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希望能得到哪怕一丁点儿有关儿子的消息,因为这种等待太过折磨人。可警方并没有透露关于案件的任何情况,每次得到的回答都千篇一律:我们已经立案了,你们要相信警方,要坚强!
梁果变得焦躁起来,他开始后悔报警,不断猜测绑匪是否已经……他不敢想,更不敢宣之于口,否则妻子一定会疯掉。这个小家是两人几十年来一点点建立起来的,他接受不了任何意外。
“你们警察不是有那么多高科技的东西吗?为什么连手机位置都无法锁定?”
早上七点二十分,始终等不到消息的孙澜实在按捺不住,冲着沙发上睡眼惺忪的两个年轻刑警发问。她一绺绺头发毫无生气地垂落在脸颊两侧,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脸色十分难看。
“为什么还没有找到我家小晨?为什么?我家小晨那么听话,你们为什么还没找到他?”
两名刑警揉揉眼睛,面面相觑,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眼见警察无动于衷,孙澜声音慢慢哽咽,让人不忍卒听,她本就有些红肿的眼睛再次充血。
梁果见状,急忙扶住了孙澜的胳膊肘,轻轻搀着她。“没事的!没事的!绑匪只要钱,我们把钱给他就行了,咱们儿子不会有事,一定能平安归来!”
“前天我应该给他打电话的,那天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都是我的错……”孙澜将头埋进了丈夫怀中,这让他感到胸口处一阵湿润。梁果条件反射般地将目光扫向茶几一隅,发现那里的面巾纸早已被抽光了。
“这不是你的错,和你没关系……”
“不会绑匪已经知道我们报警了吧?啊!”
“你别乱想,不会的,咱们可别自己吓自己!”
沙发上的刑警谁都没搭腔,默默坚守着岗位。大家纷纷盯着屏幕,双手一通操作,佯装忙碌来缓解这揪心的一幕。
“叮叮……叮叮叮……”
电话铃声适时响起。
恐怕又是无关人员打来的,梁果迅速扫了一眼来电显示。
“是他!”
刑警交换着紧张的眼神,点了点头,立即进入备战状态。其中一名高个子急忙带上耳麦,左手拇指和无名指熟练地按住了“Alt+Tab”,将桌面上的纸牌游戏最小化,顺手打开了录音设备,右手同时比着“OK”。另外一个较胖的刑警盯着梁果,快速吩咐:“和昨天说的一样,尽量拖延时间,并争取让被害人讲话,确认他的声音,切记!”
孙澜双手死死抱着胸口,紧张得不住哆嗦,指甲不觉已在上臂处划出一道道血痕。
梁果拨开前额被汗水濡湿的头发,深吸一口气,接起了电话。
“喂……喂……”
“……”
“听得到吗?”
“……”
“这里是梁果家……”
“……”
话筒另一端的沉默,宛若无声无息的黑暗,快要将梁果吞噬。他不安地朝刑警望去,那边对他做出继续的手势。唯恐信号不好,他将耳朵死死贴在了听筒上,耳廓被强压得生疼。
“喂?听得到吗?”梁果再次问道。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动静,是种由机械共振发出的冰冷声响。已被处理的声音夹杂着金属感,通过卷曲的电话线传入梁果的耳膜,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
“你报警了吧!”
梁果倒吸一口冷气,大吃一惊。孙澜满脸哭腔,慌忙捂住嘴巴,仍不住发出“呜呜”的惊呼声。
“没,没有!我们没有报警……这两天我们都在筹钱……”
“记住!报警就再也见不到你们儿子了!”
“好好好!你要什么我们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那我再问一遍,报警了吗?报警没关系,我要听实话!这是给你们最后的机会!否则真就再也见不到儿子了。啧啧啧……你看他现在多可怜……”
梁果犹豫起来,嘴唇都快被牙齿磕破了。一旁胖警察扭曲着脸,大幅度地交叉挥动双臂,示意这是绑匪惯用的伎俩,千万不能承认。
“没有,真的没有报警!求你了,相信我,真的没有报警!”
梁果紧咬牙关,声音坚定起来,大脑索性完全放空。你就是现在杀了我儿子,咱也是一万个没报警!
“钱准备好了吗?”那头的声音平缓下来,冷冷发问。
梁果刚要回答,想到了警方的交代,遂壮起胆子。
“人没事儿吗?能……让我听听他的声音……”
“不行!”
“为什么?钱我们会给,拜托让我知道他平安无事,求你了……真的求你了……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我们说,什么都帮你——”
“明天中午十二点!”电话那头的呵斥声打断了梁果的哀求,“南方公园中心广场,你一个人带着现金过来,到达后再等我下一步指示。记住!现在让警察退出还来得及,明天若还是这种表现,你将再也见不到他!”
