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她笑着说,“我能行。”
老头儿眉飞色舞地笑了。“你肯定能行。”
他把钱和收据装进信封。把信封对折起来,用透明胶带缠紧。“看你短裤口袋能不能装得下。”他说着把信封递过来。
格温迪把信封塞进口袋,拍了拍裤兜。“妥妥的。”
“我喜欢你,小姑娘,说真的。你既有性格,又有勇气,两者兼具,真了不起。”莱尼身体转向左边的小贩,“汉克,你帮我看下摊子哈?”
“那你得给我买杯苏打水。”汉克说。
“没问题。”莱尼从桌子后面溜出来,陪着格温迪走到门口,“你确定没问题吧?”
“没问题。谢谢您,莱尼先生。”她说,感觉口袋里的钱沉甸甸的,“非常感谢!”
“该感谢的人是我,格温迪小姐。”他帮她打开门,“祝你如愿进入常青藤大学。”
第17章
格温迪来的时候把车锁在旁边的树上,现在她打开自行车锁,五月的阳光照得她眯起眼睛。今天上午,她没想到海外退伍军人协会没有自行车停车架——话说回来,谁曾见过退伍老兵骑着自行车在城堡岩镇晃悠呢?
她拍了拍口袋,确保信封妥妥地装在兜里,然后跨上自行车,骑走了。骑到停车场中间,她看到弗朗基·斯通和吉米·赛恩斯,正在偷看别人的车门有没有上锁,还一个劲儿往别人车窗里瞟。看来,今天的钱币邮票展结束之后,有个倒霉蛋出来会发现车被人洗劫了。
格温迪加快蹬车,希望趁他们不注意赶紧溜走,但她运气没那么好。
“嗨,波妹!”弗朗基在她身后喊道,他瞬间冲到她前面,拦住她的去路,不让她出停车场。他朝她挥舞胳膊。“哇,哇,哇!”
格温迪在她面前刹车停下。“走开,弗朗基!”
他好一阵才喘过气来。“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而已。”
“那你赶快问,问完闪开。”她打量着逃跑路线。
吉米·赛恩斯从一辆车后面闪了出来,站到她另一边,叉起胳膊。他看着弗朗基说:“是个大波妹,哈?”
弗朗基咧嘴笑了。“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小妞儿。”他走近格温迪,一只手指放到她腿上。格温迪将他的手甩开。
“赶快问,问完走开。”
“嗨,别这样嘛。”他说,“我只想看看你屁股长什么样。你的屁股很紧致。拉屎肯定很费力吧。”他的手又放到她腿上。这次不是一根手指,而是一整只手。
“他们是在骚扰你吗,格温迪小姐?”
三个人同时转身来看。莱尼站在那里。
“走开,老家伙。”弗朗基说着,朝他迈了一步。
“我不想走开。你没事吧,格温迪?”
“我没事。”她推开自行车,蹬了上去,“我得走了,不然午饭要迟到了。谢谢你!”
他们看着格温迪离开,然后弗朗基和吉米转向莱尼。“现在是二对一了。这个比例我喜欢,老东西。”
莱尼将手伸进短裤口袋,掏出一把弹簧刀。银色的一面刻着两个拉丁单词,这两个男孩一眼就认出来:永远忠诚。他粗糙的手灵活地挥舞一下,弹出一柄六英寸长的刀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现在是二对二了。”
弗朗基立即从停车场上跑开了,吉米紧随其后。
第18章
“真是不可思议,格温迪又赢了。”萨莉说,她翻了翻白眼,把牌扔到面前的地毯上。
四个女孩在彼得森家的房间地板上坐成一圈,她们分别是格温迪、萨莉·阿克曼、布里盖特·德雅尔丹和乔西·温赖特。另外三个女孩是城堡岩镇高四学生,今年经常到彼得森家里来玩。
“你们发现没有?”乔西说着,板起脸来,“格温迪从来没输过。她干什么事都没输过。”
萨莉一项一项地列出来:“她学习成绩优异。她是学校最佳运动员。她是全校长得最漂亮的女生。她玩牌也是老手。”
“好啦,闭嘴吧。”格温迪一边说,一边收牌,轮到她洗牌发牌了,“真是瞎说。”
虽然乔西只是像平时一样傻傻地打趣她,但是格温迪心里清楚,她说得对(在猫女乐队中,除了乔西还有谁能成为主唱呢?)。她还清楚,萨莉不是在打趣她。萨莉心里不爽,她开始嫉妒格温迪了。
几个月前,格温迪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是的,她跑得很快,可能是全县甚至全州跑得最快的学校选手。真的吗?是的,千真万确。再就是她的学习成绩。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是几年前,要想取得这样的成绩,她必须努力学习。即使这样,有时她的成绩单上除了A之外,还有几个B。现在,她根本不用看书,但是她的成绩在高三班上位居第一。她发现,为了避免得满分,她有时不得不故意将答案写错。有时打牌和打游戏时她故意输掉,以免朋友们怀疑。尽管她小心谨慎,大家还是察觉到哪里出了问题。
除了按钮、银币、巧克力礼物之外,按钮盒赋予了她……怎么说呢……赋予了她力量。
真的吗?是的,千真万确。
她从来都不会受伤。田径场上,她从来不会扭伤肌肉。足球场上,她从来不会被人撞到,或者出现擦伤。从来不会因为动作笨拙而被割伤或者划伤。从来不会踢到脚趾或者弄断指甲。她已经不记得上次用邦迪创可贴是什么时候。她的生理期总是很顺畅,不会出现腹痛,只是在卫生护垫上留下几滴血而已。这些日子,格温迪从来没意外流过血。
对格温迪来说,这些现象令她既欣喜又害怕。她知道是按钮盒在起作用——或者是巧克力在起作用——两者其实没区别。有时,她希望能跟人分享心里的困扰。有时,她希望自己跟奥利芙还是朋友。奥利芙可能是世界上唯一愿意倾听她、愿意相信她的人。
格温迪将牌放在地上,站起身。“有谁想要爆米花和柠檬汁?”
