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一九七七年八月二十二日。法里斯和按钮盒走进她的人生已经整整三年。
第9章
城堡岩镇高中十年级开学前一个星期,格温迪跑上自杀阶梯,这是近一年来她第一次爬阶梯。这天风和日丽,她毫不费力地爬上阶梯。她伸展一下身体,往脚下看了一眼:整双运动鞋尽收眼底。
她走到栏杆旁边,欣赏景色。早晨风清气爽,让人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死亡。她眺望达克斯科尔湖,然后看着体育场,体育场上几乎没人,只有一个年轻妈妈推着蹒跚学步的婴儿在荡秋千。她的眼睛最终停留在法里斯先生曾经坐过的长凳上。她走上前去,坐了下来。
最近,她越来越频繁地听到脑海中有个声音,询问一些她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什么是你,格温迪·彼得森?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为何独独选择了你?
还有一些更令人恐惧的问题:他从哪里来?他为什么在关注我?(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这个该死的盒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对我有什么影响?
格温迪在长凳上坐了很久,一边思考,一边看着白云从空中飘过。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缓步走下阶梯,回到家里。问题依然摆在那里:她的人生有多大成分是她自己的努力,又有多大成分是按钮盒的馈赠?
第10章
高二迎来了开门红。开学不到一个月,格温迪就被选为班长,当上了足球二队[9]队长,还收到了哈罗德·珀金斯的邀请,参加返校舞会。哈罗德长相英俊,是橄榄球队的高四学长(唉,返校舞会参加不了了,因为他们第一次约会,在免下车影院观看电影《小街的毁灭》时,他不停对她动手动脚,事后,格温迪甩开了他)。就像妈妈喜欢说的,动手动脚以后有的是机会。
十月份,她过十六岁生日时,收到一张老鹰乐队[10]站在加州旅馆前的海报(《加州旅馆》最后两句歌词是“你可以随时结束,但你永远无法挣脱”),一台新的八通道双卡录音机,爸爸还承诺说,现在她已经到了法定驾驶年龄,爸爸要教她开车。
她还不断得到巧克力礼物,每一个都不一样,细节总是令人叹为观止。格温迪今天早上上学之前吞下去的是一只长颈鹿,吃完之后她没有刷牙。目的就是想让这种美妙的味道尽可能久地留在嘴里。
格温迪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拉动另一只拉杆,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她已经没地方收藏这些银币。现在,只吃巧克力就够了。
她仍然会想起法里斯先生,但也不像以前那样频繁。通常,在漫长而又无聊的夜里,她才会想起他,回想他的样貌和声音。她几乎可以肯定,有一次她在城堡岩镇万圣节集市的人群中看到过他。当时她正在摩天轮顶端,等她坐完下来,他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踪影。还有一次,她拿着一枚银币,去了波特兰钱币商店。银币的价格已经上升;老板给她的一枚一八九一年摩根银币出价七百五十美元,还说品相这么好的他从没见过。格温迪拒绝了,还心血来潮地告诉老板这是她爷爷送的礼物,她只想知道这东西值多少钱。离开商店的时候,她看到街对面有个男人看着她,这个男人戴了一顶精致的小黑帽。法里斯——如果是法里斯的话——朝她笑了一下,然后拐过角落消失了。
他在监视她?跟踪她?可能吗?她觉得有这个可能。
当然,她仍然会思考这些按钮,尤其是红色按钮。她有时会叉着腿,坐在冰冷的地下室地面上,将按钮盒放在膝盖上,茫然地看着红色按钮,用指尖抚摸它。她在想,如果她不加选择地炸毁一个地方,会发生什么。然后呢?由谁来决定炸毁哪个地方?由上帝决定?还是由盒子决定?
