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多不了解她啊。那些电子邮件表明,与我一起生活的她有多陌生。现在我看清了真相,凯西并没有救我,也救不了任何人。她不是个值得钦佩的英雄,不过是一个受到惊吓、生活混乱的女人,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那些我心目中关于我们的神话,包括我们的希望与梦想、喜好与厌恶,我们对未来的计划——那看似非常安定、稳固的生活,在几秒钟之内轰然倒塌,就像一阵大风吹来时的纸牌屋。
我想到了多年前大学时期那个冰冷的房间,想到我用麻木、笨拙的手撕开扑热息痛包装盒的情景。现在我产生了同样的麻木感,同样想蜷缩起来乃至一死了之的想法。我想到自己的母亲。我能给她打电话吗?我在处于绝望中,有求于她的时候,才转头去找她?我想象她接听了我的电话,她的声音在颤抖,颤抖的程度则取决于我父亲当时的心情,以及她是否喝了酒。她也许会充满同情地听我诉说,但是她的思想却在走神,因为她还要瞄着我父亲,注意他的情绪变化。她怎么可能帮助我?一只快要淹死的老鼠怎么可能去救另一只老鼠?
我必须到外面去。在这栋公寓里,充满了百合花刺鼻的气味,我需要新鲜空气。我需要呼吸。
我离开公寓,把手抄在口袋里,低着脑袋,步履沉重地走在大街上,走得很快,却漫无目的。我一幕幕地回忆我们之间的关系,每个场景都历历在目。我仔细品评,认真审视,反复回味,寻找线索。我想起一些毫无结果的斗嘴,一些没有理由的缺席和频繁的迟到。不过我也记得一些小小的善意与举动——她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给我留下的热情奔放的字条,一些真正甜美的时刻以及似乎真诚的爱。这怎么可能呢?难道她一直在逢场作戏?她真的爱过我吗?
我想起与她朋友相遇时,我头脑中曾经闪现的疑虑。他们都是一些演员。好自我表现,自我陶醉,自我吹嘘,谈的都是他们自己和一些我不认识的人——突然,我的思绪又回到学生时代:我在运动场边缘徘徊,看着其他孩子在玩。我想让自己相信,凯西与她那些朋友不同——但显然,她与他们是一路货色。那天晚上,在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家酒吧里,如果我遇上了他们,会不会被他们从她身边赶走呢?我有些怀疑。任何力量都不可能把我们分开——自从我第一眼看见凯西,我的命运就确定下来了。
我该怎么办?
当然,应该直面她。把我看到的和盘托出。开始她会矢口否认,然后发现无法抵赖,就会承认真相,表示服软,表示悔恨。她会恳求我宽恕,是吧?
如果她不呢?如果她反唇相讥呢?如果她哈哈大笑,扭头就走呢?那怎么办?
显而易见,我们两个人当中,我失去的比较多。凯西会挺过来的。她总爱说自己像钉子一样坚硬。她会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然后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对她却难以忘怀。我怎么可能忘记她呢?如果没有凯西,我将回到我以前那种空虚、孤独的生活中去。我永远不会再遇见像她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再建立起这样的关系,再也体验不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那么深厚的情感。她是我生活中的爱——她是我的生命——我不准备放弃她。还不到时候。虽然她对我不忠,我依然爱着她。
也许我终于疯了。
在我头顶上方,一只孤独的小鸟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把我吓了一跳。我收住脚步,四下看了看。没想到我竟然走了这么远。我发现自己到了离鲁思的家只有一两条街的地方,不禁有些惊讶。
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我并非刻意地,而是下意识地来到了我以前的心理治疗师家。这里我曾来过多次。这正说明我现在是心烦意乱,所以想到她家去,按下门铃,寻求她的帮助。
我突然心想,这也挺好的。是的,这么做很不专业,也很不合适,可是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需要帮助。我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鲁思家的绿色大门口,手不由自主地伸向门铃按钮,按了下去。
不久,她走过来开门。过道里的灯亮起,她把门打开,但没有取下防盗链。
鲁思从门缝里往外看。她显得有些老态龙钟,肯定有八十多岁了,比我印象中还要瘦小、虚弱,腰也有些弯了。她在浅粉色的睡衣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羊毛衫。
“你好,”她紧张地说,“你是谁呀?”
