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们没有孩子才是原因,事到如今铃木才这样觉得。“如果有孩子,那个孩子就会记住我们。而孩子的孩子也会记住关于自己父母的事,这样或许就永远都不会被遗忘了。”铃木记得,这样的话亡妻说过好几次。
“别担心。我不会那么简单就把你给忘了。”铃木这样告诉她的时候,她的回答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可是,滚石乐队的吉他手布莱恩•琼斯,现在不是已经被遗忘了吗?”
“大家肯定还记得布莱恩•琼斯。”铃木立刻说。
“瞎说。你又没有证据。”
“他的唱片啊CD什么的总还留下来了吧。”铃木还想说,戈达尔的什么电影里他还出现过呢,只不过那部电影里的布莱恩•琼斯看上去十分寂寞。
“是吗?”她发出夸张而怀疑的声音,“布莱恩•琼斯曾经是滚石乐队的一员,这种事肯定没有人还记得了。一点点证据都没有。”
“我看不记得的只有你自己吧。”
不知道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她十分害怕自己被遗忘。
“那这样好了。”铃木这样说的时候,正好是她出事两个月前。一番冥思苦想之后,他终于想到这么一个可以让她安心的方法,虽然这方法既平庸又简单,可他还是觉得会有一定的说服力。他伸出左手的无名指。“就是这个戒指。”他告诉她,“每当我看到这个戒指的时候,就会想你一次,从今天开始永远不变。这样就很难忘记你了。”
“很难忘记,什么叫很难啊?你直接说绝对不会忘记你不就好了。”她打趣道。
“这世上啊,应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说得上绝对吧。”
“那是你不够努力。”她指着铃木说,“为了不要忘记我,你要更加努力。”
“我已经够努力了。”
“瞎说。一直都是我更努力,不管是打扫卫生还是做饭洗衣都是我在干,公司加班什么的肯定也是我的时间更长。”
“我们在讨论的努力,跟你现在说的努力好像不是一回事吧。”
其他还有啊,她开始掰手指数了起来。给棒球队加油的时候也是我更努力,做爱的时候也是我更努力,找好吃的点心店时也是我更努力吧。她说个不停。这哪里是在炫耀自己的努力,简直就是来自“努力”的无间断地毯式袭击。
铃木被她的气势所压倒,只得赶紧说,这么活蹦乱跳的你,我怎么可能忘得了。可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或许都是她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害羞吧。
这个戒指如果丢了,那麻烦可就大了。铃木将脸贴近地面。应该是踢球的时候脱落了吧,他一边回想着自己跑动过的轨迹,一边在地上匍匐,仔细寻找。
很幸运,戒指只是掉在了大约一米开外的地方。捡起来,拂去灰尘,戴在无名指上,铃木觉得,亡妻此时正斜眼瞪着她,好像在说:你心里真的还有我吗?当然有了。正因为有你,现在事情才变得这样复杂。
健太郎踢着球走了过来,两人在长椅上坐下。“技术真好啊,大哥哥。”健太郎喘着粗气,抬头看铃木。
“你技术也很好。在学校也踢吗?”
健太郎却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噘着小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在学校不踢球?”铃木又问了一遍。
“嗯。”他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明明踢得这么好。”
“是啊。”
这并不是客套或者鼓励。能踢成这样,在学校的课外活动中肯定可以大显身手。真可惜,铃木正准备这样说时,忽然反应了过来。会不会跟他的爸爸是推手有关系呢?推手不可以太过引人注目,这一点是肯定的。那么是否也就意味着,他不会在一个地方定居太久?“你是不是经常搬家?”铃木旁敲侧击地问道。
健太郎看着铃木的眼睛,小嘴张了一下,却没有说话,又紧紧地抿了起来。或许是家人告诫他不要随意谈论吧,铃木推测着。
“对了,大哥哥,你踢球真的踢得很好。”健太郎开心地说。
“我不光是个老好人吧?”