格温迪去钱币商店几个星期之后,她觉得是时候弄清楚红色按钮的功用了。
第五节 课她没有去图书馆的自修室,而是去了安德森先生的世界历史教室,教室里空着。她来这里是有原因的:安德森的黑板上挂着两幅下拉式地图。
格温迪为红色按钮物色了几个备选目标。她讨厌目标这个词,但是这个词很到位,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词。她最先想到的几处地方包括:城堡岩镇垃圾场,位于铁路附近一块闲置的树林中;还有废弃的菲利普66加油站,孩子们经常在这里闲逛、吸毒。
最后她认定,目标必须是城堡岩镇以外的地方,甚至是美国以外的地方。必须谨慎一点儿。
她走到安德森先生的办公桌后面,仔细查看地图,一开始看中了澳大利亚(她最近刚学到,澳大利亚有三分之一的土地是沙漠),然后发现了非洲(可怜的非洲人生活艰难),最后又想到了南美洲。
格温迪从历史课笔记上发现两条信息,这两条信息让她下定决心:世界上最不发达的五十个国家中,南美洲占了三十五个,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小的国家中,南美洲也占了大致相同的比例。
既然已经选好了目标,格温迪不想浪费时间。她在螺旋笔记本上草草写下三个小国的名字,一个来自南美洲北部,一个来自中部,一个来自南部。然后,她跑到图书馆去查资料。她看到很多照片,列了一个最荒凉地区的名单。
下午晚些时候,格温迪坐在卧室衣柜前,将按钮盒稳稳地摊在膝盖上。
她闭上眼睛,想象着遥远国度里的某处小地方。这里杂草丛生,荒无人烟。她尽可能地想象一些细节。
她在脑海里记住这些细节,然后按下按钮。
什么都没有发生。按钮没有按下去。
格温迪使劲往下按,按了第二次,紧接着又按了第三次。按钮在她手下岿然不动。看来,这是个玩笑。容易轻信别人的格温迪·彼得森真的相信了。
格温迪感到如释重负,她准备把按钮盒放回衣柜,这时她突然想起法里斯先生的话:这些按钮需要很大力气才能按动。必须要用大拇指,使劲按。难按有难按的好处,相信我。
她又把按钮盒放到膝盖上——用大拇指按下红色按钮。她使尽浑身力气。这一次,按钮盒轻轻地发出“嗒”的一声,格温迪感觉按钮陷了下去。
她盯着按钮盒看了一会儿,心想,可能有些树木和动物会受到影响。可能发生了一次小型地震或者一场火灾。肯定不会比这个更糟。之后,她将按钮盒放回地下室的墙洞里。她感觉脸上发烫,胃里一阵疼痛。难道按钮已经发挥作用了?
第11章
第二天早上醒来,格温迪发烧了。她没去学校,而是待在家里,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晚上,她从卧室出来,感觉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她发现爸妈正屏住呼吸看电视。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出事了。她坐到妈妈身边的沙发上,一脸恐惧地看着查尔斯·吉布森带领大家走进圭亚那——这是个偏远的国家,她最近才有所了解。在这里,一个名叫吉姆·琼斯的邪教头目下令九百名信众服毒自尽,然后开枪自杀[11]。
电视屏幕上闪现了模糊不清的照片。尸体成排散落在地上,背景是浓密的丛林。夫妻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妈妈们怀抱着婴儿。死者中间有很多孩子。死者的脸已经扭曲变形,露出痛苦的表情。苍蝇遮天蔽日。根据查尔斯·吉布森的报道,护士们自己喝下毒药之前,将毒液灌进了孩子们的喉咙里。
格温迪一言不发地回到卧室,穿上网球鞋和汗衫。她想去爬自杀阶梯,但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她担心自己冲动之下会跳下阶梯。她在房子周围跑了三英里,脚步在冰冷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节奏,秋日凉爽的空气吹红了她的脸颊。是我干的,她心想,眼前浮现出苍蝇围绕死婴飞舞的场景。我不是故意的,但确实是我干的。
第12章
“你眼睁睁地看着我。”奥利芙说,她的声音很镇定,但眼神充满愤怒,“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说你没有看到我站在那里。”
“我真没看到你,我发誓。”
她们放学后坐在格温迪的卧室里,听着比利·乔尔[12]的新专辑,她们本来应该准备期中英语测试。很明显,用奥利芙的话说,她这次来有问题。最近,奥利芙经常有“问题”。
“我不信。”
格温迪睁大了眼睛。“你是说我说谎?我怎么会大摇大摆地从你面前走过去,连声招呼也不打?”
