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一定就是推手干的,那不也有可能是一起意外事故嘛。”虽然可能性很低,但或许真的是自杀呢。

“当时跟他在一起的人说了,绝对,不可能。是有人推了。那肯定是专业的手法,所以肯定是推手。”

“我不干了。”

“啊?”她像是思考了一会儿,“不干了是什么意思?你果然是为了复仇才来的吧?”她问道。

“不是。”现在人都已经死了,继续隐瞒还有没有意义,铃木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肯定。只是,他觉得既然不能马上断定,那就应该继续撒谎。“但是,我已经不想干了。”

“你觉得是你想不干就能不干的吗?”

“现在的话,”铃木一边计算着一边说,“现在还逃得了。现在我没坐在你车上,也没有枪口指着我。已经不是开枪或被开枪的选择了。我的位置谁都不知道。”

“我告诉你,你在怕什么我是不知道,但不管怎样,我们公司的人现在正在搜查那个男人。情报网这东西很厉害,那个推手什么的,只要想找就立刻能找出来。”

“那你去找不就好了。”

“能早点结束不是更轻松?”比与子的口气听上去就像是在描述一场草草了事的性交。

“我,不干了。”

“好,”比与子此时的声音无比清晰,“好,明白了。”

那爽朗的口气让铃木更加不安。

“你要这样,那我就杀了他们。”

“他们?”

“就是今天车后座上的两个人啊,不是一脸可爱的表情一直睡在后面么?”

铃木的脑海里再次条件反射地闪现出当年那个学生的脸。“老师,我可是该出手时就出手。”那挠着头的学生的笑脸时隐时现。睡在后车座的年轻人像极了那个学生。铃木强压着不耐烦的情绪。“那,”他试图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动摇,“那又怎么样?”

“如果你不合作,就杀了他们呗。”那轻松的口吻就像在说“我先吃饭了”。

“车后座的那一对男女跟我又没有关系。”

“那你不管他们了?”这说法很狡猾。这是一种将所有责任都推到铃木头上,将世上所有不幸的根源都推到铃木身上的说法。

“怎么可能不管。”铃木脑子一热,马上便答道。耳朵深处响起一个声音——谢谢你没有放弃我。铃木想起了毕业那天,来到教师办公室低头敬礼时的学生的声音。他接着又宣布:“我要接父亲的班,做一名建筑工人。”是的,怎么能放手不管呢?

“那就赶紧告诉我你的位置。”他可以感觉到比与子脸上的微笑。

“可以再等等吗?我已经跟踪那人到家了。只是,在得到确证之前,我不想说。”仓促之下,铃木选择的方法是拖时间。既不答应对方,也不拒绝。他觉得,应该尽量拖一拖。

“确证是指什么?”

“那个男人是不是真的下手推了的确证。”

“不是说了吗,那种事由我们的人去查。”

“我想自己去查。”

“那你准备怎么去确定?”

“明天我会亲自去他家。”

“刚才去不就好了吗?叮地按下门铃,然后直截了当地问他‘就是你推的吧’,然后看他反应,不就知道了?”

唆唆地说个没完,当初你自己怎么不来追?“因为夜里太晚,放弃了。而且,好像还有孩子在。”这时铃木想起男人到家时的情形。阳台上放着花盆,还有儿童自行车、足球。这些东西只能表示房子里除了他还有他的家人。

“什么跟什么啊。”

“你觉得推手自己会给植物浇水,然后骑着儿童自行车去玩足球吗?”

“你说什么呢?推手有孩子是怎么回事?”

现在,铃木就站在这所房子前面。昨晚躲在商务酒店的事情似乎并没有暴露。他顺利地再次回到根户泽花园小区,并没有被跟踪。

这是一户独门独院的人家,两层小楼,墙壁是淡淡的茶色。楼房是平顶的,像是盖着一块大大的板子。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室内的情况并不清楚。围绕着庭院的围墙被雨淋湿了,榉树的枝叶伸展到院墙外面,门柱上缠绕着牵牛花的藤蔓,还镶嵌着一个邮筒,邮筒周围已经变黑,不知是铁锈还是污泥。雨滴在屋顶上跳跃,穿过排水管道,发出吵闹的回响。

门对面铺着的石子路穿过小小的庭院,前面可以看见玄关。铃木将雨伞稍稍后倾,举目凝视,却并没有发现门牌。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装在门柱上的门铃按钮。手指伸了出去,却总也下不了决心。歪着脖子朝上看,可以看见二楼的阳台上挂着儿童穿的运动服。下雨天衣服不收进去,让铃木稍稍有些在意,不过阳台上方的屋顶很宽,衣服似乎并没被打湿。

这户人家有小孩。

他觉得这是肯定的。那个男人就是推手,推手有小孩,有家庭。不会吧?

