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道人见老道士一脸和善地看着自己,当真有种笑面阎罗之感,更增他心中的恐惧。他自知在劫难逃,一时间心如死灰,闭上了眼睛。哪知那老道士忽然说道:“将此人关回牢狱。这第二粒丹药,就由老道亲自来试吧。”
玉道人当即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老道士,心中惊喜不胜,但又不知老道士的话是真是假,终究还是有些惴惴难安。
老道士的这句话是对两个分别手持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的面具道士说的。他是寒泉狱的镇狱阎罗,两个面具道士的地位自然在他之下,可他这话却没有半点命令的口吻,反倒像是在询求两个面具道士的同意。
两个面具道士对视一眼,同时点了一下头,松开搀扶老道士的手,将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交给了老道士。
老道士无人搀扶,腿脚微微打战,几乎站立不住。他倚住四方石台,这才不至于摔倒,说道:“你们带此人出去,好生看守狱道,孟阎罗若是再来,立刻前来通传。”说这话时,声音仍是有气无力,但又变成了命令的口吻。
两个面具道士当即领命,解开四方石台上的铁制环扣,将一脸狂喜的玉道人拖出了试药室。照看两仪炉的四个面具道士也迅速退了出去。白玉蟾要退出之时,老道士说了一句:“你留下。”白玉蟾便关上太极石门,留在了试药室中。
白玉蟾要上前搀扶老道士,老道士却摆了摆手。他离开倚靠的四方石台,竟稳稳当当地自行站立,再也没有先前腿脚颤抖、偏偏倒倒的样子。
新炼制的丹药就装在黄玉葫芦里,但老道士并没有打开黄玉葫芦试药,而是抬眼看着白玉蟾,叹了口气,说道:“方才甚是凶险,若是孟阎罗瞧了出来,只怕此刻你已性命不保。”声音虽然苍老,却已不再显得有气无力。
“原来师父早已经瞧出来了。”白玉蟾说话之时,再也没有嬉笑之色,神情变得十分恭谨。
老道士看了一眼湿漉漉的四方石台,说道:“你押过几次囚徒,每次都干净利落,唯独这次,押来的囚徒浑身是水。以往将囚徒锁上试药台,都是莲社信士来做,这次你却自行做了,还一直守着试药台寸步不离。你这么做的用意,别人瞧不出来,难道为师还瞧不出来吗?”他说了一长段话,呼吸平顺,根本无须大口喘气。他话音一落,立刻倒转手中的银丝拂尘,用长柄敲击试药台,顿时空空作响。他说道:“为师倒想看看,究竟是何许人物,能让你冒如此大险,替他遮掩藏身之处?”
“是,师父。”白玉蟾恭声应了,横伸双臂,拿住试药台的两角。他用力一掀,试药台顿时被抬起了半边。“道友,”他冲试药台下说道,“出来吧。”
试药台是中空的,底下立刻钻出一人。那人拨开湿漉漉的头发,露出了六道乾坤眉,正是乾坤。
乾坤藏身于试药台下,虽然看不见试药室和炼丹室里发生的一切,但各人的对话,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他哈哈一笑,说道:“玉蟾兄,原来刚才是你站在桥上,可把我吓了个半死。我还说来寒泉狱救你,没想到反倒又让你给救了。”
原来乾坤先前躲藏在主桥底下,白玉蟾拖着金衣大汉到了主桥上,因为发现脚印而驻足停步。当时白玉蟾戴着赤面獠牙面具,乾坤并不知道他是白玉蟾,听见金衣大汉的惨叫声就在头顶,也听见脚步声在头顶停住了,还以为自己的藏身之处已经暴露。所以当面具道士将金衣大汉拖入牢狱后,他立刻从水下冒了出来,准备换一个地方躲藏。他看见试药室内没有人影,心想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为安全,于是溜了进去,寻找藏身之处,哪知试药室内空空荡荡,根本没有可供藏身的地方。他看见通往炼丹室的那道太极石门,于是挨近石门,贴耳听了一下,听见了些许响声,知道炼丹室内有人,因此不敢入内。试药室内实在无处可躲,他本想退出去,但铃铛声忽然从外面传来,显然孟婆已经追入了寒泉狱,当时他若是出去,定然被抓个正着,但是若不出去,孟婆迟早会寻来试药室,到时候还是跑不掉。左右为难之际,他忽然想起当初在三祖殿躲入活死人青铜棺的往事,见试药台四四方方,如一口棺材,于是上前查看了一番。他原本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试药台的一侧竟能掀起来,底下是空的,可以容人藏身。当时情势紧迫,他别无选择,只好在试药室内踩出满地的脚印,好让孟婆和面具道士找不到他脚印的去向,然后躲入了试药台下。
白玉蟾说道:“我在桥上停步之时,便知是你躲在桥下,后来见这里满地脚印,便猜到你躲进了试药室,藏身在试药台下。”他故意将玉道人拖入暗河,再将浑身是水的玉道人拖进试药室,为的便是掩盖乾坤留下的脚印。当时乾坤在试药台周围留下的痕迹最多,他迅速将玉道人锁在试药台上,也是为了掩盖痕迹,遮掩乾坤的藏身之处。
乾坤略微奇道:“你站在桥上,理应看不见桥下的情形才对,怎知躲藏的人一定是我?”
