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值得信任,又让人生疑,真是一个奇怪的杀手。
我正朝钟楼走,看见三个初中生模样的人围住了一个比他们年纪小的少年。
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遇上这种麻烦呢?我本该视而不见,但当发现那几个年纪稍大的人明显人多体壮,对少年很不公平时,还是忍不住喊道:“喂!你们干什么呢?”
三个初中生模样的人朝我望了过来,一副“要你多管闲事”的样子。
“这也太不公平了吧?你们有三个人,他就一个人。”
三个初中生一脸厌烦,仿佛在说“不公平又怎样?吵死了”,却依然遮不住他们脸上的稚气。“少管闲事吧,大叔。”其中一个初中生说道。
“我和这个小学生一伙儿,怎么样?”
“什么?”
“这样就公平了啊。不,这样的话可能就是我们这边太有优势了。那你们还是用武器吧,现在有吗?”
三个初中生面面相觑,随后,其中一人将手伸进了口袋。
“你们有刀吗?没有我可以借给你们。不过,那样我可就要来真的了。你们要是拿了家伙,我也没有理由手下留情。”
我是没时间在这里和他们纠缠的,但看到有人欺负弱小并引以为傲,我总是感到十足的厌恶,根本无法视而不见。
最后,那几个初中生就这样跑了。小学生怔怔地望着我,让我觉得有些尴尬,但又不好意思直接离开。我掏了掏口袋,找出一粒糖果,是前几天跑业务时客户送给我的。“吃了这个就不怕了。”我将糖果递给他,“小时候可能也会遇到很多辛苦的事,不过要加油哦。”
我不禁想起了幼年时的克巳。
“可是,我没有朋友……”少年低声说道。
“我也没有啊,”我回答道,“但是我现在每天都很幸福,日子过得很不错。”
少年显得有些胆怯,可能是我说得太多了吧。说完,我便离开了那里。
现在,我站在了钟楼下。
不管医生用什么交通方式,只要他来这个公园的钟楼,就必须穿过对面的马路。那么,他也一定会走人行横道,再加上这里来往的车辆很多,应该非常适合推手完成工作。
此后,如果医生依然出现在了我面前,那就意味着推手的工作没有顺利完成。反之,要是我收到了槿发来的收工消息,或是马路上发生了车祸之类的骚动,则说明我赢了。
我静静地等待着最终结果。
是吉是凶?应该各占一半吧。但结果完全颠覆了我的预期。出现在眼前的,是我从未想到过的局面。也许,这次的填字游戏不只有横行纵列。
一个男人正往这边走。因为不是医生,我起初并没有在意,但那人径直冲我走了过来。待看清男人的相貌,我觉得似曾相识,不禁陷入了回忆。
男人痛苦地皱着眉,站在了我面前。此时,我终于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我们才刚在百货商场里见过。
“事情变成这样,我真的很抱歉。”奈野村说道。
这一瞬间,我知道自己的计划无法顺利进行了。
医生没有向我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只是说道:“看来,你真的很想知道你父亲的事啊。”
难道我被跟踪了?不会吧?那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突然碰到医生?
“今天诊所不上班吗?”我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医生没有作答,只是朝我走近。他微微伸出右手,我以为他要在这里为我听诊,不由得有些慌乱。但我仔细一看,发现那个看上去很像听诊器的东西居然是一把手枪!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这是玩具吗?应该不是真枪吧?
这时,医生将那东西顶在了我的腰上。“去那栋公寓。”
我背上的汗毛顿时倒竖起来,一阵寒意窜过全身。
是真枪吗?
我不太理解现在的状况。
为什么会有手枪?医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遭的情景突然变得一片惨白,我觉得大脑仿佛被人抽空了。
这不是现实,我默默地祈祷,拼命麻痹着自己的感官,甚至连脚踩在地上的感觉都消失了。
可惜事与愿违,一切还在继续。我就像大富翁游戏里的棋子,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大手一把抓起,在棋盘上移动。
等我回过神来,我们已经走进了公寓。我问了管理员房号,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乘上的电梯,在不知不觉间上了楼。
“哪间房间?”医生拿着手枪抵在我身后,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感,我很想回头看看他现在的表情。“请往前走。”医生的话像冰冷的铁板一般朝我撞来。
出了电梯,门口的走廊向左右延伸开来,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在确认了房间的顺序后,我向右走去。
“可能会有住户路过。你拿着这么危险的东西,让人看见了不太好吧?”我试着说了一句。
医生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爸的事?”