三只手举起来。格温迪走进厨房。
第19章
一九七八年秋冬,格温迪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多数变化都是积极的。
九月下旬,她终于拿到驾照。一个月后,她十七岁生日时,爸妈出其不意在她妈上班的汽车经销店给她买了一辆二手福特嘉年华。这辆车保养得很好,颜色是鲜橙色,收音机时好时坏,但是对格温迪来说,这些都无所谓。她喜欢这辆车,在尾箱贴上硕大的雏菊贴纸,还在保险杠上贴了一张六十年代留下来的带有“反对核武器”字样的贴纸。
她还找到人生第一份工作(她以前帮人看过小孩、耙过树叶,也都挣过钱,但这些都没计算在内),每星期在一家免下车零食店工作三个晚上。大家一点都不意外,她在自己的岗位上表现得十分出色,上班第三个月就升职了。
她还当选大学室外田径队队长。
格温迪仍然会想起法里斯先生,仍然会担心按钮盒,但是这种担心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强烈。她仍然会锁上卧室门,从衣柜中取出按钮盒,拉动拉杆,拿出巧克力,但次数也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现在最多每个星期两次。
实际上,她越来越坦然,有天下午她心里在想:有朝一日你会不会把按钮盒忘掉?
就在这时,她偶然发现报纸新闻上说,苏联的一处生化武器设施意外泄露出炭疽孢子,导致数百人死亡,还威胁到乡村安全[14]。她心想,她永远也不会忘掉按钮盒,不会忘掉红色按钮,不会忘掉她肩上的责任。到底是什么责任?她也不清楚,但是冥冥之中,她觉得这份责任就是,怎么说呢,要阻止事情失控。听起来很疯狂,但感觉就是这样。
一九七九年三月,高三即将结束时,格温迪从电视上看到宾夕法尼亚州三里岛核电站发生核熔化。她对这起事件很痴迷,不停梳理她能找到的新闻报道,主要是想弄清楚这起事故对周边社区、城市和州县会带来什么影响。对于事故影响她很担心。
她安慰自己,如果她必须毁灭三里岛的话,她会按下红色按钮。不过,琼斯镇发生的惨剧依然在她脑海里盘桓。到底是这个疯狂的邪教头目本来就想这么干,还是她以某种方式诱发了这起悲剧?到底是那些护士本来就想毒杀孩子们,还是格温迪·彼得森助长了她们的疯狂,让她们实施了暴行?如果按钮盒像《猴爪》[15]中的魔爪一样怎么办?如果她加剧了这些惨剧怎么办?
琼斯镇大屠杀事件发生时,我还不太明白。现在我明白了。这难道不是法里斯先生从一开始就信任我的原因吗?在适当的时机采取适当的行动。
当三里岛的局势最终得到控制,而且后续研究表明事故不会造成进一步危害时,格温迪喜出望外——她感到如释重负,感觉像躲过了一颗子弹一样。
第20章
学年结束前最后一个星期四早上,格温迪走进学校后就发现,几位老师和一群女生围在自助餐厅门前,个个表情严肃,好几个人都哭了。
“怎么了?”她在储物柜旁问乔西·温赖特,她们两个人共用一个储物柜。
“什么怎么了?”
“同学们都在大厅里哭。大家看起来都很沮丧。”
“哦,这个啊。”乔西说得很随意,像是在说她早上吃了什么早餐一样,“有个女生昨晚自杀了。从自杀阶梯上跳了下去。”
格温迪顿时感到浑身冰凉。
“哪个女生?”她的声音很低,因为她恐怕已经知道女生的名字。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她就是知道。
“叫奥利芙……什么来着……”
“凯普尼斯。她叫奥利芙·凯普尼斯。”
“对,就是奥利芙·凯普尼斯。”乔西一边说,一边开始哼《死亡进行曲》。
格温迪想照她长满雀斑的脸上抽一巴掌,但她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她整个身体都麻木了。过了一会儿,她移动双腿,走出校园,钻进车里。她直接开回家,将自己反锁在卧室里。
第21章
都是我的错,格温迪把车开进维尤堡休闲公园停车场时,她已经责备了自己一百遍。时间已经临近午夜,碎石路面停车场里空荡荡的。如果我们还是好朋友的话……
她告诉爸妈说,她跟学校的一帮女同学住在玛吉·比恩家里——大家分享有关奥利芙的故事,追忆她,互相安慰一下悲痛的心情——爸妈相信了她说的话。他们不知道,格温迪早就不跟奥利芙那帮朋友来往了。格温迪现在交往的朋友根本不认识奥利芙。除了在学校走廊里说一声“嗨”,或者在超市里偶尔遇见以外,格温迪已经有六七个月没跟奥利芙说话了。她们最终在格温迪的卧室里言归于好,但是俩人的友谊再也无法回到从前。这一点对格温迪来说还好,但是奥利芙太敏感了,太难伺候了,太……奥利芙了。
“都是我的错。”格温迪下车时喃喃自语。她愿意相信,这只是因为青春期焦虑的缘故——用她爸爸的话说,这是青少年“什么事情都跟我有关”的情结——但她总是难以释怀。她情不自禁地以为,如果她和奥利芙还是好朋友,奥利芙现在肯定还活着。
今晚没有月亮,她也忘记带手电筒,但是对她来说没关系。她在黑暗的夜色中轻快地朝自杀阶梯走去,甚至不知道自己去那儿干什么。
走到公园中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想去自杀阶梯。实际上,她再也不想看见自杀阶梯。因为——这么想可能很疯狂,但是在黑暗中,这么想倒是很真实——如果她爬到半路遇到奥利芙怎么办?看到她的脑袋扁了,一只眼睛耷拉在脸上怎么办?如果奥利芙把她推下阶梯怎么办?或者劝她跳下去呢?