“嗯。”健太郎就像是刚得到了一只小狗,或是将一只野猫认作了宠物,双眼闪烁着光芒,“喂喂。你踢得这么好,一定知道那个吧?PK到底是什么的简写?英语我不太懂。”
“啊。”听到这个问题,铃木不经意地发出了感叹。他又想起了亡妻。“你知道PK是什么单词的简写吗?”某一天她忽然这样问自己,“搞不好有一天我们的孩子会问哦。”这样的担心只能让人觉得她实在是想得太多。“不是英语单词,而是单词的首字母,”铃木对健太郎说,“维尼小熊的首字母的简写(维尼小熊英文为Winnie the Pooh,日语只取Pooh,日语中熊写作Kuma,故维尼小熊日文简写为PK。)。”当初他也对亡妻说过同样的谎话。虽说是个幼稚的谎言,可他觉得这样反而更适合对小孩子说。“净胡扯。”亡妻那时候对这个答案也很不满。铃木给出的理由是如果向小孩子解释犯规和惩罚规则,实在令人沮丧。她听完才勉强表示认同。
“啊——”这样的回答令健太郎感到意外,随即又噘嘴说道,“大傻瓜——”他说的时候声调平平,听上去像是在说外语一样。
“因为世界上第一个踢点球的就是维尼熊嘛。当时的守门员就是那只老虎,名字我想不起来了,就是那个又蹦又跳的家伙。”
“跳跳虎?”
“对,就是它。”
“大傻瓜——”健太郎又说了一遍。
这就好像是……铃木忍不住想道,这感觉就好像是……在带自己的孩子玩一样啊。他真想对亡妻笑一笑。我们如果有孩子,一定也是现在这个样子吧。“大傻瓜——”铃木学起健太郎说话的样子,喊了一句。
第1章 鲸
巨塔酒店对面,隔离带对面马路的人行道边,鲸走下出租车。顺着台阶走上人行天桥,穿过桥后,就是酒店二楼的入口。
这座酒店一共四十层高,不大幅度地仰起头很难看清全貌。砖红色的外墙看上去有种老旧的感觉,可仔细看就会发现,这是故意做旧的装饰。明明有一天自己会变旧的东西,却要人为地提前将其展示出来,这种做法的意义在哪里,鲸完全不明白。老成的少年,匆匆度日的青年,这些在鲸看来都令人觉得愚蠢。说到底,人总是向往死亡,就是这么回事吧。
走过自动门,顺着手扶电梯下楼。大厅用的是中庭吊顶的设计,鲸注视着天花板上垂下的华丽灯饰,不觉间就到了一楼宽敞的大厅。脚下地毯的触感颇具弹性,似乎是为了向人们证明它的高级。
自动门的位置,台阶的位置,电梯的所在,还有客人的数量和行动,鲸掌握了四周的情况之后,在大厅沙发上坐了下来。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一点十五分,还没有出现。他跷起二郎腿,从皮外套口袋里掏出小说读了起来。俄罗斯青年那曲折纠缠的世界立刻开始无限地扩展。虽然只是用眼睛看文字,但是他可以感觉到,那个由文字所构筑的世界正将自己覆盖包围。
“你果然来了。”大约十分钟过后,才有人跟他说话。鲸从书本中抬起头,看到一个小个子男人站在对面。一头白发,眉间已有皱纹,蓄着小胡子,看上去就像刚用胶水粘上的一样。跟电视上的一模一样啊,鲸想。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廉价的威严,却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深度,只是个浅薄的男人。鲸合上小说塞回外套口袋,站起身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眼神游离,试图掩饰恐慌的样子一目了然。要么是被鲸那鲸鱼般的体魄所震慑,要么是有什么不得不令他恐慌的隐情。
“是后者。”
“什么?”鲸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令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没什么。”鲸说道,“昨天刚做完一件,今天又要找我做事吗?”