仍然没有回应。
老爸,我不禁想抬起头仰望外面的天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奈野村站在我面前,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在赎罪与祈祷。
按照他的要求,我们走进附近的一栋办公大楼,乘电梯来到了顶层,然后沿逃生楼梯继续往上,最后到了平时不能上去的天台。
天空万里无云,真让人心旷神怡。
我突然感到抱歉。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有的在狭小房间里结束一生,有的在瓢泼大雨中一命呜呼,还有很多人甚至都没察觉到死期将至。
如此想来,我现在的处境还算不错,哪怕被人说成是优待也不足为奇。
“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我说道。这是我的真心话,但在奈野村听来恐怕是讥讽。
“对不起。”奈野村还没有亮出武器,不过应该已经藏在身上了。
“不,这不是你的错。”
“上次真的谢谢你了。”
“什么?”
“自动售货机里的零钱……”
“啊。”
“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在钟楼下见面时,奈野村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别无选择,不然我儿子的命就……”
我已经明白了一切。医生委托了奈野村来杀我。对于本就打算退出杀手界的奈野村来说,自然没有高高兴兴地接下这项委托的理由,因此医生肯定需要一个能让他乖乖就范的筹码——他儿子的性命。看来,他儿子已经被医生抓起来了。
此外,奈野村的衣领上还别着一个麦克风。我们之间的谈话,医生恐怕听得一清二楚,这样应该也能防止我与奈野村密谋反击。
不知什么时候,奈野村朝我举起了手枪。他走到我旁边,一边不停地道歉,一边对我搜身,将我身上的物品悉数掏了出来。
公寓的钥匙也在其中。
“这是——”我正要解释,奈野村却将钥匙扔了出去。他可能觉得这是一件钥匙形的武器吧。我确实见过类似的小型炸弹,还是小心为妙。
望着钥匙消失的方向,我感到自己能做的选择正在被人一个又一个地夺走。
“三宅,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奈野村问我。这话倒像是在将棋或围棋比赛结束后复盘时说的。
“我是想把医生叫到外面,然后让人把他推到马路上撞死。”
不知道奈野村是否认识推手,只见他只是略显同情地耸了耸肩,对我说:“他就算来,也不会一个人。”
医生疑心极重,又顾虑太多,去外面肯定会带着不少保镖同行,但我觉得推手一定有办法解决,便赌了一把。没想到连赌局谁输谁赢都谈不上,医生压根儿没有出现。
“盛者必衰,他也就现在能找到保镖了。”我故意说给监听着麦克风的医生,“等他落魄了,只能自己一个人来干这些事喽。”
奈野村一脸同情的样子,对我说道:“再过五年,他应该也没问题的。”
“那我就五年之后再试一次吧,”我笑了起来,“你觉得行吗?”
“对不起,三宅。”
我觉得枪口好像一下子对准了我。
不用道歉,毕竟我也做过很多很多次相同的事。
我回想起刚才对那几个初中生说的话:“这也太不公平了吧?”我夺走过那么多人的性命,却只想着自己的人生能一直安稳、幸福,实在太不公平了。我今天会经历这些,只不过是因果报应。
医生跟在我身后,表情比刚开始见面时那种机器般的冰冷柔和了一些,看上去老了不少,也许是因为没有穿诊所里的那件白大褂。
医生好像在自言自语。我仔细一听,他竟是在叹息:“我已经落魄了,没想到我也有不得不一个人出来的一天。”
你说什么?我正想问,只听医生说道:“你快点往前走。”
这个医生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啊?难道是他出现幻觉了?
走廊尽头便是父亲那把钥匙所对应的房间。我来到门前,突然觉得房门好像变大了。那扇门仿佛是士兵的盾牌,牢牢地挡在了我面前。
老爸的秘密就在其中吗?
“请把门打开。”医生说道。
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钥匙却掉在了地上。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想尽快恢复冷静,但手脚依然抖个不停。我赶忙俯身去捡,可好像怎么也捡不起来。“嗯……”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医生,“我爸死的时候,你知道吗?”
