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牧师摇摇头,“我尝试过将不同种类的玫瑰进行杂交,以实现品种改良,但从未主动考虑过培育蓝玫瑰。这座温室里的花并非全由我从零培育而来,其中也有许多信徒和朋友熟人赠送的植株。我将那些植株种在花盆或土地里,偶尔进行杂交——很长时间以后,一盆新植株就开出了‘天界’的母株。仅此而已。说句傲慢的话,这可谓上帝给我的馈赠。你要我重现培育过程,等于期待上帝的奇迹再现——这恐怕与两位想听到的话有些出入吧。”
“不,请您不用担心。我们署长也希望能请您跟他交流交流。”
这是真的。看来位高权重者看重权威的现象并非仅限于J国。
“我听弗兰基·坦尼尔博士说,蓝玫瑰基本不可能自然生成?”
玛利亚问了个挑衅的问题。罗宾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真让人悲痛……不过如二位所见,‘天界’确实存在。科学是为了解释现实,而现实并非为证明科学而存在,既然如此,现实与科学哪一方更优先就很明显了。当然,我想那位教授也很明白这点。”
确实,弗兰基只说“造假的可能性非常高”,并没有明言百分之百不可能。
仅以外行人的眼光来判断,罗宾的“天界”跟弗兰基的“深海”一样,看不见人为加工的痕迹。涟还把脸凑过去仔细观察,并没有发现用颜料上色的痕迹,也不像吸收蓝水形成的效果。
真实无误。这种淡蓝色是花朵本身的颜色。
若罗宾的话没错——莫非他真的在目睹上帝的奇迹吗?
“你这些跟坦尼尔博士的完全不一样呢。不仅是花朵,还有整体形态。”
玛利亚换了个问题。
“深海”开在花枝上,而覆盖温室的“天界”则开在藤蔓上——当然,也有种在花盆里的“天界”,那些则更接近枝条的形状。
“区分玫瑰的方法除了花色,还有藤本和木本之分。”
罗宾一谈论起玫瑰,语气就变得平和清澈,与他严厉的外表截然相反。
“但实际上,两者的界限非常暧昧。将藤本玫瑰放到不同气候的地区,有可能变成木本,相反情况也经常发生。根据环境不同和培育方法差异,很容易发生性质改变。这点无论玫瑰还是人都一样。”
哦——玛利亚感慨地咕哝道。
“那我想问,你对通过基因编辑改变生物形态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玛利亚的言外之意是:你是否认可弗兰基的蓝玫瑰。
罗宾闭起双眼回答:“罪孽深重。我对探讨生命进化的学说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凡事皆有禁忌。生命改变形态,应该停留在自然演变的范畴之内。人类不可恣意越过那条边界线。”
“那也包括品种改良吗?”
从另一种层面上看,人工杂交品种也属于基因改造。牧师如何将其与DNA级别的基因编辑进行区分呢?
“若站在人类不可进行任何干预的立场上,我的手也被玷污了。然而,花粉可以乘着风和鸟儿跨越大海,在另一块大陆的花朵上着床结出果实,那么我就不认为,将两种不同的花粉通过人手交换是一种罪孽。假设那是罪孽,那么连接不同大陆的船舶和飞机也都是罪孽。”
如果说这些都是自我辩解,那我也无从解释了——罗宾浅笑着补充道。
“性质相异者结合在一起,会诞生新的可能性。生命本质便是如此,也应该如此。若用超越那个道理的方法创造生命,那就意味着人代替上帝去编织命运,倾听祈祷,导向幸福——然而,人类果真拥有如此超凡的力量和责任感吗?”