昨天晚上藤泽金刚车站附近的场面再次浮现在脑海里,图像缓慢地重新播放着。他回想起在寺原长子身后穿过人群的那个男人消瘦的身影。等再次回过神时,雨几乎已经停了。铃木将手伸出伞外,确定没有雨之后,将伞收了起来,随后又一次看了一眼面前的房屋。

“有什么事吗?”

突然被人一问,铃木吓得几乎要跳起来。眼前站着一个孩子。或许是太专注于收雨伞了,铃木并未察觉到脚步声。孩子拿着一把蓝色雨伞,短发,样子看上去像是一个憧憬着将来可以加入海军的小学生,挺挺的鼻子看上去很可爱。“这里,是我家。”

“啊。”铃木有些着慌,“是嘛。”

“健太郎。”孩子报上名字。铃木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孩。看上去像是上小学三四年级吧,脸庞天真可爱,又透出些聪颖。“你找我爸爸?”

一瞬间,铃木有些不知所措,又立刻问道:“是啊。爸爸在家吗?”下定决心了。这种时候没工夫犹豫,只有拼啦。像你说的那样。

“我爸爸啊,是不会理那些听到对方名字后自己却不报上姓名的人的。”

“不好意思,我是铃木。”

“是谁给你起的啊?”

“啊?”

“铃木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健太郎是我妈妈给我起的名字。”

“因为你那个是名字嘛。”铃木被这孩子不着边际的问题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咧嘴笑了。

孩子立刻又说:“啊,你这种笑法,我爸爸很讨厌哦。”说着还伸出手指,像是发现了别人的失败之处。

“你还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啊。”铃木有些生气,而说话的同时脑中又有些混乱了。自己明明是在追踪杀人犯,为什么现在却优哉地跟这个孩子说着话呢?他茫然了。

这时候孩子已经打开门,朝玄关走去了。“没事啦,我去替你把爸爸叫出来。”

啊。铃木勉强发出一声近似呻吟的回答。一个管推手叫爸爸的孩子,这让人有种不现实的感觉。迷失在一片充满迷雾的森林里,就是这种感觉。虽然觉得自己在走动,可周围那麻木的树林却没有真实感。铃木看着自己的鞋尖,轻轻闭上眼睛。会不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呢?一阵心虚后,疑问便一个接着一个地涌了出来。是不是应该离开呢?是不是应该逃跑?

听到一阵动静后,铃木再次抬起头。这一瞬间,心脏发出巨大的声响,跳动着。不知什么时候,男人已经走出家门,站在了面前。毫无疑问,正是昨晚在藤泽金刚车站附近路口看到的那个男人。一阵寒气袭来,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男人穿着修身的高领衫和茶色灯芯绒长裤,比想象中更纤细,脸颊消瘦,给人以敏锐的印象。铃木咽了口唾沫,眼睛连眨都不能眨一下。男人的脸上没有惊慌,也没有敷衍的微笑,但又不是那种毫无生气的机械的表情。头发自然地垂着,又圆又大的眼睛让人印象深刻。

“我,我姓铃木。”既没递名片,也没报来历,这是一次失败的自我介绍。为掩饰这失败,脸上浮出痉挛般的微笑,别说掩饰了,反而让失败更加明显。

男人的表情没有变化。他明明可以挥手让面前这奇怪的家伙走开,或者教训对方,质问为何会找上门来,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气势十足,但又不咄咄逼人。“槿。”他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手指在空气中划出写法。

“是木槿花的那个槿啊?”铃木追问了一句,男人只耸了耸肩。

“你有什么事?”槿问道。

铃木的目光穿过打开的大门,落在庭院中的石子路上。如此下意识地移开视线,恐怕是因为这时候气势上已经输给了对方吧。“那、那个……”嘴巴张开了,又无话可说。你就是推手吧?原本准备单刀直入,径直将这个问题丢给对方,可一旦真的面对面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是推手吗?”“哦,是啊。你有什么事?”“昨天,寺原、寺原的长子,是你推的吧?”“是啊。”“果然是啊,跟我想的一样。那先走啦。”进行这样的对话,等待事情如此发展,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

面前的槿,目光好像要射穿铃木的身体一样,纹丝不动,面无表情,连嘴唇都不动一下。“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你就回去吧。儿子来叫我,我才出来的。”槿的语气并不像话的内容那般冰冷,似乎留有余地,像是那种已经看透对方、正在试探的感觉。

这时的铃木感到了一种近乎刻不容缓的紧张,转动着大脑,话在意识到达之前便脱口而出:“那、那个,有没有想过给您儿子找个家庭教师?”