“先去客房吧。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如果被谁看到我跟你说话就麻烦了。这样我无法跟你解释。”
“你可以不用解释。”
“政治,就是一个被要求解释的职业。”
你有过哪怕一次令人信服的解释吗?这话已经到了鲸嘴边。那些根本不是解释,只是蒙骗。“你只要将秘书的名字、照片和住址告诉我,我有这些就可以了。本来就没有必要见面。”
“这次很复杂。你不明白。”朝电梯的方向走去。
鲸跟在后面。“这只是为了让你上钩哦。”脑海里响起了那个亡灵的声音,“对方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哦。”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
先走了进去。这个房间十分宽敞,二十四楼的九号房间。衣柜很大,位于房间中央的双人床也很气派。梳妆镜前面放着一张长长的桌子,上面摆满了化妆品。房间给人洁净的感觉,如果有哪个政客带着女人来这里打算享乐,甚至可能会想,“对于肮脏的我来说,这里有点太干净了”,于是不得不离开。
窗边摆放着圆桌和沙发,鲸坐到沙发上。完全没有要坐下的意思,站在屋里打量着四周。
“怎么了?”鲸问道。
“没事。”对方回答,接下来却什么也不说了,突然间又转过身,朝门口走去。你到底打算干什么?鲸也站起来跟着走了过去。打开了走廊一侧的房门。鲸站在他身后朝里面看。梳洗台和卫生间,旁边是玻璃隔间的浴室。可能是因为开着换气扇,可以听到风扇叶片旋转时的声响。似乎是被梳洗台的镜子里自己的身影吓了一跳,又关上了门。
“磨磨蹭蹭的做什么?”鲸站在背后质问道。因此露出了十分难办的表情。就算有人告诉他,国民们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恐怕他都不会如此困惑。
武器,或者人,肯定是其中之一。鲸猜测着。他将自己带到这个房间的理由,肯定是其中之一。事先在房间里准备好枪、刀或安眠药之类的药剂,打算以此跟自己对抗,要么就是安排好合适的人先藏在这里,一定是这样。“还是谈谈工作的事吧。”鲸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走回窗边。照射在窗户上的阳光给人一种久违的感觉。“把你希望自杀的秘书的情报给我,这样我就可以立刻行动了。”
“也算不上是什么情报。”说着打开了公文包,那是一个闪烁着光泽、一看就很高级的黑色皮包。他抽出一张纸,递给了鲸。是简历,上面贴了照片,字迹看上去有些女性化。
“这纸也真够旧的。”照片上的胶水已开始脱落了。
“在我的秘书当中也算是个老部下了。”
“老部下还杀?”
“不是杀,是他自己死。不是吗?”说得理直气壮,却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神态。鲸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那里不动的。注视着他。人的思想可以透过眼球显现。
忽然间,鲸想起了自己十几岁打工的时候,那个店里的老板。那是一个野蛮的中年男人,动不动就踢人,恶俗地装腔作势。他一直都看鲸不顺眼,从来没把鲸放在眼里。他眼中浮现出的对鲸的蔑视,此刻在眼中也可以看到。眼前的这个政客,说到底也只不过跟那个店主是一路货色,只不过是一只一无是处的害虫。
“借用下厕所。”鲸说着,朝走廊那边走去,“可能要花些时间,你先坐下。”他对说。或许是不大习惯被别人命令,有些发愣。
鲸打开门走进卫生间,面前是一个涂成了单调的粉色的马桶,上方有一个架子,摆放着浴巾。鲸伸手拿下了浴巾旁边的浴袍,抽出上面的腰带。两手抓起腰带两端,拉了几下。很牢固,足够用来做成一个圈,套在脖子上勒住颈动脉杀人了。
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的样子。一头短发里已经开始夹杂白发,额头宽阔,可以看见横着一道淡淡的皱纹,细眼睛,大鼻子,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完全像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需不需要遗书?鲸问自己。有没有必要让写遗书呢?不需要。大选在即,政要议员自杀虽是大新闻,但也不是什么值得怀疑的事。对一个老奸巨猾、疑神疑鬼的议员来说,自杀的理由肯定是要多少有多少。
鲸拿着那条浴袍的腰带,重新回到房间。他看到正慌忙挂掉刚刚还放在耳边的手机。
“打电话?”
“打不通。”说得略显可怜。
“你雇了谁?”鲸靠近他,质问道。
“你说什么?”
“你为了做掉我,委托了另外的什么人,是吧?但那个人没有出现。而你明明事先跟他约好了,会带我来这里。”
“你说什么呢?”
“我很同情你。”
“你说什么呢?”
“你找我做事,可事情做完后你又觉得我不可信,想委托其他人把我也杀掉,是不是?可是,万一你的计划成功了,接下来你又会无法相信那个人,你会继续烦恼。不是吗?你会永远、永远将这个委托继续下去。确实,这个国家怎么说也有一亿多人,你的这种做法也不是完全不可行。可这确实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
“你是想说我很蠢吗?”只在这个时候,才会显露出一丝不快。
好像你不蠢似的。“你对不安十分敏感。”
“你说什么呢?”
