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入走廊,接了那个电话。
“你好?”我说。
“西奥·费伯吗?”
“是我,你是谁?”
“我是马克斯·贝伦森,给你回电话。”
“哦,你好。谢谢你给我回电话。我们能不能谈谈艾丽西亚的事?”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是出什么事了吗?”
“不。我是说,不完全是——我正在给她进行治疗,我想问几个跟她有关的问题。看你什么时候方便。”
“我们不能在电话上谈吗?我很忙的。”
“如果有可能,我还是希望跟你当面谈。”
马克斯·贝伦森叹了口气,跟身边的某个人低声叽咕了几句,然后说:“明天晚上7点,在我办公室。”
我正要问他地址,他已经把电话挂了。
12
马克斯·贝伦森的接待员患了重感冒。她伸手去拿纸巾擤鼻涕,示意我稍等。
“他在打电话,马上就出来。”
我点点头,在等待区坐下来。这里有几张坐着不太舒服的高靠背椅,一张咖啡桌,上面摆着一堆过期杂志。我觉得所有的等待区域看上去都一样。我看医生的时候要等,作为律师去见葬礼承办人还是要等。
走廊对面的门打开了。马克斯·贝伦森露了个脸,招手让我过去,随即又进了办公室。我站起身,跟着他走了进去。
考虑到他在电话上的生硬态度,我以为会出现更糟糕的情况。但我没想到,他一开口就先道歉。
“你打电话的时候,如果我说话太冲了,我表示歉意,”他说,“这个星期太难熬了,我人有点不大舒服。请坐!”
我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谢谢,”我说,“谢谢你答应见我。”
“呃,开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见你。我以为你是个新闻记者,想让我谈有关艾丽西亚的事。后来我打电话给格罗夫诊疗所,证实了你在那里工作。”
“明白。这种事常有吗?我指的是记者。”
“近期没有,以前经常有。我学会了提高警惕——”
他刚要接着说,却突然打了个喷嚏。他伸手去拿纸巾:“对不起——我感冒了。”
他擤鼻涕的时候,我细致地看了他一眼。他相貌平平,长得不像他帅气的弟弟。他仪表堂堂,但有点谢顶,脸上有些痤疮形成的麻子。他身上有一股老式男用香水味,很像我父亲当年用的那种。他的办公室也是传统式的,散发出皮革、木制家具和书卷的气味。这里与加布里耶尔生活的世界有着天壤之别。加布里耶尔的世界充满着色彩与美,一切都是为美服务的。马克斯显然与他截然不同。
办公桌上有一个相框,里面是加布里耶尔的照片。这是一张抢拍的快照。也许就是马克斯拍的?照片里的加布里耶尔坐在乡村原野的栅栏上,头发在微风中飘起,脖子上挂着台照相机。他的样子不像摄影师,倒像演员,或者是扮演摄影师的演员。
马克斯见我在看那张照片,好像看透了我心思。他点点头说:“我弟弟的头发和相貌都比较好。我的脑子比较好。”他笑起来,“我在开玩笑。其实我是被收养的。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这我不知道。你们都是被收养的吗?”
“不,我是。我们父母当时以为他们不能生育了。可是收养我之后不久,他们就怀上了自己的孩子。显然这事儿还挺普遍的。和减轻压力有关。”
“你和加布里耶尔的关系好吗?”
“比大多数人关系好。当然,他总是在舞台的中央,我跟他相比就没那么光鲜了。”
“为什么?”
“呃,不这样也很难。加布里耶尔与众不同,小时候就这样。”
马克斯有个习惯,喜欢摆弄他的结婚戒指,说话时不断将它套在手指上转动。“加布里耶尔经常带着照相机。你知道,走到哪里都拍照。我父亲认为他这是发疯。事实证明,我这个弟弟有几分才气。你了解他的作品吗?”
我得体地微微一笑。我不想去探讨加布里耶尔作为摄影师的优点,于是把话锋转向艾丽西亚。
“你肯定很了解她吧?”
“艾丽西亚?肯定?”
提到艾丽西亚的名字,马克斯身上有什么东西突然变了。他的热情突然消失,语气变得非常冷淡。
“我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了你,”他继续说,“在法庭上,我不是艾丽西亚的律师。如果你想了解案件审理的详细情况,我可以帮你联系我的同事帕特里克·多尔蒂。”
“我要的不是这方面的信息。”
“不是?”他好奇地看着我,“一个心理治疗师通常不会见病人的律师吧?”
