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巳一边吃泡面,一边翻看着单词本。见此情景,兜不禁想起自己十几岁时为了生存拼尽全力的那段岁月。那时为了活下去,他甚至做了许多违法的事。
“你现在吃的是什么时候的饭?”兜忽然有些担心地问道。指针指着下午三点。这个时间,吃午饭太迟,吃晚饭又太早。
“应该是午饭吧。”
“别太勉强自己。”
“嗯,我只是想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要是不行就算了,对吧?”这是妻子以前经常说的话。她总说“每个人能力有限,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要是不行就算了”。兜曾问她这句话是不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她不置可否地说道:“我说的更好理解,也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气,非常好。”想到这里,兜问儿子:“你妈妈呢?”
“在二楼呢。老妈一收拾屋子就停不下来。”
兜叹了口气。不管是看书还是打扫房间,只要妻子入了迷,就会很容易忘记时间。她本就对如何整理东西很讲究,特别是收拾屋子,更是要一尘不染才肯罢休。这不是什么坏事,但家里的日常作息也就变得混乱起来了。
这时,兜听见了妻子下楼的脚步声,顿时感到胃收缩了一下。
“啊,老公,你回来了呀。”
“嗯,刚回来。”
“我一收拾屋子就停不下来了。柜子里都是东西,一直想整理整理,就大动了一下,把那边的东西都搬到这边来了。你房间里可以放东西吧?”
“当然可以。”说是兜的房间,其实就是稍微经过改造的储藏间,只是将它称为“爸爸的房间”而已。兜曾说想重新装修一下,能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但在妻子的提议下,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收拾屋子真是辛苦。”“有那么辛苦吗?——不不,我是说你真是辛苦了。”学会慰劳对方,是基本,也是第一步。前几天在攀岩场馆和松田聊天时,松田也表达了相同的意见。“我在十九年的婚姻生活中学到了一点。妻子无论说什么,你都只有一个选择——附和地说上一句‘真是辛苦’。不管她是在抱怨还是在问你问题,这句‘真是辛苦’都是最治愈她的。”
兜表示赞同。比如,当妻子问“这件衣服和那件衣服哪件好看”时,要非常同情地说一句“真是辛苦”来慰劳对方。当然,可能会被妻子责备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但其实就算给出了回答,也不一定能保证平安无事。
“老公,今天晚上咱们吃炸猪排,行吗?家里还有冻肉。”
“当然行呀,我正好也想吃炸猪排了。”此话不假,刚才兜在外面踩点,转了很久,确实有些饿了。
“不过我收拾屋子还需要一点时间,还要去买面包糠什么的,晚饭可能要晚点才能做。”
“我去买面包糠吧。”
“你去?”
“嗯,你也辛苦了。”
妻子上楼后,克巳冷冰冰地看着兜说:“老爸,你还真是能对老妈点头哈腰啊。”
“点头哈腰?我只是在慰劳她而已。”
“但是你也有工作啊。而且刚才你说要去买面包糠,老妈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别瞎说。”
“我要是上了大学,开始一个人生活了,还真是有些担心你。”
“什么意思?”
“我怕你和老妈两个人过得不顺心。”
儿子是在关心我以后的生活吗?兜感动得想上前抱住儿子,不过他自然没有这么做。
“最近,我们年级有个男生突然在学校里大闹起来,明明平时都挺稳重的。”
“他被人欺负了?”
“不是。他是个认真的人,就是缺少点那个。”
“哪个?”
“应该说是社会性吧。”
“我到现在也没有啊。”
听了兜的话,克巳笑了起来。“上课的时候,那个男生突然朝旁边的女生大喊大叫,怒吼道:‘不要说得好像你很明白似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说他家庭关系挺复杂的,应该是积怨很深。旁边的女生说了几句同情的话,他就爆发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觉得,迟早有一天你也会爆发的。虽然你和老妈关系不错,但一直都是你在让着她吧。”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兜加重了语气,向前探了探身。果然苍天有眼啊!兜不禁想仰天长啸。但转念一想,他一直都在做收人钱财、取人性命的事,那么不堪又不可原谅,且短时间内无法金盆洗手。如果真是苍天有眼,这种见不得人的行为必然会遭到严惩,只是早晚的问题。迟早有一天,他是要付出代价的。就算这一天真的来临,他也不希望家人受到牵连,卷入不幸之中。
“因为每次都是老爸你在道歉啊。其实你应该更有威严的。”
“我就是这种性格。你要小心以后别像我一样。”
“嗯,不过太大男子主义、总摆一副臭架子也很不像样。”
“我差不多该去买面包糠了。”兜站起身,又问克巳,“你们学校有没有一个姓松田的学生?”
