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在剑桥的家,幼小的我坐在花园中的柳树下。我会一连几个小时躲在那里。我大概不是个快乐宝宝,可是在那棵柳树下,我有一种满足感,就像现在和加布里耶尔躺在这里的感觉一样。此时此刻,过去和现在似乎完美地融为一体了。我希望这样的时刻永远持续下去。加布里耶尔睡着了。我抓紧画了一张他的素描,想抓住他脸上的斑驳阳光。这一次他的眼睛我画得比较成功,画起来也容易一些,因为他的眼睛是闭着的——至少我把它们的形状画出来了。他真像个孩子,蜷缩在那里就睡着了,呼吸非常轻盈,嘴巴四周还沾着面包屑。
野餐结束之后,我们回到家里,开始做爱。加布里耶尔用手臂搂着我,说了一句让人心惊肉跳的话:“艾丽西亚,亲爱的,你听好了,我有件心事想告诉你。”
他说话的方式使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我做好心理准备,等着最坏的消息:“说吧。”
“我们要个孩子吧。”
过了一会儿我才说话。我一下子蒙了,不知说什么才好:“可是——你不想要孩子。你说过——”
“忘了我那句话吧,我改变主意了。我觉得我们还是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怎么样?你有什么想法?”
加布里耶尔满怀希望地看着我,希望我有所反应。我发现热泪涌入我的眼眶。“是的,”我说,“好的,好的,好……”
我们紧紧地搂着对方,又哭又笑。
他现在躺在床上睡着了。我趁机溜下床,把所有这些都记下来。我希望余生能永远记住这一天,记住它的分分秒秒。
我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充满了希望。
14
我反复思考马克斯·贝伦森所说的——她父亲死后,她曾企图自杀。在她的档案中并没有这样的记录,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第二天,我给马克斯打电话,正赶上他准备离开办公室。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问两个问题。”
“我正准备离开办公室。”
“不用多长时间。”
马克斯叹了口气,放低电话,跟塔尼娅轻声说了点什么。
“五分钟,”他说,“你只有这么多时间。”
“谢谢,我领情。你提到艾丽西亚自杀未遂的问题。我想知道是在哪家医院治疗的?”
“没有送她去医院。”
“没有送医院?”
“没有。她是在家里恢复的,由我弟弟照顾。”
“但是——她肯定去看过医生吧?她服药过量,是你说的。”
“是的。当然,加布里耶尔请了个医生过来。而且他……我是说医生——同意不把这件事情张扬出去。”
“这个医生是谁?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马克斯稍事停顿,想了想。
“对不起,我没法告诉你……想不起来了。”
“是不是他们的家庭医生?”
“不是,肯定不是。我弟弟和我雇了同一个家庭医生。我记得加布里耶尔曾经让我不要跟家庭医生提起这件事情。”
“你真的想不起来那个人的名字了?”
“对不起。问完了吗?我得走了。”
“最后一件事……我对加布里耶尔的遗嘱条款有兴趣。”
马克斯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他的遗嘱?我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
“艾丽西亚是不是主要受益人?”
“我不得不说,我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怪。”
“呃,我只是想弄明白——”
“弄明白什么?”马克斯不等我说完就没好气地问,“我是主要受益人。艾丽西亚从她父亲那里继承了很多钱。加布里耶尔觉得她已经得到了很多,所以就把他的大部分个人财产给了我。当然,他万万没想到,他的个人财产在他死后会这样升值。你想了解的是这个吧?”
“艾丽西亚遗嘱的情况呢?她死后,谁继承?”
“这个,”马克斯斩钉截铁地说,“就不是我能告诉你的了。我真心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
电话里的咔嗒声说明他已经挂断。不过他说话的语气告诉我,马克斯·贝伦森不会就此罢休。
我没有等太久。
迪奥梅德斯让我午饭后到他办公室去。我一脸严肃地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抬起头。
“你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啦?”
“别装糊涂了。你知道今天上午谁给我打电话了吗?马克斯·贝伦森。他说你跟他联系了两次,而且问了一大堆涉及个人隐私的问题。”
“我问了他一些关于艾丽西亚的事情。他当时好像没什么意见。”
“呃,他现在意见大着呢。他说那是对他的骚扰。”
“哦,得了吧——”
“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小题大做的律师。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能超出诊疗所规定的限制,而且要接受我的监督。明白了吗?”
