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在那几个月里,我和爱德华从来没讨论过范妮,你会相信吗?我们并没有刻意回避这个话题。现在说这样的话,似乎有点太天真了,但范妮压根儿就没被我们放在心上。还有那么多别的事情可以谈,她看起来也就并不重要。情人嘛,总是自私的。
这是我最后悔的几件事之一,我反复回想这件事,纳闷自己怎么会这么傻,怎么会不明白,让范妮对爱德华放手,她会有多么不愿意。我被爱情冲昏了头,他也一样,因为我们俩都知道,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必须在一起。但我们俩谁都没有想过有这样一种可能:对于我们必须在一起这个基本事实,其他人是看不到的,也不会接受的。
她回来了!
埃洛蒂·温斯洛,那位伦敦的档案管理员,目前保管着我送给詹姆斯·斯特拉顿留作纪念的照片和爱德华的素描簿。
我看到她在入口处的小亭子那边,想买票进来。但她好像遇到了点儿麻烦:她在指着自己的手表,我看到她的脸上有一丝沮丧,但依旧客客气气的。我看一眼挂钟,它就挂在壁纸上印着桑葚的那个房间里,我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果然,当我来到她身边时,正好听见她说:“我本可以早点儿到的,但我还约了人。事情一结束,我立刻就赶过来了,但是我坐的那辆出租车被农用机挡住了,车道又太窄,没法超车。”
“即便如此,”那位志愿者,从他戴的徽章来看,他的名字是罗杰·韦斯特伯里,说道,“我们每天有固定的游客限额,今天的限额已满。您下周末再来吧。”
“可我下周就不在这儿了。我必须回伦敦。”
“我感到很遗憾,但我肯定您能理解。我们必须保护好庄园。我们不能一次让太多人进来四处参观。”
埃洛蒂望着房子四周的石墙,还有房顶上的两个尖角。她的表情说明她渴望着进去看看。于是,我发誓一定要靠罗杰·韦斯特伯里近一点儿,让他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如坠冰窟。她转过头看着他说:“我想我总可以买杯茶吧?”
“当然。咖啡馆就在我们后面,在哈福德斯特溪那边的谷仓里。纪念品商店就在旁边。您也许想去挑一个漂亮的包,或是选幅海报买回去挂在墙上。”
埃洛蒂朝谷仓走去,没有丝毫异样,可刚走到一半,她突然转了个方向,走向了右边而不是左边。她闪身从敞开的大铁门里直接进了花园。
现在,她正在小径徘徊,我就跟在她后面。她今天的心态有些不同。她没拿出素描簿,脸上也没有昨天那种因为圆满而失神的表情。她微微皱着眉,我隐约觉得她是在找什么东西。她进来不是仅仅为了欣赏花园里的玫瑰。
事实上,花园里最漂亮的地方她都没去,而是在沿着靠近石墙的外圈走,那儿的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和其他藤蔓植物。她停下来翻了翻手提包,我等着看她是不是要把素描簿拿出来。
可她抽出的是一张彩色照片,一对男女坐在户外绿意盎然的草丛中。
埃洛蒂举着照片,对比着照片和后面的院墙。显然,对于比较后的结果,她不满意,因为她放下了照片,继续沿着小径往前走。她绕过房子的一角,经过房后的栗子树。她现在就快到杰克住的那几个房间了。我下定决心,要让她多留一会儿,在我没了解更多情况之前,不让她走。我看见她朝厨房瞥了一眼。昨天,她在厨房看见杰克在把盛馅饼的那只盘子刮干净。她在犹豫不决,我看出来了。她只需要一点儿小小的鼓励,而我非常乐意效劳。
去吧,我劝她,又能损失什么呢?没准儿杰克还能让你再进去看看房子呢。
埃洛蒂走到麦芽坊的门口,敲了敲门。
与此同时,杰克正在打盹儿,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一直睡眠不规律,晚上不一定几点睡,而且睡眠质量也不好。
但我不想让她离开,于是,我跪在杰克身边,用尽全力朝他耳朵里吹了一口气。他腾地坐了起来,直打冷战,正好听到第二次的敲门声。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拽开门。
“你好,又见面了。”埃洛蒂说。他明摆着刚从床上爬起来,他丝毫没打算掩饰。“很抱歉,打扰你了。你住在这儿?”埃洛蒂接着说道。
“暂时的。”
杰克没做过多解释。彬彬有礼的埃洛蒂也没再冒昧问他。
“我很抱歉又来打扰你了。昨天多亏有你。我在想,你介不介意让我再进房子里看看?”
