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怎么样?”我问道。
“不错。”她说着耸了耸肩,装得一点都不在乎似的。我不相信。托尼是她的导演,她很崇拜他,总是谈起他——至少以前是这样,最近不大提了。他们在一起谈剧本,谈表演,谈戏剧——那是个我一无所知的世界。我听她说过许多托尼的事,可是只见过他一次,而且时间很短。那是在一次排练后,我去接凯西的时候。凯西没有给我们相互引见,当时我就感到奇怪。托尼是个结了婚的人,他的妻子也是演员。我感觉凯西似乎不大喜欢她。也许他妻子对他们的关系心生醋意,就像我一样。我提出我们两家四个人去吃一顿饭,可是凯西对这个提议的反应并不特别热情。有时候我在想,她是不是有意不想让我们接触。
我看见凯西打开手提电脑。她打字的时候把屏幕转到我看不见的角度。我听见她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她在给谁写东西呢?托尼?
“你干吗呢?”我打着哈欠问。
“给我堂妹发个邮件……她在悉尼。”
“是吗?代我问个好。”
“好的。”
凯西又打了几行,然后停下来,关掉电脑:“我去洗个澡。”
我点点头:“去吧。”
她愉快地看了我一眼:“振作一点,亲爱的。你肯定自己没事儿吗?”
我微笑着点点头。她起身走出去。我听见浴室门关上,水哗哗流出的声音。我偷偷走到她刚才坐的地方,把手提电脑拿过来。我用微微颤抖的手把它打开——进入她的电子邮件登录界面。
她已经退出。
我厌恶地把电脑推开。我想,这种事不能再干了。疯狂就是这样形成的。抑或我早就变得疯狂了?
我把床罩拉开,准备上床,这时凯西一边刷牙,一边走进卧室。
“我刚才忘记告诉你了,尼科勒下个星期回伦敦。”
“尼科勒?”
“你认识尼科勒,我们一起参加了她的告别派对。”
“哦,是的。我以为她搬到纽约去了。”
“是的,可是现在她回来了。”她稍稍停了一下,“她想让我星期四去接她……星期四晚上排练之后。”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起了疑心的。是不是因为她说话时虽然看着我,却躲着我的眼睛?我觉得她在说谎,但我什么话也没说。她也没多说什么,就出去了。我听见她在浴室里吐出牙膏沫,用水漱口的声音。
也许这就叫庸人自扰。也许这事本身就无可怀疑,凯西星期四真的要去接尼科勒。
也许。
要搞它个水落石出,只有一个办法。
19
今天,艾丽西亚画廊前没有人排队,这与我六年前看《阿尔刻提斯》展出时的情况截然不同。橱窗里挂的是另一个艺术家的画像——尽管他也可能小有才华,却没有艾丽西亚当时的名声以及吸引观众的能力。
我走进画廊后哆嗦了一下——与大街上相比,里面凉多了,不仅温度较低,气氛也较冷,只有裸露的钢梁和光秃秃的水泥地面。我心里想,这里毫无生气,空空荡荡。
管理画廊的那个人坐在办公桌后面。我走进去后他站起身来。
让-费利克斯·马丁约莫四十岁出头,相貌英俊,深色的眼睛、深色的头发,身穿紧身T恤,上面印了个红色骷髅。我自报家门并说明来意。我感到很惊讶,他似乎非常乐意谈及艾丽西亚。他说话带有口音。我问他是不是法国人。
“原籍是——来自巴黎。可是到这里来读书后,就一直没离开过——哦,少说也有二十年啦。现在我认为自己更像个英国人。”他笑了笑,领着我走进后面一个房间,“进来吧,我们喝杯咖啡。”
“谢谢。”
让-费利克斯把我领进一间办公室。这里原先是储藏室,里面堆放着一摞摞的绘画作品。
“艾丽西亚怎么样了?”他边问边打开一台看起来很复杂的咖啡机,“她是不是还不开口?”
我摇摇头说:“是的。”
他点点头,随后叹了口气。“太可怜了。请坐!你想了解些什么?我尽量如实回答。”他不大自然地笑了笑,同时显露出一丝好奇,“不过我还不太明白你为什么来找我。”
“你和艾丽西亚是好朋友,对吗?除了职业上的关系之外……”
“谁跟你说的?”
“加布里耶尔的哥哥,马克斯·贝伦森。他建议我来找你谈谈。”
让-费利克斯的眼睛一转:“哦,你找过马克斯了?那家伙很惹人厌吧?”
