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画廊的让-费利克斯打电话,问艾丽西亚的绘画材料在哪里——颜料、画笔和画布。“是不是都存放起来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
“呃,实际上还没有……她那些东西都在我这儿。”
“在你那儿?”
“是的。审判之后,我清理了她的工作室,把值得留下的都留下了——她所有的素描草图、笔记本、画架、颜料——这些东西我全都给她保存起来了。”
“你这个人真好。”
“这么说你采纳了我的建议?让艾丽西亚去画?”
“是的,”我说,“会有什么结果,我们还要拭目以待。”
“哦,会有结果的。你会看到的。我只求你让我看一看她将来完成的那些作品就行了。”
他的语气中有一丝不可名状的渴望。我突然想到他的贮藏室里那些像婴儿一样用毯子包裹着的艾丽西亚的画作。他真的是为了她而好好保存那些画作的?抑或是因为他自己舍不得失去它们?
“能不能麻烦你把那些东西送到格罗夫诊疗所?”我问,“那样方不方便?”
“哦,我……”
他有些支支吾吾。我感到他的焦虑,觉得该出手相救了。
“或者我上你那儿去取?如果这样做比较简单的话。”
“是的,是的,也许这样更好。”他说。
让-费利克斯害怕到这里来,害怕看见艾丽西亚。为什么?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不愿意直接面对的是什么?
27
“你什么时候去见你朋友?”我问。
“7点。排练后。”凯西把咖啡杯递给我,“西奥,你把她的名字忘了,她叫尼科勒。”
“是的。”我说着打了个哈欠。
凯西瞪了我一眼:“你知道,把人名字忘了,对人家有些不尊重——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真见鬼,你还去参加过她的告别派对呢。”
“我当然记得尼科勒,只是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只是这样嘛。”
凯西眼珠一转说:“随你怎么说吧,笨脑瓜子。我去洗个澡。”她说着走出厨房。
我暗自笑了笑。
7点钟。
6点45分的时候,我沿河边朝凯西在南岸的排练场走去。
我坐在排练场出口那条路边的长凳上,背对着出入口。如果凯西提前离开,也不会一眼就看见我。我不断转过脸,从肩膀往后看。那扇门一直没有打开。
7点5分,门开了。演员们纷纷离开大楼,我的背后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
他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来。没有看见凯西的影子。
我又等了五分钟,十分钟。稀稀落落的人流没有了,再也没人走出来了。我肯定把她看漏了。她肯定在我来之前就走了。当然,除非她根本就没有来。
她是不是谎称要排练呢?
我站起身,朝入口处走去。我有必要查个明明白白。但如果她还在里面,一下看见我,那怎么办?我来这里能有什么借口呢?是来让她感到吃惊的吗?是的——我会说我是来请她和“尼科勒”一起去用晚餐。凯西会面带愧色,编造一些狗屁不通的谎话来蒙混过关——“尼科勒病了,尼科勒取消了航班”——于是凯西和我就会在一起度过一个很尴尬的夜晚。又一个沉默的漫漫长夜。
我来到入口处,稍事迟疑,抓住生锈的绿色门把,推门走了进去。
大楼里面是光秃秃的钢筋水泥结构,可以闻到一股潮气。凯西的排练场在五楼——她曾抱怨说每天都要爬楼梯——我顺着中间的主楼梯往上爬。我刚到二楼,准备上三楼,就听见上一层的楼梯上传来一个声音。是凯西的声音。她正在打电话:“我知道,实在对不起。我很快就来见你。不用很长时间。好吧,好吧,再见。”
我不由得一怔——马上就要碰上了——这时我快步跑下楼梯,躲在角落里。凯西走过时没看见我。她出门后,门随之关上。
我赶紧走出大楼,尾随在她后边。凯西的步速很快,径直朝那座桥走去。我跟在后面,在熙熙攘攘的下班族和观光客之间穿行,尽量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又不至于看不见她。
她过了桥,沿台阶走下堤岸地铁站。我跟在后面,不知她要乘哪条线。
她没有上地铁,而是穿过地铁站,从另一个出口走出去,然后朝查令十字街方向走去。我继续尾随,在离她不远的红绿灯路口停下。她穿过查令十字街,走进索霍。我跟在后面,穿过狭窄的街道,先拐弯向右,再拐弯向左,接着又向右。进入列克星敦大街后,她突然收住脚步,站在街角开始等候。
这就是他们的接头地点。真是个好地方——市中心、很热闹、没名气。我先是有些举棋不定,而后悄悄地进了拐角的一家酒吧。我站在吧台前,通过窗户可以清楚地看见马路对面的凯西。那个留着小胡子、很不耐烦的酒吧招待看了我一眼:“要点儿什么?”