格温迪转身爬进她可爱的小嘉年华中,开回家。她突然想,她肯定不会再让任何人从这些阶梯上跳下去。
第22章
城堡岩镇新闻
(周六版,一九七九年五月二十六日)
五月二十五日,星期五,凌晨一点到六点之间,维尤堡休闲公园东北角部分损毁。这座历史悠久的阶梯和观景平台,连同近半英亩的州有土地一起崩塌,留下大堆钢铁、泥土和碎石。
无数政府工作人员正在现场勘查,以便确定事故原因是自然灾害还是人为导致。
“这起事故令人匪夷所思,具体原因现在还无法确定。”城堡岩镇治安官乔治·班纳曼说,“目前尚不清楚,是附近区域发生了小型地震,还是有人蓄意破坏了阶梯。我们计划从波特兰调集更多调查人员,但是他们得明天上午才能抵达,因此我们最好到时候再发表意见。”
最近,随着一名十七岁女孩的尸体在悬崖底部被发现,维尤堡成了灾难的现场……
第23章
此后,格温迪一连病了好几天。彼得森先生和彼得森太太以为女儿是由于悲伤过度才发烧、肚子痛,但真相格温迪心里最清楚。是因为按钮盒。这是她按下红色按钮必须付出的代价。她听到崩塌的岩石呼啸的声音,她不得不冲进洗手间呕吐。
她挣扎着冲了个澡,换上运动裤和长T恤,参加星期一上午奥利芙的葬礼。若不是妈妈再三催促,格温迪肯定不会离开卧室。她甚至想在卧室里待到二十四岁甚至更久。
教堂里座无虚席。城堡岩镇高中大多数人都来了——包括老师和学生。连弗朗基·斯通也在现场,他坐在教堂后面傻笑——格温迪讨厌大家这么做作。奥利芙活着的时候他们没一个人喜欢她。甚至没有一个人认识她。
是的,没人像我这么喜欢她,格温迪心想,至少我采取了行动。是这样的。再也不会有人从自杀阶梯上跳下去。永远不会。
葬礼结束后,格温迪从墓地往她爸妈的车旁走,这时有人喊她。她转过身,看到奥利芙的爸爸。
凯普尼斯先生个头不高,胸围宽大,脸颊红润,眼睛和善。格温迪一直很喜欢他,她和奥利芙的爸爸特别投缘,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曾受肥胖困扰,抑或是因为凯普尼斯先生是格温迪见过的最和善的人。
在葬礼上,她尽力保持振作,但是现在,看到奥利芙的爸爸走过来,朝她伸出胳膊,格温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开始啜泣。
“没事儿,亲爱的。”凯普尼斯先生说着,投来一个熊抱,“没事儿,亲爱的。”
格温迪使劲摇头。“这不……”她的脸上涕泪横流。她用衣袖擦了一把。
“听我说。”凯普尼斯先生弯下腰,确保格温迪看着他。本来爸爸不应该来安慰朋友——奥利芙以前的朋友——但是他却这么做了。“要好好的。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不好受,但是必须好好的。明白吗?”
格温迪一边点头,一边低声说:“我明白。”她只想回家。
“格温迪,在这世上,你是她最好的朋友。过几个星期,你可以到家里来看我们。我们可以坐下来,吃顿午饭,聊一聊。我想我们这么做奥利芙会很欣慰。”
说到这里,格温迪再也受不了了。她转身跑到车上,留下她爸妈在身后不停道歉。
由于发生了这起悲剧,学校最后两天的课取消了。接下来的一周,格温迪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沙发上,蒙着毯子。她做了很多噩梦,经常从梦中惊醒——最恐怖的一个梦里,有个身穿黑色西装、头戴黑色帽子的男人,本来该长着眼睛的地方却长着一对闪光的银币。她担心说梦话,担心爸妈听到她的梦话。
最终,高烧消退,格温迪又恢复正常。她暑假大部分时间都在零食店上班。不上班的时候,她就在城堡岩太阳炙烤的路上慢跑,或是锁在卧室里听音乐,抑或找些事做,让自己无暇思考。
按钮盒依旧藏在衣柜里面。格温迪仍然会想起按钮盒,但她再也不想动它。不想吃巧克力,也不想要银币。平常,她讨厌按钮盒,讨厌与按钮盒有关的记忆,甚至幻想着将它处理掉。用长柄锤将它砸碎,或者用毯子把它包起来,开车带到垃圾场去。
可她心里清楚,她不能这么做。如果有人发现按钮盒怎么办?如果有人按下按钮怎么办?
她任凭按钮盒留在衣柜的阴影里,任凭蜘蛛在上面结网,任凭灰尘落在上面。让这鬼东西烂掉吧,我才不在乎呢,她心想。
第24章
格温迪正在后院里,一边晒日光浴,一边用索尼随身听听鲍勃·西格与银子弹乐队的歌,彼得森太太端着一杯冰水走出来。妈妈把杯子递给格温迪,坐到草坪长椅的一头。
“还好吗,亲爱的?”
格温迪取下耳机,喝了一口水。“我很好。”
彼得森太太看了她一眼。
“好吧,或许不怎么好,但比之前好点儿。”
“但愿如此吧。”她在格温迪腿上捏了一下,“如果你想跟我和你爸聊聊的话,我们随时愿意听。聊什么都行。”
“我知道。”
“你太安静了。我和你爸有些担心你。”
“我……心里很乱。”
“还没准备好去拜访凯普尼斯先生吗?”
格温迪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
彼得森太太从椅子上站起身。“你要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事情会慢慢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奥利芙的爸爸大概也是这么说的。格温迪希望这句话是真的,但她心里有些怀疑。
“哎,妈?”
