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到什么又是指什么?”

“有没有看见有人在背后推人之类的?”女人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她试图观察这边的反应。

鲸有些意外,立刻掩饰了过去。推手。这个名字在脑中闪过。“没有。”鲸摇了摇头。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在酒店二十五楼看到的场景。冲上马路的男人,朝后退去的另一个男人。是推手。“什么都没看见。”十年前不快的回忆、尚不成熟的自己的失算似乎又要被挖出来。鲸的脸皱作一团,试图将这段记忆重新藏起来。

女人的脸颊抖动了一下。她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鲸。“我说,如果你想起什么,就联系我。”她还不愿放弃,递上了一张小巧的名片。

鲸看了一眼名片。上面写着公司的名字——千金株式会社,他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这个名字他并不是不知道。“原来是寺原的人啊。”

“你知道我们社长?”女人的脸有些抽搐,“喂,关于事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推手。”鲸说出这个词并非无意之举,而是要试探这个女人。

女人皱起眉头。“你、你知道推手?”她问着,伸出手来准备抓鲸的身体,结果被一把挡开了。

鲸抿起嘴,快步顺着人行道走开。女人吵嚷着,脸色凶狠地追上来。鲸立刻拐了个弯,将其甩开。

顺着地铁站入口的阶梯一路往下时,地面上的骚动变得越来越远。冷风吹不到这里,让人稍微感觉到一些温暖。穿过检票口,鲸继续朝站台走去。乘客们在往来穿梭,鲸顺势混入其中。不一会儿,黄色车体的列车便到站了。车厢不是很空,可刚好一个坐在五人座最边上的人站了起来,鲸于是坐到了那里。旁边满身酒气的女人不快地瞪了一眼,可看到鲸的体格后便移开了视线。

鲸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书,打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继续开始读那已不知读过多少遍的文字。没过多久,车内广播响起了即将到站的预告,这时鲸忽然发现,正对面的座椅开始扭曲。又来了,他厌烦地咂了咂嘴。不光是座椅,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扭曲颤抖,所有的轮廓都崩溃了。不光是周围在颤动,自己也感到一阵眩晕。这半年来时常会发生这种眩晕的情况,每次都一样。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的时候,视野就会变得黑暗。等回过神来,“那东西”便出现了。

那东西,碍事的东西——曾被自己杀死的人的亡灵,神情悠然地出现了,好像在说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在了。

这次也一样。眩晕停止,睁开眼后,正对面的座椅上坐着一个女人。

相对地,其他所有乘客都不见了。到刚才为止还坐在那里看报纸的男人,盯着手机的女高中生,抓着吊环睡觉的上班族……所有人都消失了,只有坐在对面的烫着长鬈发、五官端正的那个女人。她朝鲸优雅地一挥手,笑了起来。深灰色的职业套装很适合她。

这女人是五六年前自杀的新闻主持人,一个满怀使命感的女人。身为主持人,却因为对某个事件感兴趣而贸然插手,还不顾上司的制止去做访问调查,最终成功接触到了政客刻意隐瞒的真相。如果是无关紧要的真相也就算了,可偏偏是那个政客最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一些真相,所以就理所当然地打算给这个女人一些教训。

遗憾的是,她并不是那种稍微吃点苦头就乖乖收敛的性格,反而达到了超越热心的程度,显示出几乎病态的固执。这最终导致了她的死亡。

她惹怒了绝对不可以惹怒的政客,于是政客便找到了鲸。

“因为,那才算是真正的新闻人。”

在她自杀的酒店房间里,她曾这样对鲸说。虽然有些情绪化,声音也有些颤抖,可却是一个严正的宣言。“看着正义啪的一声被折断,这种事我不喜欢。”

“正义?”

“我小的时候,是看着日本的传统故事长大的。电视上播的那种。所以,坏心肠的爷爷得到惩罚,好心肠的爷爷会被拯救,这种观念早已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所以,我不喜欢。”

鲸选择先回应她。“这个世界上有的只是现实。你现在在这里,流着泪写下遗书,那些长着双下巴的政客则搂着女人躺在床上看电视。真正存在的只有这样的现实,与你喜不喜欢都没有关系。”

女人没有表示赞同,最后她看着鲸的眼睛,陷入了阴郁之中,以一种奋不顾身的态度套住了脖子,像针摆一般摇晃着。

而现在,那个女人就坐在长椅上,挥着手。一个接一个地出现的死者模样在鲸看来都与常人无异,迷惑又烦乱,狡猾又谨慎。

鲸挪开视线。如果一直看着那个女人,他迟早会忍不住发出愤怒的吼叫。他想大喊:“滚开!”