“如果我的病人不能为自己说话,情况就不同了。”
马克斯似乎在认真思考:“我明白了。呃,我说了,不知能不能帮得了你,所以……”
“我只想问一两个问题。”
“那好。问吧。”
“我记得曾在报纸上看到,谋杀案发生的前一天晚上,你见过加布里耶尔和艾丽西亚?”
“是的,我们在一起吃饭。”
“他们看起来怎么样?”
马克斯的目光有些呆滞。显然这个问题他已经被问过无数次了,他的回答是机械的,无须思索的。
“正常,完全正常。”
“艾丽西亚呢?”
“正常。”他耸耸肩,“与平时相比,也许有点神经质,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
我觉得他还有话,于是就等着。不久他接着说:“我不知道你对他俩的关系了解多少。”
“只是从报纸上看到一些。”
“你看到哪些?”
“说他们很幸福。”
“幸福?”马克斯一声冷笑,“哦,他们是幸福。为了让她幸福,加布里耶尔什么都肯干。”
“我明白了。”
其实我并不明白。我不知道接下来他还会说些什么。他一看就知道我肯定不明白。他耸耸肩继续说:“我不准备解释。如果你想打听小道消息,那就去找让-费利克斯,不要来找我。”
“让-费利克斯?”
“让-费利克斯·马丁,艾丽西亚画廊的经营者。他们是多年的朋友,两人亲密无间。说实在话,我从来就不喜欢他。”
“我对小道消息不感兴趣,”我说,同时在心里提醒自己要尽快找让-费利克斯谈谈,“我对你的见解更感兴趣。我可不可以直截了当地问一个问题?”
“我以为你刚才已经问过了。”
“你喜欢艾丽西亚吗?”
马克斯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说:“当然喜欢。”
我不相信他说的。
“我觉得你有双重身份。一个身份是律师,需要小心谨慎,这我能理解;另一个身份是兄长。我来见的是他的兄长。”
一阵沉默。我怀疑马克斯会对我下逐客令。他刚想说点什么,可是改变了主意。他突然离开办公桌,走到窗口把窗户打开。冷空气一涌而入。马克斯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待在屋子里快把他憋死了。终于,他低声说:“其实……我恨她……我很讨厌她。”
我没有说话。我想让他继续说下去。他一直凝望着窗外,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加布里耶尔不仅是我弟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你能遇到的最善良的人。太过善良了。都是因为那个贱女人,他的全部才华,他的善良,他对生活的热情,都被扑灭了。她不但摧毁了他的生活——还有我的。谢天谢地,幸亏我父母没有活着看到这一天……”他有些哽咽,突然激动起来。
对于马克斯的痛苦,我感同身受,我为他感到难过。“由你来组织艾丽西亚的辩护肯定非常非常困难。”我说。
马克斯关上窗户,回到办公桌前。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再次回到律师的角色。公正、公平,不带任何个人情感。他耸了耸肩膀。
“加布里耶尔肯定求之不得,他总是希望艾丽西亚得到最好的。他为她如痴如狂,而她身上只有疯狂。”
“你认为她精神失常?”
“你说呢?你是她的心理医生。”
“你有什么看法?”
“我只知道我所观察到的。”
“是什么?”
“情绪的波动。动辄生气,时而暴力发作。她会摔东西,砸东西。加布里耶尔告诉我,她多次威胁要杀了他。我就该相信他所说的,然后做点什么——她自杀未遂后,我就该进行干预——该坚持要她去寻求心理帮助。可是我没有。加布里耶尔则决心保护她,而我就像个白痴,听之任之了。”
马克斯叹了口气,然后看了看手表,暗示我谈话该结束了。我只是毫无表情地看着他。
“艾丽西亚自杀未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你是说在谋杀发生之后?”
马克斯摇摇头:“不,是在那之前好几年,你还不知道?我以为你知道呢。”
“什么时候的事?”