“啊!好!好!让我先听听……”
“嘟嘟嘟……”
电话突然被挂断,拉长的忙音嘲笑着梁果的徒劳。他放下听筒,六神无主,发现全身已被汗水浸湿。
须臾沉默后,高个子刑警缓缓宣布:“被害人手机再次关机。”
“查到通话地点了吗?”胖刑警问。
高个子摘下耳机,悻悻地说:“查到了,但……”
“但什么啊!”梁果颓然的脸上重新燃起了希望,大步凑到刑警身旁,连声追问。
“犯罪嫌疑人在不停移动,所以辐射范围较广。他应该是在行驶中的交通工具上拨出的电话。”
“不能在附近设卡拦住他吗!”梁果几乎喊了出来,经过三十多个小时的等待,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
“嫌疑人可能的活动范围直径五公里左右,且是市区中心。现正处早高峰时段,那一带所有的地铁、公交车、私家车多如牛毛,根本无法查找一个已经关了机的电话……”
“你们!”梁果蓦地鼓起双眼,骤然发飙,“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都一天多了还没有任何眉目。每次总让我们等等等,让你们负责人过来,他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梁先生请不要激动,希望你继续配合我们,否则只会阻碍案件侦破。”胖警察神情一肃,用标准化的话语应付着。
“我还怎么配合?你说!我还要怎么配合你们?这两天我难道还不配合吗!”
好不容易盼到了绑匪电话,却对侦破案件没有任何实质性作用。这如同一根导火线,将梁果这两天憋着的火气悉数引爆。
“绑匪他说明天还是这个表现,我们……”一旁的孙澜终于抑制不住情绪,擤着鼻子,眼泪夺眶而出,“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小晨了!他说现在让警方退出还来得及……我们是不是不该报警啊……”
眼见此景,梁果回头一把抱住妻子,她早已脆弱不堪。
“相信我!小晨会回来的,相信我……”
沉重的阴霾笼罩着这个不幸的家庭。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事态在短短几天后竟演变成了那个样子。
“绑架罪的定义是什么?”
方雾用粉笔将黑板上的“绑架罪”三个字圈了起来,回头向台下提问。
一名学生举手示意,自信满满。“是指以勒索财物或满足其他不法要求为目的,利用被绑架人的近亲或其他人对绑架人安危的忧虑,使用暴力、胁迫或者麻醉方法劫持或以实力控制他人的行为。”
“标准答案,很好!”方雾表示赞许,但面孔没有任何表情,“提高一点难度,注意听!”
那名同学如临大敌,竖起了耳朵。课堂上的其他同学也专心致志地听着。
“罗大爷与张大爷赌博打麻将,张大爷发现‘自摸’后过于兴奋导致心梗猝死。经在场人员证明,该轮张大爷本可赢得五千元。张大爷的独子张某多次找罗大爷理论并要求他将当天本应赢得的五千元偿还,被拒绝后遂将罗大爷绑架,向其家属索要五千元赎人。”方雾边说边走到台下,靠近了那名学生,“请详细阐述一下张某的行为是否构成绑架罪。”
课堂开始哄闹起来,讨论声此起彼伏。
那名学生张了张嘴,试探着回答:“不构成……”
“很好!为什么不构成能详细为我们分享一下吗?”
“张大爷通过赌博的钱是属于非法的,张某不享有继承权。但张某也不是无中生有,五千元并没有超过这笔非法债务,我认为不构成绑架罪。”那名学生断断续续,以试探的口吻叙述完了观点。
“既然你都分析该笔债务系非法债务,那他是不是就不能主张这笔债权了呢?”
“啊……是的。”
“既不能主张这笔债权,那么他绑架罗大爷索要五千元不就是无中生有,为何又不构成绑架罪了呢?”
“这……”那名同学猛搔头皮。
“好的,请先坐下!”方雾将视线扫过整间教室,正欲展开讲解,却瞥见后门出现了一个身影,“关于这个问题,李同学的答案是正确的。课后大家可以延伸学习一下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对为索取法律不予保护的债务非法拘禁他人行为如何定罪问题的解释》。”
“叮叮……”下课铃声响起。
“今天就到这里吧!下课!”言毕,方雾转身步出教室。而教室后门处的那个身影也迎面冲他走来。
“方老师您好!我们又见面了!”陈沐洋嘴角虽挂着笑意,脸色却稍显凝重。
面对曾经的学生,现在的刑警,精通学术的方雾不知以何种身份去应对,人情交际向来是他的软肋。
“你好啊!”方雾直直看着他,木然的脸上宛如戴着一个面罩。
“刚才在门外蹭课……”陈沐洋吐着舌头,“还挺有当年的感觉。”
“也就是说我的水平和那时差不多,原地踏步咯?”方雾板着脸,显得一本正经。
陈沐洋一惊,转而笑道:“原来方老师也会开玩笑了!”