“不知道。”医生面无表情地答道。
“我觉得我爸不可能自杀。”
医生死死地盯着我,似乎想看穿我的内心。“为什么?”
“因为这不像我爸。”
医生的表情似乎不像刚才那么僵硬了。我不知道他是觉得好笑还是正在生气,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并不喜欢我父亲。“你觉得你对他了解多少?”
“什么意思?”
医生没有回答。
“我爸死的时候你知道吗?他是不是给我和我妈留下了什么话?”我追问道。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寻求什么。十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父亲留下的东西。
“你父亲,”医生的表情依旧如能乐面具一般,“当时很害怕。”
“很害怕?”
“他怕死。”医生明显不屑地哼了一声。
“啊?”我不禁抬高了声音。看来,医生的话并不可信。“你不要骗人。”
“死是很恐怖的。人死了,一切也就消失了。你父亲自然也会害怕。”
“不会的。”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在这个世界上,我爸最怕的是……”
“是什么?”
“是我妈。”我知道这个时候本该笑出声来,但泪水却浸湿了眼眶。
“你不用开枪,我自己会死。”我朝奈野村举起了双手,“我会跳下去,然后一切就结束了。”天台四周装有围栏,但有几处已破了很大的窟窿,应该可以从那里跳下去吧。“只要我死了,问题就解决了,所以你根本不用开枪。”我向围栏走去,“说实话,我很愧疚。我知道自己的罪行不可饶恕,毕竟我杀了那么多人……这么说也许挺荒唐的,但我真的死不足惜。”
“要是这么说,我也……”
“不,奈野村,你要好好活着。”我这番话没什么逻辑,却是心里的真实想法。“就在刚才你出现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选择了。喂,这样一切就结束了,你懂我的意思吧?”最后这句话,我是对着麦克风说给医生听的。接着,我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真是的,作战计划也不过是画了个饼啊。”
“你还准备了什么其他对策吗?”
“那也还是在画饼啊。”
我掀起破损的围栏,钻到了外侧。站在天台边缘,低下头便能毫无阻碍地看到下方的街道,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如大海一般张开着怀抱。
颜色真美啊。
“喂……”奈野村站在我身后,已经收起了枪。太天真了,我不禁想笑,要是我这个时候出手反击,他打算怎么办呢?不过,他的这份善意足以说明他比我更像个好人。“你有什么话要留给家人吗?”奈野村问道。
“留给家人?”
“嗯。有的话我帮你转达。”奈野村的表情看上去很认真。
我想了片刻,答道:“你告诉他们,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守护着他们。虽然他们可能看不到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但我还是会一直守护着他们、呼唤着他们。”
“好的。”
“不,还是算了吧。”我摇了摇头。死在我手上的人都没能给他们的家人留下只言片语,我又有什么资格被赋予这样的特权呢?“不用带话了。”
这样结束倒也不坏,我真的是这样认为的。我不能看到克巳的未来的确有些可惜,但我本来也不可能永远陪他生活下去。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满,不能对医生报一箭之仇,让我感到很遗憾。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胜负已定。
死亡并不恐怖,但一想到我要是死了,妻子可能会生气,我就有点害怕。
我纵身一跃,飘在了半空,脑海中满是妻子和儿子的身影,甚至觉得时间都在一瞬间静止了。我的身体不断坠落,很快就会狠狠撞到地上,与灵魂一同碎裂。在飞速下落时,我眼前不断闪现出与家人在一起时的美好回忆,心中充满温暖。
我捡起钥匙时,走廊对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老人。“啊,你就是刚刚打来电话的那个小伙子吧?”说着,老人朝着我走了过来。
“您就是管理员吗?”
老人似乎正在巡逻。站在我身旁的医生见状闪到一旁,迅速把枪藏到了身后。他可能想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不过万一出现了什么突发情况,他肯定也会开枪。“我们想进去看看。”医生说道。
“哦,是吗?请便。我这人不愿意干涉别人的个人隐私,你们随意。”
“好的。”医生向我使了个眼色。
就在我将手伸向钥匙孔时,只听管理员说道:“啊,对了,不行,不行。”
“啊?”
