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看出其中一个人的身影散发出一股完全异样的气息,朝着另一个方向前进。一大群蚂蚁当中,混进了一只异类。

“推手”——这个名字闪现在鲸的脑海里。

一连串明明早已尘封的记忆在鲸的脑海里逐一涌现。冲破紧塞的瓶盖,记忆如泥浆般流出。关于自己当时的模样、过错、悔恨等等,十年前的记忆一股脑地复苏了。全身上下火辣辣的灼热,某种早已老旧焦黑的东西再次躁动起来。是懊恼和后悔。这可憎的悔恨。

鲸将那些不快的思绪再次强行塞回脑海深处,几乎要捏碎它们一般地塞回去,藏起来。等他回过神的时候,议员的亡灵已消失不见。

他看了一眼吊着脖子、已没有了呼吸的男人,走出房间。悬挂着的尸体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在他开始关门的时候逐渐微弱了。

门上有“外出时请随身携带房卡”的提示牌。鲸没拿房卡,走出房间。门完全地关上了。

 

 

第1章 蝉

 

“唠唠叨叨的烦死了!”蝉挠着他那一头茶色头发,朝面前的妇人吼道,做出掏耳朵的架势,“太吵了!”

“我想说的是,为什么……事情会闹成这个样子啊?”妇人大概年过四十,化着浓妆,掩盖住脸上的皱纹,身上套的是年轻人穿的名牌洋装。蝉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你还真以为凭自己无谓的努力就能阻止老去吗?

茨城县水户市,一处新建住宅区二层洋房的客厅,蝉就那么站着。

妇人双眼通红,激动的情绪让她连话都有些说不完整。她靠过来,眼都不眨一下。

“这算什么……啊?”她一脸惶恐地指向身后。所指之处,两个男人倒在血泊中。

“什么叫算什么?趴在那边沙发上的是你老公,躺在电视机旁边的是你儿子,不过都已经死了。还真够大的啊,你家的电视。多少英寸的?宽屏吗?高清?据说宽屏电视可以看到一般情况下看不到的部分,是不是真的?”蝉一口气说了一连串。

“没问你这个,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情况?”

蝉看了看摆在装饰柜上的闹钟,差不多要到岩西打来电话的时间了。“事办完了吗?”他肯定会无事一身轻地这样问,肯定会用神棍般的语气说,“杰克•克里斯宾(此人物为作者虚构。)也曾说过,‘守时即守身’哦。”在他打来电话之前,事情一定要做完。

“我是问你,为什么……我家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是说你是房地产公司的吗?”她的声音很尖锐,简直是在憎恶地叫喊。

“房地产公司,那是骗你的。我道歉。”蝉耸耸肩。他伸手碰了碰耳边茶色的头发。头发纤细柔软,他自己也很喜欢。他向前迈了一步,地毯很有质感。“可我要是不能进你家就不能做事啦。光按个门铃,告诉你我是来拿刀捅你们的,你也不会让我进吧?唉,该不是你真的会让我进?”

“你说什么呢!”

“对吧?所以啊,我就装作是房地产公司的,让你给开门喽。你们家不是准备买公寓吗?明明已经有这么一套豪宅了,真厉害啊。总之,就是有人告诉我,说你们对公寓感兴趣,让我装房地产公司的人。”

“谁?”

“岩西啊。”

“那是谁?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妇人的声音之大,像是在宣告,要是再这么继续听这些胡言乱语,她就会因头脑混乱而死。

“是我老板。唉,其实也就我跟岩西两个人。那家伙负责接活,我负责做事。这很不合理吧?你不觉得吗?做事的是我,那家伙可是什么都不干。太不合理了!”

客厅墙壁上嵌着一个很大的橱柜,里面摆满了皮包,简直就像皮包店里的货柜。蝉很是感慨,原来世上还有这种花钱的方式。

“我呢,只是来杀掉你们而已。这是工作。”

“来杀我们……为什么啊?”妇人的身体看上去充满了烦闷、焦躁、恐惧和愤怒。蝉走近一步,她便立刻动摇了,一个踉跄,手扶到了身边的餐桌上。

“我只是被人雇来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岩西真的什么都不告诉我,总是说那玩意儿,什么……杰克•克里斯宾。”

“死拼?”

