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三点半,成年后的钟美宝站在咖啡店玻璃窗前,透明玻璃窗好像还能映照出她少女时的形影。头发养长了,皮肤也不再刻意晒黑,显得洁白,但窗内窗外是两个世界,窗外车水马龙,一开门就会被马路上的车流巨响塞满耳朵,而双层玻璃门一关上,音乐流泄,屋子就安静下来。她习惯性地盯着玻璃门窗,好像只要这么做,继父跟母亲,就不会突然出现在玻璃之外。
习惯冷静旁观的她,很少数的时刻,如此时,也会因往事乍现而心慌,心慌因为那些仿佛是他人的往事却总在她脑海浮现,而真正的现实,咖啡店、摩天楼、各色各样的客人,如今也显得像梦了。一切都过多,来不及妥帖地适应,她奇怪人生为何越活越逃不开母亲的影子,她终究也成为没有“叔叔”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吗?
休学之后,她一直在换工作,一份正职,一份打工,赚房租、生活费、“安家费”。弟弟还在他们手中,算是人质,每隔一段时间,母亲会打电话来要钱,要不到,就会找上门来。她为了防止母亲到工作场所来闹,就按时汇钱回家。弟弟的生活费、学费、医药费,母亲的欠债、继父的花销,生病、住院、开刀、车祸,为了要钱,什么招数都使尽。母亲的容颜时而年老,时而青春,好像全因手头上有没有钱、继父是否留在身边而改变着容貌。听说继父伤了脸之后,变得更凶残,打颜俊、揍母亲,毫不手软。钟美宝曾远远瞥见过他,一道疤痕划过右边侧脸,半脸英俊,半脸丑陋,像会变身的野兽。母亲时而可爱,时而可悲,时而可恨,母亲是没有恋爱就无法存活的女人,她本可以爱很多人,却偏偏爱上最折磨她的人。母亲与继父是互相吞噬的蛇,谁没有谁都不能存活,待在彼此身边,只怕命也不长。这些都不干钟美宝的事,但母亲就有办法让她在意。付钱了事,是钟美宝对应母亲的方式,二十三岁时,母亲以她的名义欠下银行三百万贷款,使钟美宝信用破产,每更换一份工作,银行都能依循扣缴凭单查上门来,她的前途算是报废了。但她真正要逃躲的,是用钱也处理不掉的继父。
“杀了他。”他俩单独见面时颜俊铁青着脸说,“不杀他,我们都会死。”钟美宝确实动过这种念头,但杀人对她而言,比活着还艰难。比起杀人,活下去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等当完兵,就跟我住。”钟美宝说。颜俊入伍一星期就因企图自杀退训,回家后弟弟的精神状况十分不稳定,一次与继父发生冲突,企图放火烧屋,被抓进了警局。他进了精神科疗养院强迫治疗,一住多年。美宝到阿布咖啡工作后,颜俊出院转到私人疗养机构,每周可以申请与家人会面、同住,出入自由,机构用意是让病患学习手艺,慢慢融入社会。
“美式咖啡、布朗尼、松饼”,工读生小孟念着刚才客人的点单,将钟美宝的心思拉回了现在。窗明几净,空气里都是咖啡与蛋糕的香气,送走中午用餐的客人,下午是最恬静的时光。现在是现在,过去可能会追上来。
往事总如梦一般地,带着醒醒睡睡就会变换剧情的朦胧,钟美宝靠近这座楼,走进它的腹地,进入这家小咖啡店,然后就会遗忘其巨大繁复。只是安然地,知道回家了,无论是店铺或住家,没有她母亲与继父的地方,就是家。
像努力将玻璃窗上的雾气擦去,却又因为过度用力而呵出更多热气,造成另一次的雾蒙,唯有将脸远离玻璃窗才能阻止这样的循环。钟美宝的意识回到眼前、当下,2013年秋天,下午三点,玻璃门开合,首先迎来牙科医师姓刘,咖啡外带、蛋糕外带,会跟钟美宝寒暄五分钟左右,立刻离开。小孟都称他“钟美宝先生”,看起来就是来把妹的,那五分钟真是漫长,医师似乎找不到话聊,钟美宝只好自己开话题,免得他尴尬。