“我在电话里也说了,这间房间是绝对不能让房主的家里人进去的。”管理员摆了摆手,看上去像要求比赛中断的裁判,“都说好了的,我差点违背了约定。我真是老了,最近记性越来越差了。”
医生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看着管理员说道:“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约定可言。”
“就算死了,约定也是约定。而且当时他还说,如果被家里人看到,那就无可挽回了。”
听了管理员的话,我更加坚信父亲不为人知的秘密就在这个屋子里。
不要打开——我耳边似乎传来了老爸严肃的声音。既然老爸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我便向后退了几步。
医生却显然不打算放弃,似乎要说:“我又不是他的家人,我来开不就行了吗?”他一把夺走我手里的钥匙,插进了锁孔。
可能是十年来一直都没有打开过的缘故,门锁有些生锈,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此时,我也无法出言阻止了。
医生握住把手,缓缓打开了房门。我突然觉得他像是要践踏父亲生前的遗愿一样,一阵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因为在我看来,他正是在强行撬开父亲想要隐藏的秘密。
“住手!”我刚喊出口,就听到一阵剧烈的声响,耳边仿佛还传来了嗖的一声,听上去像风声。
事情就发生在一眨眼的工夫。
我感到了剧烈的震动,仿佛一只巨大的手重重地砸在公寓的墙上。与此同时,门口的医生被击飞,后背狠狠地撞上了走廊的栏杆。
我眨了眨眼。
只见医生双目圆睁,口吐白沫,嘴唇还在微微蠕动,但显然已命不久矣。有什么东西插在他的胸口。为什么房间里会突然飞出一支箭,刺穿了医生的胸口?我一时无法理解。
管理员显然也吓了一大跳,但比我还是要镇定许多。“这又是怎么回事啊?”他边说边压低身体,提防着随时可能射出的箭,小心翼翼地朝门里走去。“刚才是谁在里面放箭啊?”
“太危险了,您还是别过去了。”我劝道。不过管理员好像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无奈之下,我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我不敢直接看医生的死状,但只用余光一瞥,也能看出他已经没了气息。
房间里空荡荡的,既没有家具也没有行李,只挂着几幅窗帘。从玄关直穿过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里摆放着几把椅子,上面还放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大型弓弩与枪组合在一起的装置。
“这是什么啊?弓弩吗?”管理员站在一旁,伸出手来缓缓地摸了一下。
弓弩?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但实物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只有一种在看儿子的变身玩具的感觉。我回头望向玄关。果然,弓弩上的箭直直地对准房间的大门,下面还垂着一根长长的绳子。
“这样一来,门一打开就会自动触发机关吗?”管理员颇为佩服地说道,“真了不起啊,这是你爸自己设计的吗?”
我自然不知道答案。是吗?这是老爸做的?他为什么要做这个?在此之前,我从未觉得他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大脑似乎更加混乱不堪了,好像有巨浪在一波一波地拍打着我的脑袋,而一个男人的到来更是让我觉得自己陷入了幻境。
“这里吗?就是这里吗?”走进来的是洗衣店老板。
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做梦,一个完全没有逻辑的梦。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是来送洗好的衣物吗?我只能这样认为了。
“啊……”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
“定位虽然能帮我找到目标建筑在哪儿,却不能告诉我具体是在几楼,所以我只能从一楼开始一层层地往上找,终于找到你了。”洗衣店老板说道。
“定位?”我真的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说来话长。”洗衣店老板挠了挠头。
“不知道我现在还能不能听你说完。”我来回望着椅子上的弓弩和倒在走廊里的医生,就像在茫然地望着天上的云朵。
洗衣店老板走出房间,将医生的尸体拖了进来。“要是被人看见就麻烦了,还是先放在这儿吧。”
管理员显然有些不悦,但还是对我说道:“这是你爸的房间,随便你吧。”
“你的西装上安装了信号发射器。”洗衣店老板指着我的衣服说。
我自然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西装上?”
“对,里面缝入了一个可以定位的信号发射器。”
“不,没有这种东西。”就算大减价,我也不会买这种东西。
“有。前段时间我把衣服还给你的时候特意安上去的,以前的衣服也都安了。”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
这种事也可以吗?难道是店里的特殊服务?我脑海中涌出了很多疑问,但觉得问哪个都不太对,只好选择了沉默。我将西装里里外外摸了个遍,却没有发现那东西到底缝在了哪里。
“不好意思,是我自作主张了。”
他果然自作主张地耍了我一回。“原因呢?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洗衣店老板无力地笑了笑。“因为你父亲是我的恩人,也是我儿子的恩人。”
“哎?”恩人?这和在衣服上动手脚有什么关系?