“有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法。”鲸说着,又逼近一步。
挺起腰,太阳穴在抽搐跳动,他试图看着鲸。此时他的瞳孔已开始扩张,眼神也发生了变化。他被鲸的话所操纵了,呼吸的频率逐渐跟鲸的呼吸吻合。“简单的解决方法是什么?”他发出求救般的声音。
“只要你死就好了。”
“少说蠢话……”
“好像你不蠢似的。”这次鲸终于说了出来。
“自己去死又能怎么样?”
“所有的不安都会消失。”鲸没有任何劝诱的语气,只是平淡地开口。一开始,的身体很僵硬,跟在催眠师面前全力抵抗、不相信自己会被催眠的道理一样。可是渐渐地,他的肩膀松弛下来,像是得到了解脱,露出一副释然的表情。
太简单了。人永远向往死亡,比如今天,现在这个时刻。是时候了。眼前的跌跌撞撞地靠近沙发,紧张和恐惧或许已令他浑身无力。
“我先把窗帘拉上。”鲸开始按照以往做事时的顺序,去做自己该做的事,直到完成。
第1章 蝉
蝉来到东京站,只身穿过洪水般汹涌的人潮,朝八重洲口方向走去,并不是要坐地铁,而是为了抄近道。眼前走过几个抱着一大堆行李的年轻人,挡在他面前。这些家伙,为什么非得从我面前走?他不禁一肚子无名火,几乎要将手伸进口袋掏出刀子。他看了一眼车站内的钟,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分,自己已经迟到了二十分钟。
他甚至想,要不干脆就别管这次会面,让那个政客发火去吧。惹毛那个“”先生,让岩西着急去。当岩西脸色大变,责怪自己“你看看你都给我干了什么”的时候顶撞他,“有本事你就解雇我啊”。这样或许也挺有意思。
可是最后,虽然已经迟到,蝉还是决定去做这次的工作。职业道德,这种东西只是冠冕堂皇的说法,其实他是无法下定决心放下任务不管。
这次的工作也没有那么麻烦。那个委托人,,事先会在大厅跟目标碰头。他原本要求当场干掉目标,岩西拒绝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大厅实在太过招摇。“可不可以把对方带到房间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岩西似乎这样跟他交涉。
“那,我直接去房间就可以吗?”蝉这样问岩西时,对方开玩笑似的答道:“电影里面不是经常出现嘛。杀手扮作服务员进入客房,打开餐车上的盖子,里面放的却是一把手枪。”
“那种事根本就不现实。一旦进了房间,只能立刻袭击对方。必须要快攻啊,快攻。”
“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那我要怎样才能进那个房间?”
“可以的话,我想你最好先进房间,埋伏在里面。”
“埋伏?”
“希望尽量避免他和目标两个人在房间独处。他希望一进房间立刻就把事情解决。”
“避免两个人独处,这种台词,只有可爱的小女生才可以说啊。”
“如今这世道,哪还有什么可爱的小女生,你见过吗?”
“我是没见过。但很多东西就算没见过,也是可以有的吧。”
“你举个例子听听。”
“比如说旅鸽。”
“早就绝种了,已经没了,那东西。总之,害怕两人独处,这种台词从一个政治人物嘴里说出来也无可厚非。”
“知道了知道了。”蝉挠着耳朵答道,“反正那些政治人物不管说什么都不会被问罪。”
“总之,那个酒店每个房间都会为客人准备两把钥匙,是那种门卡式的。所以,你先去前台取一把进房间,然后藏好。”
“我说过不喜欢躲躲藏藏。”
“蝉不是要在地下躲藏七年多嘛。”
“那不是躲藏,是蓄势待发。”
“随你怎么说。反正,你给我把随后进房间的人干掉。别搞错了啊,要你杀的是一个大个子男人,矮个子留胡子的是。你可别杀错了人。”岩西随后把房间号码也告诉了蝉。
“那个大个子男人是干什么的?”
“这跟你的工作有什么关系?该不会想说因为人家体格好所以你杀不了吧?”