“你好,鲁思。”我说着走到亮处。她认出了我,露出惊讶的表情。
“西奥?你怎么……”
她看着我的脸,接着看见了我临时凑合包扎起来的手指,看见里面渗出的血。
“你没事吧?”
“不太好。能让我进去吗?我——我想跟你谈谈。”
鲁思露出关切的神情,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进来吧。”她取下门上的链子,把门打开。
我走了进去。
9
“喝杯茶吧?”鲁思把我领进起居室时说。
房子里的陈设依然如故,与我记忆中的一样——一块小地毯、厚重的窗帘、扶手椅、褪色的蓝色长沙发、壁炉上那只嘀嗒作响的银色座钟。我顿时觉得心里得到了安慰。
“说实在的,”我说,“我想喝点更来劲的。”
鲁思瞟了我一眼,但没说话。不过她也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拒绝我。
她倒了杯雪利酒递给我。我在长沙发上坐下。这也是习惯使然,因为我在接受心理治疗时就坐在左边这个位置,把手臂放在扶手上。我手指下方的沙发表面,已经被许多焦虑的病人磨薄了,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我喝了一小口雪利酒,慢慢把它咽下去,只觉得它暖暖的、甜甜的,有点黏稠。我发现鲁思一直在观察我。她光明正大地看着我,目光并不阴沉,也没有使我感到不安。二十年来,鲁思从来都没有使我感到难堪。我闷声不响地坐着,先把雪利酒喝完。
“端着杯子坐在这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我知道你通常不给病人倒酒喝的。”
“你早就不是我的病人啦。你是朋友嘛。看你的样子,”她语气温和地说,“你现在需要一个朋友。”
“我的样子有那么糟糕吗?”
“恐怕是的。而且事情肯定很严重,否则你不会不请自来,更不会在晚上10点钟的时候来。”
“你说得对。我觉得——我觉得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怎么啦,西奥?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也不知道从哪儿开始。”
“那就从头开始吧?”
我点点头,吸了口气,然后开始。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我告诉她说,我又开始抽大麻了,也说了我怎么偷偷地抽——还说了我怎么看到凯西的电子邮件,怎么发现她的婚外情。我把所有的事都痛痛快快地说了,说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想把胸口的苦闷一股脑儿都倒出来。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忏悔。
鲁思没有打断我,静静地听我把话说完,而且不露声色。最后她说:“发生这样的事我很难过,西奥。我知道凯西对你意味着什么。我知道你有多么爱她。”
“是的。我爱——”我顿住了,无法说出她的名字。我的声音在打战。鲁思注意到了,将一包纸巾推到我的面前。当年在给我治疗的时候,如果她这么做,我会很不高兴,我指责说她想让我哭。一般情况下,她的做法都很奏效。可是今天晚上不灵了。我的泪水已经冻住,形成了凝固的冰。
在遇到凯西之前,我就找鲁思看病了,前前后后长达三年时间。我记得我刚和凯西在一起的时候,鲁思曾告诫我的。“选择自己所爱的人就像选择心理治疗师,”鲁思说,“我们有必要问自己,这个人会不会对我忠诚,能不能听得进批评,承认所犯的错误,而且做不到的事情决不承诺?”
当时我就把这些话全都告诉了凯西。凯西提出我们立一个协定,发誓相互间永不说谎,永不作假,永远忠诚。
“出了什么问题?”我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鲁思一阵犹豫之后,说了一句让我很吃惊的话:“我怀疑你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看你愿不愿意承认。”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说,“我真的不知道。”
我气愤得哑然失语——我的眼前出现了凯西写电子邮件的情景。她是那样热烈奔放,情真意切。好像把它们写出来,把她跟这个男人关系中表现的隐秘天性写出来,她就能得到满足。她喜欢说谎,喜欢偷偷摸摸的,就像在演戏,不过不在舞台上罢了。
“我认为她是厌倦了。”我终于说了出来。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她需要刺激,像戏剧那样。她一直这样。她总在抱怨——我想,有一段时间了,我们的生活没有情趣——说我只知道拼命工作,把弦绷得太紧。最近我们为此还吵过。她一直在使用‘火花’这个词。”
“火花?”
“说我们之间擦不出火花了。”
“啊,我明白了,”鲁思点点头说,“这个我们以前谈到过,对吧?”
“谈到过火花?”
