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奈野村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表情,脸上的棱角仿佛也被磨平了一般,“可是,还有一件事……”
“老爸,你对老妈说什么了?”
兜正在客厅看书,克巳走了进来,悄声问道。兜立刻直起身,试探着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就是老妈好像心情不太好。”
“她现在在哪儿?”
“说着传阅板[2]什么的,就出去了。”
兜的大脑开始全速运转。他努力回忆最近几个小时里和妻子交谈的内容,还有在妻子面前的一言一行。他在脑中迅速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仔细研究着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是因为一早起来就太过悠闲了吗?但周末一贯如此啊。大概一个小时前,妻子问他“午饭想吃点什么”,他显然不会给出“随便”这种愚蠢的答案,而是列举了几样不太费劲的家常菜,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难道是对妻子的问题回答得太含糊了?
“老爸,你想得太多了。”克巳笑着躺到了沙发上,“我就是问问,你要没什么印象就算了。”
曾经那么小的孩子,现在居然已经和沙发差不多长了,兜不禁有些感慨。“对了,这本书是你之前推荐给我的,我正在看。”兜扬了扬手里的文库本小说。
“哪本来着?”
“古山高丽雄[3]。”
“啊,我推荐的?考试题里倒是出过。”
克巳可能没有明确说“推荐”,只是提到“这本书描述了战争的残酷。内容看上去残酷无情,但小说本身带有一种超然脱俗的诙谐意味,反而更能凸显出其中的艰难与苦涩”。
对兜来说,他已将人生的大半时间都用在了不为人知的残酷工作中,残酷的事自然没什么稀奇,只是这个作者在小说中流露出的温情与豁达,还是令他觉得颇为新鲜。
“他给战俘取暖的那段,你读了吗?”克巳问道。
“嗯,是有这么一段。”
书中写道,战俘被剥得精光,冻得瑟瑟发抖,主人公见状一把抱住了战俘,想要给战俘暖暖身体。但这一举动激怒了上级,好心办了坏事,反而使战俘遭受了更多的痛苦。“我本以为能为战俘取暖,结果却让他在被杀前受了更多的罪”——克巳没有特意记书中这些描写,但这些话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刻在了他的心里。
在兜看来,这本书并不属于战争类小说,而更像是一本贴近生活的寓言故事,且故事的寓意在现代社会同样适用。也许是因为兜一直从事攸关生死的工作,当他读到“人命这东西,只消愚蠢上级的一个眼神,便会瞬间消失”,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为他介绍工作的医生。
“请描述朋友与熟人的不同。”这是兜正好在读的一部小说的开篇。
都说“亲密的熟人是朋友,不亲的朋友是熟人”,但作者对此并不认同,便决定去查字典。结论是“没有比朋友更暧昧的词语了”,亲密这个词本身也很难解释。
对于想要结交朋友的兜来说,这是多么合时宜的一本书啊。他简直想和故去的作者握一握手。
“克巳,你有朋友吗?”没来得及多想,兜便问道。
“嗯?什么意思?”克巳皱起了眉头。
“没有,我就是想到了自己的朋友。”
“原来老爸也有朋友啊?”
克巳可能只是随口一问,兜却觉得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一时间身体竟动弹不得。为什么要提这个?他不禁感到恐惧。
克巳丝毫没有注意到父亲内心的挣扎,仿佛要说服自己一般淡淡地说道:“不过,成年人应该都是这样吧。”
“嗯,差不多吧。”大部分成年人是什么样,兜其实并不知晓。“说起来,我还想问你一件事。”这不是兜想转移话题,“克巳,你曾经被人欺负过,或者主动欺负过别人吗?”
克巳一下子僵住了。“嗯,倒也不是没有……”
兜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说道:“是吗?什么时候的事?”
“你别那么紧张啊,”克巳苦笑道,“我可从来没有欺负过别人。”
“那就是你被欺负了?”
“嗯,算是吧。”
“这还有什么算不算的吗?”
“其实就是我被人盯上了,上初中的时候。”
“到底怎么回事?”面前的克巳一副平静淡然的样子,看来已经顺利度过了那段时期,兜却突然感到不安。
“我怎么知道?也许是别人看我不顺眼吧。”
“人在心怀憎恨的时候,确实不需要什么客观理由。”兜想到了曾接下的那些委托。委托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从客观角度看,那些理由未必合理。有的是反目成仇,也有的是误会一场。兜以前还听说有个委托人因为发现有人和他的死对头容貌相仿,一气之下便委托了杀手除掉此人。他可能是想对那个人说“要恨就恨你的脸吧”,不过,兜认为如果换作是自己,肯定恨的是委托人。“那你是怎么度过那段时期的?”