“正是为了保护我和我的儿子,你父亲才会死。”
“才会死?等等,我完全听不懂你的意思。”我觉得自己很狼狈。对方像是一下子抛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东西,我知道必须要赶快接住才行,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接。
“所以,我觉得至少应该替他保护你。”
“保护我?”等一下!我连连摆手,希望他能够倒回去再说一遍。“所以你就在我的衣服上动了手脚?这算不算是在监视我?”
“没这么严重。”洗衣店老板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这个医生找上门来肯定没有好事,所以我就起了戒心。本来应该是我自己动手的,但医生早已对我有所防备,所以我无法下手。”
“什么下手?什么防备?你到底在说什么?”
“今天有人联系我,说医生难得地出了诊所,我便觉得要出事了,就查了一下你的位置,来到了这里。刚才我说过,定位不能告诉我具体是在几楼,所以我只能从一楼开始找。”
“那这个到底是……”我指了指弓弩。比起西装上动的手脚,这东西显然更让我难以接受。不,我应该问他:现在医生都已经死了,你是不是应该表现得更加慌乱才对?
“这个……”洗衣店老板紧盯着弓弩,“我也不太清楚。但是……”
“什么?”
“这应该是你父亲准备的……其他对策吧。”洗衣店老板小声说道,“不是在画饼,而是真正的饼。”
饼?
“那我爸……”到底是干什么的?设置弓弩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吧?
“为了报一箭之仇。”就在洗衣店老板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我突然想起父亲曾讲过的“螳臂当车”的故事。螳螂在面对比它体形大的对手时,会举起斧头似的前臂,挑战对方。可这不是用来形容无力的抵抗吗?当时不知道是我还是父亲,还提到“偶尔也要奋力一击呢”。
“也就是说,这个机关已经在这里放了十年了?”管理员问道。
“恐怕是的。”
“啊,那真是了不起。”管理员感叹着,又摸了摸弓弩,“一直都没有松动呢。不过要是这栋公寓翻修,他打算怎么办?”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十年后会派上用场吧。”洗衣店老板说道。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我瘫坐在地,感觉腰部以下的力气似乎全都被地板吸走了,我甚至担心是不是这样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洗衣店老板表情严肃地说道:“我有一个请求。剩下的就请交给我。”
“交给你?”我问道。
管理员闻言,也皱起了眉头。“‘交给你’是什么意思?”
“全部。”
“全部?”
“我会让这具尸体消失,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我全部都会处理干净,就交给我吧。”
“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过一样,对吧?”管理员比我更先明白了洗衣店老板的意思。
“是的。”
管理员抱着胳膊,沉默了一会儿。很快,他耸了耸肩,说道:“反正我无所谓。不管屋里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插手别人的个人隐私。”
这样也行吗?今天的事显然超出了个人隐私的范畴,为什么管理员还会如此轻易地让步呢?真的可以让步吗?
洗衣店老板并没有在意我的疑虑,向我们表达了感谢。我觉得他道谢并不合情理,但他还是低下头鞠了一躬,然后对管理员说道:“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就请交给我吧。”
管理员则很是心满意足地答道:“真是有意思啊,活了这么久,我也算是大开眼界了。”说着,他从屋子里走了出去,甚至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也许是觉得事情已经彻底解决了。
这里可是死了人啊!就在你管理的这栋公寓里。为什么你还能如此冷静呢?
我不能接受,但隐约也有些明白了。这时候如果管理员要报警,洗衣店老板是不会同意的,反而会使出更加强硬的手段。洗衣店老板的“请求”背后,其实也暗含着强烈的恐吓之意。那并不是请求,而是威胁。管理员可能察觉到了这一点。看来,我也只能对洗衣店老板的请求表示接受了。
只剩下洗衣店老板和我两个人的时候,我听到他小声地说道:“因为我一直都在做肮脏的工作……”
“什么?”
“我希望自己能做些干净的事。”
“什么意思?”