“谈到过爱情。谈到过我们经常错误地认为爱情是火花——认为它是一场戏剧,认为它是功能紊乱。但真正的爱情是非常平静的,没那么轰轰烈烈。从戏剧的角度来看,爱是枯燥无味的。爱是深层的、平静的,也是细水长流的。我认为你确实对凯西倾注了自己的爱——名副其实的爱。她是否能用爱来回报你,则另当别论。”
我看着放在我面前桌子上的纸巾。我不喜欢鲁思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想让她不要这么做。
“我们双方都有错,”我说,“我也没有对她说实话。在大麻问题上。”
鲁思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持续地与另一个人一起,在性和情感上背叛伴侣,与时不时飘飘欲仙一下,是否可以等量齐观。我认为前者是和后者完全不同的个体——他们不但谎话连篇,而且还能自圆其说,他们出了轨,但却毫无悔意——”
“你什么都不懂,”我十分伤感地说,“也许她也觉得很难受。”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完全不相信。鲁思也不相信。
“我不这么认为,”她说,“我觉得她的表现说明,她受到了很深的伤害——缺乏同情与诚实,甚至缺乏起码的善意——而你拥有所有这些特点。”
我摇摇头:“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西奥,”她有些迟疑地说,“你不觉得你以前碰到过这样的问题?”
“和凯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和你父母。在你年轻时。你可能正在重现童年的动态作用。”
“没有。”我突然有点气急败坏,“我跟凯西之间的事情与我的童年根本不搭界。”
“哦,真的吗?”鲁思怀疑地反问,“想讨好一个令人难以琢磨的人,想讨好一个从情感上得不到、不体贴、没有善心的人——想让他高兴,想得到他的爱——这故事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西奥?似曾相识,对吧?”
我捏紧拳头,没有吱声。鲁思有些犹豫地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多难过。可是你想想看,你遇见凯西之前,可能就有过这种心情。多年来这种悲伤情绪一直伴随着你。你知道吧,西奥,有一种情况是我们最不愿意承认的,那就是在我们最需要爱的时候,却得不到它。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觉,得不到爱的痛苦。”
当然,她说得对。我一直在搜肠刮肚,想找一个恰当的词汇来表达遭到背叛后这种不明不白的感觉,表达这种令人痛苦的空落落的感觉;我听到鲁思把它说出来了——“得不到爱的痛苦”——我看到它如何渗透到我的整个意识,把我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事情整合起来了。它不仅涉及凯西,还涉及我父亲,涉及我小时候被抛弃的感觉;涉及每次我想得到但没能如愿以偿时的悲痛情绪,时至今日,我的内心深处依然觉得我不会得到那些东西。鲁思的意思是,这就是我追求凯西的原因。我在追求一个永远都不会爱我的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例子,可以证明我父亲说得对呢——他说我是个窝囊废,不配得到爱。
我用双手捂住脸:“所以,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你是这么说的——这是我自找的?就他妈的毫无希望了吗?”
“不是没有希望。你现在已经不是听凭你父亲随便发落的小孩子了。你现在是个成年男人。你现在有了一个选择。是再次用它来证明你是个窝囊废,还是与过去一刀两断,把自己从无休止的重复中解脱出来。”
“那我该怎么办?你觉得我应该离开她?”
“我认为你现在处在两难的境地。”
“但是你认为我应当离开,是吧?”
“你已经走得太远,做得太过尽力,已经无法回到那种欺骗、背弃、玩弄情感的生活中去了。你应当找一个不但对你好,而且要好很多的人——”
“直说吧,鲁思,直说。你认为我应当选择离开。”
鲁思的目光咄咄逼人,直接看着我的眼睛。
“我认为你必须离开,”她说,“我不是作为你曾经的心理治疗师,而是以你老朋友的身份说这句话的。我认为,即使你想回到过去,也回不去了。也许你们还可以持续一段时间,可是再过几个月还是会出事,你还会回到这张长沙发上来。在凯西的问题上,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还是坦诚地面对自己吧,西奥。建立在谎言与虚假基础上的东西,最终都会离你而去。记住,不忠诚的爱情,不配称之为爱情。”
我一声长叹,瘫坐在沙发上,十分沮丧,心烦意乱。
“谢谢你,鲁思。感谢你对我赤诚相见。它对我太重要了。”
我出门的时候,鲁思给了我一个拥抱。这是她从来不曾有过的举动。她的手臂是那样柔弱,她的骨头也非常脆弱。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以及那件羊毛衫上的羊毛气息,我又一次想哭。可是我没有,或者说我哭不出来。
我径直向前走去,没再回头看。
我搭上一辆回家的公共汽车。我靠车窗坐下,凝望着窗外,心里想着凯西。我想到她白皙的皮肤和那双美丽的绿眼睛。我的内心充满渴望——渴望她双唇的甜美滋味和她柔软的身体。可是鲁思说得对,不忠诚的爱情,不配称之为爱情。
我必须回家直面凯西。
我必须离开她。
10
我回到家,发现凯西正坐在长沙发上发手机短信。
“你去哪儿啦?”她头都没抬就问。
“随便走走。排练得怎么样了?”