我心里很窝火,但还是点了点头。我垂眼看着地面,像个气鼓鼓的少年。迪奥梅德斯像父亲般地在我肩上拍了拍,并做出了适当的反应。
“西奥啊,听听我的劝告。你做这件事的方式不对。你审问证人,寻找线索,简直像侦探小说里的侦探。”他哈哈笑起来,而后摇了摇头,“那样你是找不到它的。”
“找不到什么?”
“事情的真相。记得比昂说过:‘没有记忆,就没有欲望。’不要有什么日程安排——作为心理治疗师,你的唯一目标就是和她坐在一起,要善于表达和感受自己的情感。这是你唯一要做的。其余的就看事情自身的发展了。”
“我知道,”我说,“你说得对。”
“我就是说得对嘛。别再让我听到你又走访艾丽西亚的亲朋好友了,明白了吗?”
“我向你保证。”
15
那天下午我去剑桥,找艾丽西亚的表弟保罗·罗斯。
火车快进站了,地势逐渐平坦起来,原野上大量冷色蓝光涌入车厢。我很高兴能走出伦敦——这里的天空不再那么压抑,我可以比较轻松自如地呼吸了。
我跟在几个学生和旅游者的后面下了火车,利用手机上的地图给自己导航。大街上非常安静,我可以听见人行道上回响着我的脚步声。走着走着路突然没有了。前面是一片荒地,泥泞的土地和青草一直延伸到河边。
河岸边只有一幢单门独户的房子,就像一块巨大的红砖栽在泥土里,傲然屹立,威风凛凛。它是一幢维多利亚式建筑,体积硕大,外观丑陋。墙上爬满了常春藤,花园里植物茂密,主要是杂草。我不禁感觉到大自然正在入侵,收回原本属于她的领地。这幢房子是艾丽西亚出生的地方。她在这里度过了十八个春秋。她的人格就是在这道围墙里形成的:她成年生活的根,她所有选择的因果,都埋藏在这里。有时候很难理解,面对现在的问题,为什么要回到过去寻找答案。一个简单的类比也许就能使人茅塞顿开:一个研究性虐问题的知名精神科医生曾经告诉我,她对恋童癖的研究长达三十年,还没有遇到一个在儿童时期没有受过性虐待的。这并不是说所有受虐儿童在成年后都会变成施虐者。但是,不是受虐者的人是不可能成为施虐者的。谁也不是天生的坏人。温尼科特指出:“孩子是不会恨母亲的,除非母亲首先恨孩子。”孩子是天真无邪的海绵,是没有刻字的石板。他们只有一些最基本的需求:吃喝拉撒、爱和被爱。问题是后来产生的。这些问题取决于我们出生的环境以及我们成长的家庭。在现实生活中,一个受到折磨、虐待的儿童是永远不会进行报复的,因为他没有任何力量,无法自我保护,但他可以——而且一定会——在头脑中留下进行报复的幻想。狂暴的情绪与恐惧一样,在本质上都是反应性的。艾丽西亚遇到过非常糟糕的事情,也许是在她的孩提时期。这在今后的岁月中诱发了她杀人的冲动。无论诱发因素是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准加布里耶尔的面部开枪——实际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这么做。艾丽西亚这么做,说明她的内心世界遭到扭曲。这也是这里对我来说如此重要的原因。我要弄明白她在这个家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使她形成这种性格,成为这样的人——冷酷的杀人者。
我漫步在这座植被茂密的花园,穿过丛生的杂草和微微摆动的野花,沿着房子的旁边往前走,房子后面有一棵大柳树——非常漂亮,蔚为壮观,长长的、光秃秃的枝干垂到了地面。我脑海中浮现出艾丽西亚儿时在这棵奇妙、神秘的大柳树下玩耍的情景。我笑了笑。
接着,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安。我感到有人在监视我。
我抬起头看着这幢房子。楼上的窗户里出现了一张面孔——一个丑老太婆的面孔。它抵在窗户上,眼睛盯着我。我感到一阵奇怪的、难以名状的恐惧,身子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等我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时,已经太晚了。只听见砰的一声重重的一击——接着就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16
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冰凉坚硬的地上。我的第一感觉就是疼。我的头不住地抽痛、刺痛,颅骨仿佛要裂开。我抬起手臂,轻轻地摸了一下后脑勺。
“没有出血,”一个声音说,“不过明天会出现可怕的瘀青。而且你肯定会感到剧烈的头疼。”
我抬起头,第一次看见保罗·罗斯。他手拿棒球棒站在我面前。他与我年纪相仿,但个子高一些,显得很魁梧。他生就一张娃娃脸,跟艾丽西亚一样,一头红棕色的头发。他身上散发出阵阵酒气。
我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是试了几次都不行。
“最好躺着别动。稍微恢复一下。”
“我想我大概是脑震荡了。”
“有可能。”
“你他妈的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你以为会怎样,伙计?我还以为你是个入宅行窃的小偷呢。”
“呃,我可不是。”
“我现在知道了。我翻了你的钱包。你是个心理治疗师。”
他从裤子的后袋里掏出我的钱包,把它扔给了我。钱包掉在我的胸部。我伸手把它拿起来。
“我看了你的身份证,”他说,“你是那家医院的——格罗夫诊疗所?”