“你也不知道?我就说嘛。我也不知道。可是岩西那混蛋只要一说起什么,就会引用他的话。好像是个在什么乐队里唱歌的家伙,谁管啊。总之,岩西脑子里就只想着那家伙的歌词。总是杰克•克里斯宾说。不管什么时候都这样。杰克•克里斯宾说:‘二十多岁的男人,知道的越少越幸福。’我说他就是胡扯。雇主是谁、为什么找上我们,这些他全不告诉我。就好像便利店的店员,不知道自己店里卖的蛋糕点心的加工方法一样。哦,不对,也不是很像。 照我猜测,这次是因为……你家的儿子教得很好吧。”蝉故意嘲讽地添了句“有教养”,接着又说:“他之前是不是放火烧睡在藤泽公园附近的流浪汉了?”

“火、火?”妇人瞪圆了眼睛。

蝉注意到了她眼角的抽搐。老婆子,看来你是有印象的。“前一段时间不是发生了这么件事嘛。一个流浪汉在藤泽公园附近被烧死了。有人朝一个睡着了的老头身上洒了汽油,然后,拿打火机点着了。那个人就是你儿子吧?”

“不……”妇人还没叫出“是”字,声音便停止了。

“岩西什么都不告诉我,所以我就自己去查,然后就听到了很多关于你儿子的传闻。明明住在水户,为了干坏事还特意跑去东京。不光是感人,简直是令人敬佩啊。我其实挺喜欢这种努力的态度。总之,同伴被烧死了,其他的流浪汉就愤怒了。那些家伙,该拼的时候还是会拼,他们还是抱有希望的。没有家,不代表没有希望。”

“那件事,警察不是已经在查了吗?”

“我说,流浪汉们可不是想让警察去抓人,而是想找人干掉他。反正现如今孩子就算犯罪不是也不会被重判嘛。所以他们就凑钱找到了岩西,要求把那混蛋小子干掉。所以,我就被派到这里来了。”蝉气也不喘地说完,做了一次深呼吸,“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可是,那为什么连我们也遭殃呢?就算是我儿子干了坏事,为什么……连我老公也杀掉呢?”

“人家就是这么要求的。”蝉再次挠头,“他们要杀掉你全家,三人份的钱我们已经收了。对了对了,你听我说,我到手的钱可不是平常的三倍,这是不是太不合理了?这、这叫什么来着?榨……榨……”

“压榨?”这时候,妇人忽然换上一脸正气,回答道。

“对,就是压榨。”

“闹成这样,你以为还逃得了吗?三个人都杀了,事情就闹大了。媒体肯定疯狂报道,警察也会拼命追查的。你肯定马上就会被逮捕。死刑啊,死刑。”

“我说,现在这种事根本就不稀奇了。入室抢劫就为了抢几千块钱而杀光全家的人一大堆呢。这种案子到现在还没破掉的,你知道有多少吗?”

“做那种事的都是中国人吧。”

对妇人这种理所当然的口气,蝉只能苦笑。“你这样说,中国人可是会生气的。卑劣的偏见啊。其实日本人也照干不误。不管哪个国家,都有为了钱不择手段的人。总之,这种事太多了,根本就解决不完,而且……”

“而且?”

“我们国家,杀人越多的案子,审理得越久。奇怪吧?”

“怎么可能那么如你所愿呢?”

“非常遗憾,就是如我所愿。”蝉耸起肩膀。真是又吵又烦,他有些不快。当妈的都这么烦吗?我妈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失踪了,真是替我做了件大好事,那才是母爱啊,蝉打心眼里这么认为。“对了,告诉你一句我最喜欢的话吧。”

“什、什么?”比起正处于危险之中的自身性命,妇人似乎更在意蝉的无礼。

“如果你告诉查理•帕克他可以在大马路上杀掉十个白人,那他早就扔掉乐器不干演奏了。”蝉快速地说道,唾沫横飞,“这是戈达尔电影里的台词。”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查理•帕克打心眼里想干掉白人,只好靠吹萨克斯忍着吧。可是,如今这年代,没有萨克斯的人可多的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说世道很残酷啊。你也明白吧?”