方雾难得的揶揄,让陈沐洋有了一种与这位严师拉近关系的错觉。他朝方雾打量几眼,那人仍是一身不修边幅的打扮,气色反而比昨日更憔悴苍白。
几近一片死寂的白。
“怎么?有空又来找我叙旧了?”方雾视线回到了正前方。
昨天陆队那番话的言外之意十分明显,而工作中陈沐洋顶撞上司被排挤也不是头一遭。目前,陈沐洋没收到组里任何通知,连今早嫌疑人那通电话都是同事转告的,看来他已被彻底边缘化了。今天再次来学校,他自然有一番打算。
“倒也……”陈沐洋停顿片刻,又索性说道,“这几年工作倒一腔热情,可总是和领导不合拍,处处受到打压……唉!拍马屁向来不是我的强项。”
说完这话的陈沐洋又觉得有些可笑,完全找错了倾诉对象。眼前这个人更不擅长曲意逢迎拍马屁。此时方雾停下了脚步,冲着几名学生点头,不禁让陈沐洋发出感慨。
“还是在学校好!一生只钻研一件事,也不用看领导的脸色。”
“这就是你不对了。”方雾回过头,“我对上司可不敢有半分不敬。”
“啊?”这个回答让陈沐洋大跌眼镜。
“我对上司从来都是毕恭毕敬,要不然哪有今天的成就和地位呢?”方雾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陈沐洋脑海里勾勒出了这样一幅画面,大腹便便的顾振江跷着二郎腿,窝在老板椅中。他品着罗曼尼康帝,神色怡然自得。方雾则立在一侧,不住对着他点头哈腰……
“法,就是我唯一的上司!”方雾看向陈沐洋,“咦?你怎么……”
“啊!没什么……”陈沐洋不住摆摆手,将倾斜的世界观拉了回来,“这个比喻真让人浮想联翩啊!”
“比喻?或许是吧!”方雾正色道,“确切来讲,法就是我心中的神明!”
陈沐洋看向方雾,揶揄道:“老师您太夸张了!”
“一点也不夸张。对于我的毕生追求,这是我能找到最恰当的形容词。在我心中,法与神是画等号的,法就是神明的化身……”
此时太阳已西斜,洒下一片余晖。两人一前一后,信步走在树荫下,轻抚而过的微风不时将花粉带落,黏附在二人身上。
“中世界的西欧,思想领域中基督教神学占统治地位,法学成为神学的一个分支。但今天绝不是要鼓吹唯心论,我可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拿自然万物举例:寒来暑往,冬去春来,昼夜相继是最基本的自然规律,是客观的。任凭人类科技再发达,思想观念再开放,也无法改变分毫。同样,社会也有着它的规律,我们称之为秩序。公序良俗、基本道德、法律法规就是我们的社会秩序,也是客观存在的。”
陈沐洋尝试着理解,可还是脱口而出:“自然规律是客观的我理解……社会秩序乃至法律法规难道也是客观的吗?它不是依赖人类主观制定的吗?”
“是客观的!”方雾视线保持平直,语气坚定,“人类的每种行为看似是主观上的选择,其实处处受到客观条件的制约,概莫能外。比方某人可以选择整天粒米不进,后果自然感到饥饿;同样,人类可以选择如蛮荒时代般自相残杀,但当有一天发现,这样不利于生息繁衍,于是就有了法律规制。诸如人饿了就要吃饭,憎恨他人也不能随意杀戮,小到常识、大到法律,都是人类不得不遵循的秩序。这样的秩序虽由人制定,但它从无到有,由简至繁,经历了时光的考验。而我所说的法,更不是人类主观臆造的,而是一代代研究工作者们前赴后继,不断摸索出的最契合这个社会的规律。我将这种客观规律,称作逻辑,来自神明的逻辑。”
“神明的逻辑……”陈沐洋喃喃自语,觉得自己懂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懂。他朝方雾望去,却见这个中年男人冲道路尽头的荒芜深处发着呆。远方,一栋破旧废弃的教学楼正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方老师,你在想什么?”