“一品脱健力士黑啤。”
他打了个哈欠,走到吧台内侧,倒了一品脱啤酒。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凯西。我肯定即使她看向我这个方向,也不能透过窗户看见我。凯西的确曾经朝这边看过——直接对着我这个方向看。我的心跳仿佛都停止了——我以为她肯定看见我了——可是她没有,她的目光一掠而过。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凯西还在等,我也在等。我一边观察,一边慢慢地喝着啤酒。不管她要等的是谁,反正这个人好像并不着急。可是她不喜欢这样。即使她自己总是迟到,却不愿意别人让她这么等着。我能看出她有点不耐烦了,皱起眉头,还看了看表。
接着,有个男人穿过马路向她走去。在他过马路的几秒钟内,我已经估算出他的身高,并对他进行了评估。他健壮的身材,浅黄色的披肩长发——我感到惊讶,因为凯西总说她只喜欢深色头发、深色眼睛的男人,像我一样——当然,除非那又是一个谎言。
这个人从她身边走过时,她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很快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原来不是这个人。不知道凯西是不是在和我想同一件事情——那个人是不是爽约了?
接着凯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微笑着向马路这边招手——这个人还没有进入我的视野。终于来了,我心想。是这个人。我简直是在翘首以盼……
我感到惊讶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风骚金发女郎嘎嗒嘎嗒地朝凯西跑过去。她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超短裙和高得不能再高的高跟鞋。我立即认出了她:尼科勒。她们相互拥抱、亲吻,然后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走开了。如此看来,凯西在与尼科勒见面的事上并没有说谎。
我对自己的情绪变化感到惊讶——凯西跟我说的是实话。我本来应该感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本来应该觉得谢天谢地才对,可是我没有。
我感到失望。
28
“呃,你觉得怎么样,艾丽西亚?光线很充足,是吧?喜欢吗?”
尤里骄傲地向她展示这间新的绘画工作室。是他提出把“金鱼缸”边上那间闲置房改造成画室的。我表示同意,因为这个办法比较好,不用共享罗威娜的艺术治疗室。艾丽西亚的态度不友好,和别人共用那间艺术治疗室会造成很多麻烦。现在她有了自己的画室,可以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了。
艾丽西亚朝四周看了看。她的画架已经拆包,放在窗户旁边了,因为那里光线充足。她那盒油画颜料已经打开放在桌上。她朝桌子那边走去的时候,尤里向我眨了眨眼睛。他对这个绘画项目非常热情,我对他的支持由衷地感激——尤里是个得力的盟友,也是最受欢迎的工作人员,至少病人是这么认为的。他向我点点头说:“祝你好运,现在就看你的了。”说罢他就离开了。他走出去时,随手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可是艾丽西亚好像没有听见。
她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弯腰检查桌子上的颜料,脸上微微露出了笑意。她拿起貂毛画笔,用手抚摸着,就像在抚弄娇嫩的鲜花。她打开三管颜料——普鲁士蓝、印度黄、镉红——把它们一字排开。接着她走到蒙着空白画布的画架前。她开始进行思考,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她似乎进入某种恍惚状态,有些沉迷——她的思想到了另一个世界,逃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云游在离这间小隔间很遥远的世界里——最后,她终于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回到桌子旁边。她往小调色板上挤出一些白色颜料,然后又挤了一点红色。她只能用画笔来调色,因为她的刮刀在刚送到格罗夫诊疗所时就被斯特芬尼没收了,原因自然不言而喻。
艾丽西亚把画笔举到画布前做了个记号——在白色画布中间用红色画了一笔。
她稍加思索后,又做了一个记号。再做了一个记号。接着她就再没有任何的犹豫和停顿,行云流水般地画开了。艾丽西亚与画布仿佛在翩然起舞。我站在那里,出神地看着她创作出的图形。
我一句话都没说,连大气也不敢出。我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非常熟悉的时刻,就像观察一只野兽在产崽。她知道我在现场,却毫不在意。她作画时,偶尔还抬头看我一眼。
就像是在审视我。
过了几天,这幅画已初见端倪,虽然开始比较粗糙,像一幅草图,却日渐清晰——画布上,一种逼真、原始的光彩爆裂开来。