“房子现在是开放时间。”他朝后门点点头,示意刚刚有其他游客从房子里出来。
“是啊,但是你售票处的同事说,我来晚了,最后这段开放时间的票卖光了。”
“是吗?那他真是个书呆子。”
她微笑着,有些惊讶:“嗯,可不吗?我也这么想的。不过,你似乎没那么……迂腐。”
“听着,你什么时候来我都能让你进,但今晚不行。我的……同事……之前通知我说,他会留在附近,因为要监督维修的事。而且,他明天上午还会回来,要看着工人把家具放回原位。”
“哦。”
“如果你中午过来,他们应该已经干完了。”
“中午。”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十一点钟约了人,但完事之后,我可以直接过来。”
“完美。”
“完美。”她又笑了笑。她对着他就紧张:“那就谢谢啦。我现在也许还可以去花园里逛逛,直到他们把我踢出去。”
“慢慢逛,”他说,“我不会让他们踢你出去的。”
差不多六点了。杰克发现埃洛蒂坐在花园的椅子上,靠在草坪和果园之间的那道石墙上。此时,志愿者正在引领当天的最后一批游客往大门走。杰克过来之前倒了两小杯啤酒,他递给她一杯:“我跟同事说了,我表妹顺道来看我。”
“谢谢。”
“你看起来似乎还想再待一会儿。”他坐在草地上,“干杯!”
“干杯!”她笑着喝了一小口。两个人陷入一阵沉默。我正琢磨着该催催他们中的哪一个赶紧开口,就听埃洛蒂说道:“这儿真美。我就知道这儿会很美。”
杰克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接着往下说。
“我不总这么……”她耸了耸肩,“真是奇怪的一天。我之前开了个会,然后我就一直在想那个会。我明天下午就要回伦敦了,可我觉得,我还没把想在这儿做的事情做完。”
我想让杰克接着问问,她来这儿想做什么,但我的催促并没有影响到他。不过这一次,杰克是对的,因为即便没人问她,她还是说道:“这是我最近收到的。”她边说边递给杰克一张照片。
“很好看,”他说,“是你认识的人?”
“是我母亲。劳伦·阿德勒。”
杰克摇摇头,不清楚她是谁。
“她是大提琴演奏家,很有名。”
“那他是你爸爸?”
“不是。他是个美国人,小提琴演奏家。他们一起演出,当时巴斯有场音乐会,然后,他们开车回伦敦的路上停下来吃午饭。我本来是想找找他们坐的地方是哪儿。”
杰克把照片递了回去:“他们在这儿吃的午餐?”
“我觉得是。我在设法确定这一点。我外祖母十一岁时住在这儿,住了有几年。她和家人搬来这里是因为德军大轰炸时她们家的房子被炸了,她和家里人得从伦敦撤离。外祖母比娅已经去世了,但是她弟弟,也就是我的舅姥爷说,拍这张照片的前一周,我母亲去见过他,她当时很想知道这栋房子的地址。”
“为什么?”
“我想,那就是我要弄清楚的。我们家里人都知道一个故事——实际上,是个童话故事——代代相传。我前几天发现,这个故事是以一栋现实中的房子为背景的。我舅姥爷跟我说,他在这儿有一位朋友,是个当地人,他小时候就是那位朋友给他讲了这个故事,而他讲给了我妈妈,然后,她又讲给了我。这个故事对我们来说很特别,这栋房子也很特别。即使是现在,今天,此时此刻坐在这儿,我都有一种奇怪的占有欲。我能理解我母亲为什么想要来这儿,但为什么她要在那个时候来?是什么让她跑去见她的蒂普舅舅,然后让她在那天来了这儿?”