“所以我开了一家洗衣店,但又放心不下你,就把店开在了你家附近。”
“不好意思,我从刚才就一直有点发晕……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洗衣店老板眯起了眼睛,皱纹的形状都显得温柔起来。“是你和你父亲……”
我和我老爸?
我正想问他到底想说什么,却发现他的表情渐渐扭曲,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感到更加困惑了。
“是你和你父亲合力打倒了他。”
“打倒了他?”是说那个医生吗?为什么我们要打倒医生?
洗衣店老板号啕大哭起来,接着缓缓点了点头。“是你们父子合力,打倒了他。”
看到他痛哭流涕的样子,我有些不好意思打断他的情绪。但现在围绕在我身边的问题越来越多,我甚至已经被这些问题一圈又一圈地捆住,动弹不得。“我想问一下,我爸到底是什么人?”终于,我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只见他的眼眶再一次湿润了。“你父亲是……”他停顿了一下,微微笑了笑。
“是什么?”
“你父亲,就是你父亲,仅此而已。”
“啊?”
“他只是一个好爸爸,不是吗?”
回家的路上,我依然觉得自己还没有从梦中清醒过来。我精神恍惚地走在地铁站的人群中,出了车站又骑自行车回到了家,路上没有遇到事故也真是幸运。
“请把这里发生过的事全都忘了。”洗衣店老板的声音还在我的耳畔回响,“忘了也没关系。”
“忘了?”
“不,你父亲的事不能忘。”洗衣店老板微微一笑,“其他乱七八糟的事还是不记得为好。”
父亲购买的公寓、死去的医生、开门时自动触发的弓弩机关、藏在西装里的小型信号发射器——虽然这些有违常理的怪事很难说忘就忘,但也许是我的大脑不愿意去接受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所以当我离家越来越近时,之前那些触动仿佛从身体里蒸发了一般,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洗衣店老板只对我说了和公寓相关的事。房子是父亲买下的,但我不知道每个月的管理费怎么支付。听了我的疑问,洗衣店老板表示这件事包在他身上。我不知该怎么回应他,只说如果发现父亲在银行有秘密账户,且账户上还有钱,麻烦全部捐出。
“我爸不是自杀吗?”终于,我想起来要问自己最想知道的事。
“不是。”
对方的回答比我想象中的更干脆,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追问原因,洗衣店老板只是含糊地表示父亲卷入了一场危机,但他也明确地告诉我:“你父亲是不可能自杀的。”
分别的时候,洗衣店老板道了一声“保重”。我明白,那家洗衣店不会再开门营业了。下次再去的时候,店门口或许就会贴上关门停业的通知了吧。[5]
我打开了自家的大门。就在推门的一瞬间,我脑海中再次闪过了公寓房间里飞出的那支箭。不过,现在自然不可能再发生那种事。如果说那支可怕的箭是让人生终结的凶器,那么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则是一道能让人生更加丰富多彩的光——儿子大辉兴高采烈地朝我跑来,抱住我的腿大喊着“爸爸回来了”。
“奶奶来了,奶奶。”
“哎?”
母亲正在客厅里。今天我刚查清楚父亲的事,还卷入了一场麻烦,让我感觉母亲在这个时候来到家里是有理由的。我问母亲怎么了,这时茉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说:“是我想听爸的故事了。”
“发短信太麻烦了,”母亲说道,“我还是直接过来跟茉优讲比较省事。”
嫌发短信麻烦,就直接跑到我家来了?这让我有点哭笑不得。也许是我心里的想法全都写在了脸上,只听母亲问道:“你怎么了?脸抽筋了?”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父亲的身影。“脸才没有抽筋呢,可能是上班太累了,腮帮子有点僵。”我看见父亲小心翼翼辩解的样子。
“他爸以前总是让我很为难。”母亲抱着大辉,对妻子说道。
我望向了父亲的牌位。老爸居然会让老妈为难?难道不是反过来才对吗?
母亲自顾自地说起了往事,津津有味地讲了好多父亲当年的糗事。
“不过啊,”看母亲差不多快讲完了,我插话道,“老爸能一直迁就老妈你,我觉得很了不起。”我觉得父亲似乎就在身后,双手合十着对我说“就拜托你了,律师大人”,我不禁充满了使命感。
“他?迁就我?什么时候?”母亲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这反倒让我更加难以置信。“什么时候?他一直都是那样啊。”
母亲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你爸可是一直美滋滋地过着他的悠闲生活呢。”
“哦?是吗?”见茉优附和着母亲,我恨不得立刻举手表示抗议。抗议!被告人为了一己之私,捏造事实真相!
