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为什么?”
“不是要给谁看,只是想着在遇到事情的时候能做个参考,而且我也担心可能会忘记夫妻相处时什么才是重要的。”
“原来如此。”
“况且,能将自己努力的成果用这种形式呈现,不是挺好的吗?”
嗯,是挺好的,赶紧写吧,兜想。
还没到店里就已经聊得这么起劲,要是坐下来,恐怕会聊到忘记时间吧。
兜和松田正往前走,迎面过来了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其中一人撞到了松田的肩膀。
松田立刻道歉,对方却捂住了左肩,大嚷道:“你以为道个歉就没事了?”另外两个打扮相仿的年轻人也跟了上来,站在松田和兜面前说道:“老头,别给我在这儿装傻充愣。”
兜不想和这些人纠缠,拉住松田就要往前走,却被人猛地从身后拽住了夹克外套。
“站住,你还想跑?”一个年轻人凑近了兜。
真是麻烦,兜感到厌烦,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松田一脸担心的样子,试图挡在兜和年轻人中间。兜见状伸手制止了他,催促道:“没事,咱们快走吧。”
兜当然知道年轻人还牢牢地抓着自己的夹克外套,他从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手帕,扔到了松田旁边。
“啊,三宅。”就在松田俯身去捡手帕的瞬间,兜利落地脱下夹克,绕住了年轻人的手,然后转身顺势隔着衣服掰断了年轻人的手指。突如其来的剧痛顿时让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兜随即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再不走我就全部掰断,断了的我也能让它再断一次。”年轻人脸色煞白,另外两个人立刻害怕起来。兜利落地抖开夹克,重新穿在了身上。
见松田递过手帕,兜接了过来。那几个年轻人早已不见踪影。
出了商业街,兜和松田沿着一条岔路走了一小段,在一处僻静的十字路口前停下,等着红灯。二人正说着话,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不好意思,请问……”兜瞬间警惕起来,不知是刚才那群年轻人回来报仇了,还是另有杀手来要他的命。
仔细一看,他发现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孕妇,看上去快要生了。她似乎只是想问路,但兜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孕妇也可能是杀手伪装的。在仔细观察了一番后,兜确定她并无恶意。
松田耐心地为孕妇指路,兜则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同时回忆儿子还在妻子肚子里时的情景。
正在这时,兜突然意识到这条路好像没什么人经过,路灯也有些昏暗。微弱的灯光下,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形瘦高、戴着口罩的男人,手上拿着一把刀身长约十五厘米的菜刀。
松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挡在了孕妇身前。兜摆出随时出击的姿势,测算与口罩男的距离。这次应该是同行要来杀自己了,兜小心防备着,却见口罩男用刀指着松田和孕妇喊道:“把钱交出来!”
“要钱可以。”见松田要伸手打开包,口罩男大叫起来,不停地挥舞手中的菜刀。眼看刀朝自己这边挥过来了,兜随即后退躲闪。
孕妇显然吓得不敢动弹,松田和兜举起双手,摆出了投降的姿势。在兜看来,口罩男破绽很多且并无防备,应该能够一击制胜,轻松解决。但一想到要在松田面前上演武打片,他不禁有些犹豫。
口罩男拿着这么醒目的凶器,而且已经失去理智,要想制服这样的对手,恐怕必须得用上一些非常手段了。但要是被松田看到了,他还会像以前一样继续和自己来往吗?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就要就此失去了吗?想到这里,兜心有不甘。
口罩男像是把松田和孕妇当成了夫妻,高喊道:“看来你们俩很幸福啊!”
松田怯生生地答道:“不,不是这样的。”孕妇也急忙摆了摆手,害怕得说不出话来。看见她戴在左手上的戒指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口罩男更加气急败坏起来。“连孩子我也一起捅死!”
这时,松田对身后的孕妇说道:“快跑!”
孕妇虽然行动不便,但还是拼命地逃离了现场。
口罩男非常气愤,正要追上去,被松田拦住了去路,兜也站到了松田身旁。口罩男的手因紧张和兴奋颤抖不已,兜见状立刻明白了他并不会用刀,显然是个外行。他的体格看上去不错,似乎还很年轻。他是在自暴自弃吗?
“你们怎么可能会理解我的心情!”口罩男喊道。
兜突然觉得最近好像经常听到这种拒绝别人好意的话。
“看到别人幸福,我就一肚子火!”口罩男继续说道。这时,只听一句语气强硬的话传来:“你说我幸福?”
