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说,艾丽西亚内心非常害怕,甚至希望得到芭比的帮助——后来她又把这事告诉了加布里耶尔。然后呢?艾丽西亚是不是还悄悄地告诉过其他人?我有必要知道。
我的头脑中突然浮现出自己儿童时期的形象。一个处于焦虑爆发边缘的小男孩,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和痛苦:不断来回踱步,烦躁不安,恐惧不已;还有对我那性格狂躁的父亲的畏惧。我没有人倾诉,也没有人愿意听我的。艾丽西亚肯定像我当时一样感到绝望,否则她是绝对不会悄悄告诉芭比的。
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感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
我突然转过身——可是没有人。只有我形单影只一个人。街上空空荡荡,阴影婆娑,寂静无声。
31
第二天上午,我回到格罗夫诊疗所,准备找艾丽西亚谈谈芭比跟我说的事情。可是我刚走进接待室,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在走廊里回响。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那个保安没有搭理我。他蹿到我前面,径直跑向病房。我赶紧跟在他后面,快到病房时,呼喊声更大了。我希望艾丽西亚不要出事,希望她没有介入——可是我总感觉有一种不祥的征兆。
我拐过弯,看见“金鱼缸”外聚集了很多护士、病人和保安。迪奥梅德斯正在打电话找护理人员。他的衬衣上血迹斑斑——不过不是他自己的血。两名护士跪在地上,帮助一个拼命喊叫的女人。这个女人不是艾丽西亚。
是伊丽芙。
伊丽芙蜷缩在地上,疼得大喊大叫,双手捂住血淋淋的脸。她的眼部血流如注,什么东西戳在她的眼眶里,刺进了眼球。看上去像根棍子。可那不是棍子。我立即知道是什么了。一支画笔。
艾丽西亚靠墙站着,被尤里和一名护士控制在那里,不过还没有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她显得非常平静,纹丝不动,就像一尊雕像。她的表情使我瞬间想起她那幅画——《阿尔刻提斯》。一脸木然。毫无表情。空虚。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32
我在“金鱼缸”里等着,看见尤里从急救室出来,我赶紧问:“伊丽芙怎么样?”
“情况稳定,”他长叹一声说,“这大概是我们能盼望的最好结果。”
“我想见一下她。”
“伊丽芙?还是艾丽西亚?”
“先见伊丽芙。”
尤里点点头:“他们想让她晚上好好休息,明天上午我再带你过去看她。”
“出什么事了?你在场吗?我想是艾丽西亚受到了挑衅?”
尤里又叹了口气,耸耸肩说:“我不知道。伊丽芙在艾丽西亚的画室外转悠。肯定是有什么冲突。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你有钥匙吗?我们去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我们离开“金鱼缸”,来到艾丽西亚的画室。尤里打开门锁,把门推开,然后把灯打开。
在画架上,我们看见了要找的答案。
艾丽西亚的画——格罗夫诊疗所失火的那张画——上面被人涂鸦了。画面上从左到右用红色颜料涂写了“荡妇”一词。
我点点头:“嗯,这就好解释了。”
“你认为是伊丽芙干的?”
“还能有谁?”
我在急救病房看见了伊丽芙。她被固定在病床上,正在进行静脉注射。她的头上裹着加垫绷带,遮住了一只眼睛。她显得烦躁不安,又生气,又痛苦。
“滚蛋。”她看见我的时候说。
我抓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病床边,和颜悦色、非常礼貌地说:“我很难过,伊丽芙。真的很难过。发生这样的事情真的很不幸。这是一场悲剧。”
“太他妈的对了。现在你给我滚蛋,别来烦我。”
“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那个臭婊子,他妈的戳瞎了我的眼睛。就这事儿。”
“她为什么要这样?你们发生争吵了吗?”
“你想怪我啊?我什么也没干!”
“我不是要怪你。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因为她脑子少一窍,就这原因。”
“跟她那幅画没关系吗?我看见你干的事了。你在上面乱写乱画了,是不是?”
伊丽芙剩下的那只眼睛眯成一条缝,然后坚定地闭上。
“这么做是很糟糕的,伊丽芙。这不证明她的反应就是对的,但是……”
“她这么做不是因为这事。”
伊丽芙睁开那只眼睛,鄙弃地看着我。
我略加迟疑:“不是吗?那她为什么攻击你?”