说的是些什么啊!

 

 

第1章 鲸

 

在意识到天已经亮了之前,鲸便感觉到下雨了,睁开了眼睛。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注视着划过头顶上挂着的塑料布后落下的雨滴。

这里是新宿区东郊的公园。面对着大路的是喷泉和草坪,一切都打理得很好,而鲸正待在广场背面台阶的下方,一处隐藏在美丽的公园背面、并不美丽的所在。没有喷泉折射出的阳光,也没有父亲给儿子扔球时画出的弧线,以及那轨迹在草地上留下的鲜活倒影。这里是一处与一切清新祥和无关、充满湿气的洼地。以前这里曾经盖过公园的管理办公楼,建筑物被拆除后,只留下一片大约九百平方米的方形空地。由于地处喷泉广场背面的低洼处,日照也不好。

就在这个地方,挤满了各种塑料布、纸板和帐篷。一眼看上去就可以明白,这些都是未经过事先许可的。

鲸曾经听说过,最初定居在这里的那个流浪汉假装成来赏樱花的游客。或许他真的打算找一处可以赏花的场所,但是从那里看不到樱花。他铺上塑料布后,公园的管理员曾要求他“滚出去”,可他装傻说自己只是“为了赏花”,而等樱花季过去之后,也就那么留了下来。于是没过多久,流浪汉们络绎不绝地聚集而来,不知从何时起,这里竟形成了一座小小的村落。

鲸来到这里时正值夏末,已在这里居住了将近两个月。

这也是一座城镇啊,鲸觉得。虽只是一片大约九百平方米的潮湿土地,却有十几个成年人怀揣着各自的行李和心事生活在这里,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里就是一座城。

“我们这些人啊,并不是生活,只是活着而已。”旁边那座帐篷里的中年人曾经在大发雷霆时这样说。那时,区役所的工作人员正带着满脸悲怆来到这里,告诉他们“不可以在这里生活”。

“没有生活,只是活着”——这抗议也有它相应的道理,鲸记得当时睡在旁边的自己还因此睁开了眼睛。

鲸并没有搭帐篷。他用纸板随意拼成一张床,上面只挂了一层塑料布做屋顶。没有墙壁,所以风吹来时会感觉冷,但还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鲸就横卧在那两层纸板铺成的床上,听雨滴落下的声音,凝视着它们连绵地渗进地面。

他缓缓地坐起。

有几个人已经起来了。有人整理着帐篷,有人在认真地做伸展运动。如若雨势再强些,应该会有人出来洗头,不过现在还不行。台阶旁边,能看见两个男人正在生火。纸板可有可无地遮着,他们一边避雨一边烧着锅。

扫了一眼身边的手机,已经过了上午十一点。鲸抬头望向天空。乌黑的云朵鲜活而有质感地飘着,可或许是因为风势太强,肉眼都可以看出它们移动的轨迹,好像液体形成的旋涡一般。到了下午雨应该就会停了吧。

“哎哎。”

旁边有人出声,鲸条件反射地站起,转过身,手便朝声音的主人伸了过去。对方的脸都还没有看清,就已经抓住衣领提了起来。

“唔……”对方脸色苍白地呜咽着。因为被鲸锁住了喉头,无法发出声音,舌头也伸了出来,只能勉强挤出“对不起对不起”。

鲸拿开了手。

是同样住在这里的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脸色总跟感冒了似的,夏天也穿着厚厚的外套晃来晃去。他表情痛苦地抚摸着喉咙,不停地咳着。已开始花白的胡子上星星点点地粘着食物残渣,还有一些地方看上去像是牛奶干了之后的颜色。一股恶臭钻进鲸的鼻孔,也不知是污垢还是他头上油脂的关系。“那个那个,”白发上沾满灰尘的男人指着鲸的身后,“田中、田中啊,让我来喊你、喊你。”他身体前倾,慌张地说着。重复同样的话语似乎是他的怪癖。