“松田?松田风香?”
“你认识吗?”
“我们同班啊。刚才我不是说有个女生说了几句同情的话,结果被人吼了一通吗?那个女生就是松田风香。”
这么巧!兜大喜过望。原来这两个孩子不仅同校,还是同班,而且儿子刚刚还提到过。与其说是偶然,倒更像是命中注定,彼此之间擦出爱情的火花也不足为奇。
楼梯上又传来了妻子下楼的脚步声。兜此时的感觉像是背负着莫须有的婚外恋罪名一般紧张不已。他刚想问妻子扫除是不是已经告一段落了,妻子却先指着楼上说道:“还要再收拾一会儿。”
“真是辛苦啊。”
“要不别吃炸猪排了,吃点清淡的吧,行吗?煮点挂面什么的。”
此时的兜一心想吃炸猪排,甚至觉得胃都已经变成了猪排的形状。而且妻子是在用商量的口气问“行吗”,要是一般人,恐怕会坚持己见,说“还是想吃炸猪排”。但对兜来说,这未免太不专业。多年的相处让他早就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听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也正想着煮点挂面更好。”
克巳扑哧笑了出来,翻着单词本念道:“可悲,可怜,poor。”
内科诊所的候诊室里空荡荡的。不知道是不是工作日的关系,只有一个老太太慢慢地坐到了长椅上,可能是膝盖有问题吧。这家诊所位于办公楼群一角的某座大厦的中间楼层。
“这里的医生都冷冰冰的。”老太太向兜搭话道。
兜愣了一下,答道:“啊,是啊。说得好听点就是沉着冷静吧。”
“没血没肉,我觉得这个词更贴切一些。”
“有医生的资质和知识就行吧。”
“说得也是。有血有肉也不一定能治好病。”
老太太正笑着,兜就被叫进了诊室。
一个身穿白大褂、戴着圆框眼镜的医生坐在兜对面,含糊地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兜自然不会提起他交到了朋友的事。
医生翻看着病历,说道:“我推荐你做这个手术。”
兜接过医生递来的病历,大致看了看便立刻还了回去。“还是算了。这是恶性的吧?医生,我说过不再接恶性手术,而且我也不想再动手术了。”
“可是,简单手术的费用是很低的。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与良性的手术相比,恶性的反而不会产生那么多负罪感。”医生的皮肤光滑紧致,像人偶一般面无表情。要是能用检查结果中的数值直接推断出具体病因,医生也许可以用只会打印结果和处方的人偶代替。兜发挥着想象,甚至怀疑眼前的医生就是那类人偶的试制样品。
“那这个手术怎么样?”医生又递来了一份病历。
这份病历上写着一个杀手的名字,此人擅长使用剪刀、美工刀、锥子等工具,体貌特征、活动范围和迄今为止完成的工作也都一一记在了上面。为了伪装成病历的样子,这些内容多是用行话写成,以德语为主,兜费了一番功夫才在脑海中将其翻译出来。
“一说起用刀,我就想到了蝉。”
“真怀念啊。”医生的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怀念的感觉。
接着,医生又夹杂着行话向兜说明了一下情况。这个杀手想脱离现在所属的组织,高层得知后便要除掉他。虽然还没有悬赏通缉这么夸张,但许多杀手和代理已经接到了委托。看来,叛徒和逃兵只有死路一条。
克巳出生后,兜一直希望能辞掉杀手的工作。在他看来,也许某一天,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还有别的吗?”兜问医生有没有其他工作,最好是安全一些的。他和使用类似美工刀的同行交过手,确实很难对付。还有一次差点和擅用刀的蝉碰上,不过没有打起来。“我一直都感到奇怪,业界没有新陈代谢吗?”
“什么意思?”
“我干这行这么久了,几乎没听说过什么年轻杀手。做这份工作确实需要习惯和直觉,可是每次听来听去都是那几个人,难道就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新人吗?”要是有的话就赶紧让我退休,让有能力的年轻人大显身手吧。
“值得信赖的,终究还是老手。”
“但老手也都是从新手过来的啊。”
“确实如此。不过任何事都会两极分化。有名的只会越来越有名,无名的则永远无人问津。”
“这是恶性循环。”
“嗯。不过也正因如此,没有名气的杀手才会愿意去做一些夺人眼球的事,借此提高声誉。比如他们会选择难度很高的工作,或向知名杀手发起挑战。”
兜不禁苦笑。有像他这样想金盆洗手的人,就有想在这行拼出个名堂的人吗?
