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脚上套了两双袜子。虽然弯腰极为困难,他还是努力曲膝,伸手穿了上去。他准备在手上戴一副滑雪手套,不过可以等到了院子里再戴。
“还有……”兜在屋里环视了一圈,抓起放在角落的全脸头盔,打算用它来护住头部。他试着戴上,并将护目镜推了上去。虽然有些喘不上气,但也没有办法。他换上这些衣服并没有花太长时间,但闷热难耐已令他苦不堪言。这几天的气温都在三十度以上,电视里也总在提醒大家小心中暑。一大清早可能还不会太热,但他还是有些不安,就像第一次完成杀人任务时那样紧张。
正要走出房间时,兜突然意识到脖子还不够安全。虽然戴着头盔,但一转头就会露出脖子,而且高领毛衣也挡不住黄蜂的毒针。
“脖子那里还不行。”兜自言自语道。
可能是平时杀人的时候经常拧断对方的脖子,兜对颈部血管的知识了解颇多。他不知道黄蜂的毒性有多强,但如果考虑到毒素会通过颈部血管扩散到全身,那么脖子就是很可能受到攻击的地方。
兜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围巾。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冬天时曾用那条围巾勒死了目标,已经处理掉了。
没时间考虑这么多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蜂群可能已经开始活跃起来了。
好,就这样吧!兜从抽屉里取出一卷胶带,贴在头盔和羽绒服之间的缝隙里。因为穿得实在太厚,他的动作异常笨拙,但这个时候形象已经不重要了,他将胶带胡乱地贴在了身上。
兜来到走廊。
下楼前,他看到儿子的房门没关,便走了过去。探头往里看,克巳在床上睡得正香,桌子上的习题集还摊开着,可能一直学到了深夜吧。
兜甚至忘了他此时是一身宇航员似的怪异打扮,径直走了进去。他好像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来过儿子的房间了。
他低头看着儿子微张着嘴巴酣睡的样子,觉得这副模样和儿子小时候如出一辙。转眼间,儿子都这么大了,兜不禁一阵感伤。妻子说过,克巳考上大学后,可能就要一个人生活了。若果真如此,儿子在家的时光也越来越珍贵了。
兜想到接下来要和蜂群对决,便又紧张起来。
他站在熟睡的儿子身旁,轻轻俯下身,隔着头盔说道:“你要成为一个好人啊。”
根据网上的消息,黄蜂的毒性并没有平时说的那么夸张。就算被蜇伤,也是从第二次开始才会导致过敏性休克,所以没必要过分恐慌。但即便如此,兜还是认真地对儿子说:“照顾好你妈妈。”
这是一场恐怖的战斗,也是与时间的战斗。兜已经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的丹桂树前二十分钟了。太阳刚才还只是从夜色中探出头来,现在已升得老高。
刺眼的阳光像是将兜推到了聚光灯下,让那身滑稽的穿着更加醒目。
要是被人看到就完了,兜不禁想道。羽绒服是白色的,让他现在看上去就像个一身白的怪异男子。
兜站得笔直,拿着修剪枝叶的剪刀和丹桂树对峙。他最终还是没有戴滑雪手套,因为他发现戴上后拿不住杀虫剂。万一杀虫剂脱手,那就麻烦大了。因此,他换成了劳保手套。
一旦剪断树枝,就无法回头了。这一点倒是与兜平常的工作别无二致——在朝着目标迈出第一步的瞬间,就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之后只能专心杀人,完成工作。