“我见木姑娘面有急色,落梅妆变成了深红色,便知躲藏之人一定是你。”白玉蟾笑道,“我们同来九泉狱的人当中,除了你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木姑娘如此关心。”
乾坤暗暗心道:“原来木芷这般在意我的安危。”一时间喜不自胜,竟比自己从孟婆手底下逃脱还要高兴。
白玉蟾向乾坤介绍那老道士,说道:“道友,这位是我师父翠虚真人。”
乾坤尚且欣喜不已,听了这话,六道乾坤眉猛然一动,转头向那老道士看去。他在试药台下听到了众人的对话,知道眼前这位老道士便是寒泉狱的镇狱阎罗,然而白玉蟾竟说老道士是翠虚真人,着实令他吃惊不小。翠虚真人的名头他早有耳闻,知道那是金丹派南宗的第四代掌教,若是论起道教各流派宗师的辈分,翠虚真人甚至比王重阳真人还要高。翠虚真人本名陈楠,是名闻天下的炼丹大师,据说其人衣衫褴褛、尘垢遍身,能以泥土掺符水,捏成小丸救人治病,无不灵验,因此世人称其为“陈泥丸”。乾坤之所以吃惊,是因为他早就听闻,陈泥丸在六年前云游至漳州时,不小心落水仙逝,金丹派南宗自此将其尊奉为四祖,实在没想到竟会在寒泉狱中见到活着的陈泥丸。传闻陈泥丸落水仙逝时已是一百六十岁高龄,眼前这位老道士面相极老,看起来多半已百岁有余。
“翠虚真人?前辈莫非是……陈泥丸?”乾坤难以置信,语气中大有疑义。
那老道士没有应声,只是轻轻抖了抖手中的银丝拂尘,目有惊色地看着乾坤。
一旁的白玉蟾说道:“师父别号‘陈泥丸’,原来道友是知道的。”
乾坤道:“金丹派南宗四祖的名头,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又岂会不知?”