满脸通红、怒不可遏的妇人隐约透出了一丝傲慢。比起面对丈夫和儿子被杀时的愤怒和悲伤,似乎自身被攻击时愤恨情绪更占上风。“你对女人也下得了手?”她立刻叫喊道,脑子里此刻到底是如何考虑的却不得而知。那口气像是在示威。

蝉的脸色沉了下去。对啊,还有那么一部电影呢,心情像是在品味着苦果。那是一部关于一个明明很出色、却骄傲地说什么“不杀女人和孩子”之类的杀手的电影。“作为专业人士,那是不应该的。”蝉很不快,唾沫又喷向了妇人,“医生治病的时候,总不会说不治男人吧?不管来的客人有多讨厌,夜总会小姐们不还是得照样接客?什么‘no women,no kids’,才没那回事呢。我最讨厌那样的杀手了。”他凑到妇人脸旁说,“而且那个杀手明明是法国人,却讲英语,也太奇怪了。”

“都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就在妇人喊叫的瞬间,蝉出手了。握在右手的匕首刺了出去。蝉集中精神,好像自己就是那刀刃一般,体会着那一刻的感觉。

刀尖刺中妇人的腹部,肚脐右上方。加力之后,蝉感觉得到它穿过了皮肤、皮下组织。蝉脑中描绘出一幅人体结构图,他对比着那张图,再次让刀子游移起来。

切断腹横肌、大把的毛细血管,还有神经。刀子划破血肉,开出一个大洞,到达肝脏后稍微停住大约一秒。

妇人闷哼一声,呻吟着。

蝉并不是故意将她的呻吟声当作信号,却在同一时间抽出刀子。刀刃离去的地方此刻一定开始大量出血。蝉想象着正从体内喷涌而出的血液。

他一反手,粗暴地抽出刀。

就在下一刻,刀又指向妇人的胸部。目标在隆起的左乳下几厘米处,一用力,刀尖便刺了进去。

透过脂肪,穿过肋骨间的缝隙,继续前进。蝉想象着此刻刀尖的轨迹。

妇人双眼圆睁,像是漏气般呼地喷出一口气。

刀再次被拔出。妇人脸上失去了生气,颓然坐倒。

短暂的抽搐、从伤口汩汩流出的血,都被蝉静静地看在眼里。他挪动脚步,注意着不踩到血。接着他蹲下身,像是观察一只被捏死的昆虫般看着妇人。确认妇人的脉搏已经完全停止后,他拉开随身带着的体育用品包,开始换衣服。沾了血的衣服脱下扔掉,反正都是些批量生产、批量销售、不管在哪儿都能找到的衬衫和牛仔裤。

手机响了,铃声刺耳。刚一接通,便传来了岩西的声音:“事办完了吗?”明明都四十多岁了,口气却还跟高中生一样浮躁。迂腐而愚蠢,还装模作样,那声音给人这样一种感觉。

“刚完。”蝉回答。

“那你赶紧逃。对了,明天来拿钱。”

“我知道。烦死了。”

“杰克•克里斯宾也说过嘛,‘做完了,就赶紧跑’。”

“你不提那家伙就不能好好说话?”蝉有种想扔掉手机的冲动。如果忍受中年大叔无聊的废话是一种善举,上天肯定早已牢牢记住我的名字了,蝉这样想着。

“那也没办法,我想说的话全都写在杰克•克里斯宾的歌词里了。”

“那个先不管,为什么我做的全都是这样的工作?杀光全家什么的很麻烦的,今天这个女人就废话连篇,吵得我受不了。”

“那是因为其他人都不愿意啊。”

“不愿意?”

“不愿意去杀无辜的女人和小孩。”

“啊?”蝉十分不解,歪了歪头,“为什么不能对孩子下手?孩子有一天不也是要长成大人吗? 要到几岁才可以杀?如果是不愿意杀猫啊狗啊还可以理解,人不管什么年龄什么性别,都只是人而已。”

“是啊。反正你也不会在意这种事,所以我才接下来。我们这样的小本经营,只有像这样捡别人不干的事做了。说白了,也就是那个……‘钻空子’。”

最后那个词肯定又是引用来的。“你倒是舒服,什么都不用干。”

“鱼鹰抓鱼那么厉害,可更厉害的说到底还不是养他们的渔翁?”