伊丽芙嘴唇一翘,露出一丝笑意。她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坐了一会儿。我正准备离开,她说话了。
“我跟她说了事情的真相。”她说。
“什么真相?”
“说你对她有意思。”
听到这话我暗自一惊,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她就以冷冷的、不屑的语气说:“你爱她,伙计。我跟她说了‘他爱你’。我说:‘他爱你——西奥和艾丽西亚坐在树上。西奥和艾丽西亚亲嘴——’”伊丽芙哈哈笑起来,笑得令人汗毛都竖起来了。我可以想象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艾丽西亚被她激怒了,转过身,举起画笔……戳进了伊丽芙的眼睛。
“她他妈的就是个疯子。”伊丽芙感到痛苦、疲惫,都快哭出来了,“她有精神病。”
我看着她裹着绷带的伤口,不禁在想她是不是说得有道理。
33
这次会是在迪奥梅德斯的办公室开的,但从一开始就由斯特芬尼·克拉克在主持。现在我们不谈心理学的抽象世界,开始讨论康复和安全等具体事宜。这些都属于她的管辖范围,这她也很清楚。迪奥梅德斯则板着脸,沉默不语,显然他也知道这一点。
斯特芬尼站在那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激动的神情溢于言表。我觉得她是想借题发挥——她是这里的负责人,有最后的发言权——她对我们的厌恶不言而喻,认为我们骑在她头上,合起伙来跟她作对。现在她准备品尝一下报复的滋味。“昨天上午发生的事件让人完全无法接受,”她说,“让艾丽西亚画画的事,我事先提出过警告,可是我的意见被否定了。一个人的特权肯定会引起嫉妒和怨恨。我知道这种事会发生。从现在起,一定要把安全问题放在首位。”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把艾丽西亚隔离起来了?”我问道,“是出于对安全问题的考虑?”
“她对她自己,对其他人,都是个威胁。她攻击了伊丽芙——她差点把她给杀了。”
“她受到了挑衅。”
迪奥梅德斯摇摇头,插进来,带着厌倦的语气说:“我认为任何形式的挑衅,都不能证明这种攻击行为是正当的。”
斯特芬尼点点头说:“千真万确。”
“这是一次孤立事件,”我说,“把艾丽西亚单独关起来不仅非常残酷——而且非常野蛮。”我在布罗德穆尔工作的时候,曾经见过把病人单独隔离的情况。病人被关进一间没有窗户的狭小房间,里面勉强可放一张小床,没有放其他家具的空间。把一个人单独关起来,一关就是几小时或几天,任何人都会被逼疯的,更何况关的是一个情绪不稳定的人呢。
斯特芬尼耸耸肩:“我是诊疗所主管,有权采取任何我认为必要的行动。我请教过克里斯蒂安,他同意我的意见。”
“他当然会同意。”
在房间另一侧,克里斯蒂安自鸣得意地冲着我笑。我感到迪奥梅德斯也在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在意气用事,也没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但我不在乎了。
“把她关起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需要继续与她交谈。我们需要理解。”
“我非常理解,”克里斯蒂安就像个保护人在对一个迟钝儿童说话,“不懂的是你,西奥。”
“我?”
“还有谁?是你把事情搅起来的。”
“怎么会是我搅的呢?”
“这是事实,对不对?你到处游说,说要减少她的用药剂量……”
我哈哈一笑:“这根本谈不上什么游说,只是一项干预。药物治疗快把她变成活死人,变成一具僵尸了。”
“胡说八道。”
我转身对着迪奥梅德斯:“你真的要把这个责任推到我身上?这就是你们现在该做的事情吗?”