原来如此。她是蒂普的外甥孙女,而小蒂普还活着,他记得我给他讲的故事。如果我有一颗心,它会感到一阵温暖。当她说起她母亲,那个大提琴手,还有照片上在一片常春藤中的那两个年轻人时,我也感觉到其他一些记忆涌上心头。我记得他们。我记得一切。乔的玩具架上有一个万花筒,而回忆就像是那里面的宝石。万花筒一转,一颗颗宝石就会聚到一起,宝石的位置会发生变化,每次组成的图案虽然不同,却彼此相关。
埃洛蒂又在盯着照片看:“这张照片被拍下来之后,我母亲就去世了。”
“我很难过。”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还是为你感到难过。悲伤没有期限,我有体会。”
“是没有期限,但我很幸运能有这张照片。拍这张照片的摄影师现在很有名,但当时还没有名气。她那时候就住在这附近,是偶然间看到他们俩的。按下快门时,她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她很喜欢他们在一起的那幅画面。”
“照片拍得很棒。”
“我之前很肯定,如果这个花园里的每一个角落我都走上一遍,我会在转过某个转角时,看到照片上那处地方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我也许就能知道,我母亲那天在想什么,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想要这儿的地址,又为什么来了这儿。”
“和他一起”这几个字她没说出口,而是在微凉的空气中,让它们随风飘散。
紧接着,一阵怪异刺耳的铃声响起,是埃洛蒂的电话。她瞥了一眼,但没有接。
“抱歉,”她使劲儿摇了摇头说,“我平时不会……话这么多的。”
“嘿!要表哥是干吗的?”
埃洛蒂笑了,然后喝完杯中的酒。她把杯子递给杰克,然后跟他说明天见。
“顺便说一下,我叫杰克。”他说。
“埃洛蒂。”
然后,她把照片放回包里便离开了。
她走后,杰克一直若有所思。木匠一整晚都在这儿,漫不经心地挥着锤子敲钉子。一两个小时过去了,杰克一直什么事情都干不进去。他到房子里去,问木匠是否需要帮忙。原来杰克懂木工,有些手艺。木匠很高兴有人给他打下手,两个人便一块儿干了起来。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们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很喜欢他在离开这栋房子再也不回来之前,给这里添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杰克晚饭吃的是黄油吐司,然后给远在澳大利亚的父亲打了电话。这一次杰克不是因为纪念日打的电话,所以在开始的五分钟里,两个人的对话有些不自然。我都以为他们的通话要结束了,这时,杰克说:“爸,你记得他爬高有多厉害吗?记得那次泰格困在芒果树上的事吗?那么高的树,他一口气爬上去,把泰格带了下来?”