他们声称下午还有别的事情,上午便结束了与罗宾·克利夫兰的会谈。
回到讲堂后,双方简单商谈了到F警署演讲的事宜。牧师爽快答应下来,但由于年底年初教堂工作繁忙,再考虑到警署内部需要一个通知时间,他们便暂时约定一月中旬以后再确定演讲时间。
“好麻烦啊,明明只是讲个话,为何如此费事。”
从P市的回程,玛利亚在副驾上咕哝道。
虽说是自然发展,但现在偏偏导向了牧师到警署说教的结果。这位没有一丝信仰的红发上司会不高兴也很难怪她。
“因为细节处自有神啊。”
涟随口回了一句,心思早已飘向别处。
在涟看来,罗宾·克利夫兰的为人并没有过分跳脱牧师的范畴。
他一方面持有较为进步的思考,而从他口中的话语判断,同时也抱有身为圣职人员的坚定信仰。被问到蓝玫瑰由来时,他的回答很淡定。且不论外表的严厉,至少从今天的对话来判断,他并不像那种牵扯到可疑事件的人。
从教会回来,他们绕道P警署向多米尼克做了简单汇报。银发警官一脸烦恼地说:“这样啊……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你那边究竟在密谋什么,之后可得详细告诉我,听到没有。”
好啊,多米尼克苦笑着回答。
然而,罗宾·克利夫兰终究没能到F警署演讲——
倒是多米尼克答应的“详情”,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早早到来。

翌日——
涟在玛利亚住处附近的电话亭里转动着号码盘。昨晚一直下到天亮时分的雨让窗外街道反射着水光。
不知播了第几十次号码,听筒里才传来比平时更闷闷不乐的声音。“喂……”
“玛利亚,请你快起床。我们接到案子了,要马上赶往现场。”
“案子?”
上司的声音还充满睡意。
“查什么案子……我不是被赶出调查组了嘛。而且……今天休息。”
“你几十年前就知道警官的休息日总是要被毁掉的吧。”
跟你说了我不是老太婆——他不理睬话筒另一头的叫喊,而是把刚才接到的紧急联络内容说了出来。
“弗兰基·坦尼尔博士被杀害了,有人在F市的别墅发现了遗体。”


第五章 原型(III)
成为坦尼尔家一员的一个半月后——
这天一开始也跟往常一样。
我跟凯特一起准备早餐,与博士和爱丽丝同桌吃饭。收拾洗漱完毕后,又把家里打扫了一遍。接下来是给博士当实验助手——当然只是准备一些玻璃器皿和样本,相当于打杂。在此期间,又到后院看凯特如何打理玫瑰。
“把剪刀对准那根枝条,方向……对,就那样——”
在凯特的指导下,我用力合上园艺剪。可能因为拿的姿势有问题,剪刀感觉特别僵硬,挣扎许久,总算听到“咔嚓”一声,枝条落到地面。
“就像这个样子。埃里克,你很有天赋啊。”
“是、是吗?”
只是剪一根枝条而已,就能看出天赋好坏吗?我这个外行人很难判断。
根据凯特的说法,我刚才做的工作叫“剪枝”。将多余的枝条切除,可以令植株外形更美观,开出的花朵也更好看。据说那是培育玫瑰必不可少的工序。
“然后你把带有记号的枝条都剪掉吧。”
“嗯——”
把剪刀伸向下一根枝条,我心中突然冒出含糊的疑问。
“那个……”
“嗯?”
“一定要把枝条剪掉吗?”
凯特眨眨眼,抬起食指抵着他的脸蛋。
“这个嘛——虽然不是绝对,但在培育漂亮玫瑰的观点来看,是必须完成的工作。”
“为什么?那不就事与愿违了吗,毕竟是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枝条。”
“如果想让一个植株尽可能多开花,那你说得确实没错。可是,要让花开得漂亮,就需要很多营养。每个植株一次摄取的营养有限,如果让植株尽量多开花,那分配给每朵花的营养就不够了。所以,就要修剪枝条减少花的数量,把营养留给剩下的花。这就叫‘剪枝’。”
减少数量,把营养分给其他花……
道理我懂,可是——
内心深处无法接受凯特的解释。
——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母亲的话语重新在耳边炸响。可能发现我表情有异,凯特略显为难地皱起了眉。
我把剪刀抵在下一根枝条上,却无法动手。
被选中的枝条会变得很好。可是——
没被选中的枝条怎么办?
没被选中的枝条,就只能被剪掉,迎来死亡,把营养让给被选中的枝条吗?

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开始听博士讲课。
“之前讲到过,基因决定了生物形态,那么对基因加以改造,就能改变生物形态。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因为目前‘基因改造’的方法完全不成熟。将目标基因以百分之百的概率导入对象DNA的目标部分,凭借目前的技术水平,那还是个比梦幻还梦幻的理想。”
“那么,爸爸怎么创造了蓝玫瑰呢?”
爱丽丝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爱丽丝没去上学。她要么在家接受博士的教育,要么一个人看书学习。今天早上,爱丽丝也独自在客厅里看远超七年级水平的晦涩书本,还拿着铅笔记笔记。
“那当然是靠运气啦。这不是开玩笑。我只是不断修改条件,制作了大量样本而已。爱丽丝,你不是也来帮过忙吗?”