不是兜的声音,说话的是站在他旁边的松田。“你说我幸福?我看你才是不懂装懂!”松田激动得鼻孔大张,满脸通红。
口罩男显得有些难堪,也可能是一开始就失了方寸,只见他一个劲地比画着手里的菜刀,高声喊道:“你少自以为是!”
“你怎么知道我就幸福了?我告诉你,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每天压力有多大!”松田仿佛忘了兜在旁边,面对口罩男开始了一场滔滔不绝的情感演说。他诉说着自己受到了妻子的何等压迫,甚至还提到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碰过妻子了。松田的双肩不停颤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如泥泞般的苦楚不断堆积,仿佛带着热气渐渐在他体内沸腾,令他恨不得七窍生烟。
“那你也比我强——”
口罩男话音未落,松田便吼道:“你竟然说我幸福!”他的吼声回荡在夜晚的街道上,而人已朝口罩男扑了上去。
兜一下子愣住了。除了震惊,松田爆发的情绪更让他触动。他和松田整天看着妻子的脸色小心行事,彼此以同志相称,但松田心里的压力似乎与他不在同一个等级上。
松田跨坐在口罩男身上,疯狂地殴打着对方的头。
兜一边确认四周有没有人,一边悄悄上前。松田呜咽着,一拳拳挥个不停。兜轻轻拍了拍松田的肩膀,松田吓了一跳,双目圆睁,像是刚回过神来。
“你冷静一点!”兜慢慢拉起松田,“这时候最需要冷静。深呼吸。”
松田像个听话的孩子,开始调整呼吸。与此同时,兜朝仰躺在那里的口罩男走了过去。只见口罩男一动不动,兜扯掉他的口罩一看,他的嘴巴无力地张开,瞳孔也失去了光彩。兜觉得他应该已经断气了,但还是上前摸了摸他手腕的脉搏——感觉不到跳动,人果然已经死了。
恐怕是后脑勺着地的时候,恰好磕到了关键部位吧。
“三宅……”松田跌坐在地,呆若木鸡地说,“怎么会这样……”
兜着实有些苦恼——他早就见惯了死人,也习惯了夺人性命,却从没有主动与杀了人的家伙搭过话,更不曾想过要去安慰对方。思来想去,兜还是走到松田身边,说道:“这是他自找的。”
“啊?”
“说什么他才是最不幸的,别人都比他强,谁听了都会一肚子火的,没办法。”这并不是在替朋友开脱,而是兜的真实想法。
松田还是像丢了魂似的说不出话来。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口罩男,开始不停地喘粗气。
兜偶尔也会遇到身边的人发生类似情况。惊慌失措的他们不肯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也根本不曾想到人生将会就此断送。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没有预告,没有征兆,没有心理准备。为什么会这样?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总觉得一切都还有转机。交通事故中的肇事者和受害人也是同样。
“怎么办?”松田问蹲在一旁的兜,“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三宅,你说我会有事吗?”
“这件事不怪你。”兜说道,“那个男人连孕妇都不放过,本来就死不足惜。而且平白无故惹上这种事,确实也没有办法。刚才你骑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应该就已经死了。”
“可是,一切都完了。”
“完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肯定脱不了干系,我女儿的人生也会受到很大影响,不知道最后会成什么样子。”松田紧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这里交给我,”兜说道,“你就直接回家吧。记住,你今天做的事并没有多坏。”
松田自然对兜的说法感到疑惑,但他已经来不及考虑了。兜在稍远处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半带强迫地将松田推了进去,最后说道:“喝酒就等下次吧。”
剩下的事,兜自有打算。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夜间急诊的专用电话。医生应该还没睡,但他等了一会儿才有人接听。
“我做了DIY的工作。”
“哪个工作?”
“DIY委托的那个。他要的尸体我正好找到了一个,不过不知道合不合适。”
“你做手术了?”
“没有,大马路上捡的。”
医生没有笑,只是告诉兜他会马上派人过去,随即挂断了电话。
不到十分钟的工夫,一辆鸣着警笛的白色特种车到达了现场。
“老爸,你之前是不是说过认识松田的爸爸啊?”在客厅看电视的时候,克巳突然问道。
“嗯。”兜大概猜到了儿子要说的话。
“前阵子,她转学了。”
“是吗?”