“他”是谁?为什么杰克说起他时那么悲伤?为什么他的声音被压抑着?他的样子有了一丝变化,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孤独的孩子。
我把全部的心思都用来琢磨这些问题。
他现在睡着了。房子里很安静。只有我一个人在一间间屋子里晃悠。我来到朱丽叶的卧室,范妮的画像就挂在这个房间里。
画像中,年轻的姑娘穿着一身崭新的绿色长裙,目光投向作画的人。这幅肖像画得惟妙惟肖,把范妮那年春天遇见爱德华时的样子凝固在永恒之中。她站在精心布置的房间里,装潢彰显了她父亲的风格。她身边的窗子开着,是一扇可以上下推拉的框格。看画的人甚至能感受到窗外吹来阵阵清新的风,拂过她右手的小臂。爱德华对细节的观察力就是如此敏锐,他的绘画技巧就是如此细腻。窗帘面料是锦缎的,垂在玻璃窗两侧,织锦的花纹以两个色系为主,深浅不一的酒红色和浓淡相宜的奶油色,一派永恒的田园风情。
不过,是光让他的画灵动起来的,是光,一直都是光。
评论家认为,对范妮的描绘不仅仅是在画一幅肖像,画家还将青春与永恒、将社会与自然并置起来,表达了他对这两组二元关系的理解。
爱德华对影射的手法很感兴趣。或许,当他把画架摆好时,就已经考虑好要呈现这两组对立面。这幅画含有双重意味,这是毋庸置疑的。画中,窗外的一片夏日田野因为酷热而有些泛黄,这片景色没有什么过人之处,除非看画的人注意到,在远景中——在一小片树林的另一头,远得几乎要从画面上消失的地方——有一列火车,车头的后面拖着四节车厢。
这一笔并非偶然。这幅范妮身穿绿色丝绒裙的画像,是她父亲为了庆祝女儿十八岁生日而委托爱德华创作的。画上那个火车头无疑是要吸引范妮父亲的注意。爱德华的母亲应该会极力主张这种讨好理查德·布朗的事,因为他可是一位“铁路大王”,靠钢铁生意发了财。在英国全境大肆兴建铁路之际,他正欢欢喜喜地准备着扩大业务。
布朗先生非常宠爱他的女儿。我看过警方的调查报告,里面有布朗先生配合调查时的笔录。那份报告是伦纳德拿到的,他当时正在写博士论文。范妮死后,布朗先生悲痛欲绝,并且为了给女儿留个好名声,坚决不许任何人传出有关解除婚约的风言风语,玷污她的声誉;至于爱德华还与另外一个女人有瓜葛,这事自然也是不许提的。范妮的父亲有权有势。在伦纳德进行深入的调查之前,布朗先生已经设法把我从一切过往中彻底抹去。一位父亲竟可以为了心爱的孩子做到如此地步。
父母和儿女,这是世界上最简单也最复杂的关系。老一辈人会交给下一辈人一只手提箱,里面装着乱七八糟的一块块拼图,用它们可以拼出数也数不清的一幅幅拼图来,那都是经年累月一点一点攒起来的。他们还会嘱咐一句:“看看你们能用这些拼成什么吧。”
由此,我一直在想着埃洛蒂。她的个性里有某种特质让我想起了乔。昨天,她刚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向杰克做自我介绍时的样子,还有她在回答他的问题时的样子。她很周到,自己的回答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对杰克所说的话也听得仔仔细细。看得出来,有一部分原因是,对于杰克所说的、所问的,她并不是在敷衍了事;但我觉得,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总在担心自己力有不逮。乔也是如此。对于他来说,他这样事事都要深思熟虑,是因为他有那样一位父亲。我想,在那些由长子继承家产的家庭中,这是司空见惯的。在这种家庭里,儿子以父亲的名字命名,人人都盼着儿子将来能成为某种特定的样子,能接替父亲的位子,让家族的王朝世代相传。
乔以他父亲为傲:他是政界要人,还醉心于收藏。很多次,我去看乔的时候,他的家人要是不在家,他便会请我在那栋可以俯瞰林肯律师学院广场的大房子里四处转转。他们家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他父亲曾周游世界,还带回来各式各样的古董:一只老虎被摆在一个埃及石棺的旁边,石棺的上方是一只青铜面具,所幸没跟着庞贝古城一道湮没。这只带着讥笑的假面旁边,陈列着服饰各异的日本微型雕塑。房子里还收藏了古希腊的浮雕、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特纳和霍加斯的画作,甚至还有中世纪的手稿,其中一份是《坎特伯雷故事集》。据说,跟收藏在埃尔斯米尔伯爵[21]家图书室里的那本《坎特伯雷故事集》相比,这一本的历史要更久远。有时候,如果他父亲在招待一位了不起的科学家或艺术家,我和乔会偷偷溜到楼下去,躲在门口偷听名家的高谈阔论。