“我不是鱼鹰,我是蝉。”

“你真够吵的。”

“你才吵呢,压榨的资本家。”

“这么难的词你居然都知道!你听着,我并没有压榨你的打算。”

“谁信啊。”

“因为杰克•克里斯宾留下的音乐里,最大的主题就是对剥削和麻木的愤怒。”

就知道你要扯这些,蝉没有应声就挂了电话。正准备离开现场,一本从未见过的类似杂志的册子进入了他的视线。拿起来一看,像是有线电视的节目表。人一有了钱,连电视节目都会变多啊,他感叹着。这里面肯定有一些重要的电视节目是要收费的吧,蝉决定看看究竟都有些什么样的节目,于是将遥控器拿到了手上。

 

 

第1章 铃木

 

铃木冲了出去,脑子里满是疑问和困惑。

他斜穿过十字路口,直接上了人行道。视线前方可以看到男人的背影。很多行人挡在前方。察觉到事故发生,人们为了看热闹都突然间转过身走了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铃木一边快速前进,一边问自己。他用已变得反应迟钝的脑子拼命思考着。

寺原的长子被撞了。这千真万确。到底死了没有?他忍不住去想。被小货车撞倒,脑袋扭到反方向,一动也不动。都变成那样了,还有可能活下来吗?

而铃木目击了那个推搡寺原长子的人的背影。虽然有看错的可能,但比与子说她也看到了。真的推了吗?总之只有先追上那个人了。

右边排列着设有夜总会的大楼,花哨的霓虹灯广告牌正在闪烁。车在马路上疾驰,前灯毫无顾忌地照射在铃木脸上。

前方是一栋高层酒店,酒店侧面有一块竖置的电子显示屏,正反复播放众议院选举的民意调查结果和中东飞机事故等新闻。

铃木又走了十几米,追逐着男人的背影。

就是那个男人推了寺原的长子。他这才意识到,就在那斑马线对面,自己的复仇计划被抢先了。他忽然间有种无力感,膝盖一弯差点摔倒。自己的复仇被抢先了?怎么可能?为避免和行人撞上,铃木只得侧着身。他此刻只觉得难以置信,几乎坚持不下去。

为什么不逃跑?他在脑子里问着自己。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被“千金”看穿,并且还被人用枪指着逼迫去杀素不相识的人。看那情形,如果不杀人,自己就会被杀。既然从那么凶险的处境中脱身了,难道不应该立刻逃跑吗?

不,另一个自己在否定。

此时如果放弃追逐那个男人,将来一定会后悔。杀妻仇人到底是被谁所杀——如果连这都不去弄清楚,他觉得自己无法安然活下去。

前方男人的背影看上去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沉稳,虽然一步都未停歇地前进着,却怎么也不能让人联想到是正在逃离现场的凶手。跟不时变换姿势、同迎面而来的年轻人肩头相碰、跌跌撞撞地前行的铃木比起来,男人宛如顺水行舟。

对方穿着炭灰色短外套,大致可以判断出身材瘦削。

为了不跟丢,铃木使出浑身解数,一刻不停地追逐着在人群中时隐时现的背影。哪怕只是随意眨一下眼,那身影都似乎会在那个瞬间消失。男人的动作是如此敏捷连贯,让铃木不由得产生恐慌。

最主要的是,男人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透明感。

在汹涌的人流中,只有他所在之地不起波澜。那是一种透明的稳重。铃木忽然感到一阵不安。当真是他推的吗?

铃木开始在头脑中自问自答。“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嘛。”“看见?看见什么了?”“寺原的长子被人推到路上,让车撞了呀。”“可那难道就不能是单纯的交通事故吗?”“不,他是被别人推的,有人推了他。”“有人?是什么人?”“那个人你现在不正在追着吗?”

一个冲动险恶,一个客观冷静,两个男人正在自己体内争论不休。

不知是谁踢到了铃木的右脚踝。一阵剧痛传来,但不能停。飞驰而过的摩托车撒下一片轰鸣,声潮推搡着铃木的后背。迈出脚,此时的铃木也不知是在踉跄前行还是追逐,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能继续走下去。

男人走下了通往地铁站的台阶。

为避免落后太多,铃木加快了脚步。藤泽金刚站内有三条线路,结构也较复杂。就在铃木走下积满烟头和湿气的台阶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盯着嗡嗡闪烁的荧光灯和成群地聚在周围的小虫子,按下通话键。

“你在什么地方?”是比与子,声音很尖锐,夹杂着兴奋和混乱。

“现在,在……”由于正在下台阶,声音有些抖动,“追着呢,刚进地铁站。你那边呢?”脚下不小心踩空,差点摔倒。“那家伙……”他跳下台阶,“现在怎么样了?”