“还好。有点累。”
我看她在发短消息,心想不知她又在给谁发。我知道到我该说话的时候了。我知道你和别人有染——我想离婚。我正待开口,却发现自己张口结舌说不出来。我还没找回自己的声音,凯西已经快了我一步。她把手机放下,停止了信息的发送。
“西奥,我们有必要谈谈。”
“谈什么?”
“你难道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她的语气有点严厉。我避开她的目光,以防她看出我的心思。我感到羞愧,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好像我成了偷鸡摸狗的人。
从她的角度来看,我的确是这样。凯西把手伸到沙发后面,拿出一样东西。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她拿的是我那只藏大麻的小罐子。我手指划破后,忘记把这只罐子放回空房间了。
“这是什么?”她举起罐子问。
“是大麻叶。”
“这我知道。放在这里干什么?”
“我买的。我是突发奇想。”
“想什么?想嗨一把?你是——是认真的吗?”
我像个淘气的孩子,耸了耸肩,避开她的目光。
“真他妈的!我是说,见鬼——”凯西摇摇头,气不打一处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你。”
我真想揍她。我真想扑上去,报以一顿老拳。我真想把房间砸烂,把靠墙的家具砸烂。我想大哭,想怒号,然后扑进她的怀里。
我没有这样。
“我们睡觉吧。”我说着向外走去。
我们没再说什么就上了床。黑暗中,我躺在她旁边,躺了几个小时都睡不着。我看着熟睡中的她,感觉到她身上发出的热量。
我想对她说,你当时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来和我谈谈?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只要你开一下口,我们就可以把问题解决。你为什么不来和我谈谈?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呀。
我真想伸出手臂把她搂过来。我很想抱抱她。可是我不能。凯西——那个我所钟情的人——已经走了,一去不复返了,留下了这个陌生的躯壳取代了她的地位。
我的喉咙开始哽咽,泪水夺眶而出,顺着面颊往下流。
黑暗中,我悄悄地哭了。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们像往常一样,她去洗澡,我煮咖啡。她走进厨房后,我给她递了一杯咖啡。
“昨天夜里你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她说,“你在说梦话。”
“我说什么了?”
“我不知道。没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也许是因为你抽大麻了。”她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看了看手表,“我得走了。要迟到了。”
凯西喝完咖啡,把杯子放进水槽。她在我的面颊上轻快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碰到我的时候,我真想往后缩。
她走之后我冲了个澡。我把水温调到几乎烫人的地步,任由热水冲刷着我的脸,冲刷我流出的泪——我哭了,哭得像撒娇的孩子。我在擦干身子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镜子里倒映的我。我惊呆了——面无血色,身上干瘪,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三十岁。我老了,筋疲力尽了,青春荡然无存了。
我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
离开凯西会像肢解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打算像这样戕害自己。不管鲁思是怎么说的,她也会有失误的时候。凯西毕竟不是我父亲,我不会毫无指望地重复过去的错误。我可以改变未来。凯西和我曾经拥有幸福的过去,我们还可以再次幸福。总有一天她会向我坦白这一切,我会原谅她。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
我不会放凯西走。我什么也不会说。我会假装从未看过那些邮件。我会用尽手段把它们忘记。我会埋葬这个秘密的。我别无选择,只有继续下去。我不愿就此放弃,我不想让这个关系破裂,不想让它毁于一旦。
毕竟我不仅要对自己负责。我的病人怎么办?他们有些人是离不开我的。
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11
“我要找伊丽芙,”我说,“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吗?”
尤里大惑不解地看着我问:“你居然会找她有事?”