“是在她父亲死后。她曾服用了过量的……药片之类的东西,确切的我记不清了。她崩溃了。”
我正准备追问,这时候门打开了。接待员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亲爱的,我们该走了。不然就要迟到了。”
“好的,”马克斯说,“马上就来,亲爱的。”
门关上了。马克斯站起身,用充满歉意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我们买了两张戏票。”我一定是露出了很惊讶的样子,因为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们俩——塔尼娅和我——去年结的婚。”
“哦,我明白了。”
“加布里耶尔的死使我们走到了一起。没有塔尼娅,我不可能渡过这一关。”
马克斯的电话响起,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我冲他点点头,示意他接电话。
“谢谢你,你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说。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办公室。经过接待处的时候,我仔细看了塔尼娅一眼——她是个金发女人,俊俏的面庞,娇小玲珑的身材。她擤鼻子时,我注意到她无名指上那枚硕大的钻石戒指。
我感到惊讶的是,她居然站起身朝我走来,还皱着眉头。她压低嗓门急切地对我说:“如果你想了解艾丽西亚,就去找她的表弟保罗——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我给她姑妈莉迪亚·罗斯打过电话,”我说,“她就不那么直率。”
“别提那个莉迪亚了。到剑桥去找保罗,跟他谈谈,打听一下艾丽西亚的事,还有事件发生后第二天晚上的情况,还有——”
办公室的门打开后,塔尼娅立刻打住。马克斯从里面走出来,她立即笑容满面地迎上去。
“准备好啦,亲爱的?”她说。
塔尼娅满脸微笑,但说话的语气显得很紧张。我觉得她很害怕马克斯。不知为什么。
13艾丽西亚·贝伦森的日记
7月22日
家里有一把枪,我感到很讨厌。
昨晚我们又为此发生了争执。至少我当时认为这是我们发生争执的原因——现在我不那么肯定了。
加布里耶尔说发生争执怪我。我觉得也是。我不喜欢看到他那么垂头丧气的样子,像受了委屈似的看着我。我不想给他带来伤害——可有时候我又特别想伤他的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说我回家后的情绪很糟糕,说我像示威似的走到楼上就冲他大喊大叫。也许我当时真这么做了,我想是因为郁闷。我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刚从公园那边回来。我记不清到过什么地方了——我像是在做白日梦,在考虑工作,考虑那张耶稣画像。我记得回来时路过一幢房子。有两个小男孩在玩橡胶水管。他们最多也就七八岁。那个大一点的用水喷射那个小一点的——水雾中出现一道彩虹,一道亮丽的彩虹。那个小的伸出双手,哈哈大笑。我从旁边走过,意识到我的面颊上挂着泪珠。
我当时没有细想,现在回想起来,事情还是很明显的。我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实:我的生活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缺失的;我否认自己想要孩子,假装对孩子不感兴趣,假装只关心自己的艺术。这是自欺欺人,只是一个借口,事实上,我是怕有孩子。我不值得被孩子们信任。
因为我的血脉中流淌着我母亲的血。
这是我到家时脑子里的想法,可能是有意识的,抑或是无意识的。加布里耶尔说得没错,我的精神状态不好。
但要不是发现他在擦枪,我根本不会发那么大脾气。他有一把枪,这使我感到心烦意乱。我三番五次恳求他把枪处理掉,他就是不肯,我感到很受伤。他每次都说一样的话,那是他父亲农场里的老步枪,是他十六岁那年父亲给他的,说他对它有感情,如此等等。我不相信。我觉得他留着这把枪还有另外一个理由。我也这么说了。可是他说从安全的角度出发,这也无可厚非——他想用它来保护他的房子和妻子。万一有人破门而入呢?
“那我们可以报警嘛,”我说,“我们别他妈的开枪啊!”
我提高了嗓门,可是他的嗓门提得比我更高。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都在冲着对方大喊大叫。也许我的情绪有点失控,但我只是以牙还牙——加布里耶尔当时盛气凌人。我很少见到这样子的他,但每次见到,我都会吓得心惊肉跳。这种时候虽然时间很短,我却觉得自己是与一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这太可怕了。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说话,各自闷声不响地上了床。
今天早晨一阵缠绵后,我们就和解了。我们的问题似乎都能在床上解决。不管怎么说,这样解决问题比较简单——当你一丝不挂,在被子里睡眼惺忪的时候,在耳边悄悄说声“对不起”,而且是真心实意的。所有强词夺理和胡搅蛮缠都被抛到地板上,和我们扔在那里的衣服躺在一起。
“也许我们该立个规矩,把争论拿到床上来解决。”他亲吻了我,“我爱你。我会把枪处理掉的。我答应你。”
“不用了,”我说,“算了吧,没关系的。没事儿。真的。”
加布里耶尔再次亲吻了我,把我揽入他的怀抱。我紧紧地搂着他,赤裸的身体压在他身上。我闭上眼睛,像躺在一块舒适的岩石上,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他好像完全是为我量身打造的。我终于感到自己恢复了平静。
7月23日
我正在艺术家咖啡馆写这个。现在我几乎每天都到这里来。我越来越觉得有必要离开那幢房子。只要我和其他人在一起,哪怕是那个感到无聊的女招待,我也觉得自己像个人,与外部世界连接了起来。不然的话,我真有不复存在的危险。我可能会消失。
有时候我倒真的希望自己能消失——比如说今天晚上。加布里耶尔要请他哥哥过来吃饭。今天早上他才突然跟我说。
“我们很久没见马克斯了,”他说,“上次还是在乔尔的乔迁聚会上。我来搞一次烧烤。”加布里耶尔有些奇怪地看着我,“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我为什么会介意?”