“送到医院去了。”

“能救过来吗?”他拼命压制住声音的颤抖。

“谁知道。”

都那样了怎么可能救得过来呢。铃木心里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他将手机贴在耳边,继续朝车站内的通道走去。两边有等间隔排列的圆柱,不时有换乘站台的指示板。左边是已经关门的小卖部,前方可以看到自动售货机,除此之外一切都稀松平常。鞋子发出敲击地板的声音。男人的背影还没有跟丢,正朝地铁的乘车口走去。两人相隔三十余米,可中间并没有什么东西能作为跟踪的掩护。

“你可别让那凶手跑了。”比与子说。

“还不能确定他就是凶手。”话说完铃木才意识到,虽然这样了,还不能一口咬定那个男人就是凶手呢。

“他当然就是凶手,我也看见了啊。而且我问过刚才和混账儿子一起的那些人了,他们也说好像看见有谁伸手推了一把。”

“为什么呢?”复仇,还是,抢先复仇?

“刚才我给公司打了个电话……”比与子身后传来急救车的警笛声。

“不好意思,听不清。”

“推手!”比与子像是有些不耐烦,大声叫道。

“推手?”

“有专门干这一行的人。现在还没什么详细情报,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我们公司有人知道些情况。”

“专门干什么的?”

“推人啊。在马路边或者地铁站里,从背后推人,让人被撞死。”

那么,那人是受了别人的委托,才去杀寺原的长子吗?铃木试着理出头绪,可并不顺利。

“总之,你先去找到那家伙的老窝。现在我们都没什么情报。”她几乎是在怒吼。

“为什么我非得替你干这种事不可?”

“这时候你如果能立功,肯定有好处,还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铃木不作声。

他看见男人走过了检票口,于是说了声“回头再打给你”,便匆匆挂掉电话朝售票机冲去。看了一眼价格表,找到最高票价,买了一张,他几乎是从出票口夺过车票,随后钻过了检票口。

对面不断有穿着西装的男人和浓妆艳抹的女人吵吵嚷嚷地走过来,铃木逐一跟他们擦肩而过。他看了一眼乘车场所的指示牌,随即走上一部长长的手扶电梯,朝站台去了。前面有五六个中年妇女站成一列,永无止境似的讨论着麻将如何打出一气通贯,铃木觉得十分烦躁。

可能上行线和下行线都刚发车,站台上的人不多。整个站台看上去有种昏暗的感觉,时不时可以看到紧贴在地面上、已经被踩得扁平的口香糖。虽说是地下,却让人觉得是被连绵不断的阴雨洗涤过一般,空气里满是潮湿。

男人的身影跃入眼帘。

正站在左侧,下行方向的一号线边。铃木放慢脚步,走到了时间表下方,来回看着手表和时间表。他做出一副好像刚看完手表又忘记时间表,看完时间表又记不清时间的样子,不停地来回确认,趁机偷偷观察男人的身影。

年龄大概三十过半吧。面容看上去并不年轻,但也没有中年人奔波劳累的样子。

乘客越来越多。在铃木看来,人群就像因潮湿而生的霉斑一样,从站台底下不断地涌出。那是一种缓慢的增长。人们排起队来,铃木也加入其中。

看娱乐杂志的男人、戴耳机的年轻人、聊天的公司员工,在这些人的包围之下,男人安静地站在队列前方。就像喧嚣的城市街道中忽然出现了一棵树、一个静谧的湖,男人散发出这样一种气息。铃木也因他的沉静而十分意外。

列车进站了。紧张感一扫而过。车门打开,乘客们开始依次俯身走进车厢。铃木紧随着人群。那就只有拼啦,就像你说的那样。

 

 

第1章 鲸

 

电梯下到一楼,响起优雅的铃声,门随之打开。鲸走出来,穿过大堂。有七八个等待办理入住的客人等在前台,可以听到一些动静。那是一种上层人士才会发出的、透露着品位的动静。鲸加快脚步走向出口。

负责搬运行李的服务员抬起了头,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了鲸一眼,但仅仅维持了几秒,随即便移开了视线。除此之外,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人。