“才不是那回事。”蝉加强了语气,“大个子在我这里都是见面就倒。不过,你就不能多少告诉我点情报?”
“我也不知道啊,反正那种事情都无所谓。不过你给我听好了,通过这次得到的信任,这非常重要。你给我好好干。”
“我知道。想获得信任,就别犯错,是吧?”蝉故意以一种引用了某人的话的语气说道,其实这只是他临时想到的。
果然,岩西嘟嘟囔囔地想了一下之后,以一种略带试探的口气问道:“这个,是杰克•克里斯宾说过的话?”岩西因为这句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话而感到不安。
“是啊。”蝉骗他。
“是、是嘛。”
杰克•克里斯宾的话对这家伙的影响还真是不小啊,蝉在心里感慨。这个音乐家竟然没有在歌里唱过“多给年轻人点钱”这种话,简直令人深恶痛绝。
从京叶线的站台方向走过来一大群人,几乎都是大人带着孩子。每个人手上都抱着很多购物袋,上面都印着那只戴白手套的老鼠。虽然造成了通行不便,可是蝉却对这些拖家带口的人采取了宽容的态度。那只老鼠,我倒是不讨厌。蝉这样想。
到达巨塔酒店门口时,是下午一点三十分。踩着富有弹性的地毯,蝉走向前台。三个服务生站成一排,像是在瞪自己,让蝉感到一阵不快。
现在应该正在酒店房间里着急吧,心想着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这真是让人愉快。现在他应该正和他想杀掉的那个人共处一室,说着一些没头没脑的话,冷汗直流。他可能有些生气,但只要这边能够做得漂亮,他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怨言。蝉是这么想的。如果顺利,他或许还会笑着对自己说:“虽然有些令人担心,不过还算很好嘛。”搞不好还会跟自己握手,说,“搞政治的人需要一些刺激。”有时候稍微迟到一会儿,反而会让人心存感激。
蝉跟前台最左边的那个男人要二四零九号房间的钥匙,对方立刻就给了,眼神中满是轻视和侮辱,好像在说“你这毛头小子要这有什么用”。蝉立刻板起了脸。
手里拿着银行汇票一样的门卡,蝉走向电梯。电梯门正好打开了,他走了进去,立刻按下“关”的按钮。似乎想让门关得快些,他的手指敲在按键上,重复了好几次,急促而执着。
电梯很快就停了下来,让人有些怀疑是否真的这么快就能升到二十四层的高度。蝉走出电梯,看了一下位于正面的房间位置示意图,然后向右迈出脚步。他站在二四零九号房间门前,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人影。既没有客人,也没有服务生。如果是在库布里克的电影里,现在应该会出现血潮了吧,他想。右手伸进外套口袋,摸了摸里面的刀子。事到如今他才想起来,忘记带替换的衣服了。焦躁和羞耻一点点地渗进皮肤。我到底在搞些什么啊!因刀刺而喷出的血溅到自己身上,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为此,平时他都会穿着一次性的衣服去做事,这次明显大意了。原因他也不知道。并不是自己粗心,也没有态度不端正,可是,却没有带更换的衣服。
算了,蝉打起精神。花点心思防止对方流血就可以,就算有意外,那就把外套处理掉。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这是肯定的。他将左手拿着的钥匙插进门把手下面的那条细缝,又马上拔了出来。旁边的小灯亮了一下,响起开锁的声音。他预想着接下来自己的动作。走进房间,确认目标的身形,找大个子。接近那个大个子男人,下手。就这么简单。
右手拿好刀,左手转动把手打开房门,身体撞上门,冲进房间。室内可以看见人影。头的位置看上去很高,蝉立刻断定,是这家伙,大个子。蝉脚一蹬,冲向房间中央,刀刃摆到身前,身体旋转,挥舞出去。
蝉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发现,他所攻击的目标并不是大个子男人。
之所以看上去像大个子,是因为身体吊在半空中。天花板的换气扇口上拴着一条毛巾似的东西,脖子挂在上面吊了下来。
嗯?为迅速停下,脚横在身前,拿着刀的手也垂了下来。这是什么?