他的语气充满鄙弃,我不禁笑起来:“你认识马克斯·贝伦森?”
“太认识了。我倒是希望自己没那么了解他。”他递给我一小杯咖啡,“艾丽西亚和我关系密切,非常密切。我们相识多年——远在她认识加布里耶尔之前。”
“这我倒不知道。”
“哦,是啊。我们是艺术学校的同学,毕业后在一起绘画。”
“你是说你们在合作?”
“呃,其实也没有。”让-费利克斯笑起来,“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在墙上作画。我们是墙壁油漆工。”
我笑起来:“哦,原来如此。”
“结果证明我的墙壁油漆能力超过我的绘画能力。所以我放弃了绘画,而这时候艾丽西亚的艺术生涯开始真正起飞。我经营这个画廊后,当然也开始展示艾丽西亚的作品。这是一个非常自然、顺理成章的过程。”
“是的,是这么个理。加布里耶尔这个人怎么样?”
“他怎么样?”
我听出他话中带刺。这种反问说明,这里头有文章,值得我去探索。“呃,我想知道他在情场上表现如何。你大概对他比较了解?”
“其实不太了解。”
“真的?”
“真的。”他稍加迟疑后说,“加布里耶尔没有花时间来和我打交道。他非常……在乎他自己。”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太喜欢他。”
“也不是特别不喜欢。我倒认为是他不喜欢我。实际上,我知道他不喜欢。”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觉得他是因为吃醋吗?也许他嫉妒你和艾丽西亚的关系?”
让-费利克斯呷了一口咖啡,然后点点头:“是,是的。也许是。”
“也许他认为你对他是个威胁?”
“你说呢?你好像对这些问题都有自己的答案。”
我听出了他的暗示,没再进一步追问。我采取了另一种方式:“在谋杀案发生的前几天,你见过艾丽西亚,对不对?”
“是的,我上她家去见过她。”
“能说说具体情况吗?”
“呃,她要办一个画展,进度快来不及了,自然忧心忡忡。”
“你有没有看到什么新作品?”
“没有。她一直在让我等。我想最好还是过去看一下。我以为她会在花园那头的画室里,可是她不在。”
“不在?”
“不在,我是在房子里找到她的。”
“你是怎么进去的?”
让-费利克斯听到这个问题,感到有点意外:“什么?”
我可以看出,他在对这个问题进行快速评估。接着他点点头。“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说,“临街有一道门,可以直通后花园。通常这道门是不上锁的。我从花园通过后门走进厨房。后门也没有上锁。”他笑了笑:“知道吗,听你说话让人觉得你不像精神科医生,而像侦探。”
“我是个心理治疗师。”
“有区别吗?”
“我只会去了解艾丽西亚的心理状态。你感觉她当时的情绪怎么样?”
让-费利克斯耸耸肩:“她似乎没什么问题,只是感到工作有些压力。”
“就这些?”
“看不出来几天后她会枪杀自己的丈夫,不知道你问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她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他喝干咖啡,稍停了片刻,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你是不是想看看她的一些作品?”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就站起来,走到门口,示意让我跟上。
“来吧。”
20
我跟着让-费利克斯走进一间储藏室。他走到一口大箱子前,抽出一个带铰链的机架,用它从箱子里取出用毯子裹着的三幅作品。他把它们竖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包在上面的毯子,然后后退了两步,兴致勃勃地让我看第一幅画。
“看这幅。”
我看着那幅画。它像艾丽西亚的其他作品一样,具有照片般的拟真效果,几乎是一场车祸的真实再现。她母亲在这场车祸中丧生。被撞毁的汽车上坐着一个女人,身体趴在方向盘上。她浑身是血,显然已经死了。她的精神、她的灵魂正悠悠然离开她的躯体而去,像一只长着黄色翅膀的大鸟,直冲云天。
“是不是很棒?”让-费利克斯全神贯注地看着它,“你看这用色:黄色、红色和绿色——我简直被它迷住了。令人愉悦。”
要我是不会选择“愉悦”这个词的,也许会用“令人不安”,我也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走到第二幅画前面。十字架上的耶稣。不知是不是。
“画的是加布里耶尔,”让-费利克斯解释说,“还真挺像的。”
是加布里耶尔——但是他被画成了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头上戴着荆棘王冠,伤口向下滴血,两眼不是向下,而是向前——坚定无畏、饱受折磨、毫无愧色,充满责备的目光。那双眼睛似乎要把我看穿。我更仔细地观察这幅画,发现他的躯体上绑着一件与画面极不协调的东西。一支步枪。
“是打死他的那支枪?”