“这个怎么样?”医生又拿出了一份病历,“这个手术的目的有些不太一样。”
兜看了一遍病历,听医生低声介绍了手术情况。简单来说,这次是要“准备一具尸体”,确实跟平时的要求大有不同。目的不是为了杀掉某个具体目标,而是因为需要尸体才必须杀人。据说委托人是为了躲避追杀,想找一具尸体作为伪装,让追杀他的人以为他已经死了,所以需要一具尸体来当“替身”。他的身高、血型和体貌特征等也都写得一清二楚。看来是要杀掉一个满足这些条件的人,但是真的能找到这么合适的吗?
医生否定了兜的想法。只要性别一致,年龄大致相符,再将尸体处理一下便可蒙混过关,所以不一定需要所有条件都吻合。
“这么说,”兜说出了他的想法,“刚才不是还有一项委托吗?就是有个杀手想辞职。”
“DIY。”医生脱口而出。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医生说的是那个杀手的代号。不知起这个名字是源于对使用工具的业余木匠的印象,还是因为杀人用的工具都是在DIY用品商店置办的。
“先干掉这个DIY,再把他的尸体交给第二个委托人,岂不是一举两得?”兜虽不打算这么做,但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你的意思是把第一台手术切除的肿瘤用在第二台手术上?”
“是的。”
医生似乎有些同情兜,缓缓摇了摇头。“这两台手术是连不到一起的。”
“是吗?我倒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
“第二台手术的委托人,就是DIY。”就是说,DIY正在寻找一具作为“替身”的尸体来摆脱组织的追杀。看来,医生接到了“杀掉DIY”和“为DIY寻找替身”两项委托。虽然很有趣,但确实无法一起完成。
“你对哪台手术有兴趣?”
兜耸了耸肩。准备尸体的工作更为轻松,只要杀掉一个普通人即可。但要从罪恶感更少、报酬更高的角度考虑,则应该接下杀死DIY的工作。毕竟,将普通人作为目标,很可能会引起警察的注意,而且选择什么人动手也要花一番功夫考虑。
兜告诉医生要再考虑一下,便离开了诊室。仍旧坐在候诊区长椅上的老太太冲他点了点头。这个老太太会不会也是杀手,还是她只是来看病的?兜胡乱地想着,答案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我今天和以前认识的妈妈们碰面了。”妻子说道。
“以前认识的?”
兜一家三口正围坐在餐桌前吃寿喜烧。
“就是克巳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一起在家长教师联合会帮忙的那几个妈妈。包括我在内,一共有四个人。好久没见了,便一起吃了个午饭。”
“真是辛苦啊。”
“你怎么知道?”
妻子这样一问,兜还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了。他赶紧用筷子夹起一截大葱塞进了嘴里,试图蒙混过关。
“有件事情我挺在意的。”
“嗯,嗯。”兜附和着,希望那件事不会让妻子备感压力。而旁边的克巳只是灵巧地用单手打着鸡蛋,不时翻看单词本。
“你还记得铃村吗?和克巳一个年级的。”
“女生?”克巳抬起头,简短地问道。
“对,对。她爸爸最近好像去世了,听说以前是开药店的。”
兜正咽下刚放进嘴里的肉,听到妻子的话差点噎着。“到底怎么回事?”他问道,脑海中浮现出曾接下的那项杀掉药店老板的委托。他事先并不知情,但一想到可能杀死了儿子同学的爸爸,他就不由得感到恐慌。可能这时候更应该关注的是“不管是不是儿子同学的爸爸,杀人都是不对的”,但他还是强烈地意识到应该尽快离开这个行业。
“听说是因为交通事故。”
“啊,那太不幸了。”兜一边回应,一边放下心来。他举起筷子捞着锅中的食物,似乎在掩饰刚才心中的慌乱。
“然后,铃村太太露出了很难过的表情,可是大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安慰她。”
“是啊。”兜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还是表现出了一副感慨颇深的样子。
“这时,久本太太——对了,克巳,你还记得久本吗?就是那个很活泼的男孩。”
“嗯,久本我记得。真怀念啊。”
“久本太太说了一些安慰铃村太太的话,那些话完全没有恶意,都是发自内心的,没想到铃村太太生气了,还说久本太太‘其实根本就不理解丈夫意外去世后妻子的心情’。”
“啊?”克巳皱起了眉头。
兜想起了前几天克巳对他说的学校里的那件事。遭遇不幸的人,确实会对旁人一副感同身受、深表同情的样子感到厌烦,认为对方其实根本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情。铃村太太也是一样吧。
“她的心情其实大家都能理解,毕竟她老公是意外身亡的。”
“嗯,嗯。”兜拼命点头,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妻子的心里。他希望妻子能设身处地地想想“失去了老公”的生活,也希望妻子能想象一下她以后后悔当初没有对老公温柔一点的样子。
“不过要是说了‘其实根本就不理解我的难处’,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确实很难啊。”妻子苦恼地说,“久本太太其实也是一片好心。”
“是啊,太难了。”兜应道。见碗里的米饭吃完了,他便起身打开电饭锅,又盛了一碗。
“你跟我说一声,我来盛就行。”妻子的话听起来似乎不太情愿,而兜也决不能松懈大意,真的让妻子去盛饭。他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才是最保险的。
“可是……”兜刚坐回去,克巳便说道,“可是,当时久本阿姨没说什么吗?”