爱丽丝可能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博士继续道:
“麻烦在于,进行过同样处理的样本并不一定能开出同样的花。差不多上千个样本中能有一个达到目的就不错了。于是就要在数量庞大的样本群中挑选比较接近理想的样本,继续加工制作出新样本,然后继续筛选……说句实话,现代的遗传工程学说白了就是反复进行这种简单试错。”
我按住胸口。
今天的内容比平时更好懂,可是——我心里突然涌出了类似嫌恶的沉重感情。
“埃里克,你怎么了?”
博士疑惑地问道。在那种突如其来的感情推动下,我吐出了疑问。
“剩下的呢?”
“剩下的?”
“没被选中——没达到目的的样本会怎么样。如果是千里挑一,那剩下的九百九十九个呢?”
“那要看情况了。”爱丽丝困惑地回答道,“一般都会采集数据,然后到此为止。部分样品会被保存起来,不需要的便直接废弃……那有什么问题吗?”
真不知道你在介意什么——少女平淡的语气让我彻底失控了。
“因为不满意,就可以扔掉吗?”
“啊?”
“只有符合期待的人才有价值,除此以外的人就毫无价值吗?”
我的声音在颤抖。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怒火,支配了嗓子和双唇。
——要修剪枝条减少花的数量,把营养留给剩下的花。
——这就叫“剪枝”。
“没被选中的人,就跟垃圾一样吗!”
我扔下那句话,跑出了实验室。
“埃里克?!”
背后传来爱丽丝的叫声,但我没有停下脚步。我边跑边听到母亲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你怎么连这种事都不会做?
——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我虽然一直被父母否定,但博士一家人毫无怨言地接纳了我。我是否有活下去的价值?跟他们在一起的生活,让我渐渐忘却了那个疑问。
然而我错了。
——挑选比较接近理想的样本……
——不需要的便直接废弃。
不需要没用的东西。博士他们原来也这样想。
我用一只手不断擦拭眼睛里溢出的东西。
搞什么嘛。
原来我根本没有归宿……
回过神来,我已经离开宅邸,来到树林中。
现在还是白天,周围却如傍晚般昏暗。抬头看向迎风摇曳的枝叶,缝隙间露出了灰色层云。带着湿气的泥土气味执拗地涌入鼻腔深处。
方才的冲动像幻觉一般早已消失,反倒是强烈的不安和后悔让我心头一紧。
我不知不觉走上了山坡,树木间还能俯瞰到山林一角。其中有一片开阔空间。
那是坦尼尔家的房子。它离得这么远,再退开一些,恐怕就回不去了。
回去?刚才说了那些话,我还有什么脸回去。
可是,离开宅邸后我无处可去,身上也没有钱。来时身上虽然带了一些钱,可都被我塞进客房抽屉里了。
几经踌躇之后,我开始向坡下走去。
回去一趟吧。
不管要去哪里,都得先把钱拿回来。我给自己制造了这个借口,开始在树林中折返。
花了好长时间,我终于回到宅邸。
实在没有勇气走正门,我就从林子里绕到后院。确定周围没人后,我翻栏杆进去了。
就像小偷一样……不,我进去是为了拿走放在里面的钱,在旁人看来根本就是小偷。
我弓着身子,静悄悄地沿着墙角前进。就在我打算伸头窥探门口时,突然听见了开门声。
“您有事吗?”
我慌忙躲在墙壁阴影里。那是博士的声音。一开始我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然后才意识到那不是对我说的话。
门口有人。除了博士以外,那里还站着第二个人。
“不好意思,我是——”
那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莫非是客人?我偷瞄一眼门口,险些叫出声来。
是警察。
那个瘦高的警察身穿制服,头戴警帽,正向博士出示貌似证件的东西。
我感觉心脏都要停跳了,再度缩起身子。警察并没有发现我,而是兀自说道:
“一个半月前,镇上有个男孩子失踪了。他十二岁,身高一百五十厘米左右,有淡褐色头发和绿色眼睛。名字叫——”
本来很清晰的声音,突然飘远了。
是我。
来到这里一个半月,因为日子过得平静,我已经快彻底放下心来。看来我太天真了。警察终于还是追查到这里来了。
我听见轻微的沙沙声,应该是警察取出了我的照片。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博士的声音。
“失踪这个词可有点吓人啊,出什么事了?”