让-费利克斯点点头:“是的。我想那是他的枪。”
“是在他被害之前就画上去的?”
“在这之前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它能告诉你艾丽西亚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不是吗?”让-费利克斯来到第三幅画前面。它的画面比其他两幅要大,“这一幅画得最好。往后退两步视角更好。”
我照他说的,向后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我一看到这幅画,就情不自禁地哈哈笑起来。
这幅画的主人公是艾丽西亚的姑妈,莉迪亚·罗斯。难怪莉迪亚对它那么反感,画上的她赤身裸体斜躺在一张小床上,床都被她压弯了。她身躯肥大,胖得厉害——像绽开的一堆肉,越过床的边缘挂下来,拖到地板上,就像一块灰色奶油冻形成的波浪,带着漩涡与皱褶。
“天哪,”我说,“真残酷啊。”
“我觉得很可爱。”让-费利克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认识莉迪亚?”
“是的。我去拜访过她。”
“我明白了,”他笑着说,“你一直在做功课。我没见过莉迪亚。艾丽西亚不喜欢她,你知道。”
“是的,”我看着那张画说,“是啊,我能看得出来。”
让-费利克斯又小心翼翼地把这几张画包起来。
“那张《阿尔刻提斯》呢?”我问道,“能让我看看吗?”
“当然。跟我来。”
让-费利克斯领我穿过狭窄的过道,来到画廊的尽头。《阿尔刻提斯》独占了那里的整面墙。它依然跟我记忆中的一样美,一样神秘。赤身裸体的艾丽西亚站在画室中间一幅空白的画布前,手里拿着饱蘸鲜红颜料的画笔。我仔细琢磨着艾丽西亚的表情,还是无法进行解读,不禁皱起眉头。
“她就是让人看不透。”
“问题就在这里——它是在谢绝评论。它是一幅关于沉默的画。”
“我不大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这么说吧,所有艺术作品的核心都有一个神秘故事。艾丽西亚的沉默就是她的秘密——从宗教意义上说,这就是她的神秘故事。这也是她给这幅画取名为《阿尔刻提斯》的原因。你读过那本书吗?是欧里庇得斯的。”他好奇地看了我一眼,“看一看吧,看过你就理解了。”
我点点头——接着,我在这幅画上发现了以前没有注意的东西。我倾身向前,仔细地看起来。在这幅画的背景里有一张桌子,桌上摆了一碗水果——是一堆苹果和梨。在红红的苹果上有一些难以名状的小白点——滑溜溜的白色的玩意儿钻进水果里或沾在水果上。我指了指这些东西。
“这些是……?”
“蛆虫?”让-费利克斯点点头说,“是的。”
“不可思议。但不知有什么寓意。”
“妙不可言。一幅大作。真的名副其实。”他叹了口气,在画的那一头看了我一眼,好像怕艾丽西亚听见似的,压低嗓门对我说,“可惜你当时不了解她。她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人。你知道吧,大多数人并没有真正地活着——他们的一生就像在梦游。艾丽西亚却活得热情奔放……你不想看着她都难。”他的头转向那幅画,看着艾丽西亚赤裸的身体:“太美了。”
我的目光也回到艾丽西亚的身体上。让-费利克看到的是美,可我看到的则是痛。我看见的是自残的伤口,是自虐的伤疤。
“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想自杀?”
我其实是在钓鱼,让-费利克斯上了钩。
“哦,这你也知道?是的,说过。”
“是在她父亲死后?”
“她整个人都崩溃了。”他点点头,“她当时整个人都糟糕透了。她特别脆弱,不是作为艺术家,而是作为普通人而言。她父亲的上吊自杀对她而言太沉重了,她受不了。”
“她肯定非常爱她的父亲。”
让-费利克斯差点没笑出声来。他看着我,好像我是在说胡话。
“你说什么?”
“什么意思?”
“艾丽西亚不爱她父亲。她恨她父亲。她瞧不起他。”
这话让我颇为一惊:“这是艾丽西亚跟你说的?”
“当然是她啊。她从小就恨他——从她母亲死后。”
“可是——那他死以后,艾丽西亚为什么要自杀呢?如果不是因为悲痛,那是因为什么?”