迪奥梅德斯摇摇头,但是没有看着我的眼睛:“当然不是。不过,这样的治疗使她变得很不稳定。这让她面临太大、太频繁的挑战。我怀疑这就是发生这起不幸事件的原因。”
“我不接受。”
“你可能是当局者迷,看不清事实。”他像吃了败仗似的,举起双手,叹了一口气,“我们不能再犯错误啦,特别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你知道,这座诊所的前景岌岌可危。我们所犯的每一个错误,都会给基金会关闭诊所多一个借口。”
他的失败主义情绪,他那令人讨厌的逆来顺受,让我非常反感。“答案不是放弃其他解决办法,一味给她使用麻醉药,”我说,“我们并不是在看守监狱。”
“我同意。”英迪拉对我笑了笑表示支持,然后继续说,“问题是我们已经变得谨小慎微,宁可过度用药,也不愿冒任何风险。我们需要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疯狂,控制病魔,而不是把它束之高阁。”
克里斯蒂安眼珠一转,正准备提出反对意见,迪奥梅德斯摇摇头,先开了口:“现在说为时已晚。这是我的错。艾丽西亚不是心理治疗的合适对象。我当初就不该同意。”
迪奥梅德斯说怪他自己,其实我知道他是在怪我。所有人都看着我:迪奥梅德斯大失所望皱起的眉头,克里斯蒂安的嘲讽和胜利者的傲气,斯特芬尼敌意的目光,英迪拉充满关切的眼神。
“如果你认为有必要,那就停止让艾丽西亚绘画。”我尽量不让自己的话说得像恳求,“但不要停止对她的治疗——这是接近她的唯一途径。”
迪奥梅德斯摇摇头:“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还有救。”
“再给我一点时间——”
但是他的声音像板上钉钉,毫无回旋的余地,说了也无济于事。
“不行,”他说,“到此为止。”
34
迪奥梅德斯关于云层带雪的说法是错误的。没有下雪,倒是下了一场大雨。一场暴雨,伴有鼓点般愤怒的雷鸣和一道道闪电。
我在治疗室里等艾丽西亚,看着雨点打在窗户上。
我感到厌倦和沮丧。这件事就是在浪费时间。我还没能帮上艾丽西亚,就失去了她;这一次,我再也没法帮她了。
一声敲门声。尤里把艾丽西亚带进治疗室。她的样子比我想象的还糟糕,形容枯槁,面如死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动作笨拙,右腿不住打战。该死的克里斯蒂安,我心想——药物已经让她失去了心智。
尤里走后,房间里一片寂静。艾丽西亚没有看着我。最后我打破沉寂开口说话,响亮而清晰,目的是让她听得懂。
“艾丽西亚,很抱歉让你被隔离,很抱歉让你受了这些苦。”
毫无反应。我进退两难了。
“恐怕这跟你攻击伊丽芙有关。我们的治疗已经终止。这不是我的决定——绝对不是——可是我也无能为力。我想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谈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解释一下你攻击她的原因。把你心中的苦水倒出来。我相信你有。”
艾丽西亚没有吱声。我不知道我说的话是否穿透了药物造成的迷雾。
“我跟你谈谈我的感受,”我继续说,“说实在的,我非常生气。我感到生气的是,我们的工作还没有正式开始,就这么夭折了——我感到生气,还因为你没有尽自己的努力。”
艾丽西亚的头微微动了一下。她的眼睛瞪着我。
“你很害怕,这我知道,”我说,“我一直想帮助你——可是你不让我帮。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沉默下来,有点垂头丧气。
这时她做了一件我终生难忘的事情。
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手上抓着一样东西——一本不大的皮面笔记本。
“这是什么?”
没有回答。她就一直这样拿着。我看了一眼,心里觉得好奇。
“你是想把它给我?”
