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亲自去见你。”只要想查,住址肯定查得到。

也很识趣,没有继续追问来见我想做什么之类的话。“知道了。我当然会去。”的声音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开始有些颤抖。

“你想让谁自杀?”

“我的秘书。”

“秘书昨天已经上吊了。”

“是另一个秘书。”

“你有那么多秘书,光靠秘书投票,你就可以当选了。”

“总之,”说,“这个秘书,如果你能让他跟昨天那个一样,那就帮我大忙了。”接着,他一一报上了那个秘书的姓名、年龄、住址、家庭情况。

“绝对是骗人的。连续两天秘书自杀,任谁都会遭到怀疑。再蠢再多疑的政客也不会做得这么极端,这绝对是另有企图哦。”

这种事,我当然也知道。

“这是为了让你上钩哦。”

这种事,我当然也知道。

“对方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哦。”

这种事,我当然也知道。随即,鲸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这个女人,是我自己产生的幻觉,所以,她的想法理所当然地都跟自己一样。

国道的车流终于顺畅起来,当出租车驶上超车道时,鲸又感到一阵轻微的头痛。他轻按太阳穴,闭上眼睛,等待着痛楚的结束。

“这位客人,你没事吧?”

听到问话,鲸睁开眼睛。驾驶席上坐着一个男人,通过后视镜看过来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在观察一条毒虫似的流露出恐惧的眼神。

“我说了什么吗?”

“是、是啊。”驾驶员露出一丝犹豫的神情。

“我说什么了?”

驾驶员半张着嘴巴,犹豫一番之后,带着一脸“既然你问起,那我也没办法”的表情说道:“杀人啊、自己要死的之类的狠话。”

“哦。”鲸觉得十分不快。跟亡灵对话的自己一定被驾驶员当作疯子般看待了。那又怎么样呢?“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别的……”驾驶员似乎犹豫了很久,不知到底该不该说。嘴唇在动,却又发不出声音,就这样金鱼般一张一合几次之后,他终于说道:“还说了……回头客。”

 

 

第1章 蝉

 

岩西交代的时间是下午一点。蝉走进离岩西家最近的车站,坐上地铁。这条线路不在东京站停车,但在附近下车就可以。巨塔酒店的位置他也知道,估计可以提前到吧。

“守时即是守身。”

蝉竟然想起了岩西一直反复引用的台词,一时间心情变得阴郁起来。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的行为、思考、爱摸鼻子的习惯以及那过时的笑话全都是模仿岩西。怎么可能?那个岩西光会动嘴皮子,工作什么的还不是全部都要靠我去做!他告诉自己,那绝对不可能。是吧?是吧?他一遍遍地问着,可总也没有人回答。越想越觉得焦躁,甚至想认真地检查一遍,自己身上是否缠着绳索。

出了地铁站,蝉便朝东京站的方向走,中途却在一家电器商场停了下来。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觉得有所期待,或许在这种喧闹的场所,被这些烦闷的噪音包围着,就不用考虑那些无聊的问题了。蝉穿过聚集在入口处的人群,朝里走去,不一会儿就发现了一部手扶电梯,于是在旁边停了下来。这里摆着靠煤油做燃料的暖炉。他忽然想起家里还没有取暖设备,于是便盯着看了起来。

“准备买暖炉吗?”回过头一看,店员就站在旁边。是一个高鼻梁大个子的男人,比起在电器商场工作,去西餐厅开红酒似乎更适合一些。

“没打算买,就随便看看。”蝉瞟了一眼熙熙攘攘的商场。明明有这么多人,不用专门盯上我吧,蝉觉得难以理解。

“哦,是吗。”店员收起了刚才还故意堆积在眼角和嘴边的笑纹,一副木然的表情,转身便走,嘴里还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嘁”。

“喂,你!”蝉连忙抓住店员的手腕,“你刚才是不是嘁了一声?”

正巧走在旁边的一对男女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瞪大眼睛看了看,继续朝前走去。

“什么啊?”店员并无任何反感的样子,只带着一副冷淡的表情转身应道。

“你,刚才嘁了一下吧。”

“我没有啊。”那冷漠的眼神却好像在说:我就说了,又怎么样?

“你看我年纪小,就以为我好欺负啊?”