其时天下道教流派甚多,金丹派南宗的名头虽然响亮,但比起全真道还是多有不及,陈泥丸的名头也及不上王重阳和丘处机等人,远远没到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但这话让白玉蟾听在耳中,却有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不瞒道友,其实我白玉蟾并非什么闲散道士。我本是金丹派南宗第五代弟子,六年前师父落水失踪后,我一直不信师父已经仙逝,苦寻了六载,终于探知师父被莲社抓走,身在九泉狱中,这才来闯终南山秘境。”
白玉蟾这么一说,乾坤再无怀疑,当即向陈泥丸躬身行礼,说道:“翠虚真人活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陈泥丸早已看出他躲在试药台下,却没有当着黑袍孟婆的面揭穿,自然算是对他有活命之恩。
陈泥丸道:“小友不必多礼。”他看着乾坤身上的紫色道袍,目光中略有惊疑之色,说道,“你身上穿的这件法服……”话说一半,欲言又止。
白玉蟾连忙说道:“师父,这位道友姓乾名坤,乃是道圣传人。他身上这件法服,便是道圣法服龙褐。弟子之所以冒险替他遮掩藏身之处,便是为此。”
陈泥丸“啊”了一声,仔细地打量乾坤。历代道圣传人,都是道教宗师级人物,他见乾坤年纪轻轻,最多二十出头,竟会是道圣传人,不禁大感诧异。
乾坤说道:“翠虚真人、玉蟾兄,二位救我性命,我不敢再有欺瞒。我身上这件法服,的确是龙褐,但我并不是道圣传人。道圣传人本是全真道创派祖师重阳真人,重阳真人仙逝之时,没有择定下一代传人。我得到这件龙褐,实属机缘巧合。”
陈泥丸说道:“龙褐销声匿迹数十载,小友能得到它,足见道缘极深。自文始真人以来,得龙褐者,即为道圣传人。纵然龙褐是你机缘巧合所得,可你一旦穿上了它,便是新的道圣传人。想不到啊,老道有生之年,居然能在这寒泉狱中见到道圣传人,见到道圣法服……”说话之时,一双浑浊的老眼望着龙褐,眼中大有光芒闪动。
乾坤说道:“翠虚真人是寒泉阎罗,我有一事相求,还望真人成全。”
“你只管说来,”陈泥丸说道,“老道自当尽力而为。”
“我擅闯寒泉狱,是为了救玉蟾兄和一位同伴。如今玉蟾兄没事,当真是再好不过,但我那位同伴,眼下还被关在寒泉狱中。”乾坤说道,“还望真人高抬贵手,能放了我那位同伴。”
陈泥丸微微一笑,说道:“你要救的同伴,想必是那位木姑娘了。”他听了白玉蟾方才所说的话,此时再听乾坤这么一说,便立即猜到乾坤要救的人是谁。
乾坤也不加掩饰,直接应道:“正是。”
陈泥丸说道:“玉蟾,你快去狱中放木姑娘出来,带她来炼丹室。”
“是,师父。”白玉蟾立即戴上赤面獠牙面具,打开试药室的太极石门,走了出去,再关上石门,往关押木芷的牢狱去了。
乾坤没想到陈泥丸这么轻易便答应了,不由得大喜过望,立刻拜倒叩头,说道:“多谢真人成全!”
陈泥丸忙道:“举手之劳,何足言谢!小友快快请起。”待乾坤站起后,他又道,“你浑身是伤,快随老道来。”说完便领着乾坤进入了炼丹室。他步履稳健,不需要旁人搀扶,哪里还有之前颤颤巍巍、老态龙钟的模样。
进入炼丹室后,陈泥丸示意乾坤在蒲团上坐下。他将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放在蒲团旁,走到药柜前,拉开一个抽屉格子,取出一个小小的银盒。他打开银盒,里面装有淤黑色的药膏,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刺鼻气味。他将乾坤身上的十几道伤口擦拭干净,往伤口上细细地涂抹药膏。乾坤初时觉得伤口一麻,但随即一阵清凉,疼痛骤减,便知这是极好的治伤灵药。
便在这时,一阵镣铐声响起,白玉蟾押着木芷,走进了炼丹室。
活死脉