胡思乱想间,不知又过了多久,兜开始全身冒汗,头盔闷得他喘不上气来。他将护目镜推上去了好几次,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过了一会儿,兜下定了决心。再这么耗下去,住在隔壁平房的老太太窑田可能就要出来了。今年满七十岁的她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到院子里看看花草是她每天早晨必做的事。兜希望能在她看到之前完成作业,换下这身衣服。
兜往前迈了一步,伸出剪刀。他知道自己现在正战战兢兢地弯着腰,但他怎么都无法挺直脊背。
树枝断了。
因为太害怕,兜只剪掉了树枝前端很短的一截。枝条掉在了地上,丹桂树却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蜂群也没有出现。
再来一次。兜伸直手臂,扭过身将剪刀探进枝叶深处,用力一剪。他能感觉到树枝被剪断了,随即传来树枝掉在地上的声音。
观察情况前,兜先用左手拿着剪刀,右手抓起了脚下的杀虫剂。他穿得实在太多,手臂活动不便,只得晃晃悠悠地伸出手,朝着前面猛地按下喷嘴。
刺的一声,杀虫剂喷了出来。
一只黄蜂掉在了地上。
已经没有退路了。兜尽量摒除杂念,一门心思地继续着手上的工作。
用剪刀剪断树枝,举起杀虫剂,喷射。移动剪刀,留意黄蜂。举起杀虫剂,按下喷嘴。放下杀虫剂,剪断树枝。
树枝每每晃动,蜂群都会迅速飞出蜂巢。兜举起杀虫剂攻击,越来越多的黄蜂掉在了地上。
习惯之后,恐惧便逐渐消失了。
不过,有时也会有黄蜂躲过杀虫剂,消失在天空中,仿佛是想趁人不备,突出重围。这些逃走的黄蜂不知道会飞向哪里,如何盘旋,从什么方向接近兜。兜的视线范围本就有限,再加上护目镜的关系,很难看清周遭的情况。所以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兜就觉得是黄蜂来袭。虽然只是错觉,他还是会慌慌张张地或转身或后仰来躲避,手上的杀虫剂更是一阵乱喷。等别处又传来响动时,他再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
真是难堪至极。
就在一只黄蜂消失得无影无踪时,兜突然感到脊背发凉,急忙退到墙边,后背紧紧贴在了墙上。他一把将护目镜推上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一切,就像是一个人在表演罪犯逃跑的哑剧一般。
憋闷、燥热,再加上恐惧和紧张,兜备感疲倦。恍惚间,他的意识竟然模糊了起来。
兜喃喃道:“被毒死之前,怕不是会先热死吧。”
终于,他发现了刚才逃走的黄蜂,杀虫剂随即喷了出去。确认黄蜂落到了地上后,因打败对方而感到安心的同时,罪恶感也涌了上来。
黄蜂没做坏事,它们并不坏,只是在遵循自然法则筑巢安居而已。网上也说,黄蜂的攻击性并不强。
“但我也……”兜想说,“必须要保护家人啊。”
他继续剪断树枝,喷射杀虫剂。
蜂群不断涌出。应该是外敌入侵的消息传遍整个蜂巢了。
现在只能心无杂念,死拼到底了。兜集中精神,身体机械地动着。虽然呼吸不畅,浑身冒汗,但他告诉自己这是一场耐力的比拼。黄蜂究竟有没有耐力还是个谜,不过兜已经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了。
距离剪下第一根树枝差不多过去了二十分钟,兜突然发现丹桂树的枝叶已经被剪掉了大半,如巨大果实般的蜂巢也变得清晰可见。
终于出现了吗?