“不,也没什么大事。这小子好像杀了亲生父母,拿走家里的钱出逃了。”
被推落地狱——我在父母家都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如今却初次尝到了。
博士知道了。
那天我犯下的罪行,博士终于知道了。
“哦?”
博士只应了一声,我从这里无法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行凶现场是少年的家。详情我就不说了,总之少年失踪,母亲的钱包不见了。我们考虑过入室抢劫的可能性,但现场没有被闯入的痕迹,于是我们就起疑了。就在昨天,我们在城里到这座宅子的路上发现了那位母亲被掩埋的手包。而且被抽空了钞票的空钱包也放在里面。
“其实是领导家的狗跑出来,在那种地方刨到了证据,所以我真是搞不明白这个世界。明明是休息日,却被叫出来搜查,真是太倒霉了——不过这种话说了也没用。
“总而言之,我想向您确认,少年是否来过这个方向。”
我从心底里诅咒自己的疏忽……为什么不扔到更远的地方去呢?
那一瞬间仿佛永恒。然后——
“我见过一个外貌相似的小孩,不过那已经是好几周前的事情了。”
博士宣告死刑的话语贯穿我的耳膜。
真的吗——警察追问道。
完了……我逃不掉了。
然而——
“我夫人发现他倒在门前,就问他从哪儿来的。结果他什么都不回答,自己走掉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目前在哪里。”
啊?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博士仿佛在说我到达宅邸那天马上就离开了。
他没有提到让我当助手,没有提到我在这里生活,也没有提到我刚才跑了出去。
为什么——
“您知道少年往哪条路逃走了吗?”
“我见他像是朝山上跑了,但没去确认。他可能爬到山上去,也有可能又从别的地方下山了……不管怎么说,一个小孩子要翻过山去恐怕很困难,所以他有可能折返到镇上去了。”
“您刚才说那名少年几周前来到这里对吧,当时为何没有告知警方呢?这个案子新闻也播报过。”
“真不巧,我家没订报纸,而且电视信号很难传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无法收看。更何况,我也没想到那孩子竟是凶案嫌疑人。这话当着你的面说可能有点冒犯。我也考虑到一般老百姓动辄报案,可能会给警方添麻烦。毕竟这张照片上的孩子跟我碰到的孩子不一定是同一个人。尽管如此,如果你觉得我没有正确应对,那我只能道歉了。”
“没什么,不用了。感谢您的配合。”
脚步声远去。门另一头传来引擎声,随后也消失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串轻盈的脚步声向靠坐在墙角的我走来。
“埃里克。”
那是个安静的声音。白化病少女正注视着我。平时吊起的眼角,如今却痛苦地垂了下来。
“爱丽丝——”
“快进屋吧,爸爸妈妈都在等你。”

在爱丽丝的催促下,我打开前门,发现博士和凯特都站在起居室里。
博士抿着嘴,凯特皱着眉,都在看着我。
可是——他们的目光并不像我父母那样充满愤怒和轻蔑。
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
“欢迎你回来,埃里克。”凯特露出了跟往常一样的微笑,“你怎么能随便跑到外面去呢,外面那么危险。”
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人听到那种事,还能对我微笑呢?
“出什么事了?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说说看吗?”