“我忘了。反正就那么过去了。反抗也好,巴结也罢,到头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以前我老妈不是常说吗?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要是不行就算了。”
“嗯,是啊。”
“所以能做的事情我都做了,要是不行,我再担心也无济于事。当时觉得时间过得很漫长,但现在想来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你还记得那些人的名字和长相吗?”兜问。只要儿子记得,兜打算立刻找到那些家伙,趁其不备,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老爸,你的眼神挺吓人的。”
“要是将来你再碰到那些人……”
“要是再碰到,我该怎么办?”克巳说,“其实我也想过,要是再碰到他们,我是应该友善地对他们,还是应该给他们点颜色呢?”
“确实是个难题。”如果儿子不提,兜脑海里显然只有第二个选项,但儿子的回答听起来却似乎颇为纠结。
“肯尼迪总统曾经说过,原谅你的敌人,但是绝不要忘记他的名字。”
“原来如此。”
“他的意思应该是敌人可以原谅,但不能掉以轻心吧?”
“也许吧。还可能是来世再报。不过你懂的还真多啊,连肯尼迪说的话都知道。”
“我又不是亲耳听到的,说不定他根本没说过这句话呢。”
“你懂这么多,真厉害,不敢相信你是我亲生的。”
“老爸才厉害吧。”
儿子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兜一下子愣住了。昨天在公交车站发生的事已经让他非常意外,但刚刚儿子的话更令他吃惊。
说起让兜非常意外的那件事,发生在万千冈市郊外的一个公交车站。虽然那里属于东京,位置却更靠近邻县,有多处自然景观,幽静怡人。兜因为工作去了那里。
说是工作,但并不是推销文具,而是要完成医生介绍的一项法理和情理都难容的“任务”。
最初医生是劝兜继续做手术的。对此,兜的回答是已经不想再做了。
“这可是恶性的。”
“我说过很多遍了,恶性的我也不想再做了。”
医生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你是觉得有负罪感吗?”
负罪感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兜其实并不明白。“也许吧。”他答道。
兜也曾反复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杀手本就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工作,但他一直都认为拿到委托完成工作是理所当然的,为什么现在竟会觉得做这份工作很痛苦呢?
“生命宝贵。”兜试着说道。
“这是标语吗?”医生的眼神中明显带着一丝轻蔑,“没想到你还会对我这个医生感慨生命宝贵。”
“言行不一。”兜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生命宝贵,自是必然。很久以前兜就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和医生靠夺人性命为生是事实,对许多生活在遥远国度的孩子的生死漠不关心也是事实。看来,生命的价值是相对而言的。
“亲情还真是了不起啊。”医生说道。
“事到如今,我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能一笔勾销。”
“这是自然。”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再继续了。”
“不要再继续什么?”
“做那些让孩子蒙羞的事。”
“切除恶性肿瘤,不算是坏事吧?”