我点点头。可是这一动,我的头又是一阵抽痛。
“是的。”
“那你知道我是谁了。”
“艾丽西亚的表弟?”
“保罗·罗斯。”他伸出手,“抓住。我拉你起来。”
他很壮实,轻而易举地就把我拉起来了。我站起来,但觉得站立不稳。“你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低声抱怨说。
保罗耸耸肩:“你很可能带了家伙。你这是入侵私宅。你以为会是什么结果?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是来找你的。”我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真希望没来。”
“进来吧,进来坐一会儿。”
我疼痛难忍,只好跟在他后面。每走一步,我的头都会产生一次抽痛。我们从后门走进房子里。
房子里面跟外面一样,也是年久失修。厨房的墙壁上是橘红色的几何图案,少说也是四十年前的了。壁纸有的已经从墙上剥离;有的卷曲着,还有点折叠,都是黑乎乎的,像烟熏火燎过的。天花板角落的蜘蛛网上挂了许多干死的小虫。地板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就像铺了一层灰尘的地毯。地上散发出猫的尿臊气,使我感到阵阵恶心。我数了数,厨房里至少有五只猫,睡在椅子上和各种东西的表面上。地板上是许多打开的塑料袋以及发出难闻气味的猫粮罐头。
“坐下吧,”他说,“我去泡茶。”
保罗把棒球棒靠在大门边的墙上。我的眼睛瞄着球棒,觉得在他身边没有安全感。
保罗递给我一个盛满茶水的破杯子。“喝吧。”他说。
“你有没有止疼片?”
“我有阿司匹林,不知放哪儿了。有了,”他拿起一瓶威士忌,“这个管用。”
他向我杯子里倒了一些威士忌。我尝了尝,辣乎乎、甜滋滋的,很冲。保罗喝了一口茶,稍事停顿,然后看着我——他使我想起艾丽西亚和她那犀利的眼睛。
“她怎么样啊?”他终于开口问。不过我还没回答,他又接着说,“我很久没去看她啦。我这里走不开……母亲身体不好——我不想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我明白。你上次见艾丽西亚是什么时候?”
“哦,好几年了。好长时间不见了。我们失去了联系。他们的婚礼我去参加了,那以后还见过一两次。不过我觉得……加布里耶尔的占有欲比较强。不管怎么说吧,他们结婚之后,她也不给我打电话了,相互也不走动了。说实在的,我妈妈很伤心。”
我没有说话,只觉得头上一阵阵的痛,没法进行思考。我可以感觉到他在看我。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他问道。
“我有几个问题……是关于艾丽西亚的。关于……她的童年时期。”
保罗点点头,往他自己的大杯子里倒了一些威士忌。他开始放松下来;威士忌对我也产生了作用,我觉得疼痛减轻,思考也顺畅了。我告诉自己要挺住,要收集一些事实证据,然后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你们是一起长大的?”
保罗点点头:“我父亲死后,母亲就和我搬到了这里。我当时只有八九岁。我想我们原先只打算暂住,可是艾丽西亚的母亲在车祸中身亡……所以我母亲就留下来,照顾艾丽西亚和弗农舅舅。”
“弗农·罗斯——艾丽西亚的父亲?”
“对的。”
“弗农是前几年在这里去世的?”
“是的,好几年啦。”他皱起眉头,“是自杀,上吊,在楼上,小阁楼里。尸体是我发现的。”
“实在太可怕了。”
“是的,很痛苦——主要是艾丽西亚。细想起来,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在弗农舅舅的葬礼上。她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保罗站起来,“再来点儿?”