“我才没有呢。”店员似乎对自己的臂力很有信心,态度很强硬,似乎在表示就算打架我也不怕。仔细一看,蝉发现他的身板很厚实,手腕也很粗。与其在西餐厅开红酒,还不如去高级酒吧做保镖更适合。

“你还是道个歉比较好。”蝉说着,似乎完全事不关己。

“是客人您误会了。”

蝉将右手伸进口袋,抓住了刀柄,全身上下满是要立刻将刀子塞到店员嘴里从口腔内侧戳穿的冲动。虽然满是冲动的欲望,却只能忍耐。忍耐了,又不耐烦起来。为了压抑这不耐烦的情绪,他开始转身朝出口走去。店员还在唠叨着什么,蝉暗下决心,如果他敢追上来,就毫不犹豫地捅上去,可对方似乎并无此意。

商场外侧是手机卖场,也十分热闹,从年轻人到中年人都在看各种小型手机。身着白色制服的女促销员正手持麦克风说着什么,大致是介绍这些手机的功能是多么丰富、多么便利之类。她身上还佩戴着一条彩带,上面写着“世界因手机而完整”,在蝉看来无论如何都像是虚张声势。

“跟神对抗的唯一的方法,就是不生小孩。”蝉想起了某部小说里的话。可如今不一样了,跟神对抗的唯一方法,就是不带手机。

促销员仍在大声介绍着手机上的高性能摄像头。蝉并不打算买,可还是挤进了人群当中。过了一会儿,便独自离开了。

穿过十字路口,走过倒闭的寿司店,拐进背面的小路。这是一条被石灰墙壁包围的细窄的小道,一直走到头便可以走到东京车站,是一条近道。与其说是路,或许这只算得上是一条缝隙,很难走。他想起了十几岁的时候,学校的老师曾经对他说:“越是捷径,就越困难。”当时的蝉曾经反驳说:“才没那回事呢,近道当然更省事。”如今他还是这样想。

脚下满是空罐头瓶、旧杂志和夜总会的传单。蝉绕开用来装垃圾的塑料桶和空调机,一路朝前走去。大约走了二十几米之后,他听到了说话声:“这里禁止通行。”声音低沉凶恶。

是三个男人,两个身着西装的男人正站着面对一个蹲在地上的男人。跟蝉说话的是站着的西装男之一,肩膀宽阔,留着运动员般的短发。“走开。”男人朝蝉挥了挥手,那架势好像在赶一条野狗。明明你自己的头发就跟柴犬的毛似的,蝉心里骂着,继续前进。

气氛之险恶一目了然。身着西装的两人手上都拿着拳头大小的石头,看相貌大概三十几岁。虽穿着西装,可两人脸上都有很多疤痕,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蹲在地上的男人双手被绑在身后,嘴上贴着胶带。

“喂,小子,赶紧滚。”另一个男人开口道。

蝉心里很不爽,可还是开口问道:“你们这是在干吗?”

“跟你没关系,快滚。”这个男人长发,塌鼻梁,圆脸,手上戴着皮手套,腰上缠的不是皮带,而是锁链般的东西。看上去好像横纲身上的绳子(横纲是日本相扑力士的最高称号。在举行进入相扑场的仪式中,横纲会在腰间缠上绳子,以象征其崇高地位及仪式之神圣。),蝉心想,又觉得更像是一只被拴着的土佐犬。站在前面的是柴犬,后面的是土佐犬,情况就是这样,蝉自顾自地分析着。

“两只狗竟还欺负起人来了。”蝉用下巴朝蹲着的男人示意道。男人眼睛肿了,头发也乱七八糟,一些地方头发明显更稀疏,有可能是被人用力扯掉的。

“你说谁是狗?”柴犬皱起眉头。

哇!你做出这样的表情之后,就更像柴犬啦。蝉有些乐在其中。

“你小心自己也跟着吃苦头。”土佐犬的嘴巴一歪一扭地动着,或许是正在嚼口香糖。

“你们这是在动私刑吗?”蝉耸耸肩问道。

柴犬和土佐犬没有发怒,也没有朝蝉扑过来。“没工夫跟你这小鬼浪费时间。好了,你要过就赶紧过去,但这里的事情不准跟任何人提起。”丢下这些话后,两人便不再管蝉,继续转身看着地上的男人。

这不是一般的打架或争斗,蝉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在做事。蝉看着两人毫无表情的侧脸和不耐烦的动作,终于想明白了:他们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

“你差不多也该说了吧?”柴犬蹲下身子,拍了拍男人的脸颊。被胶带封住了嘴巴的男人满眼泪水,摇着头。

“你小子,推手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土佐犬抬起脚,做出要朝男人头上踹的架势。皮鞋的鞋尖正好停在男人耳朵旁边。

推手?这个从未听过的词在蝉这里正要左耳进右耳出,却在中途停了下来。“推手是什么?”刚问完,蝉就明白了原因。是因为“推”字。这个字在撩动蝉的思绪。他想起了大约一个小时前从岩西那里听来的话:“寺原的儿子可能是让谁给推了一下。”

“喂,你们刚才说的推手,是什么?”