白玉蟾戴着赤面獠牙面具,木芷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她被押出牢狱时,其他囚徒都以为她是被带去试药,同被关在一间牢狱里的水之湄还冷笑着对她说了一句:“木丫头,一路走好。”便是连木芷自己,也以为此行是被押去试药。她对试药一点也不陌生,甚至可以说熟悉至极。在洞天福地,她曾为道藏一叶做了十年的试药道子,对她而言,那十年的经历实在是痛苦至极,不堪回首。她因为试药而积毒在身,眉心处已有四瓣梅花,倘若哪天长出了第五片花瓣,她便活不成了。她成了木行士,不再做试药道子,如今道藏一叶也已经死了,本以为这辈子彻底告别了试药,想不到来到终南山秘境,在这寒泉狱中,竟然还会有此遭遇。之前那些试药的囚徒,没一个能够活命,她自知此番试药,必定加重积毒,即便一时不死,也会继续试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直到她死去为止。她心愿未了,实不甘心就此死去,但她吸入孟婆汤的毒气后,连日来浑身疲软,此时纵有一颗反抗之心,却无半点反抗之力。从牢狱走到炼丹室,只不过片刻时间,木芷却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这些往事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欢喜、有的悲伤,还有她那个未了的心愿,一切都在她的脑海中匆匆掠过,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木芷已是万念俱灰,却没想到进入炼丹室后,白玉蟾便摘下了面具,用钥匙打开了她手脚上的镣铐。而在炼丹室中,乾坤一本正经地端坐在蒲团之上,正咧开嘴冲着她笑。
“乾坤……”
短短的一声“乾坤”,却满含着惊讶、疑惑和喜悦。坐在地上的人是乾坤,身旁的面具道士是白玉蟾,显然她被带到炼丹室来,绝不是为了试药。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她心中惊喜万分。然而惊喜之余,她鼻尖却一酸,眼圈儿突然一红,泪水便要夺眶而出。
“木芷!”乾坤笑容一顿,当即用手撑地,想要站起身来。陈泥丸此时正在给他的伤口上药,忙道:“小友莫动。”乾坤只好坐回蒲团之上。
白玉蟾关上了太极石门,道:“木姑娘,你中了孟婆汤的毒,毒还未解,快先坐下。我这便取解药来。”他扶着木芷来到乾坤的身旁,让木芷坐在另一个蒲团上,然后拉开药柜左侧的一个抽屉格子,取来了一个墨绿色的瓷瓶,又倒了一碗清水。他从瓷瓶中倒出些许白色粉末,融在水中,让木芷喝了。
乾坤略微侧了侧身子,这样可以和木芷相对而坐。他痴痴地望着木芷,见她一脸憔悴之色,眼睛里隐隐有泪光泛动,一时间心生怜意,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道:“怪我不该这么晚才来,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木芷的脸顿时一红,将手缩了回去。她忍住了眼中的泪水,把脸侧向一边,低声道:我没事……他们只是把我关起来,没有为难过我。”说话之时,语气变冷了不少。
乾坤见木芷态度转变,立时想起木芷曾说过的关于心愿未了的那些话。木芷一直回避男女之情,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他也曾暗暗告诫过自己,要将对木芷的情愫深埋心底,不再轻易表露出来,这样两人相处之时,才不会让木芷尴尬为难。可是他刚才情难自禁,还是一不小心做出了出格的举动。他心里有些恼怒,不知是在恼怒自己,还是在恼怒别的什么,当即举起另一只手,便对握过木芷的那只手狠狠地扇了下去。
木芷嘴唇一动,想要阻止乾坤,但话到嘴边,却又咬住了嘴唇。
“啪”的一记重响,乾坤的手背登时红肿了起来。
乾坤身上的伤口共有十几处,除了两处在锁骨内侧,其余伤口均在手臂上。陈泥丸正专心给乾坤的手臂上药,眉头不由得一皱,道:“小友,你这是做什么?”
乾坤没去想该怎么回陈泥丸的话,只是叹了口气。
忽听陈泥丸“咦”了一声,说道:“奇怪,当真奇怪……”
乾坤急忙转头看向陈泥丸,木芷和白玉蟾也扭过头来,只见陈泥丸正盯着乾坤锁骨内侧的两道伤口,神色大为惊讶。
锁骨内侧的两道伤口最早上药,陈泥丸分明记得上药之时,两道伤口还在隐隐渗血,眼下不过片刻时间,两道伤口不仅止住了血,而且皮肉相合,竟已愈合了一多半。陈泥丸知道自己的百草黑玉膏对治疗外伤极为有效,但远远没到如此神效的地步。他用一种颇为惊怪的眼神打量了乾坤一阵,忽然拿起乾坤的手腕,仔细地诊起脉来。
乾坤疑惑不解,木芷和白玉蟾也都微微皱眉,不明白陈泥丸突然诊脉是何用意。
陈泥丸仔细诊了乾坤手腕上的脉象,又诊手臂内侧的脉象,再诊脖颈根部的脉象。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奇怪,最后收回了手,问道:“小友,你是不是……患有什么怪病?”