奥利芙耸耸肩,咬紧了嘴唇。“兴许你不想让朋友们知道,你以前跟无足轻重的高二学生好过吧。”
“别胡说。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奥利芙。大家都知道。”
奥利芙笑了一声。“最好的朋友?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周末一起玩是什么时候吗?且不说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你总是在参加各种约会、聚会和篝火晚会。我说的是整个周末,随便什么时候。”
“我真的很忙。”格温迪说着,将脸转开了。她知道,她朋友说得对,但是她为什么变得这么敏感?“对不起。”
“你约会的这些男孩子,有一半你都看不上眼。博比·克劳福德约你出去,你一边娇笑,一边捻着头发说,‘好啊,为什么不去呢?’可是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而且一点都不喜欢他。”
嗯,问题就在这里,格温迪明白了。我怎么这么蠢?她心想。“我不知道你喜欢博比。”她从卧室地面上凑过来,把手搭在朋友的膝盖上。“我发誓我真不知道,对不起。”
奥利芙什么都没说。很明显,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事情都过去几个月啦。博比人真不错,但我只跟他出去过一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打电话给他,告诉他你对他……”
奥利芙将格温迪的手推开,站起身。“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她弯下腰收起自己的书,夹到胳膊下面。
“这不是怜悯。我只是想……”
“那是你的事。”奥利芙又站开一些,“你只考虑你自己。你真自私。”她噔噔噔地走出卧室,将门甩上。
格温迪站在那里,简直难以置信,她浑身战栗,感到十分委屈。然后,心里的委屈化作愤怒。“去死吧!”她对着门喊道,“如果你想解决问题,那就吃你的醋去吧!”
她趴到床上,泪水顺着脸颊流淌,耳朵里回响着那句伤人的话:你只考虑你自己。你真自私。
“不是这样的。”格温迪对着空荡荡的卧室说,“我有为别人考虑。我想做个好人。圭亚那发生的事是我的错,但是我……我是受人蛊惑的,下毒的人不是我。不是我干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她干的。
格温迪哭了,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梦里,手持注射器的护士们将下了毒的酷爱牌饮料灌到孩子们嘴里。
第13章
第二天在学校,她想跟奥利芙和好,但奥利芙根本不睬她。又过了一天,星期五,情况仍然是这样。放学铃响前,格温迪在奥利芙的储物柜里塞了一张亲笔写的道歉信,希望事情能有转机。
星期六晚上,格温迪和她的约会对象,一个名叫沃尔特·迪安的高三学生,在去看电影早场的路上去了商场。开车的路上,沃尔特掏出一瓶他妈妈藏的酒,尽管格温迪平时遇到这种情况会拒绝,但今晚她接受了。她心里既难过又疑惑,希望能借酒浇愁。
结果喝酒并没有消除愁闷。只是让她有些头痛。
格温迪走进商场的时候,向好几个同学问好,她惊讶地看到奥利芙站在买甜品的队伍里。她满怀希望地朝奥利芙挥手致意,但是奥利芙理都没理她。过了一会儿,奥利芙怀里抱着一大杯苏打水,趾高气扬,跟一帮女孩儿有说有笑地从她身旁经过。格温迪认识这帮女孩,她们是隔壁高中的。
“她这是怎么了?”沃尔特一边问,一边将一枚两角五分硬币塞进售票机,他买的票是《太空入侵者》。
“说来话长。”格温迪望着好朋友的背影,不由得怒火中烧。她的脸气得通红,感觉脸上像火燎一般。她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知道别人都是怎么跟我打招呼的:嗨,固特异,橄榄球比赛在哪里?嗨,固特异,上面的风景怎么样?现在她应该为我感到高兴。她应该……
在二十英尺外的地方,奥利芙尖叫一声,有人撞到她的胳膊,冰冷的苏打水迎面泼下来,洒在她的新毛衣上。孩子们开始指指点点,大笑不止。奥利芙尴尬地四处张望,最后她的眼睛停留在格温迪身上,然后她冲出人群,钻进公共洗手间里。
格温迪想起她做的有关弗朗基·斯通的梦,突然想回到家里,关上房门,钻到被窝底下。
第14章
格温迪准备和沃尔特·迪安去参加毕业舞会的前一天,她早上起得很晚,头天晚上下了暴雨,她发现地下室被水淹了。
“地下室里到处是水,而且臭气熏天。”彼得森先生说,“你真想下去?”