方雾思绪似被打断,示意陈沐洋往回走,接着方才的话题:“所谓神明,虽只是我们心中的信仰,但从方法论上却能指导我们的言行,并服务社会。当然,法律相对于社会的演变发展,具有一定的滞后性。但它也在不断修正优化。至少,现阶段的法律是最契合当下社会的行为准则和处事逻辑。”
“抛开相对的滞后性,不少人对当下法律感到失望,认为它只保护有权力者,许多时候无法维护弱势群体的利益……”陈沐洋想到了近期在互联网上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几起判决,“学生虽不能茍同,但此类案件确实让人大跌眼镜。”
“诚然,这种与公众期望有偏差的案件不胜枚举。可罪魁祸首是法律自身,还是有法不依、适用不当,甚至司法工作者自身的素养不足呢?”
陈沐洋明白了方雾的意思。
“显然,一些冤假错案是公检法从业者或因一己之私,或因主观臆断,在司法实践中运用了不恰当的法条所致。在我看来,这恰恰证明了法律与程序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去违背的逻辑。特别是许多从业数十年的公检法人员,自以为可以代表公平正义,凌驾于程序之上……”方雾说到这里,不禁摇了摇头,“人啊!总是过于自负,妄图开天辟地,改变世界。殊不知在神明面前,一切是那样渺小。”
陈沐洋紧跟在方雾身后,大脑飞速运转。虽从未对法学进行深究,但眼下也被方雾的思路吸引,竭尽所能去理解吸收,唯恐错过一星半点。
“一切看似深奥,其实并不复杂。万物的发展演变造就了法,无形中法管理并服务于万物。它并不是高高在上,而是在你我身边。只要愿意,就能与神明对话。”
“对话……与神明?”
方雾停下了脚步,两眼熠熠发光,朝远方逶迤蜿蜒的山脉凝神远眺,这一刻余晖在他头顶稍作停留,在半空染出一圈光晕。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尊神明,与自己的神对话,他会告诉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帮助你去适应这个世界,以最优方案去融入这个社会。
“反之,不与神明建立交流,甚至藐视逻辑。不论这个人如何聪明,终将聪明反被聪明误,受到惩罚。如考试作弊,纵使伎俩再高超,欺骗的只能是自己;经商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看似短期尝到甜头,长久必尽失诚信,砸了招牌;再如有人贪赃枉法、杀人越货,自以为能逃脱刑律制裁,却躲不过因果循环,天理报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是这个道理。”
夕照愈发灿烂,落日的光芒在陈沐洋的脸颊上不断摩挲。他眯住双眼,隐约感觉方雾的身躯已淹没在广袤的金黄之中。
“所以,天道忌巧,不要总想着走捷径,更不能以为可以悄悄打破逻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相反,人们心中只要供奉着这尊神,自然会得到眷顾和护佑,无往而不利。司法工作者心中有了这尊神,才能大公无私,仗义执言;商人有了这尊神,才能童叟无欺,货真价实。”方雾端视着陈沐洋,意味深长,却没有注意到他脸颊越发绷紧的线条,“刑警有了这尊神,才能惩恶扬善,惩奸除恶。它为所有人指明了道路,帮助你懂得生活和爱、善和恶、罪行和原罪、宽恕和救赎,甚至通往重生的道路和不复的地狱……”
“相信方老师是一个绝对遵从神明的人吧!”陈沐洋猛然开口,脱口而出的问题,连自己都毫无防备。
他面向方雾,屏住呼吸。眼前那片光晕中呈现出一个漆黑的身影,宛如潜伏在光芒中的黑暗,渺小却醒目。
方雾沉默不语,没有回答。
“方老师对这次绑架案的嫌疑人怎么看呢?”陈沐洋对着眼前模糊的轮廓,继续发问,“这样的人,在老师眼中是否已经打破了逻辑?”
“这个人还敬畏他的神明吗?他最终会受到惩罚吗?”陈沐洋攥紧拳头,嘴唇不住颤动。他想知道答案。
“到底昨天下课后的那通电话里,老师跟梁钰晨说了什么?”
那个阴影没有回答。两人就这样在原地对峙着。许久,方雾才张开嘴。
“今天,就先到这里。下课吧!”