突然间,腹部感受到一种痛楚。

是沉重的钝痛。鲸捂着肚子,弯起身。那并不是某种伴随着具体病症的疼痛,而是一种漠然的、难以明确指出“就是这里”的痛楚。他感到身体仿佛出现了一处空洞,混杂着焦躁和厌烦的虚无的苦闷。最近他时常被这种状态所困扰。毫无预兆地开始疼痛,稍微忍耐一段时间后便会消失。而那段不得不忍耐的时间,逐渐变得越来越长。更频繁,更冗长,原因不得而知。他并不打算去看医生,就算去看,恐怕也要归为难以治愈的那一类。

“那难道不就是负罪感么?”

耳边传来声音,他扬起脸。女主持人的脸就紧贴在右边。化着妆的美女将嘴唇凑了过来低语道:“是吧?”再看前方,座位已经空了。“你啊,虽然那样若无其事地让别人自杀,可最终,不还是要品尝这负罪感吗?”

鲸不回答。他知道,如果回应,就正中这家伙下怀了。女人只不过是幻觉,实际上,车厢里还有其他乘客在。他若是对着这亡灵说话,周围的人恐怕会把他当作精神失常吧。他想起了随身带着的小说中的一节。“不用着慌!不过是体力衰颓!”那个俄罗斯青年在杀人之前,的确就是这样欺骗自己的。恐怕,如今的我也只不过是被体力衰颓所困扰而已。鲸这样告诉自己。

女人呼出的气息触到了他的脸颊。“对了对了,刚才的事故,你看见了吗?那个难道不是推手干的吗?是吧,你自己也明白吧?”

鲸强忍着内心的暴躁。亏你们真能专门找出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来说。

“喂喂,旧事重提是我不好,不过,你曾经输给过推手吧?”女人低声说道。

输,这个词不禁让鲸失声苦笑,因为对方的口气听上去就像一个为无聊的胜负斤斤计较的孩子。“别总没完没了地说推手的事。”虽然没有说出口,但鲸的心里却在呼喊。那只不过是推手抢先完成了任务,跟胜负无关。

“那还不是因为你的软弱,才让推手抢先一步吗?”

鲸闭上眼睛,试着让头脑变得一片空白。软弱。这个评价在他的耳边不停回响。

“你啊,还是洗手别干了比较好吧?”引退不就好了嘛。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已经站到另一侧,对着他的左耳轻声说着。

闭嘴。再废话我就杀了你!鲸瞪着她,没有发出声音。

“已经死啦。”女人轻佻地答道,莞尔一笑,随即猛地将脸凑过来尖叫道,“都是因为你!”

头顶上像是有一阵风吹过,上半身抖了一下。一股寒意在体内流窜。鲸狠狠地闭上眼,几秒钟后再次睁开。

女人消失了,周围的世界恢复了原样。

对面座位上熟睡的西装男,埋头看手机的女人,面色枯朽的老太婆,盯着杂志里的泳装图片的男人,大声喧哗的男女……这些人再次浮现在眼前。

到底哪边才是现实呢?无从得知。鲸轻声叹息着。

 

 

第1章 蝉

 

蝉此刻正位于新宿区南端,爬着一栋老旧的九层公寓的楼梯。他扶着沾满红色铁锈的栏杆,顺着螺旋般的轨迹朝上走。

水户市的工作结束后翌日早晨,他乘上第一班发车的常盘线回到了东京。雨从一早就开始下个不停,虽然不大,却足以打湿整个路面,雨滴撞击到建筑物边的杂树林时也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如老鼠一般深灰色的、让人联想起隆起肌肉块的乌云覆盖了整座城市,遥远的天边却能看到它们的尽头。

到六层了。蝉双手插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走过走廊。

他脑中想着昨天晚上看过的电影。那是工作结束后,在水户那家人的电视里看到的。

加布里尔•露卡索(该导演及其作品为作者虚构。)的《压抑》。导演的名字他没听说过,电影的名字也很一般。

原本立刻就打算换台的,可不知为何总是想再多看一点,等回过神来电影已经快结束了。要是岩西知道了肯定要破口大骂,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留下来看完了电影。