没有回答。我稍事犹豫,从她颤抖的手上轻轻地把它接过来。我把它打开,翻看了几页。这是一本手写的记事本,一本日记。
艾丽西亚的日记。
从笔迹来看,这是在思想极其混乱的情况下写的,特别是最后那几页,上面的字迹几乎无法辨认——页面上一段一段的文字写得歪歪扭扭,是从不同角度写上去的,有许多箭头把它们连起来——有些页面上是胡乱的涂鸦和图画,像藤蔓中生长的花朵,盖住了原先所写的东西,使其几乎无法辨认。
我充满好奇,看了她一眼。
“你想让我用它做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没必要问。艾丽西亚想让我做什么是非常明显的。
她想让我读。
[1]苔丝狄蒙娜:奥赛罗的妻子,因被怀疑不忠而被奥赛罗杀死。
[2]《都是我的儿子》:阿瑟·米勒的戏剧,亦译作《吾子吾弟》。
[3]机械降神(A dells ex machina):希腊古典戏剧术语,有剧情陷入困境时,利用舞台机关,将扮演拥有神力的救兵角色的演员送上舞台,以制造剧情上的逆转。——编注
第三部分 PAPT THREE
别将空无吹成神奇。这一点可要注意。我想这正是写日记的危险:夸大一切,时时窥探,不断歪曲真实。
——让-保罗·萨特
虽然我生来不是个好人,有时我却偶然要做个好人。
——威廉·莎士比亚《冬天的故事》[1]
艾丽西亚·贝伦森的日记
8月8日
今天发生了一件怪事。
我正在厨房煮咖啡,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做着白日梦。突然,我注意到窗外有个东西,或者说有个人。是个男人。我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站在那儿几乎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雕像,而且直接对着我家这幢房子。他站在路的另一侧,靠近公园入口的一片树荫之下。他个子很高,身材魁梧。由于他戴着帽子和墨镜,我看不清他的面部特征。
我不知道他是否能透过窗户看见我——不过他好像正在盯着我看。我觉得有点奇怪——马路对面的汽车站有人在等车,我对此早已习惯。可他不是在等车。他是在盯着这幢房子看。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窗前站了好几分钟,于是迫使自己从窗前走开。我走进画室,想开始作画,可是无法集中思想。我脑子里一直在想着那个人。我想等二十分钟再到厨房那边去看看。如果他还在那儿,那怎么办?他并没有做什么错事。他可能是个小偷,正在那里踩点——我觉得这是我最先想到的——可是他为什么只是像这样站在那里,这么明目张胆呢?也许他在考虑要搬到这里来住?也许他想买下马路那头那幢待售的房子?这也可以解释得通。
可是等我回到厨房,朝窗外一看,发现那个人早不见了。街道上空无一人。
他为什么站在那里,我想我是永远不得而知了。真是蹊跷。
8月10日
昨天晚上,我和让-费利克斯一起去看戏了。加布里耶尔不想让我去,可是我还是去了。我有点担心——可是我想,如果我接受让-费利克斯的邀请,和他一起去看戏,也许这事会就此结束。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如此。
我们约好早点见面,先去喝一杯——这是让-费利克斯提出来的——我到那里的时候天色还比较亮,西斜的夕阳染红了河水。他已经在国家大剧院外等我了。是我先看见他的。他在不紧不慢地搜索着人群。如果我还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看见他那张怒气冲冲的脸,这样的疑虑立刻烟消云散了。我的内心充满极度的恐惧——差点掉头逃跑。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掉头,他就转过身看见了我。他向我招招手,我走到他面前。我假意地笑了笑,他也是如此。
“你来了,我很高兴,”他说,“我还怕你不来呢。我们进去喝点东西吧?”
我们在休息室里喝了一点酒。至少两人都有点尴尬。我们没提那天的事,只是东拉西扯了一阵,或者说是让-费利克斯在说,我在听。喝了一两杯后,我们就不再喝了。我还没吃东西,所以觉得有点上头。我想这也许是让-费利克斯所希望的。他想尽量逗我说话,但是我们之间的对话却显得很不自然——它是精心编排的,好像是在演戏。他每一句话都离不开“想想也真有意思”或者“你还记得当时我们”——好像他事先进行了少量的回忆,希望它们能动摇我的决心,让我回忆起我们曾经如何如何,我们的关系曾经有多么密切。可是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做出了决定。现在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可能改变我的想法。
最后,我还是为这次能去的事情感到很高兴。不是因为我见到了让-费利克斯——而是因为我看了《阿尔刻提斯》。这出戏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是场悲剧——我认为它晦涩难懂,因为它是一个以家庭为背景的小题材故事,这也是我喜欢它的原因。如今它被搬上舞台,把背景设定为雅典郊区的一幢小房子。我喜欢它的规模。一出亲切的家庭式悲剧。一个男人被判处死刑——而他的妻子阿尔刻提斯想救他。那个演阿尔刻提斯的女演员就像一尊希腊雕像,她的脸蛋非常漂亮——我一直想把她画出来——我想联系她的经纪人,对她进行更细致的观察。我差点把这个想法告诉让-费利克斯——不过还是忍住了。无论如何,我不想让他再次进入我的生活,哪怕只在很小的范围。戏剧结束的时候,我已是泪水盈眶——阿尔刻提斯死了,但又获得了新生。她真的从死神那里回到了人间。这里有值得我深思的地方。具体是什么,我还不清楚。当然,让-费利克斯看了这出戏,也有这样那样的反应,但没有一点跟我的反应产生真正的共鸣,所以我把他的话全当成了耳旁风,不去听他的。
《阿尔刻提斯》的死亡与复活始终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们跨过大桥,走向车站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让-费利克斯问我还想不想再喝点什么,我说我累了。又一阵尴尬的沉默。我们在车站入口处站住。我感谢他邀请我出来看戏,并说这个晚上过得很有意思。
“再喝一杯嘛,”让-费利克斯说,“再喝一杯,为了往日的友谊?”