加布里耶尔笑起来:“你连谎都不会说,你知道吗?你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明明白白。”
“你看出什么来了?”
“看出你不喜欢马克斯。从来就没喜欢过。”
“没那回事。”我感到脸有点发烧,耸了耸肩,把眼睛转向别处。“我怎么会不喜欢马克斯?”我说,“能见到他很好啊……你什么时候再给我当一次模特?我要把那幅画画完。”
加布里耶尔笑了笑:“周末怎么样?那幅画嘛——我求你一件事。不要让马克斯看见,好不好?我不想让他看出我就是画上的基督——如果他看见了,我心里会一辈子都迈不过去。”
“马克斯不会看见的,”我说,“还没画好呢。”
即使画好了,我也不会让马克斯进我的画室。我心里这样想,但嘴上没说。
我真怕现在就回家。我想在这个有空调的小咖啡馆里待着,待到马克斯离开。不过那个女招待已经开始发出一些很不耐烦的声音,而且一个劲儿看表。很快她就要撵我走了。这就意味着我整个晚上都要像个精神病患者,在街上胡乱转悠了。我别无选择,只有回家,直面回家的后果,也直面马克斯。
7月24日
我回到小咖啡馆,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坐在我那张桌子边了。女招待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至少我觉得那是她想表达的意思,表示她站在我这一边,不过我也可能想错了。我坐到另一张桌子边,脸不是朝外,而是朝里,对着空调。那里光线暗淡——又冷又暗——倒也与我的情绪合拍。
昨天晚上的事很糟糕,比我想象的糟糕。马克斯到的时候,我竟然没认出他来——我想我从来没见过不穿西装的他。他穿短裤显得傻里傻气。他从车站一路走过来,身上出了很多汗——他谢顶的头上又红又亮,腋窝下露出一片黑色汗迹。起初他也不正眼看我,抑或是我没有正眼看他。
他把房子大大夸赞了一番,说它跟以前大不相同,还说自上次请他来了后,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他以为我们不会再请他了。加布里耶尔不住地表示歉意,说我们一直都很忙,我要准备参加即将开幕的画展,他一直在忙他自己的工作,我们什么人都没请过。加布里耶尔赔着笑脸,但我知道他对马克斯专门提起这件事很反感。
起初,我很注重自己的仪态。我在等待适当的时机。接着时机就来了。马克斯和加布里耶尔走进花园,去为烧烤做些准备工作。我借口要做色拉就留在了厨房。我知道马克斯会找个借口回来找我。我没猜错。过了大约五分钟,我就听见他那咯噔咯噔的沉重脚步声。他走起路来根本不像加布里耶尔——加布里耶尔很文静,走路轻巧得像只猫,我从未听见他在家里这样走路。
“艾丽西亚。”马克斯说。
我意识到我切西红柿的手在颤抖,于是把刀放下,转身对着他。
马克斯举起手中的空啤酒瓶笑了笑,但是依然没有看着我。“我来再拿一瓶。”他说。
我只是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啤酒,然后到处找开瓶器。我指了指柜台上的开瓶器。
他打开瓶子之后冲我怪笑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不过我先开了口。“我会把那件事情告诉加布里耶尔的,”我说,“我想你应该知道。”
马克斯收起笑容。他第一次用不怀好意的眼睛看着我:“什么?”
“我会告诉加布里耶尔在乔尔家发生的那件事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
“我不记得了。恐怕我当时是喝醉了。”
“扯淡。”
“是真的。”
“你不记得亲吻过我吗?你不记得占过我的便宜吗?”