故事讲述了一个因事故失去双亲的法国青年的短暂人生。

电影中不时出现每天清晨带着大量报纸在迷宫般的街道游走的青年的形象。从空中俯瞰那纷繁城市的宏大镜头尤为令人印象深刻。

随着送报青年的成长,他的交通方式从最开始的徒步换成骑自行车,然后又骑摩托车。青年的台词很少,但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世上他最看不起的便是那家报摊的老板。那是一个只会把青年当作奴隶般差使,从不热衷劳动而选择堕落地生活的肥胖的老板。

青年虽然贫穷,却经历了恋爱,于是也必然地经历了失恋,如此这般地度过每一天。老板的态度一天比一天更坏了,鄙夷,给青年过分的命令,时而动手施暴,还经常拖欠工资,发工资的时候也只是将那些纸币扔到青年的脚边。每当这时,青年都会怒斥:“亲手交给我!”

最后,青年为了杀店主而带上匕首来到报摊,等待他的却是店主这样一句话:“你就是我的木偶。”愤怒至极的青年身上不知何时开始抽出了线头,简直就像是为木偶专门准备的几条线紧紧地连结在他身上。“那是木偶的枷锁。”老板冰冷地说。青年父母双亡,恋爱和失恋,甚至青年来到这个世上,一切都只不过是我事先写好的剧本。“喂,木偶。”他嘲笑般地说。

青年开始笑,随后表现出惊恐,最后绝望地叫起来。绝望地喊叫,可从口中发出的却是鸡鸣声,他这才明白连这也是在老板的操纵之下。青年疯狂地挥舞着匕首,试图砍断自己身上的枷锁,最终,他被送到了精神病院。影片的最后,青年躺在病床上呻吟。“就算是木偶也好,请给我自由。”

这部电影似乎在意大利还是法国的电影节上获得过什么奖项,但很阴郁,内容也乏味。明明是一部黑白影片,可或许是为了表现出青年的内心世界,时不时夹杂着一些墨绿色的场景,给人留下特别的印象。只是,看完之后却莫名其妙地不舒服起来,心情很糟糕,简直就像是被迫看到了真实的自己。“才不是呢。”蝉慌乱地告诉自己,可那正是内心动摇的证明。

影片结束时,老板站在精神病院外眺望着,将一罐啤酒送到嘴边,笑了。“比起你来,我还算是自由的。”老板的笑容跟岩西那螳螂般的脸重叠在一起,让人十分不快。

蝉顺着公寓的走廊前进。或许是因为旁边就是树林,公寓的背面几乎照不到阳光。周围满是潮湿的空气,散发出霉臭味。脚边横躺着三只黄蜂的尸体,一定是被霉臭熏死了,蝉毫无根据地想象着。黄黑相间的花纹给人一种莫名的威慑。不管是老虎还是黄蜂,身上都有这令恐惧感倍增的黄黑组合啊,蝉想。接着他还想到了一件完全无关紧要的事:说起来,还有个自称“黄蜂”的杀手呢。比起“蝉”来,“黄蜂”似乎听上去更强。他很不开心。

来到六○三号房间门前,按下门铃。与其说是门铃,还不如说是个小喇叭,室内嘈杂的动静连站在门外都听得到。没有人回应,蝉转动门把手,走进室内。房门没上锁,以及岩西不会出来迎接,这些他早就知道。

两室一厅的公寓房,光看室内并不能感觉到已有二十年的历史。可能是岩西爱干净,从地板、地毯、墙壁、浴室、厕所到天花板都打扫得很干净的缘故吧。因为杰克•克里斯宾说:“室内的美,会透过身体渗透出来。”无聊。

“哦。”岩西看着蝉,抬了抬手。这是个大约十二叠、铺着地毯的房间。摆在窗户边的铁制桌子简直就像是从小学老师的办公室里偷出来的。岩西就靠坐在旁边,双脚架在只有电话、电脑和地图的桌子上。那一瞬间,电影《压抑》里报摊老板的身影突然蹿了出来。蝉愣了一下,随即又觉得很窝火,不耐烦地咂了咂嘴。啊!哼!啧!