乾坤应道:“我自小到大,除了伤风感冒,没得过别的病。至于怪病,那就更加没有得过了。”
“可是你的脉象……”陈泥丸说道。
“我的脉象有什么不对吗?”乾坤见陈泥丸欲言又止,不禁也跟着好奇了起来。
陈泥丸没有回答,想了想,又问:“你的身子可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乾坤如实答道:“那倒是有不少。我的双手力气很大,常人举起百斤重物已是极难,我却轻易便能举起数百斤重的东西。我中毒之后,无须解药,无须救治,便会自己没事,且但凡中过的毒,便不会再中第二次。我受伤之后,往往只过一夜,伤口便全然愈合,哪怕是极重的伤,也是如此。我一直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顿了一下,又想起一事,“对了,我曾吞服了活死人胎珠,自那以后,有时我会突然变得癫狂,浑身燥热,体内涌起一股奇怪的力量,几乎难以控制。”
“活死人胎珠?”陈泥丸微微皱起了白眉,“那是何物?”
乾坤心中一奇:“活死人胎珠是开境物,翠虚真人身为寒泉阎罗,难道连胎珠也不知道吗?”他见陈泥丸的神情没有半分虚假,似乎当真不知活死人胎珠是什么东西,于是简略说了活死人胎珠的来历、活死人胎珠作为开境物引起的纷争,以及自己吞下活死人胎珠的经过。说完之后,他又想起木芷还不知道陈泥丸是谁,于是便向木芷介绍了陈泥丸。
陈泥丸是天底下有名的炼丹道士,木芷做试药道子期间,道藏一叶常常提及五湖四海的炼丹大师,便提到过陈泥丸的名字,还讲过陈泥丸的不少逸闻。木芷由此知道陈泥丸平素不衫不履,邋里邋遢,此时一见,果真如此。她看了一眼陈泥丸,又看了一眼白玉蟾,见两人都不修须发、满面尘垢,不禁暗觉好笑:“果然有什么样的师父,便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陈泥丸听完乾坤的讲述后,感慨连连,说道:“原来还有开境日和开境物这回事。老道所要的幽灵草和七彩叶猴,竟是如此得来。难怪一天之内,黄泉狱中便押来这么多擅闯之人,原来你们都不是擅闯,而是莲社开境后才进来的。”
乾坤越发惊讶,实在没想到陈泥丸作为镇狱阎罗,不仅对活死人胎珠一无所知,甚至连开境一事都不知晓。
陈泥丸看向白玉蟾,说道:“玉蟾,前几日为师问起你,你说来终南山秘境是一路闯进来的,为何没提起开境一事?”
白玉蟾如实应道:“弟子没有得到开境物,是靠道友和木姑娘引路,这才一路闯了进来。师父是寒泉阎罗,弟子原以为师父知晓开境一事,是以未曾提起。”
陈泥丸摇头叹道:“为师虽然做了寒泉阎罗,但这寒泉阎罗……唉,不说也罢,不说也罢。”转头继续问乾坤,“小友,你说的这些异于常人之处,都是吞服活死人胎珠后才出现的吗?”
乾坤想起曾在三祖殿内吸入噬魂香而自行解毒的事,说道:“那倒不是,早在吞服胎珠之前,我便有过中毒自解的情况。我双手力气大于常人,更是从小便有了。”
陈泥丸说道:“如此看来,你这些异于常人之处,应该与活死人胎珠没有关系。”他想到乾坤身体的各种异常,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说道,“老道一直以为,世上患有如此奇症的人只有一个,想不到……想不到竟还有第二个。”
乾坤原本就想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出现各种异常,此时听陈泥丸这么一说,似乎他知道这些异常情况的由来,不由得更加好奇,说道:“这些异常已困扰我许久,万望真人指点迷津!”