这栋房子是经过改造的,比原来多了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乔口中的“画廊”,两头立着柱子和拱门,长廊的巨大墙壁上挂满了装裱起来的画作,过道里的架子上摆满了珍宝。那几年,有时候如果我和乔玩得太开心,他会不让我出去干活儿。一到这种时候,他就让我偷偷溜到楼下去,从房子里拿一个可以揣进口袋的小件古玩,就算是当天的战利品,拿回去给麦克夫人交差。也许有人觉得,我会因为偷偷拿走这些稀世珍宝而感到愧疚,但是,正如乔所说,在我之前,它们之中有许多件东西都是很久以前被人从原主人那儿偷来的,我不过是帮着它们又换了个主人,而且它们今后总还会落到别人的手里。
我苦苦期盼着自己能知道乔过得怎么样。那天晚上,他在阁楼里说起得不到回应的爱情时,他拐弯抹角地提到一位小姐,他和她结婚了吗?他有没有设法赢得她的芳心,让她知道她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和蔼可亲的人?要是能让我知道这些,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我还想知道,他做了哪一行,他把自己旺盛的精力、浓厚的兴趣和深切的关怀都投入到什么样的事情上了。因为乔虽然以他的父亲为傲,但也担心自己会步他的后尘。有一点你可不要误会:乔之所以让我偷他父亲的收藏品,一方面是他想让我和他多待一会儿,另一方面是他不屑于累积宝藏和财富,这是他相当超前的一面。不过,还有另一个原因。乔让我从他父亲那一架子、一架子的宝贝中偷些小玩意儿,这跟他小时候不愿意用他父亲的名字是一个道理:能从雕像的最底下,一点点地对它搞些小破坏,这让他很开心。
面色苍白的乔、埃达、朱丽叶、蒂普……麦克夫人以前常常念叨着,谁家的鸟儿回谁家的窝。不过,她要说的不是什么鸡窝、鸟窝里头的那些事,也不是什么害人害己、恶有恶报这些诅咒别人的话。以前,有个人会定期到小白狮街上那家鸟类商店里买鸽子。他做的是送信的业务:他的鸽子要去很远的地方,然后,在必要的时候,某个紧急的消息可以通过飞鸽传书被送回来,因为鸽子总能找到回家的路。当麦克夫人念叨着鸟儿归巢的话时,她的意思是说,如果有人在这个世界上给自己留下足够多的机会,那么总有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所以呢,我的鸟儿要归巢了。我的故事交织着错综复杂的关系,我觉得自己在被这些关系牵引着,毫无反抗之力。
一切都发生在这儿,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第二十二章 2017年夏
埃洛蒂在天鹅小栈住的那间客房位于二楼走廊的尽头。房间里有一面拼花玻璃窗,坐在连着墙壁的窗座上,可以惬意地享受泰晤士河的美景。埃洛蒂正坐在那儿,身旁摆着一摞子书和报纸,嘴里嚼着三明治。三明治原本是她买来当午餐的,后来她索性决定留着晚上吃。埃洛蒂并非没有注意到,整整一周之前,自己也像这样,坐在她那间伦敦公寓的窗前,头戴母亲的面纱,望着同一条河流沉寂而缓慢地流向大海。
从那时起,发生了许多事。故而,她在这个叫伯奇伍德的小村子里安顿下来,独居一室,并且打从昨天下午到了镇上,就已经去过那栋房子两次了。可今天,埃洛蒂颇为沮丧。佩内洛普在索斯洛普的那位朋友,滔滔不绝地跟她详述了婚礼现场的布置。在听到对方说,室内各种装饰品一眼望去尽是深深浅浅、略有差异的灰色,她就客气地对人家选的颜色如此雅致表示了敬佩。但当时,埃洛蒂的一颗心却渴望着再回那栋房子里去看看。她在电话里许诺说,明天十一点会再回电话的,这才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从那通电话里解脱出来,然后,打电话叫了一辆当地的出租车。接下来,因为前面有慢悠悠的农用机挡路,她那辆出租车只能以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前进,这让她身陷无力的挫败感中,她不得不咬着自己的手,才能忍住几欲决堤的泪水。