桌子前方有一张黑色的长沙发,蝉坐了上去。

“很好啊,很——好。”说“很好”的时候岩西拖长了声音,像是把蝉当小孩子似的,“干得不错嘛。”岩西叠起一张报纸,朝蝉扔去。

蝉看了一眼落在脚边的报纸,没有去捡。“这么快就登了。”

“你看看嘛。”

“算啦,麻烦。”看不看都一样。全家惨死、深夜行凶,反正都是一样的标题,一样的内容。永远都是一样的感叹,一样的质疑。

当然,刚开始干这一行的时候,蝉总是兴致勃勃地去检查新闻和报纸。就像运动员会将表现好时的比赛报道剪下来收集一样,蝉每次都很期待自己做事之后的各种新闻。可他很快就厌倦了。反正也不会登什么重要的情报,跟本人相去甚远的凶手画像更是让他一肚子火。

“快点,”蝉将脸转向岩西,“赶紧用你那破电脑算一算,把我的那份给我。然后再跟我说一声‘您辛苦啦’。你到底懂不懂啊?”

“你怎么就能那么大言不惭呢。”岩西摇晃着他那螳螂一般、小得不能再小的下巴,耸起肩膀,从袖口露出的手腕像棍子一样细,“真要说起来,我可是上司,你是下属。干脆吧,我是司令,而你是士兵。正常情况下像你这种口气的部下,要不就是被开除,要不就是被斩首成为一具无头尸,只有这两种下场哦。”

“那你来试试看。明明就做不到。你啊,要是没有我,什么也干不了。”蝉顶撞着岩西,比平时更动气。

“蝉,你要是没有我,不也无法做事吗?”

“我就算一个人,也总会有办法。”

“蠢——光会杀人,可拿不到钱。你懂不懂?”岩西指着蝉,“得有人来找你,得交涉,还得去调查,重要的准备工作。所谓,快要冲出隧道的时候才是最应该注意的。”

“又是杰克•克里斯宾说。”

“这都被你听出来了。”

你的话有哪句不是啊?蝉叹了口气。“我倒是想问问你,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家伙到底是做什么音乐的?朋克,还是自由爵士?”蝉自认为对早年的摇滚乐队还是有了解的,可是这个杰克•克里斯宾却从来没听过。他甚至怀疑,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不要像死了一般地活着。’最先说出这句名言的可是杰克•克里斯宾哦。还有那个,摇滚乐手当中,最早朝观众席扔拨片的也是杰克•克里斯宾。”

“发明电灯、电话的总不会也是他吧?”

“也有可能。”

看到岩西自信满满地点着头,蝉立刻吼道:“可能个屁!”

“总之,调查工作是必要的。工作一来你就随便去杀人,你试试看,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发觉都是同一个人犯案,生意就不好做了。所以,时机和场所,不细心注意这些地方是绝对不行的。而调查目标周边情报的工作,不就是我在干吗?”

“还目标呢,别说得那么好听。”蝉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那只是牺牲品而已,叫作被害人。”

窗外传来喧嚣声。是众议院大选在即的候选人的吼声,似乎在强调着什么,听不清楚具体内容,但肯定是在拉选票。岩西听到背后的嘈杂,脸色竟忽然缓和下来,“你会投给现在的执政党吗?”他说。

“我才不去投什么票呢。”

“你啊,你知道过去的人们为了争取选举投票的权利,做出过多大的牺牲吗?”岩西张开口,牙齿歪歪扭扭,唾沫横飞。

一只螳螂还装什么装,蝉懒得理他。“行了赶紧吧,给我钱。”

岩西没有回答,默默地敲起键盘。

蝉扫了一眼四周。上次来这里是三个月前。单调的白色墙壁上什么装饰都没有,书架或柜子之类的家具也没摆。

“你就没给我带点水户的土特产啊?”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手指敲击着键盘的岩西说。

“烦不烦!”蝉不耐烦地站起身,“我是去做事,而且是夜里到别人家里把全家人杀掉的大事,就跟去没有电梯的高层大楼搬家的搬家公司一样辛苦。而且那个时间所有的店也都关门了。我那天晚上都没地方住,只能在车站前的漫画咖啡店混时间。你倒是说说让我去哪儿买土特产?”

“漫画咖啡店?”岩西显示出他敏锐的反应,“你该不会给他们看过身份证吧?”