陈泥丸面露犹豫之色,捋着稀稀拉拉的胡须,在炼丹室内来回踱了几步,忽然问道:“小友,你实话告诉老道,你到终南山秘境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乾坤不禁心中暗想:“是啊,我到终南山秘境来,究竟为了什么?因为好奇,所以想来探个明白?因为承继龙褐,所以想来求道?还是为了……为了木芷?”他抬眼向木芷看去,恰好木芷也正向他看来,两人目光一对,他露出了微笑,木芷却迅速把目光移向了一边。他扪心自问,之所以要来终南山秘境,到底还是为了木芷居多,既是为了替木芷了却心愿,更是为了保护木芷周全。但他每次表露心迹时,木芷总是一再回避,他此时若再直言相告,只怕又会惹得木芷不悦。“为什么要来终南山秘境?”他摇了摇头,对陈泥丸道,“这个问题,我可当真答不上来。”
若是换了孟婆,必定不信乾坤这样的回答,但陈泥丸却是信了,说道:“过去五年间,有不少人闯入终南山秘境,大都被囚禁在这寒泉狱中。老道问过这些人,他们有的是为了求财,有的是为了权势,也有来寻人的、治病的、找奇珍异宝的,更多的还是为了长生不死。如小友这般不知为何的,倒还从没有过。”
乾坤淡淡一笑,说道:“世上浑浑噩噩之人比比皆是,别说来终南山秘境不知为何,便是活了一辈子还不知为何而活的,也是大有人在。终南山秘境虽然神奇,据说世人所求之物都能在这里找到,但我什么也不求,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倒也潇洒痛快,没什么不好。”
陈泥丸叹道:“小友与终南山秘境大有干系,老道实没想到,你来终南山秘境,竟是什么也不求。”
六道乾坤眉一挑,乾坤奇道:“我与终南山秘境大有干系?”
木芷对终南山秘境极是关心,听陈泥丸说乾坤与终南山秘境大有干系,也不禁大感好奇,抬起一双妙目望着乾坤。恍惚之间,她竟觉得乾坤变得陌生了许多,便如隔了一层轻纱,令她看不真切。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来了终南山秘境,看来是天意如此。”陈泥丸叹了口气,说道,“有些事情,老道若是不告诉你,那便是害了你啊。”
乾坤越听越不明白,道:“还望真人明示。”
陈泥丸的眼睛里一直夹杂着犹豫之色,这时犹豫之色尽去,仿佛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他示意白玉蟾去太极石门处守着,听着外面的动静,留意是否有人进入外面的试药室,然后才在正中央的蒲团上坐下,对乾坤说道:“小友,你可知你的身体中毒之后,能够自行解毒,受伤之后,伤口愈合极快,癫狂发作之时,浑身力如泉涌,这些其实不是什么利好之事,而是患上了一种世间罕见的奇症?”
乾坤摇头道:“从没有人跟我说起过,我还是头一次知道。这是什么奇症?”
陈泥丸说道:“这奇症的名字,叫作活死脉。除了你之外,世上还有一人,也患有这活死脉奇症。老道曾为那人诊过脉,那人的脉象与你一模一样。那人的身体也有你所说的这些异常之处,甚至比起你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人是谁?”乾坤问道。
那人是……”陈泥丸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那人主宰着九泉狱和碧落天,是这终南山秘境的主人。”
乾坤和木芷同时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两人只知道终南山秘境有莲社守护,至于终南山秘境还有主人,实在是闻所未闻。守在太极石门旁的白玉蟾听了这话,也是转过头来,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惊色。
陈泥丸说道:“你们这般惊讶,老道实能理解。当初老道得知终南山秘境有主人时,也是万分惊讶,难以置信。”想起往事,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徐徐说道,“老道这一辈子,统共活了一百六十六岁,前六十年修内丹之术,得以延年益寿,后百余年却痴迷外丹之术,只盼有朝一日能炼出长生不死药。老道为了炼出长生不死药,穷尽医书药典,遍寻金石药物。六年前,为了寻找一种极为罕见的丹砂,老道去了一趟漳州梁山,路过一小桥时,与一箍桶老人相撞落水,醒来后便已身在黄泉狱中。那些看守牢狱的莲社信士,对老道什么也不说,只是隔上一段时间便对老道用一次刑。那时老道既不知身在何处,又不知为何被囚,常想一死了之,但百年所愿尚未达成,实是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