幸运的是,蜂巢的小孔正朝兜。要是在对面,就束手无策了。
趁着斗志还算高昂,兜赶紧将剪刀放在地上,一把抓起了杀虫剂。
这是最后的攻击。兜一边朝零星飞出的黄蜂喷射杀虫剂,一边调整心态。
好!兜在心中吹起了战斗的号角。他将喷嘴伸进小孔,猛地按下了去,仿佛要用尽全力将杀虫剂喷光,白烟随之弥漫开来。
罪恶感充斥着兜。
他想起那个视频中与螳螂殊死搏斗的黄蜂。那些黄蜂拼尽全力,只是想保全栖息地,让同伴生存下去。就算是它们在这棵树上筑巢太不走运了,兜和家人也没有告诉过它们不能在这棵树上安家。它们根本不知道这里不行啊。
“对不起。”兜对黄蜂道歉。他在杀人时从未流过眼泪,这令他自己震惊不已。他想抹掉眼泪,却被护目镜挡住了。
杀虫剂已经喷完,兜仍然按着喷嘴,沉浸在刚才的情境中。下一个瞬间,他猛地将护目镜推了上去,像是清醒了过来。他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树周围已没有黄蜂的踪影了。
赢了吗?兜怅然若失,终于放松了下来。
兜的脚边散落着大量黄蜂的尸体。他调整了一下呼吸,低头看去,只见遍地都是被杀虫剂杀死的黄蜂,黄黑相间的尸体上沾满了药水和泥土。兜又一次感到抱歉,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句“长夏草木深,武士当年梦痕[3]”。
他用双手握住剪刀,慢慢向前走去,然后将剪刀伸向蜂巢的顶部。地面一片泥泞。
兜用力一剪,只听咔嚓一声,蜂巢应声而落,重重摔在了地上。可能是杀虫剂喷得太多,蜂巢已经变得十分柔软,像水果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许多小白点露了出来,兜定睛一看,发现竟是黄蜂的幼虫,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杀死幼小生命带来的罪恶感又一次向他袭来。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是的,别无他法。
兜蹲下身子,挖了个坑,将蜂巢埋了进去。至少,他要埋葬这些幼虫的尸体。
制作完这块临时墓地,兜重重叹了口气,起身伸了个懒腰。这身怪异的打扮依旧让他迈不开腿,身上也疼了起来。他转身朝玄关走去,想快点进屋。他边走边摘下了头盔,脖子上的胶带却怎么也撕不下来。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隔壁的窑田还没出来,应该还不到五点。
就在这时,兜突然看到一个人影,有个男人躲在玄关前的门柱旁。兜起了疑心。此人并非出门晨练,看到兜还躲起来,想必是同行。
兜下意识冲出院子,飞奔到门外。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瘦高的男人。此人是没办法逃走,还是因为被人发现而放弃逃走了,又或是早就知道会被发现呢?
男人盯着兜。他身穿黑色长袖T恤和牛仔喇叭裤,年龄不详,乍一看像模特一样优雅帅气。他双手插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看上去毫无防备。即便如此,兜还是觉得他是同行,甚至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警惕感。也许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正攥着武器,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你是冲我来的吗?”兜问道。他想起从医生那里得到的情报——杀手黄蜂想要他的命。
“你以为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在睡觉吗?”莫非此人就是黄蜂?一旦这样想,兜就会相信那是事实。他的性格就是如此。
之前在某栋大厦里做危险的工作时,好像在电梯里见过一个和这个男人很像的人。后来有传闻说杀手黄蜂当时也在现场。对,这个男人肯定就是黄蜂,不会有错。
男人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兜。
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发动攻击,兜不由得绷紧了身体,但刚刚驱赶完黄蜂的疲惫感又缓缓袭来。对方如果是普通人倒还好,但要是同行,动起手来恐怕胜算很低。兜抑制住加速的心跳,盘算着该怎么办。
至少要保持警惕,在对方出手的瞬间能够反击,但兜感到身体异常沉重,视线也已经模糊不清。
对方迟迟未动,望向兜的表情逐渐僵硬起来。
他是怕我吗?那他真是不配干我们这行。在目标面前怎么能面露惧色?
这时,兜才想起身上还穿着驱赶黄蜂的行头。用胶带固定的头盔、一层又一层叠穿在一起的衣服,这副样子就算被人当成膨胀起来的怪物也不稀奇。
所以,对方是在小心戒备吗?要是这副打扮的人出现在面前,确实会心生疑窦。
兜试着向前迈出了一步。
男人后退了一步。
“你的武器是毒针吧?不过没用的。”兜把护目镜推了上去,说道,“你看看我这身打扮,怎么可能蜇得到我?”