鲸转身向后。他看见两个人正带着满脸不安的表情站在锅边,其中一个应该就是所谓的田中吧。

来到这里之后,鲸跟谁都没有说过话,连个招呼都没打过。住在这里的人们应该早已注意到体格健壮、既不友好也不搭帐篷的鲸,可谁也没来找过他,只是远远地观察。莫名其妙的伙伴意识挺麻烦的,鲸一边想着,一边跟在男人身后走了过去。

“来了来了。”看到他们走近,矮个子的男人一边拿筷子在锅中搅拌一边说道。张开的嘴里没有门牙,应该已经过了退休的年龄。

旁边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弱男人。住在这里的人都是瘦子,可在这些人里面他算得上是特别瘦了,面颊像是被削过似的凹了进去,大概四十多岁。由于黑眼圈很重,看上去有些显老。盖在头顶的鸭舌帽上画着的竟然是放大镜,这孩子气十足的图案显得与他格外不相称。他手中举着一把残破的塑料雨伞。

“有什么事?”鲸发出低沉的声音。

“不是,是田中,田中好像想跟你谈谈。”豁牙男躲开鲸的视线说道。

那么,旁边那个瘦弱的“放大镜帽子”就是田中了。可能是腿脚不好,他右手还抓着类似拐杖的东西。放大镜男拨开面前的刘海,指着鲸说:“你啊,夜里说胡话了。”

鲸眯起眼睛,尝试着回想自己昨晚睡觉时的情形,却失败了,连是否做过梦都想不起来。

“你,有烦恼。最近。看得出来。”田中又继续说道。

旁边的两个人一脸担心,好像生怕同伴惹恼了谈判方的大人物,战战兢兢地瞟了鲸一眼。

“我?烦恼?”

“周围,一直,能看到,怪东西。”田中说得断断续续,说完又连忙拨开刘海。

“怪东西?”鲸再次眯眼。

“田中啊,田中他,看得见的。鬼怪啊幽灵啊,鬼怪啊幽灵啊。”白发男小声嘀咕着插嘴道,一股动物才会散发出的腥恶口臭迎面扑来。

“亡灵一样的,总是飘浮在你四周。现在也是。穿着高级西装的,男人。”田中接下来又描述了那亡灵的样貌或者说是轮廓。

鲸一边听着一边确定了,田中现在看到的,无疑就是昨晚在酒店被他逼迫自杀的政客的秘书。

“好像,在说尾巴啊什么的。”

“应该是在说人的名字吧。是。”

“你,因为这个在烦恼。所以,说胡话。是吧?”田中肆无忌惮地喷着唾沫。

鲸有一种冲动,想要一脚踢翻被几个人围在中间的锅,立刻离开这里。

“你啊,你想吧,想收手吧?”

“田中啊,你再说得,委婉一些不好吗?”豁牙男又像谈判人员似的,试图插手两人的交涉。在他还是个上班族的时候,恐怕也一直担任这样的角色。

“你在说什么?”鲸压低嗓音问田中。

“你周围的怪东西,是你的工作导致的,对吧?”

“或许。”或许,当然不是什么或许,是肯定。出现在身边的亡灵,都是自己让他们自杀的,没有其他人。

“所以,只要别干那工作就好了。”或许是为了推心置腹,田中改变了一开始断断续续的方式,开始流畅地说起话来。鲸正想着,发现田中镜片后面的眼睛里的浑浊消失了,皮肤也开始变得光泽亮丽,积存在嘴角的唾沫也全都不见,整个人显得威风凛凛。他甚至散发出一种魄力,手中的拐杖好像随时都会打过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自己睡过头了?是错觉吗?搞不清楚。田中现在的气质与其说是流浪汉,倒更像是出色的教师或者医生。他闪烁着锐利的目光,似乎要将自己射穿。

这时豁牙男开口道:“田中大哥啊,以前是心理顾问呢。肯定不会胡说的。”

“你还是停止现在所做的工作才好。那样一定可以得到解脱。”此时的田中说的话听上去是那么优美而珍贵。鲸感受到对方投来怜悯的目光,帽子上的放大镜似乎正对鲸进行着审视。

“只要停止就可以吗?”自己发出的声音,伴随着宛如身处困境的少年推开教堂大门时的恳切,令鲸感到意外。

“嗯。”

“怎样停止才好呢?”