我本想拒绝,但他一边说着就又给我倒了一些威士忌。“你知道,我从来不相信她会杀加布里耶尔——我认为这不合情理。”
“为什么呢?”
“这么说吧,她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她不是暴力型的人。”
我暗自思忖,可她现在是了。不过我什么也没说。保罗喝了一口威士忌:“她现在还是不开口?”
“是的,还是不开口。”
“这没道理。一点道理也没有。你知道,我认为她是——”
一声闷响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这声音是从头顶上方的地板上传来的。接着传来一阵嚷嚷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吐字含糊不清。
保罗噌的一下跳起来。“等一下。”他说着走出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楼梯口,提高嗓门喊道,“妈,你没事吧?”
楼上传来一阵嘟囔,不知说的是什么。
“什么?哦,好的——等一下。”他的语气中有几分不安。
保罗从走廊那边看着我,皱起眉头。他向我点了点头。
“她让你上楼去。”
17
保罗开始上楼,脚步重重地踩在落满灰尘的楼梯上。我跟在他后边,脚下有了几分力气,但头还是昏昏沉沉的。
莉迪亚·罗斯在上面的楼梯口等着。我从窗口看见的就是这张布满皱纹的脸。她的长头发披散在肩上,就像一张蜘蛛网。她的体重严重超标——脖子、手臂上全是肉,两条腿粗得像巨大的树干。她的身体在很大程度上倚重于那根拐杖。它被她的体重压得微微弯曲,好像随时都可能断裂。
“他是谁?是什么人?”
她用刺耳的声音问保罗,但眼睛却在看着我,而且一刻也没有离开。她那紧张的眼神和我眼中艾丽西亚的眼神一样。
保罗低声说:“妈,别生气。他是艾丽西亚的心理治疗师,是从医院来的。来找我谈些情况。”
“找你?他想跟你谈什么?你做了什么?”
“他只是想了解一些有关艾丽西亚的情况。”
“他是记者,你他妈的白痴。”她几乎尖叫起来,“让他滚蛋!”
“他不是记者。我看过他的证件了,行了吧?好了,妈,求你别闹了。我扶你回床上去吧。”
她嘟囔着,由儿子把她送回卧室。保罗冲我点点头,让我跟上。
莉迪亚扑通一声坐在床上。由于承受了她的重量,床颤抖起来。保罗替她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一只老猫躺在她脚边睡着了。我从未见过这么丑的猫——身上有打架留下的伤疤,有些地方毛都秃了,一只耳朵也被咬掉了,睡觉还发出很响的呼呼声。
我环顾房间,发现里面都是些废弃物:一堆堆旧杂志和发黄的报纸,还有一摞摞的旧衣服。靠近墙壁有个氧气瓶,床头柜上有个饼干桶,里面全是些药品。
我觉得莉迪亚一直都在用不友好的目光看着我。她的目光中带有一丝疯狂。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他想要知道些什么?”她问道,那双骨碌骨碌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他是什么人?”
“妈,我刚才都告诉你了。他想了解一些关于艾丽西亚的背景情况,这有助于对她的治疗。他是她的心理治疗师。”
莉迪亚从来就不相信心理治疗师。她转过头,清了清嗓子,把一口唾沫吐在我面前的地板上。
保罗抱怨了一声:“妈,求你——”
“闭嘴,”莉迪亚盯着我说,“艾丽西亚不配住医院。”
“不配?”我说,“那她配住哪儿?”
“你以为呢?监狱!”莉迪亚不屑地看着我,“你想知道艾丽西亚的事?我来告诉你吧。她是个小婊子,一直就是,从小就是。”
我忍着剧烈的头痛听莉迪亚说。她继续往下说,而且越说火气越大:“我可怜的弟弟,弗农。伊娃死了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恢复过来。我照顾他。我还照顾艾丽西亚。可是她感激过我吗?”
很明显,没有回应是因为没有她需要的回应。她也没有等待别人作出回应。
“你知道艾丽西亚是怎么报答我的吗?怎么报答我的一片苦心?你知道她是怎么对待我的吗?”