“艾丽西亚,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小题大做?是你对我动手动脚。”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怒气往上涌,好不容易才控制着没有喊出来。我朝窗外看了看,看见加布里耶尔在花园的那一头,正在弯腰做烧烤。由于烟气和热气,他在我眼里已经走了样,腰弯得没了人形。
“他很尊敬你,”我说,“你是他的大哥。我要是告诉他,他会很伤心的。”
“那就别告诉他。没什么可告诉的嘛。”
“他有必要了解事实真相。他有必要知道他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
我的话还没说完,马克斯就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拽到他身边。我当即失去平衡,撞在他身上。他举起拳头,我以为他要打我。“我爱你,”他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
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他就开始吻我。我想挣脱,但是他抱着我不放。我感觉到他粗糙的嘴唇罩在我嘴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本能控制了他。
我拼命在他舌头上咬了一下。
马克斯喊了一声,随即把我推开。他抬起头来,满嘴是血。
“臭婊子!”他的声音含糊不清。他的牙齿被血染红。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死死地盯着我。
我简直不敢相信马克斯是加布里耶尔的哥哥。他丝毫没有加布里耶尔的优秀气质,没有他那么正派,也没有他那么善良。他让我感到恶心——我没有半句假话。
“艾丽西亚,对加布里耶尔,什么都别说,”他说,“我不是吓唬你。我是在警告你。”
我没再吭气。我觉得舌头上有股血腥味儿,于是打开水龙头,不断地放水漱口,直到异味彻底消失。接着,我走进花园。
晚饭时,我偶尔觉得马克斯在看我。我抬起头,直接看着他的眼睛,他立即避开我的目光。我什么也没吃。一想到吃我就感到恶心。我觉得嘴里不断出现血腥味儿。
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想对加布里耶尔撒谎。我也不想把这件事埋在心里,可是一旦告诉了加布里耶尔,他就会和马克斯一刀两断。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哥哥辜负了他的信任,会陷入极度的悲痛。他真的信任马克斯,把他奉若神明。当然,他不应该这样。
我认为马克斯并不是爱我。我认为他是恨加布里耶尔,如此而已。我认为他对加布里耶尔嫉妒不已——他想占有加布里耶尔的一切,其中也包括我。可是现在,我奋起反抗了,我想他不会再来骚扰我——至少我希望如此。反正至少会消停一阵子。
所以,我决定暂时保持沉默。
当然,加布里耶尔能看透我的心思。也许我不是一个好演员。昨天晚上,我们准备睡觉的时候,他说马克斯在的时候,我一直显得心神不宁。
“我只是累了。”
“不,不止是这样。你整个就是心不在焉。你肯定很努力地在克制。我们难得和他见个面。我不知道你怎么对他有这么大的成见。”
“我没有。这和马克斯没有丝毫的关系。我是有点心不在焉,可我是在考虑我的工作。我赶不上画展的时间了——我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件事。”我尽量让自己的话说得更有说服力。
加布里耶尔满腹狐疑地看了看我,不过一时也没有深究。下次我们再见到马克斯的时候,我还必须面临这个问题——不过我知道短期之内不会了。
把这件事写下来之后,我心里感觉好多了。把它落实在纸上之后,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安全多了。这意味着我有了证明——某些切实的证据。
有朝一日是用得着的。
7月26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三十三岁了。
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想到自己已经这么大岁数了;我的想象力也就这种水平了吧。现在我的年龄已超过我死去的母亲——这是一种很难捉摸的情感;我居然比她在世的年纪还大。她的生命戛然停止在三十二岁。我现在活得比她长,而且不会戛然停止。我会活得长一些,更长一些——可是她不会了。
今天早晨,加布里耶尔特别可爱——他用吻唤醒了我,给我献上三十三朵鲜红的玫瑰。漂亮极了。他的手指被玫瑰刺扎了一下,冒出一滴殷红的血。太完美了。
接着他带我到郊野公园去吃早餐。太阳还没有出来,所以还没到热得难受的时候。一阵微微的凉风从水面上吹来,空气中弥漫着被割下的青草的气味。我们把从墨西哥买的一条蓝色毯子铺在池塘边的柳树下,然后躺在上面。柳树枝干在我们的上方形成一个绿色顶棚,热辣辣的阳光透过柳叶照射下来。我们边喝香槟,边吃甜甜的小西红柿、熏鲑鱼和面包片。在大脑深处,我隐约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很难为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准确定位。也许这仅仅是儿时的记忆,是对那些故事、童话、进入另一世界大门前的魔法树的记忆。也许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接着这个记忆回到我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