格温迪点点头,她想掩饰自己的惊慌。“我想查看一下几本旧书,还有一堆准备送去干洗的衣服。”
彼得森先生耸耸肩,又把注意力转到厨房柜台上的小电视上。“下去的时候记得脱鞋。还有,最好穿上救生衣。”
格温迪急匆匆走下地下室台阶,以防爸爸改变主意。她蹚进没过脚踝、漂浮着杂物的浑水中。早上,彼得森先生已经疏通了水泵,格温迪能听到水泵在地下室远处的角落突突作响,但是肯定得抽很长时间。她从地下室石墙上的水线可以看出,水位可能最多只下降了两英尺。
她蹚到地下室另一边,藏匿按钮盒的地方,将老旧的书桌推到一边。在角落里弯下膝盖,将手伸进浑浊的水中,移开了石头。
她的手指摸到了浸湿的帆布袋。把帆布袋从洞里掏出来,放到一边,然后掩上石头,防止积水退去之后爸爸发现墙上的洞。
她伸手摸放在一旁装着按钮盒和银币的帆布袋,但帆布袋找不到了。
她在水里一阵乱摸,张皇失措地寻找,但是袋子消失了踪影。她的视野变得模糊,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她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于是张大嘴巴大吸一口恶臭发霉的地下室空气。她的眼睛和头脑顿时变得清晰起来。
格温迪又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再次把手伸进脏水里,这次她摸了摸身体另一边。她的手指立即碰到了帆布袋。她站起身,做了个举重运动员挺举深蹲的动作,将沉重的袋子举到腰间,蹒跚着穿过地下室,走到洗衣机和烘干机旁的架子旁。她从架子顶端抓起一条干浴巾,尽可能将帆布袋包裹严实。
“下面还好吧?”爸爸在楼上喊道,她听到天花板上的脚步声,“需要帮忙吗?要不要氧气瓶和蛙鞋?”
“不用,不用。”格温迪说,赶紧看了一眼,确保帆布袋包裹得严严实实,她的心像电锤一样剧烈跳动,“我马上上去。”
“行吧。”她又听到爸爸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这次脚步声越走越远。谢天谢地。
她又抓起袋子,哼哧哼哧地拖着沉重的按钮盒和银币,迈着疲惫的步伐尽快穿过漫水的地下室。
她安全地回到卧室后,将门反锁,打开帆布袋。按钮盒看起来完好无损,但谁知道呢?她拉动按钮盒左边的拉杆,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她本以为盒子坏了,但架子悄无声息地滑开,上面盛着一粒果冻豆大小的巧克力猴子。她迅速将巧克力塞进嘴里,那无与伦比的味道顿时令她沉醉。她闭上眼睛,任凭巧克力在舌尖上融化。
帆布袋撕破了好几处地方,得换个袋子了。但是格温迪担心的并不是这个。她环顾卧室,看到衣柜下边,散乱地堆放着她的鞋盒。现在爸妈从来不翻她的衣柜。
她从一个硕大的纸板盒中掏出一双旧靴子,把靴子扔到衣柜另一边。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按钮盒放进去,然后放进她的银币。她扣上盒盖,将盒子推到衣柜后面的阴影里——现在盒子很沉,搬起来的话纸板盒肯定会撕裂。放好之后,她在这个鞋盒上面和前面又码上几个鞋盒。
她站起身,退了几步,端详了一下。她庆幸自己干得很漂亮,然后捡起湿透的帆布袋,走到厨房里,扔掉帆布袋,端起麦片早餐。
这天剩余的时间里,她在家里晃来晃去,看看电视,翻翻历史书。每隔半小时左右——加起来不止十二次——她就从沙发上站起身,穿过走道,把头伸进卧室,检查一下盒子是否安全。
第二天晚上有舞会,她必须强迫自己穿上粉色长裙,化好妆离开屋子。
这就是我的生活吗?她走进城堡岩镇体育馆时心想,这个盒子就是我的生活吗?