“什么意思?”妻子明显愣了一下,不明白克巳在问什么,兜也同样摸不着头脑。“刚才不是说了吗?因为久本太太的话,铃村太太才生气的。”
“我不是说这个,那看来久本阿姨没有告诉你们啊,她还真厉害。”克巳用一副只有他自己明白的语气说道。
“什么意思?”兜问。
“久本的爸爸和姐姐,很早就因为事故身亡了。”
妻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用力眨了眨眼,像个机器人一般僵硬地转向了兜。兜以为又要挨骂,心下一惊,不由得挺直了脊背。看来必须要说点什么,他便向克巳确认道:“那还真厉害。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啊。我们还上初中的时候,久本就告诉我了。不过他不怎么对别人说。”
“那久本就和他妈妈生活了?”
“嗯,这就叫单亲家庭吧。可能也是这个原因,久本特别心疼他妈妈。”
“铃村太太说‘其实根本就不理解我的心情’的时候,其实……”
“应该是理解的。”克巳的语气稍显冷漠,似乎事不关己。
“那她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她的老公和女儿也都不在了呢?”
兜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望着妻子和克巳。一直以来,他都在为生存而竭尽全力,无法体会人面对生死时的感受,更未想过身边有人离世时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可能就是因为她非常理解铃村太太的心情,所以才知道那个时候不该说吧。”妻子自问自答般喃喃低语,说着说着竟一下子哭了起来。兜静静地望着妻子,只见眼泪从她紧闭的双眼中挤了出来,接二连三地滚落。
“大家都很辛苦啊。”妻子说道。
“真是辛苦啊。”兜面无表情地回应道。他还没有彻底明白妻子为什么哭,但也渐渐有些理解了她的心情,而且还想再进一步理解。此时的兜像一个正在不停观察人类言谈举止的外星生物一般,努力领悟着其中流露出的情感与心境。真想赶紧辞掉现在的工作,兜一边大口嚼着肉一边想。现在或许为时已晚,但他还是不想失去人类的情感,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攀岩场馆里的人不多,兜没有休息便一遍遍攀爬起来。他一边爬,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家人身体健康,也希望妻子的情绪永远稳定。过了一会儿,兜从垫子上走了下来,想趁抹防滑粉的工夫休息一下。这时,他发现身旁有一个年轻女子笑着对他说道:“你太厉害了,爬得真快。”说话时,女子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只见她穿着一身运动服,梳着短发,给人一种十分清爽的感觉。客观地说,她是个美女。
“可能是找到窍门了吧。”兜回答的同时,精神立刻紧张了起来。虽说和其他女人聊天不是坏事,且兜也没什么其他企图,但这会不会是妻子设下的陷阱?不,兜觉得应该不可能,但心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妻子现在正监视着这里,观察着他的反应。
“这大概与你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产生的罪恶感有关。”兜听到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进行分析,“触犯法律、夺人性命的人,不可能家庭幸福,也不可能被人原谅。因为害怕自己的家庭随时会分崩离析,才会让妻子骑到自己头上,以此来提醒自己、警告自己,不是吗?”而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反驳道:“不,这都是因为她真的很可怕!”