让-费利克斯耸耸肩:“也许是负罪感吧,谁知道呢?”
我觉得他有些事没跟我说,一些不太适合说的事,一些有问题的事。
他的电话响了。“对不起,”他说了一声,就转身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他们谈了几句,约定了见面时间。
“我等会儿给你打过去,宝贝儿。”说着他挂断电话。
让-费利克斯转过身来:“对不起了。”
“没事儿的。是你女朋友?”
他笑了笑:“只是个普通朋友……我的朋友比较多。”
我心想,你的朋友肯定多。我感到一丝不快,但不知为何。他在送我出门时,我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艾丽西亚是不是跟你提起过一个医生?”
“一个医生?”
“她在企图自杀前后,曾经去看过一个医生。我想找这个人。”
“嗯,”让-费利克斯皱了皱眉头,“可能——是有这么个人……”
“你能记得他的名字吗?”
他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说:“对不起,真想不起来了。”
“这么着吧,想起来就告诉我。”
“没问题。不过我估计想不起来。”他迟疑地看着我,“你想听几句劝吗?”
“我求之不得啊。”
“如果你真想让艾丽西亚开口……给她一些颜料和画笔,让她画。这是她与你交谈的唯一方式。通过她的艺术。”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你真的帮了大忙。谢谢你,马丁先生。”
“叫我让-费利克斯吧。下次见艾丽西亚,帮我说我爱她。”
他微微笑了笑,我再次觉得有些反感:我发现,让-费利克斯身上有些让我受不了的东西。我看出他和艾丽西亚的关系真的不一般。他们相互认识的时间很长,他很明显被她所吸引。他是不是爱她?我没有把握。我想起他刚才在看《阿尔刻提斯》时的面部表情。是的,他的目光中有爱——不过爱那张画,未必就是爱它的作者。让-费利克斯爱的只是那些作品,否则他会去格罗夫诊疗所找艾丽西亚的。他会在她身边左右不离的——我认为这是一个事实。一个男人是不会像这样抛弃一个女人的。
如果他爱她,就不会这样。
21
在上班途中,我去了水石书店,买了一本《阿尔刻提斯》。书的前言说它是欧里庇得斯早期的著名悲剧,也是搬上舞台最少的作品。
我坐上地铁就开始阅读。它不是让人爱不释手的那种。真是一出奇特的剧。它的男主角阿德墨托斯被命运三女神判了死刑。幸亏阿波罗出面求情,给了他一个机会——如果阿德墨托斯能说服另一个人替他去死,他就可以免于一死。他去求他的父母,被他们一口回绝。此时此刻,阿德墨托斯的心情如何就不得而知了。用任何标准来看,这都不是什么英雄行为。古希腊人肯定认为他有点弱智。阿尔刻提斯则性格坚强——她走上前来,主动要求替她丈夫去死。也许她没想到阿德墨托斯会接受她的要求——可是他接受了,所以阿尔刻提斯慷慨赴死,毅然决然地去了冥界。
不过这个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它的结局是喜剧性的,因为机械降神[3]的出现。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把阿尔刻提斯从炼狱中救出来,顺利地送返人间。她死而复活了。阿德墨托斯在与妻子重逢的时候,感动得哭了。阿尔刻提斯的感情则很难解读——她保持着沉默。她一句话也没说。
看到这里,我一下坐起来。我无法相信。
我把剧本的最后一页慢慢地、仔仔细细地重新看了一遍。
阿尔刻提斯竟然逢凶化吉,起死回生。可是她保持沉默——不能或不愿说出自己的经历。阿德墨托斯绝望地问赫拉克勒斯:“我妻子为什么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没有回答。这场悲剧以阿尔刻提斯被阿德墨托斯拉着手,在沉默中走进房子而结束。
为什么?她为何不说话?