第15章
直到格温迪看到城堡岩餐馆前窗上张贴的广告传单,她才又想到出售银币。看到广告后,这个想法就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她去过一次钱币商店,但是那一次主要是探探虚实。现在,形势已经变了。高中毕业之后,格温迪想上常青藤大学——这些学校的学费可不便宜。她打算申请助学金和奖学金,以她的分数,肯定能得到一些资助,但是够吗?很可能不够。应该说肯定不够。
可以肯定的是,在她衣柜最里面的一个鞋盒里,堆着一八九一年的摩根银币。上次数的时候数量已经超过一百枚。
格温迪在药店翻过《钱币界》期刊,她知道摩根银币的交易价格并不稳定,价格还在上涨。杂志上说,通货膨胀和全球动荡促使金银币市场价格飙升。她一开始想出手足够多的银币(可以卖到波特兰去,也可以卖到波士顿去),换回大学的学费,心里盘算着,在必要的时候,对于这笔意外之财该作何解释。或许她会说这是她意外发现的。很难相信,但也不好反驳(十六岁的孩子计划得再周密也难做到天衣无缝)。
看到钱币邮票展的传单后,格温迪又想到一个主意。这个主意更高明。
她的主意就是拿两枚银币去试水,这个周末骑自行车去海外退伍军人协会探探情况。如果真能卖出去,换回白花花的钞票来,那她就知道了。
第16章
星期六上午十点十五分,格温迪走进海外退伍军人协会,她走到就发现这个地方很大。外面看起来不大,里面倒挺宽敞。交易柜台呈封闭的长方形排列。摊贩多为男人,站在长方形里面。现场已经有二三十名顾客,围拢在桌子前面,只见他们个个眼神犀利,动作小心。现场展柜分辨不出什么规律——不是说做钱币生意的在这一块,做邮票生意的在那一块——多数摊贩两者都有涉及。有一对夫妇的桌上还摆着罕见的体育卡和香烟卡。看到一张米奇·曼托[13]签名的球星卡标价二千九百美元,她大吃一惊。但是转念一想,她又感到如释重负。相形之下,她的银币藏品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她站在协会入口,现场的情况尽收眼底。这是个全新的世界,既陌生又吓人,她感到手足无措。别人肯定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心思,旁边一个小贩喊道:“迷路了吗,小姑娘?有没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
这个胖男人,三十来岁,戴着眼镜和金莺队棒球帽。他的胡子上留有剩饭,眼睛里透着闪光。
“是想买东西还是想卖东西?”胖子眼睛盯着格温迪的光腿,眼神停留了许久。然后他抬起眼睛,咧嘴笑了。格温迪不喜欢他的眼神。
“我只是随便看看。”说完就快步走开了。
她看到隔一张桌子上,一名男子正拿着放大镜和镊子仔细查看一枚微小的邮票。她听到他说:“我可以出七十美元,这已经比我预期的价格高了二十块。老婆还不得杀了我,如果我……”她并没有待在原处,看最后成交价是多少。
她来到在长方形区域尽头的一张桌旁,桌上摆满了钱币,最后一排中间有一枚摩根银币。她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桌子后面是个秃顶老头儿,多大年纪她说不准,但是至少跟她爷爷年龄相当。他朝格温迪笑笑,并没有留意她的腿,这倒是个好现象。他拍了拍衬衫上的铭牌。“我叫乔恩·伦纳德,这上面写着呢,朋友们都叫我莱尼。看你挺面善,今天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吗?是想为钱币收藏册添点儿什么,还是想买水牛镍币或者各州纪念币?我有一枚犹他州纪念币,品相很好,很少见。”
“我可能想卖点儿东西。”
“啊哈,好。给我看看,看我们能不能做个交易。”
格温迪从口袋里掏出银币——两枚都用塑料封套包着——递给他。莱尼的手指粗糙、弯曲,但是他熟练地倒出银币,捏着银币边缘,既没有碰银币正面也没有碰反面。格温迪留意到他眼睛圆睁。他吹了声口哨。“能不能问你从哪里得到的?”
