦·坡《爱伦·坡暗黑故事全集》
时针已潜入深夜的怀抱,两人安静地躺在卧室床上。
早已适应眼前黑暗的梁果仍盯着天花板上隐隐裂开的缝隙发呆,他早已适应了眼前的黑暗。睡在身旁的妻子也一样,虽然毫无困意,但始终佯装入睡,唯恐清醒的状态影响到对方,将本已酝酿的困意赶走。
早上那通电话后再也没有消息。刑警告诉他们,今晚一定得保证休息,明天才将迎来真正的考验。夫妻两人应付着点了点头,刑警旋即退出了门。深夜十二点后,又是新一批刑警驻守在客厅的电脑旁。通过门缝,隐约能看到外面仍然在运转的设备闪烁出的微光。
“睡不着吗?”
自欺欺人的沉默被忽然打破,整天用嗓过度让孙澜的声音有些嘶哑,似乎连这几个字她都酝酿了很久。
“嗯,有点。”梁果将胸中的浊气轻轻舒出,仿佛小心翼翼地憋了好久,“你呢,也睡不着?”
“嗯……”
“还在担心明天交付赎金的事?”
“担心也没用啊。我只是在想,咱们儿子现在睡了没有。”
梁果将脸侧向妻子,却没有说话。
“也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绑匪有没有按时给他吃饭……”
梁果将手向妻子那边探去,刚刚接触到她指尖,孙澜却如同被针扎一般迅速躲开。
“不让咱们儿子吃饭对绑匪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毕竟他是人质……”
孙澜摇了摇头,这样的理由似乎安慰不了她。许久后,她才缓缓开口。
“宫保鸡丁……”
“什么?”梁果不明所以,望着漆黑中的那张侧脸。
“他最爱吃宫保鸡丁了。”
“还有你炖的萝卜排骨汤!”梁果循着妻子的思路喃喃自语,思绪缓缓飘开。
“嗯……”
“记得有次儿子刚从外面玩了回来,我装作要夹完所有的肉丁,急得他冲到桌前就一顿狼吞虎咽,结果喷了我一脸!”
扑哧——
孙澜忍不住笑出了声,梁果顺势将手伸去,牢牢握住了妻子的手,有些冰凉的触感仿佛要浸入自己的骨髓。
“我记得当时……”梁果将另一只手枕在脑后,继续展开遐思,“儿子无论在外面玩得多野,只要你一起锅,他的鼻子那叫一个灵!无论多远都能立刻奔回来!”
“对,对!”孙澜重重点了点头。
“那明天还得辛苦你,准备一桌好菜!”
“好。”
梁果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孙澜的手:“宫保鸡丁别忘了多放点辣子!”
“嗯……”
发现妻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梁果想继续安慰,却找不到更好的措辞。此时他发觉,掌中那双纤细的手开始微微打颤。梁果知道,妻子正忍着眼泪。
梁果继续握着妻子的手,沉默着。
窗外的黑夜包裹着一切,现在儿子应该也在某个漆黑的角落吧。
“老公!”
许久,梁果感觉妻子的手突然抽了一下。
“怎么了?”
孙澜悄悄用另一只手放在脸上擦拭,似乎缓过了那口气。
“明天,一定要小心……”
“嗯,我知道!”
“我是说,你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嗯?”梁果心中涌出一丝暖意,“绑匪是为了索要赎金,我有什么危险?放心。”
“答应我!”不祥的预感让孙澜突然提高了音调,“一定注意自己的安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拜托你一定答应我!”
“好,好!我答应你,明天一定注意安全!”孙澜莫名其妙的一番话让他感到疑惑。可不知为何,妻子刚才的反应,仿佛牵扯到了他记忆深处的往事。梁果心中那股暖意被突然驱散,转而被一种未知的恐惧感支配,后背不禁渗出一丝冷汗。
“老公?老公!”
“啊?!怎么了?”
“你的手好凉!”
梁果回神,发现自己的手反而正被孙澜用双手捂住。
“我没事……没事!我们全家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孙澜继续用双手揉搓着丈夫那只已失去了温度的手。整整一夜,两人再无言语。
梁果只有高中文化,早年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才成了一名银行的客户经理。年少时,初中辍学后父母就对他不管不问,他一度混迹于社会,甚至到处小偷小摸。直到那件事发生后,梁果才洗心革面参了军。三年的军旅生涯一晃而过,复员转业后,他被分到了某国有银行工作。
虽没什么文化,但那时大家都没念多少书。凭着原先沾染上的江湖气,梁果在营销方面有着自己的一套方法,慢慢从普通柜员做到了客户经理。虽不是正式员工,可比起曾经那段岁月也算浪子回头,改邪归正。工作后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孙澜,两人一见钟情结了婚。头一年,孙澜就为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梁果抱着儿子满心欢喜,为儿子取名梁钰晨。
有了儿子后,梁果工作更积极了。踏实勤恳,赚钱养家。他早出晚归时常顾不上家里,还好孙澜知道他工作辛苦表示理解,始终默默支持。小两口偶尔也会拌嘴闹个别扭,但冷战不了多久总能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