从那天起,兜再也没有在攀岩场馆里碰到过松田。他本以为可能是二人的时间正好错开了,但场馆的工作人员告诉他,这段时间松田根本就没来过。
原因不难想象。松田或许还没有从那天晚上受到的打击中缓过神来,也可能是兜将尸体处理得滴水不漏,反而令他感到害怕。
“那个孩子马上也要高考了吧?真是辛苦啊。”
“嗯,据说她爸妈好像离婚了。”
“是吗?”
不知道和妻子离婚后,松田是否已经得到了想要的自由。也许他觉得再也无法牢牢抓住岩壁上的岩点了,所以才会选择放弃。希望他可以因此活得轻松一些。
妻子从二楼走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流行整理房间,这段日子只要有空,妻子就会一个劲地收拾屋子。“我找到了这个。”她把一个旧箱子放到了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张折起来的图画纸,展开后是一幅蜡笔画。“这是克巳幼儿园时画的吧?”
只见上面画着一个脑袋很大的小人,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谢谢你为我们做的努力”。
兜不禁想告诉松田,他的孩子也写过这样的话呢。
“这个还是收起来吧。”面对妻子的提议,兜干脆得令他自己都有些吃惊:“当然要收起来。”
兜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手中的画,大脑一片空白,胸口仿佛被人撕开了一个口子,剧烈的疼痛让他恨不得将用蜡笔上色的图画纸塞满胸口。
“老爸,你怎么了?”克巳托着下巴,翻看着课本问道。
“没什么。”兜声音嘶哑,“他是我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啊。”
兜不再像之前那样频繁地去攀岩场馆了,但每当抓住岩点,他总会有一两次祈祷可以和松田再次相见。
* * *
[1]指父亲之间的交友形式。他们因孩子而结识,谈论的话题通常也都围绕孩子。
第4章 出口
EXIT
朋友并不是越多越好。妻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克巳应该还没上小学。
可能有人会立刻条件反射般表示“说得对”,但兜知道,这样的回答只会让对方觉得这是不假思索的下意识反应,一点都不明智。
“是吗?为什么这么说?”正确的做法是先仔细聆听对方的意见,让对方感到其判断是公允的,然后再重重地点头说“确实是这样呢”。彼时的兜也正是这样做的。
“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辈子能有一个就够了。我认识的人里,有的是朋友找上门来借钱,最后闹得没办法收场的,有的是被朋友抢走了男朋友,还有的是遭到朋友忌妒而被使绊子的。”
听起来你朋友不少嘛,兜心想。不过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兜明白妻子的意思。贪多没有意义,质量才是关键。自从工业革命让大批量生产成为可能之后,人们便经常将类似的话挂在嘴边。广交朋友,意味着要和周围人打成一片,不发生冲突。但对于平时几乎不怎么和外人交流的兜来说,他的工作不仅要与人发生冲突,更要取人性命,广交朋友简直是天方夜谭。
平时,作为一名在文具厂上班的员工,兜自然有和人打交道的经验。他的工作是销售,需要经常接触客户,部门内的聚餐也时常能见到他的身影。但这些归根结底只是表面上的东西,兜不过是在揣测亲近的同事之间应有的举动并加以模仿而已。
“你只和妻子感情好,真是不可思议。”医生前阵子突然对兜说道。平日里,医生对委托以外的事闭口不谈,而且就算是布置任务,他也会用问诊或说明病情的方式加以伪装,所以和兜之间几乎从未有过类似闲谈。
兜明白医生此言的目的。
自从兜想要金盆洗手以来,医生就在不停地重复“不能立刻退出”“以前投在你身上的本钱还没赚回来”,但其实在这些话的背后,还隐含着一层“否则”的言外之意——否则,你和你的家人就危险了。医生之所以会提到兜的妻子,也是为了让兜意识到失去家人的恐惧。那段时间兜一直对委托的工作有些犹豫,最近更是经常磨磨蹭蹭,医生自然是想借机警告他:你很看重家人吧?
“和她一起度过的日子,我很开心。”兜只是这样答道。虽然他说的是过去的时光,现在他依旧觉得很开心。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过去的他可能心情更放松一些。现在他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光想着怎么才能不惹妻子生气,甚至已经想不起二人最初交往时他是多么轻松惬意。
“你要是和妻子这么合拍,不觉得也能和别人愉快相处吗?”
“觉得。”兜期待的不是与别的女人也关系要好,而是能享受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不过,我有她就够了。”
“这样的夫妻情意真是让人感动啊。”
“但愿是吧。”其实是看着妻子的脸色谨慎度日。“医生,你有吗?”
“有什么?”