“可我不想再做了。”
二人来回兜圈子。类似这样的回答、交涉、讨论已经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但不管怎么谈,沟通的结果都显而易见。
“你是不可能这样说走就走的。”
培养你花了不少钱,如果你现在退出,有人就会赔本。赔了本自然不会开心,可能还会生你的气。如果你就这样不干了,恐怕不只是你,连你的家人都会受到牵连。所以,请你还是再接几份工作。这笔账不算清是不行的,你也可以理解成必须要收支平衡。
这样的解释是经过斟酌的,但医生的意思从未改变。
“如果不想做手术,那进行其他治疗吧。”
就这样,兜接到了这项“前往万千冈市的工厂取回指定物品”的委托。
看到医生已经让步,兜也不再强求,点头表示接受。
那是一家背靠大山的工厂,和“安全”二字完全沾不上边。兜绕到后面,只见窗框锈迹斑斑,稍一用力便断裂开来。他从这个狭窄的缝隙里挤过去着实费了一点时间,但还是轻轻松松地进入了厂房。厂房里只有一台传送带输送机孤零零地放在那里,长长的传送带两侧还各有一台手臂状的机器。真像牙医用的设备,兜想象着有个巨人在传送带另一端张开大嘴吐出东西的场景。
从事先拿到的平面图来看,里面还应该有一间办公室。兜大摇大摆地拉开了房门,没想到其中有陷阱。
拉开门的一瞬间,突然传来了一声异响。兜慌忙向后仰,几乎要倒在地上。只见有什么东西嗖地射了过来。兜定睛一看,竟是一支箭。
箭刺中了墙壁,嗡嗡作响。
看来是在开门时激活了安装在房间里的弓弩机关。自从入行,兜就一直被人说“行事老套”,但无论是沿用至今的九九乘法表,还是哭穷借钱的经典戏码,老套的做法如今也发挥着同样重要的作用。体育比赛中有些技巧会因为规则的变化而禁止使用,在杀手这行里则没有类似的说法。
兜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贴着墙走了进去。房门对面的桌子上安装着一架弓弩,兜伸手一摸,发现上面布满了灰尘。看来,这个机关不是最近设置的,而是很久之前就已经做好,一直等待着派上用场的一天。
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一个上了锁的柜子。兜猛敲了几下,只见柜门开了,显然是坏了。兜取出了里面的盒子,看大小应该能放下高级腕表或戒指首饰之类的东西。兜将盒子扔进了随身带来的抽绳背包里。
虽被弓弩机关吓了一跳,不过只要能把盒子顺利带回,就算完成任务。一想到世间竟有如此轻松的工作,兜不禁非常感激。但转念一想,他听说过有人接的任务听起来十分简单,只要从东北新干线上带下来一个旅行箱即可,结果那人却迟迟无法下车,还死了好几个人,最终卷入了一场大麻烦。想到这里,兜不由得紧张起来。危险不知会在哪里伺机而动。
事实上,危险已经降临。
事情是在公交车站等车时发生的。兜走到车站时,有三个人在排队等车。也许是当地的情况如此,等车的都是老人,比起开车,他们或许更喜欢坐公交车出门。兜正心不在焉地想着,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车还没来吧?我赶上了吗?”
“应该吧。”
“太好了,要是错过了就要再等一个小时了。”
“公交车一个小时一趟?”
“嗯,毕竟这儿是乡下。”
“那你看见我们在这里等车,不就应该知道车还没来吗?”兜不明白男子为什么要特意向他搭话。
“啊,也对。”男子说话突然随便起来,只见他一头棕色卷发,看起来既像个艺术家,又像个态度轻薄的搭讪老手,还像个搞乐队的。不过兜觉得应该都不是。
虽然男子打扮得像个轻狂的年轻人,浑身却依然散发出一种凌厉的气质。
他是冲着盒子来的吗?兜留意着肩上的背包。对方可能会在背后用类似剃刀的工具轻轻划开一道口子,拿走包里的东西。兜就曾这样做过。
还是说,对方想直接从背后展开攻击?
不管怎么说,兜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身后,所以当面前的老人一脚踢过来时,兜的反应稍有些迟钝,只得勉强抬起右臂抵挡。老人的腿撞上了兜勾起的右臂。兜踉跄几步,意识到身后的年轻男子也是老人的同伙。他随即转身离开等车的队伍,顺势滚到路上,又立刻站了起来。转眼间,刚刚还在公交车站排队的三个老人和那个年轻男子已经把他围了起来。
兜保持着警惕,一边向后退,一边寻找时机。
谁会最先发动攻击?
只见四人站成了一个半圆,一步步向兜逼近。他们的动作井然有序,看起来不像是临时凑在一起的,而是个训练有素的团队。
他们是在哪儿进行训练的呢?