男子上下打量着兜。
“早就知道你会来。”兜做了个深呼吸,小心地压抑着内心的兴奋,“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等着你呢。”
这些话自然都是编的。就算是同名同姓,兜也只是为了对付真正的黄蜂才会如此打扮。
男人依旧一言不发地盯着兜。
他现在和我刚才看蜂巢时的表情差不多,兜想,那是一种对未知生物的恐惧。
“今天你还是回去吧。”兜挑衅般说道。
男人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了。
兜目送男人远去的背影,做了个深呼吸。他刚放松下来,就听到从隔壁平房的玄关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兜一下子慌了神。可能是窑田要出来了,得赶紧躲起来。他急忙穿过大门,朝自家玄关跑去。
这时,兜突然被绊倒了。他踩到了松开的鞋带,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因为实在站不稳,他只好继续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向前踉跄了几步,最后还是向前摔去,直挺挺地扑倒在了院子里。
兜筋疲力尽。
疲惫和闷热令他动弹不得。他呈“大”字形仰躺着,望着清晨晴朗的天空稍事休息,渐渐感到困意袭来。浑身汗津津的很不舒服,但他想在这里躺一会儿也不会有什么报应吧。
女子转身锁上了公寓的大门,拉起儿子的手,穿过五楼的走廊。因为要回老家,她便带着儿子一早出门,但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看来今天的东京依旧十分炎热。
“外婆那里会凉快一些吗?”五岁的小男孩望着外面问道。平常这个时间他还没有起床,不过或许是急着去见外祖母,他今天醒得很早。
“青森应该会比这里凉快。”女子顺着儿子的话,讲着怎么乘车前往青森。
等电梯从一楼上来时,女子低头看了看儿子。这个幼小稚嫩的身影站得笔直,看上去很可靠。想到昨天脱口而出的话,她心中隐隐作痛。
女子不经意地向外望去,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站在五楼眺望远方,附近的住宅尽收眼底,她发现一处独栋小楼的院子里有一个人影,不过她也不太确定。她有些在意,便从包里拿出了数码相机,对准了小院。镜头聚焦后,应该就能看得很清楚了。就这样,一个呈“大”字形躺着的人进入了她的视线。
那人仰面倒在小院里。
说是玩偶未免太庞大,但看着又不像普通人。难道是件装饰品?
“妈妈,怎么了?”小男孩问道。电梯门已经打开了,他的妈妈却毫无反应。
“有个奇怪的人在睡觉呢。”
“奇怪的人?”
女子将相机递给儿子,抱起了他,一边叮嘱他不要从围栏上跌落下去,一边告诉他那栋小楼的位置。
儿子看了一会儿,摇着头问道:“在哪儿呀?”说着,他“啊”了一声,大声说:“真的!”
“是吧?不过也可能是个玩偶。”
“刚才还动了呢!身上穿着宇航服。”
“嗯。”女子感到颇为奇怪,放下儿子后又举起了相机。那个怪人好像戴着摩托车头盔,但看起来确实像穿着宇航服。
儿子嚷着想要再看一次,女子便又抱起了他。思索片刻后,女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可能那个人是要到太空去,把变成星星的米介带回来吧。”
“是呀。”小男孩上扬着嘴角,不知有几分认真,“那个人是从太空中掉下来了吗?”
“真的太危险了,所以还是不要带米介回来了吧。”女子继续道,“就让它变成星星吧。”
她没有忘记前一天说的那些冷冰冰的话。然而儿子依旧笑容满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为孩子的宽宏大量感动不已,但一想到伴随自己十年的猫离开了人世,眼泪就止不住。不过,她也确实不该忘记自己是一个母亲。昨天的态度真的太差劲了。她想向孩子道歉,但不知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自尊心作祟,她终究没能说出口,只是问儿子:“那个人会不会真的见到了米介?”
“昨天真的很对不起。”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但她不知道的是,数十分钟后,躺在院子里的那个男人被早上起床的妻子痛骂了一顿。
“你穿的都是些什么啊?你该不会擅自跑去解决黄蜂了吧?!”