“你怎么还在,快滚!”土佐犬的脸色十分难看,“就算你是小孩子,该死的时候还是得死。”

“不告诉我推手是什么的人,估计,也得死。”蝉此时说话的声音比预想中还要大,连他自己也有些意外。

柴犬和土佐犬互相看了一眼。两人似乎靠这无声的交流决定不再跟这个年少轻狂的家伙多唆,没有再理蝉,而是转回到男人那边。“你小子,要是再不说,寺原他们可就要来了。现在跟我们说,或许还能轻松点。”

寺原,听到这个姓氏,蝉几乎要叫出声来。这可是中了大奖啦!

柴犬再次蹲下身去。他伸出手,抓住男人嘴上的胶带,猛地往左一扯。男人惨叫一声后,张开了嘴。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顺着嘴唇两端不停地往外流淌,紧接着嘴里又零零散散地吐出了许多碎片。蝉以为那是小石子,后来才发现是砸碎了的啤酒瓶。那是些粘满了鲜血的碎片,可能是被两人强行塞到了嘴里。男人发出不知是呼吸还是说话的声音。“我不知道!”口水和血液飞溅着,他拼命叫道,“推手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

“都已经吃了这么多苦头,搞不好是真的。”土佐犬转头看着柴犬说,“怎么办?”

“手指折断了,脚趾折断了,耳垂割了,嘴巴也割了,也只是这么点而已嘛。”柴犬像是掰着手指在数似的说道,“不过,看他的样子似乎没说谎。”

“是啊,是啊。”男人不停地点头恳求着,“我是真的不知道。”

“喂,那个推手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蝉有些着急了,走了过去。刚巧旁边地上有个装大米的塑料袋,一不小心缠到了脚上,发出噼啪的响声。

“你怎么还在?”柴犬和土佐犬同时开口,朝蝉走了过来,“真够烦的。”

“推手到底是什么人?”蝉也继续迈步向前。

“跟你没关系。”

“该不会是那个吧?是不是跟寺原的蠢儿子被车撞死有关?”蝉刚说完,两人表情一下子就变了,眉头和太阳穴青筋暴起,大叫一声“你小子知道什么”便冲了上来。土佐犬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了一把折叠式匕首,攥在右手上。

想跟我比刀,这家伙很强吗?蝉有些兴奋。

土佐犬朝前踏出脚步,一步,两步。蝉能听到他吸气的声音,同时也随之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刀子刺了过来。蝉并不慌张。男人的动作并不慢,但也不快,一举一动尽在眼底。蝉甚至有闲暇对其进行一番嘲笑。

蝉后退一步,朝左侧身避开刀锋。土佐犬没收住身形,朝前一个踉跄,随后重心后拉,想要调整姿势重新站好。蝉抓住机会朝前踏上一步。先虚晃一刀,接着后退,这套战术蝉早已想好。他右手立刻朝对方腹部挥了过去,手掌在接触腹部的瞬间握成拳头,配合腰部回转时的力量发出重击。

紧接着蝉将左手握着的刀子送到了前方。刀子挥了出去,刀尖闪烁着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目标是土佐犬的脸。刀尖扎向右边脸颊,可能是撞上了牙齿,只扎进去一点就停下了。蝉随即拔刀。土佐犬双目圆睁,手上抓着的刀子也掉到了地上。完全不像样,一点也不强嘛,蝉感到无比失落。