兜平时在工作中几乎没有与人合作的机会,所以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天马行空地想象着四人趁着夜色在提前预约好的市民活动中心的体育馆里确认阵型和攻击顺序的场景,不禁觉得有这样的热情真是太好了。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四人已经一个接一个地扑了过来。
以为会从背后来一个回旋踢,没想到对方伸长右臂,一举袭来,紧接着另一人持刀挥向兜。四人不间断地朝兜发起攻击。
兜灵巧地躲闪,但在防守的同时又要准备接招,解决了这边还要应付那边,他只得一味防守。
不过,该说悲哀吗?人只要一直动,就会有喘不上气的时候,兜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越是周密的集体行动,越容易因为呼吸上的些许偏差而打乱配合的节奏,就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之前站在兜身后的那个棕色头发的年轻男子最先露出了疲态。他原本想朝兜的头部踢过去,但腿已经抬不到那么高,一下子露出了破绽。
这就好比做年糕时捶打与翻揉的节奏被打乱,结局自然惨不忍睹。
接下来轮到兜了。只见他转动着身体,逐一攻击。兜的呼吸渐渐急促,动作也越来越迟缓,但他还是可以修正逐渐变慢的动作,总算将四人成功制伏。
趴在地上的四人呻吟着。车站周围依旧非常安静,丝毫没有公交车要来的迹象。一阵风卷起了枯黄的落叶,哗哗的声响更显得四周一片沉寂。
兜决定换个交通方式离开这里,刚要走,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看见其中一个老人躺在地上,右手来回动着。
兜慌忙上前抓住了老人的手。只见一个迷你玩具似的东西从他的手中滑落。
那是一把能握在掌心里的手枪。“瑞士迷你枪。”兜喃喃道。据说制造这种枪利用了瑞士钟表匠人的精湛技艺,大小和拇指差不多,曾一时成为话题,但兜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也许手上这把已经经过了多次改良。
兜拿着枪把玩了一阵,仔细观察起来。这种大小应该可以藏在任何地方吧。如果是过去,兜肯定会毫不迟疑地夺去四人的性命。想杀他的人很可能会再次对他下手,特别是当对方主动出击时,更需要做好被人干掉的准备。
虽说要原谅你的敌人,但人通常不会这么做。
现在,兜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四人,心里不再希望给他们致命一击,而是琢磨着其他事。兜不知道他们是被什么样的父母抚养长大的,但年幼时应该也都有着可爱的一面。再看看自己,兜不禁感到心情复杂。对于被双亲抛弃的兜来说,童年的记忆一片空白。
“老爸,你怎么好像很吃惊的样子?”
听到克巳的声音,兜才回过神来。“没什么,就是昨天上班时出了点意外。不过,你刚才的话倒是更吓人啊。”
“我刚才的话?什么话?”
“你不是说我厉害吗?”
“啊……”克巳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鼻尖,继续说道,“老爸本来就厉害啊,一直努力工作,赚钱养家。”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兜备感欣慰。
“而且你在家里还对老妈那么……嗯……温柔。”
“算是温柔吗?”
“就是很会看她的脸色。”克巳笑着说。
“这个嘛,其实每个人都希望家庭和睦,这大概是一种本能吧。要是周围有人成天板着脸,自己也会跟着不舒服,总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来应对一下。”
“哪怕牺牲自己?”
“说牺牲有点夸张了。你看我是这样吗?”
“虽然算不上巴结吧,不过我总觉得你可以再强硬一些。”
“是吗?”兜强忍住笑容,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道,“就算是朴实的表演,也会有观众捧场。”
“‘朴实的表演’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老爸你确实很擅长那些需要老老实实、埋头苦干的事,这点我倒是挺意外的。”
“是吗?”
“嗯,我经常看见你在认真地玩填字游戏什么的。”
“我确实不讨厌那些。”填字游戏与比拼无关,只需要开动脑筋、专心填格即可。在兜看来,这是一种极为和平的消遣方式。“只要按照规则完成就好,可惜现实生活中很少有这么单纯的事。”
“嗯,是啊。”
“你知道?”
“不,我只是在外面打过工,不过也遇到过很多麻烦……”
“是吗?”
“本以为是在玩填字游戏,结果发现不仅要弄对每行每列的格子,还需要立体思维……”
“还有玩填字游戏的打工?”
“我就是打个比方嘛。我的意思是说,社会中的很多问题确实都很难回答。”
“是啊。很多时候你觉得是在玩填字游戏,其实碰到的是个魔方。”
见克巳笑了起来,兜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老妈就是这样吧,总是会在你意想不到的问题上生气。”
“什么问题?”见妻子突然走进了客厅,兜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数学问题。”克巳冷静地回答。
“哦。”妻子看起来没有生气,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兜在心里长舒了口气,正想问妻子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好事,便听见她语气轻快地说道:“刚才我在买东西回来的路上看见了一家小餐馆,刚开张的。”
“真不错啊。”兜瞬间找到了回应妻子的最佳答案,“一起去吧!”