艾丽西亚画了一幢红砖房,是一家医院——毋庸置疑是格罗夫诊疗所。这幢房子正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在消防通道里,可以看见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在逃离火场。那女的一看就是艾丽西亚。她的头发红得就像火焰。我看出那个男的是我。我用手臂把她抱起来,捧着她,火已经烧到我的脚踝。
我不知道画中的我是在救艾丽西亚,还是准备把她扔进火海之中。
29
“太荒唐了,”她说,“这么多年了,我经常到这儿来,谁也没有告诉我要提前打电话。我总不能站在这儿干等吧,我可是忙得很。”
一个美国女人站在接待处前面,冲着斯特芬妮·克拉克大喊大叫。我是从报纸上以及对这起杀人案进行报道的电视新闻中认识她的。她叫芭比·黑尔曼,是艾丽西亚在汉普斯特德的邻居。那天晚上加布里耶尔被杀的时候,她听见枪声就打了报警电话。
芭比是个金色头发的加州女人,年纪在六十五岁上下,或许还要大一些。她整过好几次容,现在是电视5频道的得力干将。她的名字也真是名副其实——她看上去就像个惊讶的芭比娃娃。她显然是那种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女人——她发现要探视病人必须事先预约后,就在接待处大声嚷嚷表示不满。
“我来跟主管说。”她说着打了一个很夸张的手势,好像这里是一家酒店,而不是心理诊疗所,“这太荒唐了。主管在哪里?”
“我是主管,黑尔曼夫人,”斯特芬尼说,“我们以前见过面。”
这是我第一次对斯特芬尼产生了隐约的同情。遇上芭比这样胡搅蛮缠的人,也着实让人同情。芭比像连珠炮似的说了很多,而且说得很快,根本就没有停下来让对方进行回答。
“呃,你从来没提到探视要事先预约。”芭比哈哈大笑起来,“他妈的,在名牌大学占一张桌子都比这个容易。”
我走过去,对斯特芬尼善意地笑了笑。
“我能帮点什么忙?”
斯特芬尼怒气冲冲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谢谢了。我能应付。”
芭比饶有兴趣地打量了我一番:“你是什么人?”
“我叫西奥·费伯,是艾丽西亚的心理治疗师。”
“哦,真的吗?”芭比说,“真有意思。”显然,她觉得心理治疗师不像病房主管,还是可以打交道的。这时候,她就只跟我讲话,把斯特芬尼晾在一边,好像她顶多就是个接待员。我不得不承认,我心里有点不道德地感到好笑。
“我以前没见过你,肯定是新来的吧?”芭比说。我正要回答,话头又被她抢了过去。“我通常一两个月来一次——我觉得这一次间隔的时间长了一点,因为我到美国看望我的家人去了——我一回来,就觉得必须来看看我的艾丽西亚——我非常想念她。你知道吧,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
“哦,是啊。艾丽西亚和加布里耶尔刚搬过来的时候,我尽力帮他们融入我们的社区。艾丽西亚和我的关系非常密切。我们无话不谈。”
“我明白。”
尤里来到接待处,我招手让他过来。
“黑尔曼太太是专门来看艾丽西亚的。”我说。
“叫我芭比,宝贝儿。尤里和我是老朋友啦。”她说着朝尤里眨了眨眼睛,“我们认识很久了。问题不在他,是这位女士——”
她不以为然地指了一下斯特芬尼。斯特芬尼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对不起,黑尔曼太太。”斯特芬尼说,“去年你来过之后,医院的规章制度有了一些变化。我们加强了安全措施。从现在起你必须先打电话——”
“哦,上帝,我们是不是还要再来一遍?如果我再听见这样的话,别怪我又大喊大叫的。好像生活还不够让人闹心似的。”
斯特芬尼不再坚持,于是尤里领着芭比走开。我跟在他们后面。
我们走进会客室,等艾丽西亚。这是间空荡荡的房间——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没有窗户,只有一盏半死不活的黄色日光灯。我站在会客室的那一头,看见艾丽西亚在两个护士的陪送下从另一扇门走进来。艾丽西亚看见芭比,没有任何明显的反应。她走到桌子跟前,头也不抬就坐下了。芭比却显得很动情。
“艾丽西亚,亲爱的,我好想你啊。你太消瘦了,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了。我还真有点羡慕你呢。你还好吗?那个讨厌的女人差点不让我进来看你。真像是一场噩梦……”
芭比只顾叽里呱啦地往下说,没完没了地东扯西拉,把她到圣地亚哥看望父母的事情仔细唠叨了一遍。艾丽西亚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脸上像戴了一副面具,没有流露任何表情,也看不出任何东西。谢天谢地,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这场独白终于结束。艾丽西亚跟在尤里后面走了,跟她刚进来时一样,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
芭比即将离开格罗夫诊疗所的时候,我走到她面前问:“能借一步说话吗?”