你小子!土佐犬的眼睛都快瞪了出来,伸手摸脸,接着又看了看沾上鲜血的手。你还有心思摸脸?蝉一边朝左踱步,一边将刀换到右手。对方只是傻傻地站着。他立刻一个蜷身,钻到了土佐犬脚边,右手奋力一挥,刺向男人的皮鞋。刀子瞄准右脚背扎了进去,刺穿鞋子,扎破皮肤,穿过脚骨,手腕上接连感受到一连串触感。几乎没有什么肌肉的脚背总有一种奇妙的手感,令人兴奋。土佐犬发出了难以形容的惨叫。柴犬愣在当场不知所措,可能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蝉收回刀子,心想,真麻烦,干脆三个人都捅死算了,柴犬、土佐犬,还有地上那家伙。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时间。他抬起左腕查看时间,离下午一点还有不到十分钟。一阵慌乱后,他大步流星地跑了起来。抱着脚呻吟的土佐犬,不知所措的柴犬,还有地上抽泣着的男人,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要迟到了!完蛋了,一想到又会被岩西说闲话,脚下跑得更快了。可没过一会儿,他又停止了奔跑。仔细一想,迟到这种事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第1章 铃木

 

从玄关走进屋的女人,用爽朗的声音打了个招呼。她看上去十分年轻,完全不像是已经成了家,更像是快乐的学生。如果槿没有介绍说这是自己的妻子,铃木一定不会察觉。

槿介绍了铃木,又解释了他到家里来的原因,女人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我叫作堇。”她报上名字之后又说,“这个人居然会接待来客,真是少见,连我都感到意外。”声音中略带一丝调侃。那神情,越看越像个大学生。她戴着黑框眼镜,给人一种知性的感觉。头发剪得偏短,染成了茶色。铃木发现堇的腿边还跟着一个小男孩,好像是故意藏在堇腿后。

“那边那个,就是我的小儿子,”槿说道,“孝次郎。”

可能是因为害羞吧,他像个躲在巢穴里的小动物般窥探着外界的情况。他的右手抱着一本相册一样的东西。

“你好啊,初次见面。”铃木生硬地低下头打着招呼。孝次郎又害羞地将脸藏了起来。

“家庭教师……”堇一边思考一边开口道,“可我家健太郎还是小学生,我觉得是不是有些早了啊。”

“嗯,话是有道理,不过……”铃木应道。

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的槿接话道:“搞销售的这么轻易就退缩了好吗?”

铃木慌忙回头,看着槿的脸。他在训斥一个销售人员,可是那声音在铃木听来,更像是看穿了自己这场“家庭教师”的戏码,或者说是湖泊,毫无波澜的湖泊。他盯着槿的脸,可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想要揣测出湖泊背后的真相,却被一种无力感包围。“不过,可是……”铃木慌忙寻找说辞。他觉得自己绞尽了脑汁,不得不一个个检视任何可用的素材,“学习这种事,应该早早就养成习惯。”自己当老师的时候似乎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健太郎走到孝次郎身边问道:“怎么样了?”

“只是普通的感冒。是吧,孝次郎?”堇低头对像树袋熊一样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说。

不知是因为素未谋面的铃木,还是平常就是这个样子,孝次郎微微点了一下头,用几乎难以察觉的声音答道:“感冒。”

“医生,很可怕吧?”健太郎说,像是刻意摆出了一副大哥的架势。

孝次郎将右手放到嘴边,做出一副说悄悄话的样子小声回答道:“嗯,好可怕。”接着又说:“不过,妈妈又给我买贴纸了。”

为什么要刻意做出说悄悄话的样子,铃木不知道原因,看上去那就是他日常说话时的方式。

“哦。”健太郎说着就拿过孝次郎抱在怀里的册子。尽管弟弟发出了“啊”的一声,健太郎还是翻了起来。“集了不少嘛。”完全是一副哥哥的口吻。

铃木也看过去。健太郎翻开的是一本贴满了昆虫贴纸的笔记本一样的东西。他大略知道,那应该是零食包里附送的东西。如今这个年代,对昆虫贴纸着迷的孩子应该很少见吧,他想。

“今天集到了甲虫的贴纸。”孝次郎声音很小,可还是听得出炫耀的语气。他说着指了指哥哥翻开的那一页的右上角。

“这就是甲虫?好厉害——”健太郎也显得很兴奋,发出了不知到底是感叹还是惊叹的声音。铃木应声望去,随即吓了一跳。那是一只看上去就像一根木刺一样的绿色虫子,摆出的姿势也很奇特,虽说多少有些可爱的地方,可那外形几乎要让人怀疑“这难道真是一只虫子吗”。铃木看了也哑口无言。

人真的跟昆虫很像啊。铃木的脑海里浮现出教授说这句话时的脸。不对,这东西怎么看都跟人不一样,完全不像。

总之,孝次郎抱着的应该是专门为收集这种贴纸而准备的画册。

“喂,大哥哥,你会什么呀?”健太郎抬头看着铃木。

“嗯?”