“是啊。”
“我就不去了,你们俩去吧。”
听了克巳的话,妻子高声说道:“这么难得,还是大家一起去吧。以后一家人吃饭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太麻烦了,我懒得去。”克巳依然很坚定。
兜原本想让妻子尊重儿子的意愿,但他已经决定了向着哪边说话。只听他提议道:“还是去一次试试吧。”
妻子又说:“这次我请客,多值啊。去吧!你要是不去,就得和我一起去富士急游乐园。”
“怎么突然说到富士急了?”克巳一脸疑惑。
“我早就想体验一把惊险刺激的感觉了,但一直没人陪我去。”
“不是有老爸吗?”
“对呀,不是还有我吗?”虽然兜这么说没错,但他知道这不是妻子想要的答案。
“不去吃饭就去富士急,你选一个吧。”
“这不是骗子常用的伎俩吗?”克巳苦笑着说,“选项都给你定好了。”
打烊后的百货商场比想象中更暗。整栋楼一片寂静,让人不禁觉得里面有一只巨兽正在沉睡,远远地似乎还能听到它的鼾声。只见兜从大楼一层的后门进去了。他必须要从保安室门前经过,但这次有了值班保安给他行方便,因此格外轻松。
由于工作的关系,兜早已适应了在黑暗中行动。不过到了百货商场,他就不知道哪里摆放着商品了。所以,他拿着手电筒一边照着四周,一边向前走去。
手电筒一晃,化妆品卖场里的镜子便被照得时明时暗,仿佛藏在其中的动物正眨着闪闪发亮的眼睛。
奈野村和他儿子应该已经上楼了。
兜按照奈野村事先告诉他的安排,朝楼梯走去。
据说保安巡逻时一般从最高层开始逐层往下,这种自上至下的方式让兜觉得很有意思。如果有可疑的人进入了商场,从下往上追便可以使其无路可退。不过,这样也有很大风险,如果对方自暴自弃或严防死守就不好办了。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保安才会采取从上到下的巡逻方式,以便将可疑的人赶出大楼。
与其抓住严惩,不如尽量不造成麻烦。
兜悄悄地沿着楼梯向上走,听到远处渐渐传来奈野村的声音。看来四层已经到了,既然不能和他碰上,兜便看准时机,进了卖场。
“当天只有你一个保安吗?”几天前,兜在咖啡店里向奈野村询问了几个比较在意的细节。奈野村让儿子参观他工作的样子,兜表示支持,但还是觉得有很多问题必须要先弄清楚。
“不,我们是两个人一组。不过,和我一组的是一个退休后返聘的老大爷,我向他说明一下情况,他应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看来他很信任你。”
“要是这样就好了。”奈野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语气中似乎还带有些许自嘲,“认真和可靠,是我仅有的武器了吧。”
“这不是很棒吗?”兜碰到过的各式武器和凶器中,结束战斗最终需要的还是“信赖”。
兜举起手电筒,照向了四层的卖场,只见奈野村父子正沿着过道向前走。兜第一次注意到百货商场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可能是因为这层主要卖女装,不仅到处挂满了衣服,随处可见的塑料假人也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兜仔细分辨着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忽左忽右地向斜前方跑去。他离奈野村父子越来越近,奈野村的说话声也渐渐清晰起来。
“除了要确认有没有可疑的人,还必须仔细检查灭火器是否有异常、地上有没有垃圾等等。”
“哦。”孩子的回答明显心不在焉。装也装出点样子啊,兜不禁想。
走到楼层尽头可以右转。兜拿着手电筒四下照了照,灯光晃过天花板的瞬间,影子好像变成了一个静静逃跑的恶魔,在面前一闪而过。
这时,兜裤子后面的口袋里传来了手机短促的铃声。兜赶忙掏出来一看,是妻子发来的短信,问他几点回去。兜之前告诉她要和老客户一起吃饭。
估计会很晚,你先睡吧——兜如此回复。就算他不这么说,妻子困了也会直接去睡觉。不过,有时候妻子也会一直不睡,等他回去。每到这时,兜都感觉罪孽深重,仿佛妻子替他背负了一笔巨额债务。他想把手机调成静音,又怕错过急事,便只将音量稍稍调低后重新放回了口袋。
这时,他听到了奈野村儿子的声音。“爸爸,你等我一下,我想去厕所。”
“嗯,好。你知道厕所在哪儿吗?”
“就在两段楼梯之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话音刚落,孩子便沿着楼梯跑了下去。
“要手电吗?”
孩子像是没听到奈野村的话,逃也似的不见了踪影。
兜自然跟了过去。楼梯的拐角处就是厕所,但孩子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楼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