* * *
[1]日语中,“蜇”是“刺す”,“考上”是“突き刺す”。
[2]原文为“アブハチ取らず”,直译为虻和蜂都没有得到,意为鸡飞蛋打。
[3]松尾芭蕉所咏的俳句,意在感叹曾经的繁华不过南柯一梦。
第3章 蜡笔
CRAYON
兜抬头望向岩壁,各种颜色和形状的石块映入眼帘。攀岩运动中,这种石块称为“岩点”,旁边还贴着彩色胶带。兜确认正面岩壁上贴有蓝色胶带的岩点的大致路线后,又确认了脚下的位置,随即伸出双手,抓住起始位置上的岩点,一步步向上爬去。攀岩运动的规则不算太多,其中一个便是要求攀岩者必须双手抓住带有起点和终点标记的岩点。
一开始,兜认为攀岩不过就是借助岩壁上这些像石块一样的支撑点向上攀爬的体育运动,但随着不断的尝试,他发现攀岩还需要创意,蕴藏在其中的内涵非常深刻。
岩点宛若一个个巨大的贝壳。双手抓住岩点时,自然地形成了祈祷般的姿势。为了不跌落下去,兜总是紧紧地抓住岩点,还经常在那一瞬间想起祈祷的事。他的工作非常危险且有违道德,已经不可能得到原谅,也没有办法再忏悔,所以兜祈求的是希望家人平安,希望妻子和儿子能够安稳地度过一生。
兜将抓着岩点的左臂伸直,身体贴紧岩壁朝右上角的岩点爬去。肱二头肌隆起,因发力带来了些许酸胀,让兜觉得是在真真切切地活着。他腰部发力,抓住右上角那块淡蓝色目标岩点,同时在心里许下了一个愿望:希望能早日金盆洗手,远离杀手界。但一直给他介绍工作的医生迟迟不同意,说必须要赚到更多的钱。
兜伸手抓住正上方的岩点,身体用力向上抬,左手随即抓住另一个岩点,心中又许下了第三个愿望:希望妻子能早日意识到他的重要性,也希望妻子能对他更温柔。
“我说三宅,你爬得可真快啊。”兜从铺在岩壁下方的缓冲垫上走下来,正坐在椅子上休息,旁边过来了一个身穿正装的男人向他打招呼。平时做危险的工作时,他都被以代号“兜”相称;回到家里,他的称呼又变成了“孩子他爸”或者“老爸”。在公司以外的地方还会有人像这样叫他的本名,确实是一件新鲜事。
“啊,你是下班过来的吗,松田?”
“嗯,我刚到。今天我一定要拿下那条紫色的路线。”
岩壁上有许多岩点,如果攀岩者可以随心所欲进行选择,攀岩未免显得过于简单。因此,规定攀岩者只能借助指定的岩点到达终点。根据每个岩点旁边贴的胶带颜色的不同,难易度也不尽相同。例如,初学者要攀贴有粉色胶带的岩点。
松田往手上沾了些防滑粉后,便踩上垫子,朝岩壁走去。只见他双手抓住了贴有紫色胶带的起始岩点,挺身向上爬去。
兜选择市里的这家攀岩场馆,并没有特别的理由。有一次,兜的任务是利用药店老板的过敏性休克症状致其死亡,他无意间在执行任务的大楼对面看到了这家攀岩场馆的广告牌,上面写着“这个秋天,最具话题度的冷门运动”。都最具话题度了,还能算得上是冷门吗?兜觉得这牌子写得有些奇怪,却产生了兴趣。这里离家不算太近,不过坐地铁倒是可以直接到离这里最近的一站。
和兜同一段时间来的,是一个姓松田的男人。据说他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家广告设计公司做销售,很早就对攀岩感兴趣,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这次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来这里体验攀岩的乐趣。
出于安全上的考虑,攀岩时一块岩壁仅限一人攀爬,其他人需要在后面等待。这有点像大家轮流打保龄球,不过与保龄球不同的是,攀岩并不打分,也不存在人与人之间的竞争。这项运动是自我满足的极致,它只要求人们奋力攀爬,而不会让人陷入疯狂进行身体改造的自我陶醉中。
“没想到攀岩也能让人这么有成就感。”这大概就是松田对兜说的第一句话。
那天,场馆里的人很多,等待的时间也有些长。可能是松田见兜和他年龄相仿,又碰巧离得很近,所以才主动打了招呼。兜自然心生戒备,担心对方可能知道自己的职业,甚至可能是同行。当时兜只是简单地应付了几句,但随着二人在场馆碰到的次数越来越多,兜渐渐发现松田原本就是自来熟的性格。从那以后,二人见了面便会聊上几句。这样的关系令兜感到新鲜。
某日,兜和松田聊到即将登陆的台风时,松田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说了声“抱歉”,便朝门口走去。兜已经爬完一次了,松田还没有回来。兜不经意间朝厕所那边看了一眼,竟发现松田仍举着手机,频频点头。兜觉得松田可能是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问题,但他回来后难为情地说的一番话,令兜瞬间觉得备感亲切。
“唉,刚才的电话是我妻子打来的。说来惭愧,我在公司的销售业绩数一数二,公司上下对我的评价也不错,但回到家里却一点地位都没有。”
不知不觉间,兜已经伸出了手。他想和松田握手。
松田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兜的意思——这是一次革命同志间的握手。“你也……”松田的后半句话应该是“怕老婆”吧。
“嗯。”兜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要是加班到很晚,回家会挨骂吗?”