“家庭教师,都会些什么呢?”

“会些什么……”这种问法有时候听上去竟像是在追问一些涉及人本质的东西,铃木只得苦笑。你到底能对这个世界做出什么样的贡献?你倒是说说看啊。他感觉对方是在这样质问自己。

“先告诉你哦,”健太郎态度分明地宣布,“我,很讨厌学习的。”

堇不禁笑出声来。槿的表情倒是没有变化。“对了,老公啊,”堇说话了,她看着槿的侧脸说道,“我从后天开始,不是刚好要到京都出差嘛。”

“是吗?”槿歪头回想着。

“要是他能照顾健太郎他们,也算是帮我忙了。”

铃木看着堇,心中瞬间充满了期待,这说不定是意料之外的救命之声啊。他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可是这……”槿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这不应该是家庭教师,而是保姆的工作吧?”

他那平淡的声音几乎渗进了铃木心里,可是也不能完全就这样听进去。“没关系,这样的工作也完全没关系。”他立刻回答道,“虽然我们补习教课,但是孩子除了课桌上的东西之外,还有好多东西应该学习呢。”他随即又补充了一些毫无内容的大道理。“从广义上来说,家庭教师啊,其实就是跟保姆差不多嘛。”绝对不是这么回事。

“哇,大哥哥,那你会陪我玩咯?”健太郎问道。

“你开心吗?”槿看着健太郎。他在关心自己的孩子,可是看上去却让人有种冰冷的感觉,就像是在观察小动物一般。

“那是因为爸爸都不陪我玩啊。”健太郎像是在就上司的失策之处而做出争论,“大哥哥会陪我玩的吧?”接着像是在念自己并不熟悉的咒语般说道,“因为你看上去是、个、老、好、人。”

被称作老好人也不便发火,铃木只得微微点头强调:“是啊,我啊,会跟健太郎玩得很好的。”

“足球也一起玩吗?”

“足球也一起玩哦。”铃木抱起胳膊,嗯嗯地点着头,“高中的时候,我可是以国家队为目标呢。”

“国家队跟足球有关系吗?”

“要说有的话也有一点。”那说没有就没有了?

“嗯——”这时健太郎以一种宣布世界和平般伟大口号的语气,表情严肃、语气认真地对槿说,“爸爸,我觉得可以雇这个大哥哥了。”

“雇”这个词从一个小学生嘴里说出来,让铃木有些意外,虽然如此,他也无疑是自己强有力的帮手。

“怎么样,试一试吧?”铃木又补充了一句,“按照刚才说的,如果他们的妈妈要出远门,就那几天也可以。作为试用期先雇我试试吧?”他试图为这场谈判找到最终的平衡点。

槿抱起手臂思考起来。而堇也问他:“怎么样呢?”铃木咽了下口水,等待着他的回答。

“那,”说话的是健太郎,“那,大哥哥,不如现在就出去玩吧。去踢足球。我们出去玩的时候,让爸爸妈妈商量商量。你们决定好,到底是雇这个大哥哥,还是解雇他。”

“还没有雇呢,也谈不上解雇。”铃木纠正着语病,健太郎却不管那么多,拉起了他的手臂。

“走吧,走吧。”健太郎一个劲地朝门口走去。“孝次郎也一起来。”

孝次郎又把手放到嘴边,做出说悄悄话的样子。“我不去。”他说道,“因为我感冒了。”

“好吧,那大哥哥赶紧走吧。”健太郎继续拉着铃木的手臂。铃木只得拿起外套。“踢足球用不着穿外套。”健太郎说,“放着吧。”

没办法,铃木只好拿出手机带在身上,走出了客厅,在门口穿上鞋子。明明是为了查明推手的身份才来到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铃木迷茫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仍旧没有丝毫真实的感觉。这出戏到底是为谁而演呢?他感到困惑。事情就是这样了,只有拼啦。像你说的那样。是吗?