她第一次见到我时也提了这个问题。
我低下头——沉默许久,终于给出了那时没能说出口的答案。
那天夜里,我像平时一样,在起居室被父亲殴打。
母亲一味冷眼旁观。若换作平时,殴打会一直持续到父亲气消为止。然而那天,我终于不小心说出了那句话。
为什么打我,你是不是讨厌我——我记得,当时嘴里断断续续吐出了那样的话语。
父母脸色骤变。
可能因为被没出息的狗反咬一口心有不甘,也可能因为惊恐于我发现了他们的行为深意,总之,父亲殴打的力道更大了——我踉跄倒地,他甚至扑过来掐住了我。
他要杀了我。
母亲根本没有上前阻止,而是露出毛骨悚然的笑容俯视着我。
我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绷断了。
我不知从哪来的力量,下意识抓住滚落地面的酒瓶——父亲的酒瓶,朝他头上砸去。
一声巨响,瓶子碎了。
无数碎片撒落下来,割伤了我的脸。父亲发出一声闷哼,倒在我身上不动了。
我奋力从父亲身下爬出来,甚至没发现自己还握着断掉的瓶颈。
再回过头,母亲一脸惊愕地愣在原地。但很快,她便猛地抓过桌上的水果刀,一脸狂怒地向我扑过来。
我不由得缩起身子——瞬息之后,听到了野兽般的号叫。
我捏在手上的瓶颈深深刺入了母亲腹部。
看来,我下意识伸出了握着酒瓶的手。水果刀从母亲手上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我松开瓶颈,她的身体也瘫软在地。一片鲜血弥漫开来。
之后的记忆有点模糊。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将母亲身体翻转,慌忙用衣服擦拭着扎在腹部的瓶颈。我不知道自己从哪儿学到了指纹这个概念,可能是学校图书室那些面向儿童的侦探小说吧。
母亲的手包放在起居室沙发上。我一把抓过来,逃出了家。
因为我很害怕。
并非害怕自己杀死了父母。而是想在那两个人爬起来之前尽快逃离这里,越远越好,否则我真的要被杀掉——那种恐惧成了推动我前行的唯一动力。
周围包裹在黑暗中,枝叶的喧嚣让人毛骨悚然。
没有人来追我,也没有人谴责我。最后,我耗尽体力,气喘吁吁地倒在路旁,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因为我的生活只限于家与学校两点一线,一旦离开上学道路,便进入了完全陌生的世界。
后来我才知道,父母家在住宅区之外,与最近的邻居也有数百米之隔。父母对我的暴行之所以没有曝光,也可能得益于地理优势。
等到呼吸平静下来,最开始的冲动也平息后,我又感到了新的恐惧。
今后该怎么办……
周围似乎没有人。可万一有谁经过,看到我便去报警,我肯定要被抓回去。尽管如此,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不知道在哪才能逃过那两个人的魔爪,平安活下去。
我还抓着母亲的手包。打开检查,从钱包里拿走纸币和硬币之后,我便在路边树下用手挖了个坑,把包埋了进去。
我得走了。
我不能留下来,更不能回去。如今只剩下一个选择,就是在黑夜中埋头前行。
走过一段漫漫长路,爬上山坡——我便来到了坦尼尔家。
“原来是这样。”
凯特喃喃道。她淡蓝色的眸子似乎强忍着痛楚。
“对不起——”
坦白一切过后,我只能挤出一句微不足道的歉意。
“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怎么办?”
我没有选择,只会被交给警察,难道不是吗?
“如果你想自首,我不会拦你。这个判断不应该由我来做。”
——真不敢相信。
刚才警察上门时,博士也谎称我当时马上就离开了。他明知道一旦事情败露,后果将会不堪设想,还是包庇了我这个杀人凶手。
为什么——
博士可能察觉到我的疑惑,再次开口道:
“我没有说谎,只是隐瞒了一些事实。而且从刚才那些话判断,你的行为本来就不能称为杀人。那应该是正当防卫,或者说不幸的事故。当然,逃跑和拿走现金的行为可能会受到惩罚。”
为什么他们会相信一个陌生人?
“我当然相信你。当我看到你身上的瘀青时,就跟凯特商量好了。
“因为,我也跟你有过相似的境遇。”
——啊?
“八岁那年,我被那家人收养了。我不记得自己真正的双亲,早在懂事前就被孤儿院的人回收,辗转换过几个寄宿家庭,最后成了那家人的养子。”
那番自白出乎我的意料。
博士竟是——孤儿?
“说得好听点是养子,说得不好听就是奴隶。我一天到晚都要被迫干活,连一日三餐和睡觉的地方都低人一等。养父母更是心血来潮就会对我大打出手。那种生活持续了七年,直到我升上高中离开那个家。在那之前,我只能一直忍耐。”
他的语气仿佛在议论他人。不知为何,我心中涌出了莫名的愤怒。
“你什么意思啊……因为你没有还手,所以比我了不起吗?”
“不。我之所以没有报复养父母,并非因为人格高尚。而是因为他们的独女是凯特。”
凯特?
“见到我被虐待,凯特常常瞒着父母帮助我。她有时会陪我玩,有时会辅导我做功课。仅此而已。我之所以没有报复,无非是因为伤害他们会令凯特伤心罢了。要是没有她,我迟早会做出跟你一样的行动,甚至比你更甚。所以说,我只是运气好而已。”
博士看向身边,凯特含泪伫立在原地。
“有别人……帮你吗?”
“凯特的父母在当地属于名门,还跟警察署长关系亲密。所以我和凯特的申诉全都被压了下去。”
博士的声音很安静,但能感觉到深深的怨念。
是吗……
博士之所以没把我交给警察——是因为他自己也曾被警察见死不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