“光明正大地去做就好。”田中磊落地说道,“从身边的事和人开始,逐一地去解决就好。除去不必要的杂音之后,留下的就是必要的东西,只要将那些存在于你生活中的复杂繁琐的东西抹去就好。你需要清理。”

“清理?”

“从头开始。清理。”

一时间,鲸有些困惑,不知该如何回应。舌头在口腔内翻转,却想不出该说的话,就连唾液也挤不出半点。“那样做,痛苦就会消失吗?”

“嗯。”田中俨然展示出一种康庄大道的指路人才有的强大,“在工作上已经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了吧?如果是,那么痛苦就会消失。”

鲸开始翻找记忆,回想以前的工作。虽然只是一个临时或者说突兀的瞬间,但他还是闭上眼睛,反省起曾做过的工作。田中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豁牙男和白发男则显得摇摆不定,他们搞不懂这段空白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一会儿,鲸就睁开了眼睛。

“只要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当田中以一种心理医生的姿态再次说话的时候,鲸忽然插嘴了。“不,”他说道,“我还有没了结的事。”

“是吗?”田中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十年前。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失手了。”

鲸想起了十年前新宿地铁站旁边的城市酒店,他原本以为那段记忆已经深埋在脑海深处,忘得干干净净了,可从昨晚开始却不停地再度浮现,令他悔恨交加。

身处城市酒店单人房的,是一名女性议员。走平民路线的她身着廉价西装,穿着跟并不高的鞋,面色苍白地站着。“我为什么必须要自杀呢?”她说着这句所有受害人都会念一遍的经典台词,身体颤抖。虽说是十年前,但鲸早已对让人自杀这种事驾轻就熟,这对他来说是一份极为简单的工作。

“是这未了的心愿让你放不下吗?”田中问道。

“唯一的一次。而那一次,让我悔恨至今。”

女议员写完遗书之后,转身跟鲸四目相对,努力平复着情绪。身高的差距让她需要抬着头才能说完下面这段话。“到十字街头去,向人们跪下磕头,亲吻大地,因为你对他们也犯了罪。大声地告诉所有的人:‘我是凶手!’”

一瞬间,鲸睁大了双眼,他的内心猛烈地动摇了。并不是被她说的话所打动,而是因为这段台词引自对鲸来说唯一的一部小说——那本书当中。这令他十分意外。

“是我误解了,我误认为那女人或许跟我志同道合,所以我没能完成那次工作。我放她跑了。我多么愚蠢。”

女议员拣回一条命,但也已狼狈不堪,仓皇逃出了酒店。

“那最终,结果怎样呢?”是田中的声音。

“被另外一个家伙抢先下了手。”

第二天,在日比谷的一个十字路口,女议员冲到一辆黑色四驱越野车前送了命。找鲸做事的那个政客同时也找了推手——这传言鲸事后有所耳闻。

“你很不甘。”田中缓缓道。

“我后悔。因为一个愚蠢的误会,没能完成工作。”

“悔恨是祸根,是所有灾难的源头。从这层意思上来说,光是这样引退,恐怕你的烦恼也不会消失。”

“是啊。”鲸微微点了一下头,凝视着比自己矮一头的田中,“我该怎么做?”

“决斗啊。”

鲸回味着在旁人听来或许会觉得滑稽的“决斗”一词发出的回响,体会着空气从头顶的发旋中被一丝丝抽出的感觉。

“喂,这个给你。”豁牙男的声音让鲸回过神来。他迅速地眨了几次眼睛。眼前的景象跟刚才没有什么差别,仍旧是那三个流浪汉。位于正面的田中又变回了一开始的样子,脸上堆满了阴郁、贫困和病残,心理医生的影子已经荡然无存,只是一个稍显肮脏、不健康的男子。刚才的对话到底是怎么回事?鲸感到讶异。连这些也是幻觉么?怀疑的心思如枷锁一般缠绕在鲸身上。他将这些从脑海里一扫而空。

豁牙男用筷子拨弄着锅里正煮着的东西。“这个这个。吃吧。”

鲸凑过脸去。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那东西是鱼。他花了几秒钟才想到,应该是从公园的池塘里抓来的鲤鱼。

“你、你,是你吧?”豁牙男使尽全身力气说道,“今天早晨的报纸上写啦。”他指着锅下的火苗。恐怕他口中所说的报纸已经被当作柴火扔进去了。“昨天夜里,水户那一家人好像让人给杀掉了。”

“那又怎样?”