抗议无效——这个声音好像是从我身后的牌位那里传来的。我不禁苦笑,我这可是在为你辩护啊。
“不过,老妈,你是怎么认识老爸的?”
“怎么认识的来着?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母亲歪着头说道。
“这么重要的事你都忘了啊?”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母亲重复道,“可能是朋友介绍的吧。”
是这样吧?我在心中问不在这里的父亲。
是啊。我已经想到了他的回答。
下雨了。我从大楼后门出来,避开地面的积水,朝着大马路跑去。也许是我的主观印象,每次干这种危险的工作时,好像总是会遇上下雨天,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雨神附身了。
我抬手看了看表,时间与预想的一致,我松了口气。这时,左臂传来一阵疼痛,衣服破了,露出来的皮肤冒出血来。
这次的对手并没有像医生之前告诉我的那么棘手,但对方用的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招数和武器,所以也确实没有那么容易解决。只是受了点轻伤就能顺利完成任务,应该谢天谢地了。
我一脚踩进了水坑,水花飞溅。
不论何时,我都习惯在泥泞中前行。我从小就没有亲人,一直低着头走在小胡同里,就这样度过每一天。不知是没怎么读书的关系,还是因为我目光凶恶,我始终没能找到工作。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饭碗,还是沾满了他人眼泪和鲜血的违法职业。
我只觉得脚下的道路泥泞难行,但往旁边望去,大家却都走在柏油马路上。
难道一辈子都要这样了吗?我很快就有了答案:我的人生,早已注定如此。
我穿过宽阔的马路来到了一条带有拱顶长廊的商业街上。商业街的顶棚对于没有带伞的我来说值得庆幸,但也让我觉得这场雨好像只浇在了我一个人的头上。即使是走在柏油马路上,我也总是会觉得脚下一片泥泞。
我一路小跑,突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到我面前。
“您好。”那只手上拿着一张传单。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和我年纪相仿、二十出头的女孩站在面前。我并不想接过传单,但不知什么时候传单已经被我捏在了手里。
我本打算一言不发地继续向前走,那个女孩却指着我的左手说道:“啊,有血。”
“血?哦,没事。”
“都出血了怎么会没事呢?”
“……”是吗?
“你的脸色也不太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瞬间警觉起来,难道她是知道了我的职业才明知故问的吗?不过又好像是我多心了。“不,真的没什么。”
“你的表情也挺吓人的。”
“是吗?”
“不如想些高兴的事?脸色也会稍微变好一些。”
女孩亲切的话语令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我没有什么高兴的事可想。”对于人生,我只能这样答道,“我这种人天生就和开心无缘,简直一团糟。”
“是吗?”女孩的声音轻柔地钻进了我的耳朵,“可是你看上去不像坏人呀。”
我差点笑出声来。我自知罪孽深重,就算贴上“天下第一恶人”的标签拿出去展览都不足为奇。“你看人的眼光——”
“真是不行”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女孩就指着我手上的传单说道:“这个你就拿去用吧,能打折呢。”
我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儿童乐园盛大开业”。大概是游乐园之类的地方,带着孩子还可以打折吧。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起来:“我没有家人。”
“啊,这样啊。”从女孩的声音里听不出她对此是否感兴趣。“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觉得你以后会是一个好爸爸呢。”
好像与我此生无缘的东西突然被递到了面前,我感到一阵茫然。过了一会儿,我舒了口气,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温热气息。
“对、对,你笑起来的感觉才更好嘛。”女孩说道。
我望着她,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 * *
[1]日语中,“布藤”和“房地产”的发音相近。
[2]与中国的单口相声演员类似。
[3]“镰鼬”是日本传说中一种妖怪,乘旋风出现,爪子呈镰刀状;“神隐”特指因碰上鬼怪而行踪不明。
[4]“难吃”一词在日语中还有“糟了”的意思,此处为一语双关。
[5]前文中出现的洗衣店店名“小油菜花”一词和“奈野村”的日语发音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