蝉叹了口气。“真的证件当然不会拿出来了。反正水户又不是特别远,你就自己去呗,纳豆想买多少就买多少。”蝉说完又重新坐回沙发上,轻轻地闭上眼睛,试图冷静下来。他想起了在电影里看到的法国青年的脸,那个反复把“自由”说了好几十遍的、瘦弱的送报青年。我和那家伙不一样,蝉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止一遍地告诉自己。在此期间,或许是因为疲劳,竟觉得有些困了。他将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发起呆来。

再差一点就要睡着了。就是这个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响,蝉随即抬起了头。左前方的地上躺着一个信封,口是开着的,里面散出几张纸币。

“你就不会好好给!”蝉埋怨着站起身,把信封捡起来查看。没有细数,但是钱有三捆。“让你用手递过来。”

“吵死了!”

“我总在想,我杀了那么多人,三百万,这事你怎么看?”

“是不是钱太多,你不好意思啊?”

“我杀了你。”

蝉放狠话,岩西却轻浮地笑了起来。“杀人犯说这种话,听上去可不像是在开玩笑啊。”

“三百万也太少了。”

“你要是不满意,我可是会雇别人的。只要有十万就开开心心跑去杀人的家伙要多少有多少。”

“那样的都不可信。所以你才找到我,不是吗?”

“真唆,有那些钱都够你活一年了。”岩西拿起桌上的耳挖勺,开始掏起耳朵。那半眯着眼掏耳朵的样子丑陋至极。蝉有一种冲动,想要立刻冲上去砸向那耳挖勺,砸进耳朵里。

“话说回来,我可是客人,连杯茶都没有啊。”蝉忽然想到,说了出来。

原本以为岩西会生气,没想到他却拿了个杯子过来,亲手递给了蝉。“红茶可以的话,倒是有。”

蝉小声地道了谢,嘴凑到杯口,喝了一口,舒口气,低头看着杯中红茶的波纹。“红茶想泡这么淡也不容易吧?”

“也没多困难啦。茶包泡个四五遍之后,自然就成那样了。”岩西走回桌边,自豪地说道。

“我说,”蝉大声地吸了口气,“就这种红茶在旁边的超市应该卖得很便宜吧。这样你还泡四五遍,都已经不是红茶了,是红茶渣啊,是红茶尸体了。别这么小气好不好?我赚来的钱全都被你卷去了。”

“吵死了!你可真跟蝉似的啊,吱吱叫得烦死人了。”

“而且,你也多少给我点情报啊。”

“情报,什么情报?”

“比如说昨天的工作。那家人为什么要被杀?”他想起了直到最后还在抱怨的那个女人的脸,“我也不是傻子,大致都能猜出来。是因为那个吧,那个流浪汉?放火的,就是那家人的儿子吧?”

“流浪汉?火?你说什么呢?”岩西看上去很不耐烦,口气变得严厉起来,“你就那么想知道?”

“也不是那么想知道。可是,每天在河里洗衣服、捕鱼的家伙,多少都会想这河到底是从哪里流下来的,不是吗?河的上游到底都在发生什么?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总会想要知道这些事情吧。我也想知道委托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伙。”

“搞不好走到上游一看,发现那里竟然有个水龙头呢。与其因为那种事情而消沉,在下游一无所知地玩耍不是更好吗?是不是?‘二十几岁的人,知道的越少越幸福’啊。”

“好好,”蝉挥挥手,将那句引用来的话挥走,“我做的事难道就是在下游玩耍吗?”

“你啊。”岩西忽然开口道。

蝉只用眼神回应,瞪着他。

“以前我就有些好奇了,你每次都是边干边想着这些事吗?杀人的时候。”

“这算什么问题。”

“你每次杀人的时候,都要想理由、找借口、念佛诵经吗?”

“怎么可能!”

“你可以什么都不想就去杀人吗?”

都事到如今了说什么呢!就好像长年跟投手合作的捕手突然跑过来问“说起来,你的球路到底有几种啊”一样,蝉感到意外,但还是考虑着回答了。“我脑子不好,最擅长的就是碰上难的问题就绕开。不是有那些数学定理、英语语法什么的嘛,那种东西就算写在黑板上,我也看不懂。所以每到那种时候,我就放弃思考了。跟那个道理一样。杀人的时候,我才不会去想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既然是工作,就去做。仅此而已。啊,打个比方,就像那个一样。”

“哪个啊?”