刚穿过正前方的自动门,出租车就靠了过来。鲸没有理会,沿着弯曲的通道走出酒店。冷风在脖子附近盘旋,感觉整个身体都随之僵硬起来,手也冷冰冰的。

鲸来到十字路口,发现交叉口对面的混乱超乎想象。应该是因为自己在酒店二十五层目击到的那起交通事故吧。

推手。那会是推手吗?这个词再次浮现在脑海中,鲸立刻将其挥去。

人群呈半圆形,将停在路边的急救车包围。警车已到达现场。身穿制服的警官正站在小货车旁边跟一个年轻女子说话。谁都可以一眼看出,那个穿着荧光红外套的年轻女子就是肇事者,可她却显露出令人不可思议的冷静。鲸可以看见她手上的香烟。她丝毫不乱方寸,正带着冷淡的表情跟警察一来一往地对峙。“我没撞他。”“你明明就撞上了。”“是那个男的自己忽然冲过来的。”“所以说,你就是撞上了。”“真是的,你们能不能快点?真正遇到麻烦的是我。”“那怎么可能?”“如果不考虑强度的话,明明就是我的车被一个男人撞了,不是吗?”双方的对话应该就是这样吧,鲸想象着。

因事故影响,路上开始轻微地堵车。不断有车想要强行变道,短暂的喇叭声四下响起。一部分好事者掏出手机放到耳边。附近大楼上,碳酸饮料的巨大广告牌有节奏地闪烁,不时地照射着那群人。在灯光亮起的时候,每个人丑陋的面庞都显得那么赤裸裸。

鲸在西装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皮衣。他从皮衣内袋里掏出手机,按下一串事先记下的号码。

“是我。”对方立刻说话了。深信自己扬名在外、不需要自报家门的人还真是不少。

“鲸。”他简短地报上名后,对方说了声“啊”,随后一阵沉默,似乎是在警惕周围的情况。“怎么样?”

“结束了。”鲸想起刚才的房间里挂在尼龙绳上的男人,“接下来你可以找个合适的时间去发现尸体。遗书在桌上,写给家人的。”他告诉了对方房间号码。

长呼一口气,就像得到了结婚的承诺。“帮我大忙了。”说出这句话时,完全看不出对跟自己共事了十几年的秘书之死有任何悲伤。“这件事不会败露吧?”他询问的声音有些紧张,也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动摇。

“那我可不知道。我只做我该做的事。接下来,你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处理就可以。”

“那家伙写下的,只是单纯给家人的?”

“什么意思?”

“你不会把他写下的其他什么东西偷偷带走吧?”

“其他的东西是什么?”

“写给媒体的信之类的。”

鲸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这个姓的男人比想象中更为小心谨慎。他一定是那种以为该担心的问题都解决了之后,又立刻发现另外需要担心的问题,既而为之踌躇狼狈的人。愚蠢、无能、难缠。愚蠢和无能倒是可以忍受,可最后一点却是问题。

“你怎么保证,这件事你一定不会说出去?”对方问道。

“这种事我干了十五年了。你只能相信我。你可以去问把我介绍给你的人。”

“可是,那又不代表你就一定不会背叛我。”

鲸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他开始有些后悔,这个工作不应该接。很危险。多疑又谨慎的人会为了自身的安稳而不停地考虑对策。他们不会严阵以待,也不会临机应变。只有将猜疑的种子一个接一个地摧毁,他们才会安心。

信号灯变成了绿色,鲸迈出脚步,与此同时,行人也走动起来,颇有些要将这个十字路口完全占据、攻城拔寨的气势。鲸穿过马路,拐向右边。虽然最近的地铁口是在反方向,但此时他决定随着人流前行。

“没有目击者吗?”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鲸转头望去。一个短发年轻女子站在路边,身材瘦削,气势却很足。“你们当中有没有目击者?”她口气粗暴地问着周围的行人。她的皮肤是那么白,路灯、霓虹灯、警灯的光交替照过去的时候,那张脸也随之变成粉色或红色。

“喂,你,你有没有看见?”等回过神来,女人已经站在了鲸的面前。脸上带着微笑,完全不像是第一次见面,单眼皮下的眼睛看上去却很安静。外表看上去还不错,却是一个散发出另类气场的女人。就像是一把卷了刃的裁纸刀,有着不伦不类的锋利。雪白的肌肤,鲜艳的红唇,鼻涕虫一般的动作。

“什么?”

“刚才的事故。你没看见?我们公司的人被车撞了。你有没有目击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