“妈,求你了——”
“闭嘴,保罗!”莉迪亚转过脸对着我。我惊讶地发现她竟会如此狠声恶气。“这个臭婊子画我。她画我的像,但是不告诉我,也没得到我的允许。我去看她的画展——那张画就在那里挂着。丑死了,恶心人——简直是下流的嘲弄。”
莉迪亚气得浑身发抖。保罗有些担心,他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老兄,你最好现在就走吧。动气对我妈身体不好。”
我点点头。莉迪亚·罗斯不是个正常人,这是毋庸置疑的。我能就此脱身,真是求之不得。
我离开他家后,直奔火车站。我的头疼得厉害,而且有点肿。真他妈的白白浪费时间。我什么也没发现——艾丽西亚急于离开那个家的原因倒是再明显不过了。这使我想起自己十八岁的时候,也是为了摆脱我父亲才离家的。艾丽西亚为了摆脱谁不言而喻——莉迪亚·罗斯。
我想到了艾丽西亚画的那幅莉迪亚的画。莉迪亚称之为“下流的嘲弄”。嗯,是时候去一下艾丽西亚的画廊了。我要找出那幅画让她姑妈气急败坏的原因。
离开剑桥的时候,我心里还在想着保罗。我很可怜他,竟然要和这样一个古怪的老女人生活在一起,成为她不花钱的奴仆。他的生活很孤独,我想他大概也没有什么朋友。也许连女朋友都没有。事实上,即使他现在还是个处男,我也不会感到奇怪。虽说他长得人高马大,但我总觉得他有些发育不全,在某些方面受到过挫折。
我瞬间对莉迪亚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也许是她使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如果我待在自己家那幢老房子里,和父母一起留在萨里郡,整天受制于那个疯子,我的结局也可能会和保罗一样。
在返回伦敦的途中,我觉得很压抑。心情难受、疲惫不堪,差点哭出来。我不知道我是在感受保罗的痛苦,还是自己的痛苦。
18
我到家后,发现凯西出去了。
我打开她的手提电脑,想进入她的电子邮箱——可是运气不好,她已退出登录。
我只好接受这种可能性: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我还会像得了强迫症似的,偷偷摸摸地进行检查,把自己逼疯吗?我有足够的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陈腐的样子——妒夫——我还注意到一件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凯西目前正在排练的角色是《奥赛罗》一剧中的苔丝狄蒙娜[1]。
我第一天晚上看电子邮件的时候,就应当把它们转发到我的邮箱。这样我就有了真凭实据。这个错误只能怪我。于是,我开始问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我的记忆可靠吗?毕竟我当时是处于吸毒后的幻觉中——我会不会误读了所看到的东西?我发现自己曾编造一些离奇的理论,来证明凯西的清白。也许她只是在演戏——她正在为《奥赛罗》塑造人物。在准备《都是我的儿子》[2]这出戏的时候,她为了学美国方言,曾经花了六个星期时间。现在发生的可能是类似的事情。可是那些电子邮件的署名是凯西——不是苔丝狄蒙娜。
但愿这都是我的想象——那我可以把它忘记,就像忘记一场梦——我可以像一觉醒来那样,渐渐地把它淡忘。可是我却陷入了不信任、乱怀疑、偏执狂似的无尽梦魇之中。表面上,并没有发生多大变化。星期天我们照旧一起外出散步,似乎与公园里散步的其他夫妻一样。也许我们之间的话比以前少了许多,但沉默好像也很舒服。然而在这样的沉默中,我的头脑里却在进行一场热烈的、有问无答的对话。我设想了无数不同的问题。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怎么可以这样?她为什么要说爱我,嫁给我,跟我同床共枕、缠缠绵绵——然后又当面跟我说谎,不断地说谎,如此年复一年?这样的事情究竟持续了多久?她爱那个男人吗?她会为他而把我抛弃吗?
有一两次,趁她去洗澡的时候,我翻看了她的手机,想找到一些短信,可是一无所获。如果真收到私密信息,她早就删掉了。显然她并不傻,只是偶尔粗心大意了。
可能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可能我会永远被蒙在鼓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倒是希望自己什么都发现不了。
散步回来后,我们坐在长沙发上,凯西看了我一眼。
“你没事儿吧?”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你有点儿萎靡不振嘛。”
“今天?”
“不光是今天,最近。”
我有意避开她的目光:“工作。我满脑子尽是工作。”
凯西点点头。她同情地捏了捏我的手。她真会演戏,我差点相信她是在关心我了。
“排练得怎么样啦?”我问道。
“好多了。托尼提出了一些好的建议。下星期我们的排练要加班加点了。”
“好哇。”
她的话现在我一点都不信。我对每一句话都进行分析,就像我对每个病人的话一样。我在寻找言下之意,从字里行间寻找非文字线索——语调的微妙变化、含糊其词、疏忽遗漏。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