“小心呵护的东西,比如友情。”
医生一脸轻蔑,不置可否。
“三宅,你接下来的工作不要紧吧?真是不好意思啊,耽误你的时间。”坐在兜对面的奈野村低头说道。现在关东地区也已经刮起了寒风,眼看冬天就要来临,奈野村却拿着手帕不停地擦着汗。他个子不高,身材微胖,小肚子看上去很柔软,长着一张国字脸。
奈野村是保安公司的员工。大约半年前,他被公司安排到百货商场执勤,兜到商场里的文具店推销产品时,偶尔会与他打个照面。近一个月来,他和兜的关系近了许多。
一切都要从一个在文具店里行窃的少年说起。
当时,兜刚在店铺后方的小仓库向负责人介绍完新产品,正在卖场漫无目的地闲逛,看见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少年正拿着圆珠笔试写。兜一下子就看出那个少年是小偷。少年没有可疑的举动,看来是个惯犯,但心怀不轨的样子没有逃过兜的眼睛。
兜并不打算揭发这个少年。毕竟在兜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做过的事已经比偷东西出格多了,甚至越过了法律的底线。兜又有什么资格去批评别人呢?
这时,奈野村出现了。只见他穿着夹克外套,一身便装,慢慢地朝少年走了过去。突然,他踉跄了一下,像是被少年推了一把。少年趁机迅速离开了卖场,快步走出了文具店。
“你没事吧?”兜问奈野村。
“唉,我失败了。”
“如果想抓小偷,等他出了商店之后再拦住他不是更好吗?”不等结账就说对方是小偷,简直愚蠢至极。为什么不按照这种最基本的套路来呢?兜不禁感到疑惑。
“要是在店外,就真的是抓小偷了。”奈野村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他就是小偷啊。”
“我是想看看能否让他收手。”
兜不知道奈野村要对少年说些什么,或许奈野村是想走到少年身边,对他说“现在还来得及,把东西放回去吧”之类的话,没想到被少年一把推开了。
“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或许是吧,不过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兜由衷说道,“因为并不是只有严厉的批评才能教育好孩子。”
“刚才那孩子看起来和我家孩子年纪差不多。” 奈野村失望地为自己的天真辩解着。
然而,这个意图行窃的少年最后还是被正在楼梯旁往自动售货机里补货的男子抓了个正着。也许是他逃得过于匆忙,踢翻了装有饮料的箱子后连声抱歉都没说。补货的男子见状大喊着追了上去。
从那一天起,兜和奈野村只要碰面,就会像共享着某个秘密的亲密伙伴一般互相打招呼。兜知道如何建立表面上的人际关系,也能表现出一副与人聊得火热的样子,他与奈野村最初便是这样交流的。渐渐地,他意识到自己竟有些喜欢和奈野村聊天了。
究其原因,除了二人都有独生子这一共同点之外,还因为奈野村总是愿意谈些天气、季节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既不自夸,也不说别人坏话,让人感觉很舒服。
“奈野村,你真会替别人着想。”兜曾这样说道。
“替别人着想?真的吗?”
“还总是能挑些不得罪人的轻松话题。”
奈野村略显为难地笑了笑。“聊天嘛,其实聊什么都无所谓,打招呼,然后互相说几句才是最重要的。每个人信奉的宗教或者原则都不一样,就算是体育运动,也会有人当成宗教一样,聊天时如果稍不注意,气氛很可能就变僵了。从这点来看,还是聊天气比较安全。”
“聊天气确实比较安全,但也很快就没的说了啊。”兜说出了他平日里的感受,奈野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赞同道:“你说得没错。”
有一次,他们从天气聊到了季节,不知怎的又聊到了昆虫。“我在养大锹形虫。”奈野村羞涩地说。据说一开始是和儿子一起养的,但他竟渐渐入了迷,现在俨然一副饲养专家的样子。为了饲育出更大的锹形虫,他还在控制幼虫的生长温度上下足了功夫。虽然在杀手界中有“兜”之称的自己跑去询问锹形虫的近况令人感到有些微妙[1],兜却越听越有意思,每次见面时问问锹形虫的饲养情况更是成了兜的一大乐趣。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朋友吧,兜渐渐这样认为。他联想到了海伦·凯勒第一次认识“水”时的情景——老师在小凯勒的手心写下了“water”这个单词,并让她伸手感受清凉的水流,那一瞬间的感觉或许就像兜现在体会到的一样,但很快,兜又觉得他不配与小凯勒相提并论。