“比如说,开车的时候,会碰到信号灯从黄色变成红色的时候吧。有时候也会想,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然后一脚油门冲过路口。”

“嗯,有时候后面的车竟然也跟着自己那么干,还真吓人一跳。”

“是啊。而那种时候,偶尔也会被前面过马路的车给堵上,结果不得不停在路中间,最终还是挡到了其他的车。要是这样,你多少也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吧?”

“是啊,多少有点。”

“就跟这个差不多。”

“啊?”

“路让我给堵上了,不好意思。可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就别怪我了。我就是以这样的心情去杀人的。而且,我去杀的人都是那种光看着就十分可恶的人,又唆又愚钝,也没必要有什么负罪感。”

“你这家伙脑子坏了。”岩西像个醉汉似的大笑起来。

“脑子才没坏,正处于发展中呢。”蝉回嘴的同时,不知为何脑中却回响起《压抑》里老板的台词——“你就是我的木偶”。

 

 

第1章 铃木

 

铃木整理着歪了的衣领。他用两只手拉直衣领,整理好。他想起以前妻子总是一边整理他的西装一边说:“你的衣领总是歪的。”她还经常做出一副抱着小孩的架势说:“等以后有了孩子,就让孩子帮你把领带打直吧。”虽然她从未亲口说过,但铃木从她时不时不经意的话中可以听出,她想早点要个孩子。

深呼吸,看了看手表。上午十一点,从寺原的长子被撞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天了。天空被浓厚的乌云所覆盖,小雨也一刻没停过。或许是天气的原因,星期六的街道上竟然都没有什么行人。这里是位于东京南部的住宅区,四处林立的广告牌上都可以看见“根户泽花园小区”的字样,是个毫无特点可言、随处可见的住宅区。

路边的垃圾回收站里堆满了垃圾袋。雨滴击打在塑料袋上,发出阵阵声响。也不知是因为雨水还是塑料袋里垃圾的腥臭,潮湿的空气夹杂着臭味直往鼻孔里钻,跟井然有序的街道陈设显得格格不入。铃木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那就只有拼啦。像你说的那样。

比与子昨天晚上深夜一点左右曾给他打过电话。“你现在什么地方?”

“正往家走呢。”

铃木刚撒了个谎,她便立刻说道:“说谎!”铃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家已经被监视了。“你到底在哪儿?”

实际上,他住在市内的一家商务酒店。这家店老旧而廉价,不够整洁,服务也一般,一共五层楼。

“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到底在什么地方?我说,那人的住址你已经知道了吧?我这边可是乱成一团了。”

“乱成一团?”

“寺原都发狂了,把所有员工都叫了出来,叫嚣着要找出凶手来。谁让他死了儿子呢。现在不光是愤怒,也不光是发疯,是既愤怒又发疯,可麻烦了。你听见了没有?你该不会跟踪失败了吧?”

你还是歇口气吧。铃木一边忍不住替她担心一边想,那个男人果然还是死了。既没有感慨也没有意外,有的只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茫然。“住址已经知道了。”不一会儿他继续说道,“他从藤泽金刚坐地铁到新宿,然后换了车,最后一直坐到了终点。”

“哪条线的终点?”比与子的问题如箭矢一般射过来,“哪个车站?”

铃木条件反射地正准备回答,想了想又说:“还是……”

“还是什么?”

“还是秘密。”

“你什么意思?”比与子的声音暴躁起来,铃木觉得电话信号似乎都因这声音而震颤了,“你在耍我?”

“因为还不能确定这个男人就是凶手。”

“所以让你告诉我他的位置,然后马上就能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凶手了。”

“怎么知道?”

“公司的手下会到他家去问出来。”

“我不想那样做。” 铃木听后立刻答道,“我讨厌那样的方式。” 其实他也没什么计划或想法,只是条件反射地拒绝。“反正肯定都是靠暴力逼供吧。”

“如果那人老实承认是他干的就算了,否则肯定需要一点暴力手段,不是吗?”

一点,怎么可能是这种随随便便的程度。“这种事,”铃木又说道,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我不喜欢。”

“你,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其实公司里已经有风声了,说这事是某个员工雇杀手做的。你就是第一个被怀疑的,是头号嫌疑犯。你现在可是身处风口浪尖。再不赶快把推手的位置告诉我,你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