彼得森太太停下来,转过身。
“我爱你。”
第25章
事实证明,凯普尼斯先生说得不对,彼得森太太说得对。不可能像没事儿一样,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会慢慢好起来。
格温迪遇到一个男生。
男生名叫哈里·斯特里特,十八岁,个头很高,相貌英俊,性格幽默。他是新来的(由于他爸工作调动,他家几个星期前才搬到城堡岩),俩人就算不是一见钟情,也近似一见钟情。
格温迪当时站在零食店柜台后面,销售成桶的奶油爆米花、乐塔菲软糖、跳跳糖和数以加仑计的苏打水。这时,哈里和他弟弟走进店里。她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他也注意到了格温迪。等到该他点餐时,俩人擦出了火花,谁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第二天晚上,哈里又来到店里,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电影《鬼哭神嚎》[16]和《鬼追人》[17]还在播放,但他又开始排队。这一次,除了点一小桶爆米花和一杯苏打水之外,他还要了格温迪的电话号码。
第二天下午他打电话给格温迪,晚上,他开着苹果红色的野马敞篷车来接格温迪。他长着金发蓝眼,活像电影明星。第一次约会,他们去打了保龄球,吃了披萨,第二次约会去了盖茨福尔斯溜冰场溜冰,从此以后,俩人变得难解难分。他们到城堡湖野餐,白天去波特兰参观博物馆、逛商场,看电影,散步。他们甚至一起慢跑,俩人跑起来步调出奇地一致。
等到开学时,格温迪的银项链上戴着哈里的校戒。她还在琢磨怎么开口向妈妈请教避孕知识(直到开学两个月后,格温迪才向妈妈开口,但是等她开口时,她长舒一口气,妈妈不仅表示理解,还打电话替她约好医生——妈妈,你真棒)。
格温迪身上还发生了其他变化。令教练和队友意想不到的是,格温迪决定放弃女子足球队高四赛季的比赛。她的心思完全不在比赛上。而且,哈里也不喜欢体育运动,他很喜欢摄影,这样的话他们就能花更多时间待在一起。
格温迪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开心。按钮盒时不时地仍然会浮现在她脑海里,但是按钮盒的经历就像是儿时的梦一样。法里斯先生。巧克力礼物。银币。红色按钮。这些都是真的吗?
但是跑步是不容商量的。十一月下旬,室内田径赛季到来时,格温迪已经做好准备。每次比赛哈里都站在场外,一边给她拍照,一边为她加油鼓劲。尽管她从夏天一直训练到秋天,在县赛中却只遗憾地得了第四名,这是她高中期间第一次没有进入州赛。十二月份的期末考试,她还得到两个B。圣诞节假期第三天早上,格温迪醒来,到走廊的洗手间里撒尿。撒完尿,她用右脚将体重秤从浴室柜底下勾出来,站了上去。直觉很准:她的体重增加了六磅。
第26章
格温迪一开始想冲回走廊,锁上卧室门,翻出按钮盒,拉动小拉杆,吃一枚巧克力。她甚至能听到耳畔响起喊声:固特异!固特异!固特异!
但她并没有这么做。
她放下马桶盖,坐了上去。看吧,我这个田径赛季搞砸了,期末得了两个B(其中一门是勉强得了B,这一点她爸妈还不知道),几年来我第一次长胖了(长了整整六磅!)——但我仍然感觉前所未有地快乐。
我不需要按钮盒,她想。关键是,我不想用按钮盒。想到这里,她感到心旷神怡,她步履轻盈、一脸笑容地回到卧室。
第27章
第二天早上,格温迪在衣柜的底板上醒来。
她怀里抱着按钮盒,像是抱着情人一样。右手拇指距离黑色按钮不足半英寸。
她忍住尖叫,将手抽开,像螃蟹一样从衣柜里爬出来。挪出安全距离后,她站起身,惊奇地发现按钮盒的小木架打开了。木架上放着一枚精致的巧克力礼物:一只鹦鹉,精细的羽毛惟妙惟肖。
格温迪很想冲出卧室,关上门,永远不再回去——但她知道,她做不到。那她该怎么办呢?
她蹑手蹑脚地接近按钮盒,走到距离按钮盒几英尺远的地方,她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只伏在巢穴里沉睡的野兽,她想:按钮盒并不会赋予我力量,按钮盒本身就是力量。
“但是我不会。”她喃喃自语。不会干什么?“不会屈服。”
在她退缩之前,突然从小木架上抓起巧克力。她退着走出卧室,不敢背对按钮盒,快速穿过走廊走进洗手间,将巧克力鹦鹉扔进马桶,冲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一切正常。她想按钮盒这是睡着了,但她不信,一点儿都不相信。即使按钮盒睡着了,它也睁着一只眼睛。
第28章
格温迪高中生活最后一个学期一开始,发生了两件改变她人生的事:一是她提交给布朗大学心理学专业的申请被提前批准,二是她和哈里初尝了禁果。
过去几个月,他们几次尝试都没成功——格温迪已经吃了几个月避孕药——但是每次到了关键时候,她都没做好准备,绅士的哈里·斯特里特并没有强迫她。最终,俩人在哈里点着蜡烛的卧室里上了床,那天哈里的爸爸办了一场盛大的工作派对。第一次的经历既笨拙又美好。为了改善效果,接下来的两个晚上,格温迪和哈里又在哈里的野马车后座上做了两次。后座空间很挤,但是感觉越来越好。
到了春天,格温迪继续从事室外田径运动,在前两场比赛进入前三。目前,她的各门成绩都是A(但是历史成绩是91分,徘徊在危险边缘),自从圣诞节前一个星期开始,她再也没有称过体重。她已经受够了这种无聊的行为。
她有时还会做噩梦(最吓人的噩梦仍然是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长着一双银币眼睛),她仍然知道,按钮盒想要她回去,但她尽力不想按钮盒的事。大多数时间里,她很成功。这得感谢哈里,感谢她所谓的新生活。她经常做白日梦,梦到法里斯先生回来取按钮盒,解除她肩上的责任。或许这个盒子最终会忘记她。这对外人来说可能很愚蠢,但是格温迪越来越觉得这个盒子有生命。