芭比点点头,似乎这早在她意料之中。
“你想跟我谈艾丽西亚的事?是该有人来问我一些他妈的问题了。警方什么都不要听——简直是疯了。艾丽西亚有什么悄悄话都跟我说,你知道吧?几乎无所不谈。她跟我说的事情你都不会相信的。”
芭比说话时,语气非常肯定,还对我故作姿态地笑了笑。她知道她已经引发了我的兴趣。
“比如说?”我说道。
芭比神秘兮兮地笑笑,穿上皮毛外套:“呃,总不能让我在这里说吧。现在回家已经很晚了。你今天晚上到我那里去——6点钟怎么样?”
我并不想去造访芭比的家——我真希望这事不要让迪奥梅德斯发现。可是我别无选择——我想了解她所知道的情况。我很不情愿地笑了笑。
“你家的地址呢?”
30
芭比住在汉普斯特德公园那条路靠池塘的一侧。房子很大,从地段来看,也许可以卖个天价。
芭比在汉普斯特德公园住了好几年,加布里耶尔和艾丽西亚才搬过来和她做邻居。她的前夫是个投资银行家。他们离婚前,他一直往返于伦敦和纽约之间。后来他找了一个年纪比她轻、发色比她金的女孩结了婚——这幢房子就归了芭比。“所以皆大欢喜,”她说着笑起来,“尤其是我。”
芭比的房子外墙是浅蓝色的,不同于这条大街上的其他房屋的白色。她的前花园种了一些小树,还有一些盆栽植物。
芭比在门口迎接我。
“你好,宝贝儿。我非常高兴,你很准时。这太棒了。请这边走。”
我跟着她穿过走廊,走进起居室。房子里就像温室,里面摆满绿色植物和花卉。满眼都是玫瑰、水仙和兰花。墙上挂着一些绘画、镜子,以及放在相框里的照片。一些小雕像、花瓶和其他艺术品在桌子和橱柜上也争得了一席之地。这些物品很贵重,但由于摆放过于密集,看起来倒有点像破烂。这反映出芭比的思想状况,暗示了她内心世界的混乱无序。它使我想起混沌、杂乱、贪婪——难以满足的欲望。我在想她的儿童时期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把大沙发上的两只带流苏边的垫子挪了一下,腾出地方凑合着坐下。芭比打开酒柜,从里面拿出两只杯子。
“你想喝点什么?我看你像个能喝威士忌的。我的前夫以前每天都要喝一加仑威士忌。他说喝点威士忌才能容忍我。”她哈哈大笑,“其实,我才是个品酒的内行呢。我在法国波尔多专门学过。我的鼻子非常灵光。”
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我看见机会来了,就趁机说:“我不喜欢喝威士忌,也不是个能喝酒的人……真的,我就喝啤酒吧。”
“哦,”芭比看上去有点不高兴,“我可没有啤酒啊。”
“呃,那也好。我就什么都不喝了。”
“啊,我喜欢喝点儿,亲爱的。今天我挺需要喝一杯的。”
芭比倒了一大杯红葡萄酒,然后蜷缩到一张扶手椅上,似乎准备跟我好好聊聊。
“我听你的,”她轻浮地笑了笑说,“你想了解哪些情况?”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两个问题。”
“呃,那就问吧。”
“艾丽西亚有没有说过她去看病的事?”
“看病?”这个问题好像出乎她的意料,“你是说看心理医生?”
“不,我是说内科医生。”
“哦,这个嘛,我不……”芭比的声音变得很小,有些吞吞吐吐,“其实呢,既然你提到了,我就得说是的,她是去看过一个……”
“你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吗?”
“不知道——不过我记得我跟她提起过我的私人医生。蒙克思医生。这个人很了不起,只要看你一眼,马上就知道你有什么毛病,然后就能告诉你应该吃什么药。简直太神奇了……”接着她长篇大论、神乎其神地做了一番解释,说医生要她饮食上注意什么,还让我早一点找他诊疗一下。我逐渐没了耐心,好不容易让她言归正传。
“谋杀案那天,你看见过艾丽西亚?”