“不了,我得走了。”
我想赶快离开——但他抓住了我的手。
“艾丽西亚,”他说,“听我说。有些事我要告诉你。”
“别说了,求求你了,没什么可说的了,真的……”
“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说得对,真不是。我以为他会要求我们保持友谊,或者想让我对撤出那个画廊的事感到愧疚。可是他说的事真的让我大吃一惊。
“你要多加小心,”他说,“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你周围的人……你信任他们。不要啊。可不要信任他们。”
我茫然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我才说话。
“你在说什么呀?你指的是谁?”
让-费利克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他放开我的手,转身离去。我在后面喊他,但是他毅然决然地走了。
“让-费利克斯,站住。”
他没有再回头。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我站在那里,像扎了根似的无法动弹。我不知道该想什么。他给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告诫,然后像这样掉头就走,他这是干什么呢?我想他是想让自己处于有利地位,让我觉得不知如何是好,让我方寸大乱。他如愿以偿了。
他也使我很生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他反倒使我感到轻松了。我决定把他从我的生活中剥离出去。他所说的“我周围的人”指的是什么人呢?——想必是加布里耶尔?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不,我不能这么做。这恰恰是让-费利克斯求之不得的——把我的思想搞乱,让我对他念念不忘。他想处于我和加布里耶尔之间。
我不会上当。我要将这个念头彻底忘掉。
我到家时,加布里耶尔已经酣然入睡。他早晨5点就被接到拍摄现场去了。我把他弄醒,跟他做爱。我觉得跟他怎么亲近都不够,或者说我内心深深地爱着他。我想与他融为一体。我想进入他的内心,然后消失。
8月11日
我又看见了那个人。这一次他离得比较远——他坐在公园靠里面的一张长凳上。但我知道那肯定是他——这么热的天,大多数人都穿着短裤、T恤和浅色衣服——而他却穿着一身黑衣裤,戴墨镜,还戴了帽子。他的头歪向这幢房子,正在朝它看。
我突发奇想,认为他也许不是小偷,而是跟我一样,是个画家,正在考虑如何画这条街,或者画这幢房子。可是我刚想到这里,就觉得不大可能。如果他真想画这幢房子,就不会像这样坐在那里——他是会画草图的。
我立刻警觉起来,给加布里耶尔打了个电话。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因为他很忙——他现在根本没时间接我的电话,听我告诉他有人窥视这幢房子,我吓坏了。
当然,这个人在窥视房子不过是我的假设。
他有可能是在窥视我。
8月13日
他又在那里了。
这是早上加布里耶尔刚走不久的事。我在冲澡时,透过浴室的窗子又看见了他。这一次的距离比上次近。他站在公交车站旁,像是在漫不经心地等公共汽车。
我不知道他以为自己能骗得了谁。
我很快穿上衣服,走进厨房,准备看清楚一些。可是他已经不见了。
我决定等加布里耶尔一回来,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我原以为他可能会不当回事,可是他认为这件事情很严重。他似乎非常担心。
“是不是让-费利克斯?”他单刀直入地问。
“不是,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我装出惊讶和愠怒的样子。其实我自己也这样怀疑过。这个人和让-费利克斯的块头差不多,所以有可能是他,但即便真的如此——我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他不会这样来吓唬我的,是不是?
“让-费利克斯的号码是多少?”加布里耶尔说,“我马上给他打电话。”
“亲爱的,求你了,别打。肯定不是他。”
“你肯定?”
“绝对肯定。没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小题大做。真的没什么。”
“他在那儿有多长时间?”
“不长,一两个小时,然后就消失了。”
“消失了,是什么意思?”
“他就不见了。”
“嗯,有没有可能是你的想象?”
他说话的方式使我感到恼火:“我不是在想象。我需要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的。”
可是我可以感觉到,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我。只是部分地相信,剩下的那部分只是在迁就我。说实话,我很生气。我气到写不下去了——否则我可能写下一些今后会感到后悔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