“只是想跟她打个招呼。我想跟所有病人见个面——让她们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在这里工作。”
尤里显得有些疑虑:“好吧。不过,如果她对你不太尊重,你也别往心里去。”他看了看墙上的钟。
“过了30分了,她的艺术治疗就要结束了。你最好去娱乐室。”
“多谢了。”
娱乐区是间很大的圆形房间,里面配备了一些破旧的长沙发,两张桌子和一个书架。书架上摆满了破破烂烂的图书,不过谁也不想去看。房间里弥漫着陈茶和陈烟的气味,连家具也沾上了这些味儿。有两个病人在角落里下双陆棋。伊丽芙独自一人在台球桌边上。我微笑着走上前去。
“你好,伊丽芙。”
她抬起头,眼睛里流露出恐惧与不信任:“干吗?”
“别担心,没什么事。我只想跟你简单地聊两句。”
“你又不是我的医生。我早已经有一个了。”
“我不是医生。我是心理治疗师。”
伊丽芙露出不屑的神情:“那我也有一个。”
我报以微笑,暗自庆幸她是英迪拉的病人,不是我的。接近她更让我胆战心惊。因为她不但块头很大,而且面带凶相——一双虎视眈眈、怒气冲冲的黑眼睛,明显是精神紊乱的眼神。她身上除了汗味还有一股烟味。她一直在抽自己手卷的烟,不仅指尖被熏黄了,牙齿也变得又黄又黑。
“如果你不介意,我就问你一两个问题,”我说,“是关于艾丽西亚的。”
伊丽芙怒目圆睁,把球杆重重地摔在球桌上。她原来准备把球放好后重开一局的,现在停下来,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心烦意乱的样子。
“伊丽芙?”
她没有回应。看她的表情,我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听见我说话了吗,伊丽芙?”
一个怀疑的眼神,接着是一个耸肩。
“他们说什么啦?”我问道。
“你很危险。让我小心点儿。”
“我明白。有道理。你不认识我——所以不信任我是明智的。还不到时候。也许,我们接触一段时间后,这种情况会改变。”
伊丽芙看着我,从眼神看,她还在怀疑。
我把头朝台球桌一歪:“来一局?”
“不。”
“为什么不呢?”
她耸耸肩说:“还有根杆子是断的。他们还没来换。”
“我可以用你的,对不对?”
那根球杆就在球桌上。我走过去想把它拿起来——她用力把它推到我够不着的地方:“这他妈是我的!去拿你自己的!”
我后退了一步,但没被她那恶狠狠的样子所吓倒。她用力打出一个球。我看着她打了一会儿。接着我想再试试。
“我想,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艾丽西亚刚来格罗夫诊疗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还记得吗?”
伊丽芙摇摇头。我继续说:“我从她的档案中发现,你们在食堂发生过一次冲突。你是那次冲突的受害者?”
“哦,是的,是的,她想杀我,是吧?想他妈割我的脖子。”
“我从上交的记录上看到,有一名护士看见你小声对艾丽西亚说了句什么,接着她就攻击你了。我想知道你跟她说了什么。”
“没。”她拼命摇头,“我什么也没说。”
“我不是说你惹了她。我只是感到好奇。究竟是什么事?”
“我问她一些事,这他妈怎么了?”
“你问了什么?”
“我问他是不是自作自受。”
“谁呀?”
“他。她那个死鬼?”伊丽芙笑了笑。其实那不是个微笑,而是个难看的鬼脸。
“你是说——她丈夫?”我有些拿捏不住,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确。
“你是问艾丽西亚,她的丈夫是不是该杀?”
伊丽芙点点头,然后打出了一球。“我问他的样子。她对他开枪,打烂他的脑壳,脑浆溅了一地时他的样子。”她哈哈大笑。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我想伊丽芙在挑衅时,艾丽西亚产生的反应跟我现在差不多。伊丽芙的话让人讨厌,也让人感到可恨——那是她的病根,是小时候母亲使她产生的感觉。充满了怨恨和反感。伊丽芙在潜意识中会去引起你对她的恨——而且她在很大程度上成功了。
“现在怎么样了?”我问,“你跟艾丽西亚和好了吗?”
“哦,是的,姐们儿。我们可铁了。铁姐们儿。”
伊丽芙再次哈哈大笑。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到口袋里的手机在振动。我掏出来看了看,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号码。
“我接个电话。谢谢你,你帮了我大忙。”
伊丽芙嘟哝了句什么,然后接着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