这次没有掌声,那个佝偻的身影将手插进衣兜,径自转身,渐行渐远。他夹克的衣领在风中翻飞,拉得瘦长的影子匍匐在地,很快隐没于成群的学生之中。
校园一如往常,宁静得只听得见树叶的“沙沙”声。陈沐洋兀自留在原地,深深呼吸。须臾,他才将攥得死死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已残留着一块块发红的印痕。
两人虽仅有师生之缘,但陈沐洋了解这个人:遇事冷静、理智,绝对不会做出半点违背道德法律之事。无论如何,都不会通过犯罪去解决问题。这一点陈沐洋之前笃信无疑,今天却出现了一丝动摇。
就在遇见方雾前,他已提前来到学校着手调查。他找到了校车司机,亮出身份后询问了方雾近几日乘车的情况。陈沐洋本想做一个简单排除,为方雾在那通绑架期间的电话记录洗清嫌疑,同时也打消自己的困扰。这个困扰小如沧海一粟,却始终盘桓在心中,挥之不去。
其一,方雾作为该院院长,对学生安全本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其二,方雾在与被害人通话后即发生绑架,且在昨日回答陈沐洋的提问时未主动提及去电一事,这无疑加重了他的嫌疑。虽然方雾一心教学,从不把外在影响当回事,但这个不利的事实着实让陈沐洋昨天汇报时不敢放开手脚。因为一旦以学校为中心确立调查,那么方雾就会成为首先被调查的对象。纵然这么一点嫌疑,陈沐洋也希望优先将其排除,不至于案件后续调查打扰到他的教学工作。
可查到的结果让陈沐洋的心沉了下去。
校车司机郑师傅交代,在他任职这十多年,方雾都是坐他驾驶的公务车往返。纵使教学研讨加班,也都搭乘夜间第二趟班车回家。每一次都是在学校上车,每一次都是在方雾住处——长福路站牌下车。十多年如一日,除了这几天……
郑师傅未必记得每次发车都有哪些人搭乘公务车,但沿途停靠站牌都会和下车的人点头道别。特别是长福路站牌,常年就只有方雾一人在那站下车。十多年来,在该站牌停车并和他告别俨然成了一种习惯。而自前天起,方雾就没有乘坐校车,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状况让郑师傅印象十分深刻。
言毕,郑师傅还一脸担忧,反问陈沐洋,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陈沐洋强压住内心掀起的波澜,称没什么事,摆摆手道谢离开。随后,他托单位同事调取了市内几家大型车行的租车记录,证实了方雾在去年年底就租用了一台中型轿车,交叉印证了他这几日的代步方式。
习惯……
就在今晨,受妻子启发,陈沐洋将焦点放到了方雾的习惯上。因为他清楚,方雾是一个循规蹈矩,行事严谨分明的人。倘若每天要做一件事,势必定时定点用相同的方式去做,他在学校与住处间往返多年来搭乘校车就是最好的证明。
十几年的习惯被突然打破,对于方雾来说实属反常,偏偏还发生在绑架案这一天,未免过于凑巧。并且,方雾昨天婉拒搭乘顺风车时,为何要谎称乘坐校车?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去年年底就已将车租好,仿佛真是为了谋划什么……
陈沐洋不敢继续往下想,倘若梁钰晨是被方雾绑架的,为便于作案,后者极有可能通过交通工具转移人质。这样,方雾提前租车,当日自行驾车就合乎逻辑了。随后,陈沐洋拜托交管局的朋友调取了长福路的监控,果然发现当晚他驾驶的轿车于十点左右才返回住处,可由于学校门口的华新路正在重建拓宽,监控还未正式运行,当日方雾下课离开学校后的整整五个小时究竟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已经难以核实。
疑团纷至沓来,都将矛头指向了方雾。本来,陈沐洋不愿这般无端猜测,但方老师改变的习惯、拙劣的谎言、提前租车的行为、下课后那通电话等种种不合理行为,这番猜测反而变得合理起来。若针对普通人,这样的揣测确有捕风捉影之嫌,凭这些线索就进行怀疑未免过于敏感。可基于方雾的习惯——那是种刻入骨髓的特质,一切发生在他身上就极不合理。陈沐洋隐隐有种预感,这个男人对法律的敬畏,对逻辑的恪守,或许已被他亲手打破。抱着这些杂乱的忖度,当陈沐洋听到方雾那套理论,不禁将一连串的疑问脱口而出。
面对方雾的沉默,不祥的预感在陈沐洋脑海中彻底弥漫,久久不能散去。
第四章
它直接讨论了性、权利、金钱、子女、婚姻、离婚、工作、健康、前世、来生等等一切。它探讨了战争与和平、认识与无知、给予与索取、欢乐与悲哀。它关注具体与抽象、有形与无形、真相与谬误。
——尼尔·唐纳德·沃尔什《与神对话》
黑暗中,方雾小心欺近阳台,向前伸出双手,口中念念有词。
“小婉……回来,不要!你不要这样!”
视线前方,石小婉正坐在阳台栏杆上,身子已悬在半空中,一身白色睡裙被晚风不断吹起,裙摆随风飘动。她一只手紧握着栏杆苦苦支撑,另一只手紧抱着襁褓中的方愿。女儿此时熟睡正酣,全然不觉已身处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