一个蓄着胡子的男人口吐白沫地挂在半空。如果描述得再详细一点,男人的身体还像灯塔似的正在旋转。再仔细一点,男人脚下有一摊液体,应该是小便失禁。脏死了。这不都渗进地毯里了嘛。混杂着汗液和垃圾般恶臭一股脑地钻进鼻孔。
蝉茫然呆立了一会儿,垂下肩头。是不是因为自己迟到,这家伙太失落,所以上吊自杀了?他想。要是这样,那可就犯下大错了。
第1章 铃木
健太郎一进家门,便将足球扔到院子里。“东西用完之后,要放回最开始的地方。”铃木立刻教育他。铃木自己也曾经常这样被亡妻说教。健太郎气鼓鼓地嘟起嘴,不情愿地把球放回架子上。“最开始的地方什么的我哪儿知道。”健太郎嘴里嘀嘀咕咕地狡辩着进了家门。“球放在哪里还不都是球”——铃木听到他的话,想起自己也曾经这样跟亡妻顶过嘴。
刚一进房门,一股特殊的芝士香味就直往鼻子里钻。铃木感到一种幸福。芝士和奶油独特的气味,跟那些人造的东西不一样,夹杂着某种既丰富又不确定的感觉。它们时刻提醒自己,自然界的东西是会腐坏的。这就像汗水和口水一样,夸张一点说,它们都让人感受到生命力。
“意大利面!”健太郎叫着,赶忙脱掉鞋子,“妈妈做的意大利面可好吃啦。大哥哥也一起来吃。”那口气就像一个正在发号施令的国王。
我小的时候可没听说过意大利面什么的,铃木听着,脑子里想的却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刚才在河岸边踢球,球场的排水虽然很好,鞋子上还是沾了一些泥土。为了弄掉这些泥土,铃木又来到屋外。泥土沙沙地落下,露出本已变脏的鞋底。接着,就像是早已算好了时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急切、焦躁和恐慌在瞬间袭来。是比与子打来的。于是铃木离开房门,一直走到院子的大门口才接起。也太频繁了。这超乎寻常的频繁,无疑说明他们此时的焦急和无奈。铃木一边注意着院子里开着的房门,一边将手机放到耳边。
“怎么样?”她又这样问道。
“还没怎么样呢。”
“你到底在哪儿?”
“我还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推手还不清楚,因为至今为止他所做的只是和那个人的儿子踢足球,其他没有任何进展。
“你到底在做什么?”
只踢了踢球而已。“先从外围开始着手吧。”铃木想起了当初还是中学教师的时候。为了从学生那里得到有用的消息,他单刀直入地询问,却失败过很多次,所以必须从周边的事情开始,绕个大圈子来寻找答案。要绕圈子,要不紧不慢。
“又不是城市,哪来的什么外围!我们这边可等不了了。”
“我也很拼命啊。”
“已经死两个人了。”
“嗯?”这种事用这种顺带一提的口气说出来好吗?
“是我们这边的员工,磨磨蹭蹭的,十分钟前刚被寺原用枪打死了。”
“为什么?”
“因为有员工不好好做事,他生气了呗。”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公司!他想回嘴,可又忍住了。正因为这样的公司真的存在,铃木现在才站在这里。妻子被杀,发誓复仇,结果落得个追踪推手的地步。铃木绞尽脑汁地分析着。自己目前的处境、比与子和寺原现在的情况——他将这些东西一一排列在脑海中,立刻开始打算起来。他们在找铃木。可是,还没有找到。或许正顿足捶胸,咬牙切齿,可是除了手机之外,他们没有任何方式接触到铃木。“如果我现在逃跑了,那会怎样?”
“逃跑,为什么?”
“只是随便一说。现在我如果跑掉了,搞不好还能得救呢。反正你们也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
“你家在哪里我们可是知道。”她说完,将铃木家的地址背了一遍。
“或许我不回那里啊。”
“你以为这样就平安无事了?”比与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强硬。
“没以为,可你们不是也找不到我嘛。”
“就算是这样,也不代表你就能平安无事地跑掉。”比与子的声音更大了,“怎么可能让你逃掉?而且,你要是这样说,那么那对男女就只有死路一条。你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到时候可是比死还痛苦。”她威胁道。
比死还痛苦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此时的铃木冷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没有任何情感,像是一把冰冷的勺子。妻子已经死了。是他,是被那个轻浮而自私的青年杀死的。那简直比死还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