不过,按钮盒不可能忘记她。四月份,一个春风和煦的下午,格温迪和哈里正在城堡岩高中棒球场外放风筝(哈里拖着风筝出现在格温迪家门口时,格温迪很高兴),这时她发现了这个事实。她发现学校边上的树林上方出现一个深色的小物体。一开始她以为是一只小动物,可能是只小兔子或是土拨鼠。但是,当它不断靠近——这东西似乎直接朝着他们走过来——她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动物,而是一顶帽子。
哈里正拿着线轴,睁大眼睛盯着红、白、蓝相间的风筝,脸上带着笑容。他没有留意帽子正朝着他们走来,不是顺风移动,而是顶风移动。他没有留意,帽子靠近他们时,速度慢了下来,然后突然改变方向,在他受惊的女朋友身边打了个转——仿佛是亲吻她,向她问好——然后又飞快掠过,消失在三垒旁的露天看台后面。
哈里丝毫没有留意这一幕,因为他沉醉在城堡岩镇这个美好的春日下午,沉醉在年轻爱人的陪伴中,因为一切都很完美。
第29章
五月前半月,在各种课程、考试和毕业准备中糊糊涂涂地过了。订做毕业服和帽子,发送邮件通知毕业日期,确定毕业晚会安排。期末考试安排在五月十九日,城堡岩镇高中毕业典礼将在橄榄球场举行,时间定在接下来的星期二,也就是五月二十七日。
对格温迪和哈里来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毕业典礼后,他们会换衣服去布里盖特·德雅尔丹家,参加全校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毕业晚会。第二天一早,他们两个去波特兰卡斯科湾露营一周。露营回来,格温迪会到免下车零食店上班,哈里则去五金店上班。八月初,格温迪会跟哈里一家去海边度十天假。之后,大学生活随即开始(格温迪上布朗大学;哈里则在附近的普罗维登斯学院)。他们的生活即将揭开崭新的篇章。对此俩人已经迫不及待。
格温迪心想,一旦大学开学,她就得想好怎么处置按钮盒,但是这还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不是今晚的重点。此时此刻,格温迪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穿什么衣服去参加布里盖特家的晚会。
“天哪。”哈里笑着说,“随便挑一件就好啦。或者干脆穿你身上这件就好。”她身上碰巧穿着胸罩和内裤。
格温迪戳了一下他的肋骨,翻到目录的下一页。“喂,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穿上牛仔裤和T恤衫,看起来就像个百万富翁。”
“你穿着内裤看起来就像个亿万富翁。”
他们趴在格温迪的床上。哈里抚摸着她的头发;格温迪正在翻看用亮光纸印刷的布朗大学招生简章。彼得森两口子出去跟邻居一起吃饭了,要很晚才回来。格温迪和哈里一个小时前回到家,格温迪略有些诧异地发现前门没锁,而且门半开着。(爸爸对于锁门是很谨慎的;爸爸常说,城堡岩镇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乡村小镇喽。)但是每个人都会疏忽,再说爸爸年纪不轻了。格温迪和哈里脑子里都惦记着聚会的事——此前俩人还在她床上享受了三十分钟的鱼水之欢——两个人都没留意门锁周边有些碎木屑。那里还有些被撬过的痕迹。
“好啦。”哈里说,“反正你人美,穿什么都无所谓。”
“我只是不确定该穿无吊带礼服,还是穿飘逸点儿的夏装。”她把招生简章扔到一边,站起身,“来吧,你来帮我挑。”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衣柜门还没开,还没看到里面的人,她就闻到一股味道,那是啤酒、香烟和汗臭夹杂在一起的味道。
她准备转身叫哈里,但是根本来不及。一双有力的胳膊从阴影和衣服中间伸出来,把她拉到地上。这时,她才喊出声来:“哈里!”
哈里已经从床上翻身起来。他冲到对方跟前,俩人在一堆衣架和衣服中扭打到地上。
格温迪退到墙边,惊讶地看到弗朗基·斯通,身穿迷彩裤,戴着黑墨眼镜,穿着T恤,装扮成执行秘密任务的士兵模样,跟他的男友在地板上扭打。情况很糟糕,但是更糟糕的是,在衣柜下的地面上,衣服下面散放着一大堆银币……还有按钮盒。弗朗基等她进来,或者等哈里离开之际肯定看到了按钮盒。
他有没有按下按钮?
按的是非洲,还是欧洲?
两个年轻人撞到床头柜上。毛刷和化妆品倾泻而下。弗朗基的秘密特工墨镜飞了。哈里至少比弗朗基重三十磅,他把这个骨瘦如柴的混蛋按在地上。“格温?”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打电话报警。我已经把这个变态的小混……”
说到这里,事情变糟了。弗朗基是长得骨瘦如柴,身上没长多少肌肉,但是蛇身上也没长多少肉。他像蛇一样,开始扭动身体,然后抬起一只膝盖,猛顶哈里的裆部。哈里发出“噢”的一声,倒向前方。弗朗基腾出一只手,叉起手指戳进哈里的眼睛。哈里惨叫一声,一只手捂住脸,倒向一边。
格温迪站起身,看到弗朗基朝他跑来,一只手试图抓住她,另一只手试图从迷彩服的口袋里掏什么东西。在他够到格温迪之前,哈里截住他,俩人又滚进衣柜,把长裙、短裙、内裤和上衣扯得到处都是。因此,格温迪只看到一堆衣服上下抖动。
然后,一只手伸了出来——一只文着蓝色条纹的脏手。这只手一开始漫无目的地乱抓,然后摸到按钮盒。格温迪准备尖叫,却喊不出声;喉咙仿佛卡住了一般。按钮盒的一角甩下来。一次……两次……三次。第一次砸在哈里头上,由于头上有衣服,声音变得模糊不清,第二次声音更大。第三次砸下去,发出一声令人恶心的碎裂声,仿佛树枝折断的声音,盒子一角沾满了血和头发。
衣服撑了起来,滑到一边。弗朗基走出来,一只有文身的手仍然拿着按钮盒。他咧嘴大笑。格温迪看到哈里在他身后。他的眼睛已经闭上,嘴巴大张着。
“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小妞儿,不过砸起来真带劲。”
她从他身边飞奔过去。他并没有拦住她。她在哈里身边跪下来,用一只手扶起他的头。她将另一只手的手掌放到他的嘴巴和鼻子上,心里顿时明白了。以前盒子很轻,但是今晚盒子变得很沉,因为它想变得很沉。弗朗基·斯通用按钮盒砸碎了哈里·斯特里特的颅骨。她的掌心没有摸到呼吸。
“你杀了他!你这个杂种,你杀了他!”