格温迪把她在波特兰钱币商店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爷爷最近去世了,这是他给我留下的。”
老头儿看起来很伤心。“很抱歉,亲爱的。”
“谢谢您。”她说着,伸出手,“我叫格温迪·彼得森。”
老头儿用力握了她的手。“格温迪。名字我很喜欢。”
“我也喜欢。”格温迪笑着说,“东西很好,我真有点儿舍不得。”
老头儿打开一盏小台灯,拿放大镜查看了两枚银币。“我以前从没见过出厂品相的摩根银币,你竟然有两枚。”他抬头看着她说,“你多大了,格温迪小姐,介不介意告诉我?”
“我十六。”
老头儿捻了一下手指,指着她。“你肯定是想买辆车吧。”
她摇摇头。“有朝一日吧,现在我只想卖钱上大学。我想高中毕业后上常青藤大学。”
老头儿赞同地点点头。“不错嘛。”他又拿起放大镜查看了一下银币,“说实话,格温迪小姐,你卖这个你爸妈知道吗?”
“是的,先生,他们知道。他们没意见,因为这么做值得。”
他精明地看着她。“但是我看到你爸妈没来啊。”
如果格温迪还是十四岁,这样的问题她可能答不上来,但她现在已经长大了,这种出其不意的问题她能应付自如。“爸妈都说我迟早得独自谋生,这是个锻炼的好机会。再说,我看过你这本杂志。”她指着它说,“《钱币界》对吧?”
“啊哈,啊哈。”莱尼放下放大镜,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嗯,格温迪·彼得森小姐,这个年份品相保存较好的摩根银币可以卖到七百二十五到八百美元一枚。你这个品相的摩根银币……”他摇摇头,“我实在不好说。”
这一点格温迪倒是始料未及——她怎么会料到呢?——不过她挺喜欢这个老头儿,于是她即兴发挥。“我妈是做汽车销售的,他们卖车这一行有个说法,叫作‘明码标价’。所以说……八百美元一枚怎么样?这算不算明码标价?”
“算的,小姐。”他毫不犹豫地说,“不过,你确定要卖吗?有些大店可能会收得……”
“我确定。如果你能出八百美元一枚,我们就成交。”
老头儿笑着伸出手。“那好,格温迪·彼得森小姐,成交。”他们握了手,“我给你写张收据,然后付钱。”
“嗯……我相信你,莱尼。但我不太喜欢支票。”
“我明天就会跑到多伦多或者华盛顿去,谁会找你麻烦呢?”他朝她使了个眼色,“而且,我自己也有句口头禅:现金不会泄露秘密。山姆大叔不知道我们的交易,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莱尼把银币装进透明封套,塞到桌子下面。他数出十六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此时此刻,格温迪依然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然后写了一张收据,撕下一张复联,放在钞票上。“我把电话也写上,免得你爸妈不放心。你家远吗?”
“大概一英里。我骑了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