“是的,在案件发生前几个小时。”她停下来喝了一大口酒,“我到她家去找她。我是她家的常客,去喝咖啡——她喝咖啡,而我通常自带一瓶酒过去。我们一谈就是几个小时。我们关系很密切,你知道。”
我心想,你就自顾自说吧。我已认定芭比是个非常自恋的人。我怀疑她如此夸夸其谈,其实是出于她自身的需要。可想而知,在她造访期间,艾丽西亚不会说多少话。
“你认为她那天下午的精神状态如何?”
芭比耸了耸肩:“看上去蛮好。她头疼得厉害,没别的。”
“她情绪一点都不紧张吗?”
“应当紧张吗?”
“呃,在当时那种情况下……”
芭比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你不会认为她是有罪的吧?”她笑起来,“哦,宝贝儿——我原来还以为你比较聪明呢。”
“对不起,我不——”
“艾丽西亚再厉害,也不至于去杀人。她不是个杀人犯。相信我。她是清白无辜的。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感到好奇,你怎么这么肯定,那些证据……”
“鬼他妈才相信呢。我有我自己的证据。”
“你有?”
“你要相信我。不过首先……我必须知道,我能不能相信你。”
芭比以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接着她只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吧,有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
“是的,在偷窥。”
我有点紧张,立即警觉起来。
“你什么意思,偷窥?”
“就是这个意思,偷窥呀。我告诉了警察,可是他们似乎不感兴趣。他们看到艾丽西亚身边加布里耶尔的尸体,再加上那把枪,当时就认定了。他们不想再听任何其他说法。”
“什么说法——说具体点儿?”
“我来告诉你。你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让你今天晚上过来。值得听听的。”
那就说嘛,我暗自思忖。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鼓励地笑了笑。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些酒:“这是谋杀案之前一两个星期发生的事。我到艾丽西亚家去看她,我们一起喝了点儿,我发现她比平时的话少了许多——我说:‘你没事吧?’她就哭起来了。我从来没看见过她这样。她哭得伤心透了。她这个人平常是很持重的,你知道……可是那一天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的心情糟透了,宝贝儿,真的糟透了。”
“她说了些什么?”
“她问我有没有注意到,在我们这个地方,有个男人经常出没。她看见他在街上偷窥她。”芭比想了想,“我给你看看。是她给我发的短消息。”
她伸出经过美容的手,拿起手机,开始在相册里寻找那张照片,接着把手机送到我的眼前。
我看着照片,很快就意识到我看见了什么。是一棵树,拍得很模糊。
“这是什么?”
“你看像什么?”
“一棵树?”
“树后面呢?”
树背后有个灰色影子——可能是个灯柱,或者一条大狗,什么可能都有。
“那是一个人,”她说,“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轮廓。”
我不大相信,但没与她争论。我不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继续说。”我说。
“就这些。”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芭比耸了耸肩:“什么也没发生。我让她打电话报警——因为我发现她连丈夫也没告诉。”
“他连加布里耶尔也没告诉?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觉得她丈夫不是那种有同情心的人——反正就那样。我坚持要她报警。我的意思是,我怎么办?我的安全怎么办?外面有个鬼鬼祟祟的人,而我是一个单身独居的女人,你知道吗?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希望能有安全感。”
“艾丽西亚听从你的建议没有?”
芭比摇摇头:“她没听我的。几天后她告诉我,她已经告诉她丈夫了,还说这完全是她自己的臆想。她让我也别把它当回事,还说即使我看见加布里耶尔,也不要跟他说起。我也不知怎么的,这件事情使我心里惴惴不安。她让我把那张照片删掉。我没有——她被捕后,我把那张照片给警察看了。可是他们没有兴趣。他们早就有了定论。但是我认为,这里头肯定有名堂。我能跟你说说吗?”她压低嗓门,就像戏剧中使用耳语一样对我说:“艾丽西亚吓得魂不守舍。”
芭比故意停顿了一下,把杯中酒喝完,然后又伸手去拿瓶子。
“你真的不来点儿?”
我婉言拒绝,并对她表示感谢,然后找了个借口起身告辞。再待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她已经没有更多可说的,我得到的材料也足够我思考的。
我离开她家时,天已黑下来。我在隔壁那幢房子外面停下——艾丽西亚曾在这里住过。判决后不久房子就被卖掉了。现在里面住的是一对日本夫妇。芭比认为他们不太友好。她几次想登门拜访,都被他们拒绝了。我在想,如果芭比住在我隔壁,有事无事就过来串门,我会有什么感觉。我不知道艾丽西亚对她有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