看到松田来了,兜不禁松了口气。他感觉像是见到了经常帮助自己保持心态平衡的医生。
“晚上好啊,三宅。”松田打了声招呼,便开始热身。随后,他选择了一条贴有蓝色胶带的路线,开始攀爬。这条路线他从未失手,就在即将爬到终点的时候,他却手滑掉落了下来。这时兜才注意到松田比往常憔悴了许多。“我失败了。”松田挠着头走了过来,眼睛有点肿,脸色苍白。
“你身体没事吧?”兜问道。
松田看上去有些懊恼地说:“唉,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那当然。”兜还想加上一句——我们不是朋友吗?
“昨天我和妻子谈话谈到了半夜。”
“谈话?”
“嗯,其实平时我们都不怎么谈话的,因为我基本上不会回应,应该算不上是谈话。只是,这次的事和妻子的娘家有关。”
按照松田的说法,他的岳父岳母开了一家店铺,由于经营不善,想找他借钱,帮忙救急。对松田来说,力所能及的经济支援自然不会吝惜,但岳父岳母的态度却令他颇有微词。
“我妻子也在上班,而且挣得不算少,所以我觉得她和她父母可能都没把我放在眼里,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很没用。”
“这还真是……”兜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松田的烦恼和他的不太一样,“很难受啊。”
“所以昨天我就罕见地发表了一下自己的意见,她也回应了。但是三宅,让我特别不能理解的是,我明明已经斟词酌句了,她却很情绪化,还说‘你怎么这么说’,让我都有些担心了。”
兜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否可以归结到男女大脑结构的差异上,最后还是用沉默催促松田继续说下去。
“结果我们俩就吵了起来。我真的身心俱疲,甚至觉得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越想越睡不着。”
兜望着松田,感受着心里涌起的种种情绪。他不知道这是同情、共鸣还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东西,比如像是对工作中要杀的目标抱有的那种阴暗想法。
“不过,三宅,”松田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扭曲,让人很难觉得他是在笑,“反正睡不着,我就去收拾了一下房间,找到了女儿以前画的画。”
“画?”
“用蜡笔画的,我记得当时她还在上幼儿园。大概是父亲节到了,上面画了一张脸,挺像我的。”
“是吗?”
“旁边还写着‘爸爸加油’。”
“是吗?”兜不由得想起了克巳上幼儿园时的事。克巳应该也为他画过这样一幅画,还在家里的某个地方放着呢。他想回家之后去找找。
“今天过来我才发现,”松田指着岩壁说道,“那些五颜六色的石头,就像是蜡笔画上去的一样。”
兜同意松田的看法。下次再来攀岩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将岩点牢牢地抓在手中,拼命往上爬,因为那些彩色石块象征着他们不想失去的与孩子之间的点滴回忆。
“咱们去喝一杯吧。”受到松田的邀请,兜很高兴。他和同行一起去过夜间的繁华街区,不过有时是为了完成任务,要在酒吧或居酒屋里消磨时间,有时是因为目标是酒吧或居酒屋的客人。
说起与工作无关的邀请,这也许是第一次。兜在结婚前也和妻子去过类似的地方,但如今回想起当初的甜蜜时光,已如追忆公元前四大文明古国一般遥不可及。
松田说经常去那家店,还向兜说明了店面所在的大楼位置。兜并不清楚具体在哪里,不过也欣然表示了同意。如果非要说兜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就是他还没有告诉妻子今天会晚点回家。就在兜想着要不要往家里打个电话时,只见松田已经一只手举起手机,另一只手朝他做了个手势表示不好意思。对于妻子的介怀,二人如出一辙,所以很容易达成共识。兜一边感慨他和松田的默契,一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我和朋友喝几杯就回去。”兜说道。
“哦,好的。”妻子的心情似乎还算不错,不知道是因为遇到了什么好事,还是因为刚好没做晚饭。
“那我先挂了。”说着,兜望向了旁边的松田,只见他还在对着电话不停地边说边点头。兜想到自己也是这样一直点头,便觉得他和松田实在是太像了。
繁华街区里的商业街热闹非凡,既有穿着西装的公司职员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在路上,也有举止轻浮的男女嘻嘻哈哈地从身旁经过。
和松田聊天,兜感到很开心。不管是“要说麻烦的事,必须挑妻子心情最好的时候”,还是“就算是工作上的事,也不能让妻子看出高兴的样子”,这些在旁人看来可能无足轻重的话题,对兜来说却仿佛是在确认宇宙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