“是啊,没错。那又怎么样。”他似乎对这个死去的男孩一点都不感兴趣;他的眼神急切地爬到格温迪身上,格温迪意识到他已经疯了。能毁灭整个世界的按钮盒,就掌握在这个自以为是绿色贝雷帽或者海豹突击队的疯子手中。“这是什么东西?和银币放在一起?这东西值多少钱,格温妮?这些按钮是干什么的?”
他摸了一下绿色按钮,又摸了一下紫色按钮,当他肮脏的大拇指移动到黑色按钮上时,格温迪做出了她唯一能做的举动。不过她想都没想,就开始行动。她的胸罩从前面开口,这时她解开胸罩。“你是想玩这些按钮,还是想玩我这个?”
弗朗基咧开嘴,嘴里的牙齿可能会吓跑久经考验的牙医。他又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匕首。这把匕首让她想起莱尼的那把,但是这把上面没有刻“永远忠诚”这几个字。“滚到床上去,舞会皇后。不要着急脱内裤。我要用刀给你挑开。如果你乖乖躺着,我可能不会挑到你的肉。”
“是不是他派你来的?”格温迪问道。现在她屁股坐在床上,脚放在地上,她蜷起腿挡住乳房。如果幸运的话,这个混蛋只能看她一眼。“是不是法里斯先生派你来拿回盒子?是不是他想让你保管盒子?”尽管事实摆在面前,她还是很难相信。
他皱起眉头。“谁?”
“法里斯。黑色西装?还有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小黑帽?”
“我不认识什么法……”
说到这里,她冲了上去,这次她也是想都没想……事后,她想按钮盒可能在防备她。他双目圆睁,握着匕首的手往前刺,匕首穿透她的脚,从另一边刺出来,血流如注。她尖叫一声,脚跟蹬到弗朗基的胸口,把他踢倒在衣柜里。她抓起按钮盒,同时按下红色按钮,怒吼一声:“烂到地狱去吧!”
第30章
一九八四年六月,格温迪·彼得森以优等生的成绩从布朗大学毕业。高四春季过后,她再也没有参加赛跑;当初住院时,她脚上的刀伤感染,感染最终被消除,但她的脚被切除了一块。直到现在,她走路还略有些跛,不仔细看倒是看不出来。
毕业典礼之后,她跟爸妈一起出去吃饭,一家人很开心。彼得森夫妇特意破了酒戒,拿了一瓶香槟为女儿庆祝。格温迪即将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或者——也有可能——去爱荷华大学作家班。她可能想写一本小说。或许不止一本。
“遇到心仪的男生了吗?”彼得森太太问。她脸上已有酒意,眼睛变得炯炯有神。
格温迪摇摇头,笑了。“目前还没有。”
她心想,将来也不会有。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就是那个有八个按钮两个拉杆的盒子。她仍会时不时地吃一枚巧克力,但很多年都没动过银币了。她曾经拥有的银币也都没了,每次处理掉一两块,买书、交房租(天哪,她住的可是单身公寓),还把福特嘉年华换成了斯巴鲁傲虎(妈妈为此很生气,但她最后接受了)。
“嗯。”彼得森先生开口说,“你还年轻,会有的。”
“对。”格温迪笑着说,“有的是机会。”
第31章
格温迪打算在城堡岩过暑假,因此,爸妈回到酒店后,她开始打包剩下的东西,将按钮盒藏在行李箱最底下。在布朗大学读书期间,她把这个烫手的山芋存放在罗德岛银行的保管箱里。她真希望自己早就想到这么做,但是,她得到按钮盒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去他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孩子们只晓得把宝贝藏在树洞里,或者藏在地下室的墙洞中,任凭洪水侵蚀,抑或藏在衣柜里。天哪,藏在衣柜里!等她到了哥伦比亚大学(或者爱荷华大学,如果作家班接受她的话),她会继续把盒子存到银行保管箱里。她想,盒子会永远待在那里。
上床之前,她想吃一块咖啡蛋糕,喝了一杯牛奶。她走到客厅,突然停下脚步。在她过去两年学习的书桌旁,摆着哈里·斯特里特相框的地方,放着一顶精致的小黑帽。毫无疑问,这顶帽子就是她和哈里放风筝那天出现在棒球场的帽子。那天他们多开心啊,或许是人生中最后一个开心的日子。
“来吧,格温迪。”法里斯先生从厨房里喊道,“就像南方人说的,进来坐会儿。”
她走进厨房,感觉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法里斯先生身穿整洁的黑色西装,年龄一点都没变。他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一块咖啡蛋糕和一杯牛奶。格温迪的蛋糕和牛奶也摆好了。
他上下打量她,不过——就像十年前他第一次在自杀阶梯顶上看到她一样——他眼里一丝歹意都没有。“你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格温迪·彼得森!”