兜想起了以前在攀岩场馆认识的那个上班族。二人志趣相投,但就在友情开花结果前,那个人却突然不见了踪影。每当想起这件事,兜心中都会感到孤寂,像吹过了一阵寒风,不过,他已经连对方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总之,能遇到聊得来的朋友是一种运气,因此,兜会在奈野村说有事相商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准确地说,是兜先注意到了奈野村的精神有些萎靡。“你身体不舒服吗?”兜主动问道。
“我没事。”奈野村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对了,三宅,我可以跟你商量件事吗?”于是,二人便在百货商场三层的咖啡店里找了张四人桌,面对面坐了下来。
“一会儿我要开始值夜班了。”奈野村说。
“真是辛苦啊。”兜随声附和道。
辛苦的具体内容其实无关紧要。世人皆苦,所以不管遇到何种情况,说一句安慰对方的话总是不会错的。这是兜在与妻子生活时学到的。在兜看来,自从夫妻二人开始一起生活,特别是在克巳出生以后,妻子心里的大部分怨气和不满其实都可以归结到“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辛苦”这一原因上来。
“不,值班倒是还好。”奈野村说着,又擦了擦汗。他想去拿盛着水的玻璃杯,却险些把杯子碰倒。点餐的时候也是,大概是吐字不清的缘故,服务员连着听错了两次。
仅凭这些就对一个人做出判断未免有些草率,但奈野村看上去确实不像是个机灵的人。
“晚上在这样的大楼里巡逻,应该很辛苦吧?而且也挺吓人的。”
“不,晚上的大楼其实有种特别的感觉,很有意思。”
“话虽如此……”
“就是觉得责任重大。要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或者给商场造成了什么损失,心里会很过意不去,也关系到我们公司的信誉。”
“你真是认真啊。”这是兜的真心话。作为保安,心怀责任自是必然,但他甚至考虑到了愧对店主、影响公司信誉这一层面。
“我也就只有认真这一个优点了。”奈野村说,“像我这样的父亲,恐怕会让儿子很讨厌吧。”
“为什么?”
“我本来就不善交际,性格也一直都很沉闷,简单来说就是特别不起眼。身为这样一个父亲,我觉得很难得到孩子的尊重。”
“你别乱说。”兜加重了语气,探身说道。兜自然联想到了自己。“什么样的工作才叫出众?所谓性格沉闷,恰恰意味着能够静静地享受生活。”兜知道,那些自称性格开朗的人,往往无法享受到独处的人生乐趣。“倒不如说,能有一个认真生活的父亲,孩子应该引以为傲才对。”
奈野村感到有些困惑。“不,三宅,你过奖了。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真的这么觉得。”至少与自己做过的事相比,奈野村确实更值得骄傲。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作为父亲来讲,总是希望孩子能够多少尊重自己一些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都不想让孩子失望。”
这也是兜一直盼望可以结交几个朋友的原因之一。老爸竟然一个朋友都没有!要是克巳知道了,恐怕会非常沮丧吧。一想到这里,兜就感到深深的愧疚。他知道朋友并不是越多越好,也知道人不一定非交朋友不可,但他还是对此颇为介意。
“嗯,所以我儿子说想看看我工作的样子。”
“工作的样子?那不是挺好的吗?你把保安的工作做得这么出色。”
“他说想看看我半夜在商场里巡逻的样子。”
“夜深人静的时候探访百货商场,想想也确实挺有意思的。他还在上初中吧?我家孩子已经读大学了,不过在我印象里,孩子上初中的那段时间是最难管的。”兜其实已经记不清了,但妻子经常说“比上初中的时候好多了”“上初中的时候真是太费劲了”,兜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相同的印象。“你就让孩子看看吧。”
“你说得对。”
“是公司不批准吗?”兜猜测这也许是奈野村烦恼不已的原因。
“怎么说呢,公司肯定不欢迎吧。和孩子一起,万一出了什么事就说不清了。不知道这算不算公私不分,但总归不好。就像新干线的驾驶员想让孩子看看自己工作的样子,就擅自把孩子带进驾驶室,肯定也不行啊。”
“但是在百货商场巡逻,基本不会涉及人命吧?”
“话是这么说,”奈野村面露难色,似乎还在纠结,“不过,从往常的经验来看,晚上巡逻确实就是我一个人四处看看,悄悄带上孩子应该没什么问题。那就等下次值夜班的时候吧。”
“我觉得可行。”抛开客观常识和职业道德,作为一个孩子的父亲,现在也只有“同意”这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