“她应该睡了,”兜答道,“但还是会嫌我回家的动静太大。”
闻言,松田平静地皱了皱眉,露出了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也是。而且到家之后想找点吃的,她却连我开冰箱的声音都嫌烦。”
“我告诉你一个最佳食品。”兜发现自己的情绪竟然高涨起来,声音也拔高了,“既不会发出声音,保质期还长。”
“我会选鱼肉香肠。”
什么!兜大吃一惊。如果一个数学家发现某位学者用和自己同样的方法解决了困扰人类百年的经典数学难题,这个数学家应该会和此时的兜有着同样的心情吧。二人的手再一次紧紧握在了一起。从那之后,在场馆和松田聊天便成了兜的一大乐趣。他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会交到这样的朋友。
松田已经爬到了紫色路线的顶端,接下来必须要用双手抓住最后一个岩点,但他失败了,从岩壁上掉了下来。曲膝落在垫子上之后,他一脸懊恼地走了回来。
“太可惜了。”兜说道。
松田揉搓着双手,可能是在确认手上还有多少劲,闻言,他笑着说:“我抓着岩点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家里的事。”
“什么意思?”
“邻居都说我家庭和睦,当然确实也没有什么不和,但有时候我还是觉得自己是在拼命维持着这个和睦的家。”
“嗯……”
“我没有勉强自己,毕竟妻子和女儿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只是有时我会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也许松开手摔下去反而更轻松。”
“嗯……”兜还没有过这种想法,但他非常理解松田。有时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了家而忍气吞声。
“感情是不会相互抵消的。”松田说道。
“什么意思?”
“不满不会因为有好事而一笔勾销,感情也不能用简单的加减法来计算。”
之后,二人聊得热火朝天。松田突然问道:“对了,三宅,你儿子多大了?”
“今年高三,快高考了。”话音刚落,兜感到一阵紧张。是啊,儿子就快高考了,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打算的。
“真巧,”松田眨了眨眼睛,“我女儿也是高三,也在准备高考。”
兜喜出望外,随后的谈话更让他们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兜的儿子和松田的女儿竟然在同一所学校就读。这个巧合让二人先惊后喜,再次将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咱俩就算是爸爸友[1]了。”
听了松田的话,兜心底涌出了阵阵感动。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交到朋友的一天。
兜回到家时,克巳正在客厅吃泡面。长身体的时候应该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不过兜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在与儿子年龄相仿的时候吃得更差,活得更糟,没有资格去纠正儿子的饮食问题。更重要的是,一旦劝了儿子“不准吃泡面”,妻子很可能会认为兜是在要求她“给我好好做饭”。不光是妻子,世上所有的女人,不,应该说所有的人,都对这种“话里有话”的言外之意相当敏感。人们总是会怀疑别人的话语里有深意、讽刺或批判,这也许就是将语言作为重要交流方式的人类独有的生存之道吧。而令兜困扰不已的,是他的话里明明没有什么弦外之音,但对方总能解读出厌烦或讽刺的意思,而且这种情况已经不止一两次了。兜的妻子就是这样一个总能从别人的话语中挖出“深意”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