她并没有感谢对方的恭维,只是坐下来。她早就盼着这场对话。或许对法里斯来说并非如此,他有自己的安排,他总是按照自己的安排行事。她说:“我出去的时候锁了门的。我一直这么做。我回来的时候门依然锁着。哈里死后,我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你认识哈里吗?如果你知道我想吃咖啡蛋糕和牛奶,我想你肯定认识。”
“当然认识。你的很多事我都知道,格温迪。门锁嘛……”他挥挥手,像是在说“别提了”。
“你是来拿盒子的吗?”她的声音既迫切又勉强。很矛盾,但个中滋味她心里最清楚。
他没理会她,至少现在没理会她。“我说了,你的很多事我都知道,但是斯通去你家那天发生的事我真不知道。按钮盒有危难时刻——也可以说是真相时刻吧——一旦到了这种时候,我的预知能力……就会丧失。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必须这么做吗?”
他举起一只手,挥了挥,仿佛在说“随你的便”。
“我谁都没说。”
“我猜你肯定也不想说。但这是你的一个机会。”
“我说,我希望他烂到地狱去,一边说一边按下红色按钮。我并不想这样,但他杀了我心爱的男生,还拿刀刺穿了我的脚,结果就这样了。我从没想过他会……”
他真下地狱了。
她沉默了,眼前浮现起当时的情景。弗朗基的脸色变黑,他的眼睛先是变得浑浊,继而往前凸出。嘴巴耷拉下来,下嘴唇像弹簧坏掉的百叶窗一样。他的尖叫——透着惊讶?痛苦?抑或既惊讶又痛苦?她不知道——牙齿从腐烂的牙床上崩落。下巴松动,跌到胸前;脖子裂开,发出令人恐怖的撕裂声。脸颊脱落,化作两道脓水,仿佛腐烂的帆布。
“我不知道他是否下了地狱,但他肯定是腐烂了。”格温迪说。她推开咖啡蛋糕。她吃不下去。
“说说你是怎么做的?”他问道,“告诉我。你肯定思考得很快。”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思考。我一直想是不是按钮盒在代替我思考。”
她希望他能回应,但他没有回应。于是她继续说下去。
“我闭上眼睛,一边想象着弗朗基消失了,一边又按下红色按钮。我尽力集中精神,当我睁开眼睛时,发现衣柜里只剩下哈里。”她惊奇地摇头,“起作用了。”
“当然起作用了。”法里斯先生说,“红色按钮……怎么说呢?功能很丰富。是的,就是这样。但是十年来,你只按了几次,说明你的意志力和自制力都很强。我要向你致敬。”他端起牛奶示意。
“哪怕只按一次,我都嫌太多。”她说,“是我制造了琼斯镇惨案。”
“你太高估自己了。”他尖刻地说,“吉姆·琼斯才是罪魁祸首。这个所谓的救世主简直就是个过街老鼠。他是个偏执狂、恋母狂,脑子里充满各种致命的妄想。还有你的朋友奥利芙,我知道你一直对她的死感到内疚,但是我向你保证,实情并非如此。用你的话说,奥利芙有问题。”
她惊诧地看着他。她的生活,他到底偷窥了多少?他是不是像变态(就像弗朗基·斯通)一样翻看她的内裤抽屉?
“问题一方面出在她继父身上。他……怎么说呢?……他糟蹋了她。”
“你说的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至于斯通身上发生的事,你应该知道。”
她的确知道。警方认为,在城堡岩镇他至少牵涉四起强奸案,另外还有两起强奸未遂。或许克利夫斯米尔斯发生的一起强奸谋杀案跟他也有关系。这起案子警方不太确定,但是格温迪对此深信不疑。
“斯通已经盯了你很多年,格温迪,他死有应得。是他杀了斯特里特先生,不是按钮盒杀的。”
她根本听不进去。她想起平时不愿去想的事。“我告诉警察,哈里阻止了弗朗基强奸我,然后他们打斗起来,哈里被杀,弗朗基跑了。我猜警方仍然在寻找弗朗基的下落。我把盒子和银币藏在化妆台里。我本来想着把高跟鞋蘸上哈里的血,以便解释……头上的……但是我做不到。后来,根本没人关注这个细节。警方认为弗朗基带着凶器跑了。”
法里斯先生点点头。“这绝对不能算是圆满的结局,但已经是最理想的结局了。”
格温迪脸上露出痛苦的笑容,看起来她远不止二十二岁。“被你说得这么乐观。好像我是圣人格温迪一样。我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你没有给我这个臭盒子,事情就不会是这样。”
“如果李·哈维·奥斯瓦尔德没去得克萨斯州教科书仓库大楼上班,肯尼迪还能完成任期呢。”法里斯先生说,“你可以设想很多如果,这么想能把你逼疯,姑娘。”
“不管怎么说,法里斯先生,如果你没给我这个盒子,哈里肯定还活着。奥利芙肯定也活着。”
他沉思了一下。“哈里嘛,倒是有可能。可能会活下来。至于奥利芙,她必死无疑。相信我,她的死与你无关。”他笑了,“我有个好消息!你会被爱荷华大学录取!你的第一本小说……”他咧嘴大笑,“嗨,还是给你留个惊喜吧。我只能说,你领奖的时候,肯定想穿上最美的裙子。”
“领什么奖?”她既惊讶又贪婪,迫切地想知道更多消息。
他又挥挥手,又做了个“别提了”的手势。“我说得已经够多了。再说下去,我就会改变你的未来,你还是别诱惑我了。你要是诱惑我,我真会告诉你。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格温迪。你的守护工作做得……很出色。我知道这份担子很重,像是背上扛了一袋无形的石头,但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立下了多大功劳,避免了多少灾难。如果盒子被人滥用——你从来没有滥用,说实在的,你在圭亚那的实验室只是出于好奇——它的破坏力十分惊人。如果妥善保管,它又能积德行善。”
“我爸妈差点染上酗酒的毛病。”格温迪说,“回头来看,这一点我几乎可以肯定。但是他们都戒了酒。”
“是啊,谁知道,在你保管盒子期间,本来会发生多少恐怖事件?连我都不知道。发生大规模屠杀?纽约中央火车站发生背包炸弹爆炸?国家领导人被暗杀并导致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按钮盒并没有阻止一切——我们都看了报纸——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它阻止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
“现在呢?”