在伯奇伍德庄园闭馆前,她没能赶到,但她至少可以进花园里去瞧一瞧。多亏有杰克,虽然他明显不是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但显然有待在那儿的用处。昨天,埃洛蒂是从伦敦搭乘火车过来的,刚下车就走去了庄园,在那儿遇见了杰克。他让她进去了,而埃洛蒂前脚刚迈进门槛,她就十分确定,经过了这么久,自己第一次找对了地方,这儿就是自己该来的地方。埃洛蒂感到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推着她继续往里走,就好像是那栋房子在邀请她进去似的。这种感觉,想想都觉得可笑,何况是说出来。而且,她能进去几乎铁定是违规的,这种感觉无疑是她为此凭空想出来的借口。
埃洛蒂刚吃完手中的三明治,电话就响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阿拉斯泰尔的名字。她没接,任凭电话响个不停。他来电话无非是想再跟她说,佩内洛普有多生气,并且想让她对婚礼上要用的音乐重新考虑一下。之前,埃洛蒂把自己改变主意的事第一个告诉了他。当时,电话那端一直静默无声,埃洛蒂起初以为是阿拉斯泰尔那边掉线了。就在那时,“你在开玩笑吗?”他说道。
开玩笑?“不,我——”
“听着。”他笑了出来,但稍稍呛到了,就好像他确信,他们之间不过是有点小误会,问题很快就能解决,“我真的认为,你现在没法反悔。这不公平。”
“公平?”
“对我母亲不公平。在播放那些录像的问题上,她投入了很多。她跟所有的朋友都说了。你这样她会受不了的,而且为什么要反悔呢?”
“我只是……觉得那样做让我不自在。”
“哎,我们肯定找不到更好的人选来演奏。”电话那头传来一些吵闹声,埃洛蒂听到他跟别人说了句“我马上过去”,接着,他又继续和埃洛蒂的通话,“听着,我得挂了。这件事先暂且不谈,等我回伦敦咱们再商量,好吗?”
还没等埃洛蒂跟他说,不,不好——她心意已决,再没什么好商量的——阿拉斯泰尔就挂断了电话。
此刻,埃洛蒂孤身一人,待在静静的旅馆房间里,感到一股压抑的情绪郁结于心。可能她就是太累了,有点不堪重负。她本想找人聊聊,听对方认可她的想法,告诉她,结婚时都会这样,一切都没有问题。不过,虽然皮帕是最佳人选,但对于皮帕能否说出自己想听的答案,埃洛蒂深表怀疑。真若如此,那自己又将陷入何等境地呢?会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极度的混乱,可埃洛蒂不喜欢混乱。她这一生都在不断练习要避免混乱,要把混乱理出个头绪,然后把混乱彻底铲除。
因此,她把阿拉斯泰尔抛在脑后,转而拿起手边的文章。周四那天,蒂普莫名其妙地拿着这些文章找上门来。她下班回到家时,发现他一直站在公寓的外面等着,身旁是他那辆有年头的蓝色自行车。他把肩上挎着的那个帆布书包拿下来,交给埃洛蒂。“我妈妈的文章,”他说,“我们住在伯奇伍德时,她写的那些。”
包里是一个破旧的纸壳文件夹,里面有用打字机敲出来的手稿,还有一大堆剪报。署名都是朱丽叶·赖特,埃洛蒂的外曾祖母。“阡陌传飞鸿。”她读了出来。
“这些是我妈妈在战争期间写的。她去世后,就传给了你的外祖母比娅,后来又传给了我。现在,看来是时候传给你了。”
蒂普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托付给她,这让埃洛蒂受宠若惊。她依稀记得自己的外曾祖母:埃洛蒂大概五岁时曾去过一次养老院,看望一位特别老的老太太。她对老太太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一直难以忘怀。她问蒂普,朱丽叶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很棒,聪明、风趣——偶尔刻薄些,但对我们从来不会。她看着像劳伦·白考尔[22]——假如20世纪40年代劳伦·白考尔不是去好莱坞当了明星,而是在伦敦当记者的话。朱丽叶总是穿裤子。她爱我爸爸,也爱比娅、雷德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