22艾丽西亚·贝伦森的日记
8月2日
今天更热。伦敦明显比雅典要热,不过雅典至少还有海滩。
今天保罗从剑桥打来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我有些惊讶。我们有几个月没联系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肯定是莉迪亚姑妈去世的消息——我感到一阵轻松,而且并不因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内疚。
但他给我打电话不是这个原因。其实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打这个电话。他这个人喜欢拐弯抹角。我一直等他进入正题,可他没有。他不断问我怎么样,加布里耶尔怎么样,还嘟嘟囔囔说了莉迪亚跟往常一样之类的话。
“我想过去看看,”我说,“我很长时间没回去了。我一直想回去。”
其实,在回家、回那幢房子、与莉迪亚和保罗在一起的问题上,我的情感很复杂。所以我尽量不回去——结果总觉得很愧疚,回与不回,我都没有胜算。
“我会补救一下的,”我说,“我很快就去看看你们。我正准备出门,所以……”
保罗说话声音很轻,我几乎听不见。
“对不起?”我说,“再说一遍好吗?”
“我说我遇到了麻烦,艾丽西亚。我需要你的帮助。”
“怎么回事啊?”
“电话上不能说。我要见你本人。”
“只是——恐怕我现在还去不了剑桥。”
“我到你那儿去。今天下午,行吗?”
保罗的声音很急切,我也就爽快地答应了。听语气,他有很大的难处。
“好吧,”我说,“绝对不能通过电话告诉我吗?”
“见面再说。”保罗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那天上午剩余的时间,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什么问题这么严重,让保罗不敢去找别人,只能来找我?是关于莉迪亚的事,还是关于房子的事?我不得其解。
午饭后我什么事也没做成。我怪天气太热,其实是我的思想无法集中。我就待在厨房,不时往窗外看一看,直到终于看见保罗出现在大街上,朝我挥了挥手。
“你好,艾丽西亚。”
我第一眼就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他似乎瘦了一圈,特别是脸、额头和下巴。他看起来形容枯槁,身体不好,疲惫不堪,样子挺吓人的。
我们在厨房里坐下来,打开那台小电风扇。我要给他来一杯啤酒,他说最好来一点烈的。我感到吃惊,因为我记得他不怎么喝酒。我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一小杯——他偷偷一饮而尽,以为我没有看见。
起初他什么也没说。我们默默地坐了几分钟,他又把电话里说的重复了一遍。
还是那句话:“我遇到了麻烦。”
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房子的事?
他一脸茫然。不,不是房子的事。
“那是什么?”
“是我的错,”他犹豫了一阵,终于坦白地说,“我赌博了。不瞒你说,输得很惨。”
原来这几年他一直在赌博。他说开始只是想用这种方式离开那个家——找个地方,找点事干,找点乐子——我无法责怪他,因为与莉迪亚生活在一起,肯定毫无乐趣可言。可是他输得越来越多,现在已经到了失控状态。他开始动用存款了。不过他也没多少存款。
“你需要多少钱?”我问。
“两万。”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输掉了两万?”
“不是一次输的。我跟其他人借了一些钱——现在他们催我还钱。”
“什么人?”
“要是不还,就会有麻烦。”
“告诉你妈没有?”
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保罗也许是个浑蛋,但不是个笨蛋。
“当然没有。她会杀了我的。我需要你的帮助,艾丽西亚,所以我才到这儿来。”
“我没那么多钱,保罗。”
“我会还的。我不是一次就要这么多,只要有一点就行。”
尽管他不断地央求,我什么也没说。“他们”今天晚上就要一些。他不敢空着手回去。我给他多少都行,随便什么都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帮他,但我认为给钱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知道这笔债务最终是瞒不过莉迪亚姑妈的。我不知道如果换成是我,应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面对莉迪亚,也许比面对高利贷者更可怕。
“我给你写一张支票。”最后我说。
保罗可怜巴巴地对我千恩万谢,嘴里不停地说:“谢谢,谢谢你。”
我给他开了张两千英镑的支票,见票即付。我知道这不是他所希望的。但是这整件事都属于我不熟悉的领域。而且该不该相信他说的,我也没底。有些事听起来很玄乎。
“等我跟加布里耶尔商量之后,也许还可以再给你一些,”我说,“但是我们最好能想个其他办法来解决问题。你知道,加布里耶尔的哥哥是律师,也许他可以——”
保罗吓得一下跳起来,不住地摇头。
“不,”他说,“不行,不行,别告诉加布里耶尔。不要把他扯进来。我来想办法解决。我来想办法。”
“那莉迪亚呢?我觉得你应该——”
保罗拼命摇头,并接过那张支票。他看到这个数额有些失望,但什么也没说,很快就告辞了。
我觉得我让他失望了。我从小就有一种感觉,觉得我总是满足不了保罗的愿望——我总觉得应该多照顾他。他对我应当比较了解。可我不是那种会照顾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