“现在我想请你把盒子还给我。你的任务完成了——至少你的这部分任务完成了。你还有很多事情要与全世界分享……整个世界都会聆听。你可以为人们提供消遣,这对任何人来说,都算得上是一种莫大的恩赐。你会让人发笑,让人哭泣,让人害怕,让人沉思。等你三十五岁,你会用电脑打字,再也不用打字机,打字机和电脑不就是按钮盒吗?你会健康长寿……”
“能活多久?”她又觉得自己既贪婪又勉强。
“这我不能说,不过等你死的时候,你的周围会围满朋友,你会身穿漂亮的睡衣,上面缀着蓝色花边。阳光会照进你的窗户,咽气之前,你会看到窗外有一群鸟儿飞向南方。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的美景。或许会感到一点痛苦,但不会太多。”
他吃了一口咖啡蛋糕,然后站起身。
“很好吃,但是我要迟到了。请把盒子给我。”
“下一个看护人是谁?是不是也不能说?”
“不好说。我相中了佩斯卡德罗镇上的一个男孩,小镇距离旧金山大约一个小时。希望你永远不会见到他,格温迪。他会成为跟你一样出色的守护人。”
他弯下腰,亲吻她的脸颊。他的嘴唇挨上来,让她感觉很开心,跟吃了巧克力动物一样。
“盒子在我行李箱里面最底下。”格温迪说,“在卧室里。行李箱没上锁……不过就算上锁了,对你来说也没关系。”她先是笑了,然后开始哭泣,“我……不想再碰这个盒子了,看都不想看。因为如果我看一眼……”
他面带笑容,但眼神很严肃。“看一眼,你就想把它留下来。”
“对。”
“那在这儿坐着吧。吃你的咖啡蛋糕。蛋糕真不错。”
他留下她一个人。
第32章
格温迪坐着没动。她慢吞吞地吃着咖啡蛋糕,咬一小口,就抿一小口牛奶。她听到行李箱盖开启时发出的吱嘎声,继而又听到行李箱盖合上的吱嘎声。然后门闩啪的一声小心关上。她听到脚步声走到门口,停了一下。他会说再见吗?
他并没有说再见。门开了,又轻声关上。理查德·法里斯先生,在维尤堡自杀阶梯顶端的长凳上第一次走进她的生命,现在又从她的生命中消失。格温迪又坐了一会儿,吃完最后一口蛋糕,心里想着她要写的书。这本书是关于缅因州一个小镇上发生的传奇,小镇跟她所在的小镇很像。书中有爱情,有恐怖故事。她还没有做好准备,但是她想自己很快就能做好准备。需要两年吧,最多五年。然后,她坐在打字机旁——这就是她的按钮盒——开始敲击键盘。
最后,她起身走进客厅。她脚步轻盈。她已经感到身体轻盈。小黑帽已经从桌上消失,但他给她留下了一份礼物:一枚一八九一年的摩根银币。她捡起银币,上下翻动,崭新的表面闪闪发光。她笑着将银币装进口袋。
[1]美国的劳动节是9月的第一个星期一。——译注,下同
[2]大洋洲,原书中写成了“Australia”,应为作者笔误,第16页也一并改译为“大洋洲”。
[3]格温妮为格温迪的昵称。
[4]马文·盖伊(1939—1984),美国著名歌手、曲作者,有“摩城王子”之称,是黑人流行音乐史上的巨星。
[5]罗比·本森(1956—),美国电影演员。主要作品包括《国王与我》《乔里》《杰里米》等。
[6]福吉谷现为美国革命圣地。1777年,费城陷落,华盛顿曾率兵在此修整,冻死的士兵不计其数,是独立战争期间最艰难的时光。
[7]《我们的日子》是美国最长的电视剧之一,该剧从1965年开始播出,直至现在。
[8]AC/DC摇滚乐队是澳大利亚摇滚乐队,1973年创立。
[9]美国高中的体育队一般分为几个层次,包括新生队、二队、一队等,其中一队水平最高。二队一般由高二高三学生组成。
[10]老鹰乐队是20世纪70年代在美国洛杉矶成立的乡村摇滚乐队,《加州旅馆》是他们的著名专辑。
[11]1953年,吉姆·琼斯在美国印第安纳州印第安纳波利斯创立人民圣殿教。起初,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独立宗教团体,但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后逐渐演变成邪教组织。1978年11月18日,吉姆·琼斯在南美洲圭亚那的琼斯镇胁迫900多名信众集体服毒自杀,随后开枪自杀身亡。
[12]比利·乔尔(1949—),美国著名歌手、钢琴演奏家、作曲作词家。1973年出道,歌曲多次进入排行榜前十名。六次获得格莱美奖,唱片累计销量超过一亿张。
[13]米奇·曼托(1931—1995),美国棒球运动员,1951—1968年效力于纽约洋基队,被誉为棒球史上最伟大的左右手都会打球的击球员。1974年入选棒球名人堂。
[14]1979年,苏联斯维尔德洛夫斯克一实验室发生炭疽粉末泄露,造成数百人伤亡。
[15]《猴爪》是英国小说家雅各布斯(1863—1943)最著名的恐怖小说,曾被多次改编成电影和剧本,斯蒂芬·金的长篇小说《宠物公墓》深受其影响。
[16]美国历史/惊悚电影,1979年7月27日上映。
[17]美国悬疑/恐怖电影,1979年3月28日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