“是你,帮我们干的吧?是吧、是吧?”

不明所以,鲸没有回答。

“那家的小子,就是放火烧流浪汉的家伙。我们周围这些人全部都知道。那个人被杀掉了。于是我们都觉得,那应该是你做的。没错吧?啊?”

“你们找错人了。”鲸冰冷地答道。确实,他们是找错人了。

“你啊,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吧?是吧、是吧?”豁牙男恳切地问着,好像棒球队的捕手在恳求裁判的判决一样。

“不是。”鲸回答,“我只做委托给我的工作,既没有委托也没有约定的事情我不做。”说完他转身就走。被扔下的几个男人含糊不清地打了声招呼。

鲸回到自己的住处——那块铺着纸板的地方。那些亡灵现在似乎仍然盘绕在四周。为了赶走他们,鲸伸出右手轻轻挥动,看上去好像在驱赶蚊虫。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

决斗。这个词在耳边回响。决斗,然后洗手不干,这样或许也不错。决斗吧,清理吧。

鲸再次转过头,望向刚才那群人所在的地方,可三个人的身影都已消失不见。刚才那些果然只是令人不快的幻觉吗?鲸有些愕然,可又发现冒着热气的锅还在那里。那些人肯定只是去打水了,他告诉自己,一定是这样。不过就算那些是幻觉,就算是那样,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接起电话,里面传来轻松得有些不自然的声音。

 

 

第1章 蝉

 

离开岩西的公寓后,蝉顺着河边的小路走到地铁站,从旁边的车棚里偷了一辆看上去还不错的自行车。雨势已变得很弱,如果不仔细看,已经不能确定是否还在下了。他跨上自行车蹬了起来。在刚开门的超市买完东西后,他回到了住处。

这是一栋只有一扇小门的旧住宅楼,是建于昭和年代后期的钢筋结构建筑,每层有五户人家,一共三层,看上去像个横放着的魔芋块。

二楼最里面那一户就是蝉的家。他将手伸到门边的煤气表后面取出钥匙,打开了门。这是一套地面贴着地板纸、大约十二叠的两居室。虽然比起铺地毯来,这样冬天会觉得更冷,但一想到地毯表面的灰尘和寄生虫,蝉还是觉得这样好些。西面的房间里摆了一张单人床,一个塞满CD的架子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架子正中间摆着一个方形的钟,时针正指向上午十一点。

蝉走向厨房,把刚买回来的蚬子倒进盆里。为了让它们把沙子吐出来,蝉又往盆里倒了水。盆就先放在那里,直到开始准备晚饭的时候。

他仔细看着盆里,发现有水泡噗噗地浮了上来。是蚬子的呼吸。它们悄无声息地张开壳,呼吸着空气。蝉聚精会神地盯着。活着真好啊,他想。

让蚬子吐沙,凝视它们,是蝉最幸福的时候。其他人怎么样他不知道,对于他来说,没有比看蚬子呼吸更能获得安宁的时候了。

人如果也这样……蝉时常这样想。人如果也这样,呼吸的时候可以通过水泡或者烟雾的形式看清楚,会不会就能更切实地体会到活着的感觉呢?擦肩而过的人们,如果能看到对方口中扑哧扑哧的呼吸,那就难有动手施暴的冲动了吧?一定是这样,蝉想。不过这些蚬子我是要吃掉的。接着他又开始着迷地注视蚬子那悠然、安静的生命符号。杀掉它们再吃下去,这对蝉来说很重要。杀掉、吃掉、活着,这种理所当然的道理为什么谁都不能自觉呢?这是他内心无法按捺的疑问。

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让蝉回过神的是那毫无生气的手机铃声。他离开厨房回到了房间,从挂在衣架上的皮衣口袋里掏出手机。会打来电话的只有那个人。“你就是我的木偶!”专横跋扈的店主的声音再次响起。

“让人回去却又叫回来的时候,必须诚恳地道歉才行。”蝉坐向摆在墙边的一把装饰木椅,瞪着手肘撑在铁桌子上的岩西。同一天里两次来到岩西的公寓,这还是头一次。“你最最敬爱的杰森难道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