走出房间,雨已经停了,天空开始有放晴的迹象。阳光穿过云层之间的缝隙照射下来,有些晃眼。公路上的积水,以及附着在门边围墙上的每一粒雨滴,似乎都在不断地蒸发消失。

“走吧。”健太郎从院子里抱出足球跑了过来,拉起铃木的衣袖,右手指着屋外,“那边有个河岸,我们就在那边玩吧,踢足球。”

走在住宅区的街道上,两边排列着外观完全一样的房屋。这些房屋完全没有任何个性可言,完全就像是以给来访者造成困扰为目的而设计的。

穿过这片毫无个性的街道,再走一小段路,就来到了河边。路程并不很远。河岸边有用来踢球的运动场,可能因为排水很好,几乎没有什么积水。由于表面铺的是砂石,也不会溅泥。运动场上摆着球门,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

两人拉开大约二十米远的距离,踢了起来。

一开始两人慢悠悠地,瞄准对方的脚边,玩起了传接球。温柔地将球推出去,送到对方脚边。渐渐地,踢球的力道开始加强,球也飞了起来,落点开始左右交替变化。

健太郎踢得非常好,不管是踢内弧线,还是用脚背射门,都很有气势,又十分细致。重心脚的脚尖永远朝着踢球的方向,没有出过差错。他对足球很擅长。

脚蹬向地面,移动重心,弯曲身体,咬紧牙关,摆腿。

健太郎停住球,加强力道踢了回来。有些偏右,但看上去是计算过铃木跑动后刚好可以追得上的位置。铃木伸出右脚,勉强将球停了下来。既然你想这样玩……铃木想着,也故意将球的落点移到了健太郎的右方。不赶紧跑可就追不上了,他心里忽然间响起似乎在警示对方的喝令。可健太郎的动作竟比想象中更加灵敏,只见他一阵小跑追到了落球点附近,竟然没有停球就直接踢了回来。

挺嚣张啊,铃木也追到球,不停球直接踢还给他。他开始忘记对手只是个小学生了。面对着不管踢到哪里都可以稳当地将球传回来的健太郎,铃木也逐渐认真起来。不知不觉间,摆腿的力量也越来越强了。

这样下去也太没面子了,铃木感觉到一丝焦躁。什么面子?大人的面子?曾以国家队为目标的人的面子,还是说作为家庭教师的面子呢?明明就是个冒牌货。

他觉得头脑里似乎出现了一片空白。已经没有余力思考其他事情了。到底应该怎样踢,踢到哪里,才会让对方佩服自己呢?专注地思考着这些事情的铃木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让身体动起来真是一件好事,这是最原始的喜悦,原始才是一切的根源。他这样觉得。

随着一次次地给健太郎传球,头脑中比与子的声音越来越小,被车碾轧过后的寺原的惨状也逐渐忘却,压在胸口的重担消失了。“你再不早点报告,那对男女可就没命了”这些威胁的话也不见了。啊,那对男女是谁?他用左脚背接住了传回来的球。

“不安和愤怒,这些都是动物的习性。”他想起了亡妻的话,“追究原因,寻找对策,不停地烦恼,这些一定是只有人才有的东西。”

“所以,你想说人才是最伟大的吗?或者,你想说人类最没用?”铃木反问道。

“你可以试着去问问那些动物:‘你们为什么活下来了?’它们绝对会这样回答:‘只是碰巧而已。’”

也就是说,绞尽脑汁地玩弄计策,拼命让自己苦恼,都是人的缺点——或许这才是她想说的话吧。确实,当自己踢球的时候,竟觉得问题已经得到解决,虽然事实上完全没有进展。

脚背再次接触到足球,有种一把抓住的感觉。摆动腿脚之后,球又会沿着轨道再次飞起。虽然已经远去,仍旧能感觉到飞出去的球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个球画出柔和的抛物线,就像是从自己身体里射出去的箭矢一般,而它最终会精准地抵达对方脚下,像是粘住了一样被对方接下来。

推手也好,比与子也好,都无所谓了。全身心地投入这一传一接的过程后,铃木的思绪开始放空。真舒服,一种恍惚的感觉在体内蔓延开来。

休息休息,直到健太郎发出喊声为止,周围都没有响起过任何声音,铃木也没有发觉无名指上的戒指没有了。戒指没了。完蛋了!铃木脸色苍白,慌忙望向脚边。

“你该不会是把戒指弄丢了吧?”似乎听到了亡妻的声音,铃木立刻在心里答道:怎么会!怎么可以弄丢呢!

亡妻总是害怕自己将她遗忘。

平时的她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可以不紧不慢,不管是电费上涨,还是晒在外头的被子忘记收回来,或者是铃木失去了当老师的自信,她都只是笑笑说:“没关系。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偶尔她又会自言自语道:“总有一天大家会将我遗忘吧。无论什么地方,都再也找不到我存在过的证据。”虽然神情轻松,还故意装出感叹的口气,可是铃木知道,那是真正存在于她内心里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