医生前脚刚走,一批三人一组的午茶客人立刻闪进来,有点眼熟,其中一位是知名电视购物频道的主持人,以整容闻名,本人近看并不如电视上的夸张,皮肤白皙,还称得上清秀,身材纤瘦,来过几次,黑咖啡加热豆浆,不吃蛋糕,吃贝果,非常有礼貌的人,时常会外带多杯咖啡回公司。另外两位一男一女,看来也是购物台的员工,男性穿着西装,女性着套装,可能是来洽公的厂商。
钟美宝从前曾待过大学附近的咖啡店,气氛闲散,客人都是学生(或具有学生气息的成人,换句话说,就业不稳定,或始终没有固定职业),几组不知哪搬来的老旧沙发、皮椅、藤椅、木桌椅组成的“混搭风格”,菜单都写在黑板上,到处都是书架,每张桌上都有台灯,室内灯光昏暗,总是低低放着音乐。那家店蛋糕不多,下午时间进来的客人总像刚睡醒似的,那时她下午两点才上班,常遇到客人一杯咖啡待一整下午,傍晚出去买个卤味街边吃吃又回来。后来店里索性卖起水饺跟泡面,那些熟客十个小时待下来,花上两百五,老板也不说什么,感觉像是一个学生社团社办的扩大。后来房东涨租,一涨两倍,老板终于把店收掉了。
钟美宝从十八岁开始在各种咖啡店打工,从最早,大学城附近的美魔女老板娘开的传统咖啡店,学虹吸式咖啡,兼卖曼特宁、摩卡、巴西等咖啡豆。店里让客人寄杯子,墙上木作一格一格放咖啡杯的架子,她在那儿学会了煮咖啡、分辨几种咖啡豆,以及制作手工饼干。后来的转速较快,先后待过百货公司里的美系连锁咖啡,开始学习意大利咖啡机,才知道外面早不流行虹吸式单品,在店里放客人杂七杂八的杯子只会让店内看起来寒酸。然后是一对从日本回来的情侣在高级小区开的咖啡店,那是让钟美宝学到最多东西的一家店,她忘不了那对感情恩爱,却又像总是安静地各做各的事的男孩女孩。那家开在街角的咖啡店,男生负责厨房跟园艺,女孩做蛋糕,店里兼卖一些日本带回的杂货。钟美宝真的跟学徒一样,放假的日子,就跟着老板娘学做蛋糕,上市场,跟老板去园艺店,从香草开始学起。她忘不了那段日子,有时店里公休,他们会邀她去家里吃饭,就是从那时起,她才懂得干酪原来不是只有芝司乐干酪,火腿也不是早餐店那种三明治火腿,她从老板娘家带回许多做西餐的书,仿佛意外闯进另一个语言的世界。
后来咖啡店老板夫妻结婚,搬回了日本。钟美宝继续辗转就业,待过文青店,养猫的店,看起来像咖啡店、实际上却是卖啤酒的店,店里漫画比书本多的店,老板个性古怪不让客人上网的店,在店里摆钢琴、老板会弹上一曲的店。钟美宝想着总有一天她要开自己的咖啡店,但手上的钱总是从指缝滑走,银行的欠款没有缴清的一日。直到遇到阿布,先在阿布的夜店上班,然后阿布就开这家店让她管理,她好像在台北的咖啡世界里转了一圈。
三点五十,声音高亢,动作快速,一脸花哨的熟客小红楼进来了。这是老板阿布的朋友,房屋中介员,他一进店里,热度好像就提高了几度。他带了个女客找到老位置坐下,亲自到吧台来点餐,呱啦啦跟钟美宝抱怨了好一阵子各类八卦,才突然想起还有客人在等,扭着腰回去座位上。小红楼一待就是两三小时,过程里至少会跑到吧台四五趟,他甜食吃得凶,没白坐,每次结账都四五百。
“算是心理咨询费吧。”阿布总是这么跟美宝说,“没关系,他很可爱,不烦。”美宝甜甜回答,真的,知道小红楼的遭遇,不会责怪他的聒噪。
四点钟午茶客人又来一组,蛋糕狂人姐妹花,会一口气吃掉六片蛋糕,还要外带饼干跟干酪蛋糕的姐妹,身材却是辣妹等级,不知从事何种行业,只是知道漂亮、有钱、多话,但出手非常大方。
姐妹花是满妹,她们每回到,客人突然就会多起来,可惜姐妹花一周只来两三次。客人一多,钟美宝的脑子就安静了,静听着音乐让身体仿佛进入一种舞动的节奏,身体发热,加快手上脚上的各种动作。工作越忙,越不需要跟客人聊天,也无须跟小孟说话,也听不见自己内心往事的翻涌。店里汤匙敲碰着盘子,咖啡杯从桌面拿起的摩擦,磨豆机的马达,咖啡机的蒸气,所有声响化为一种使她动起来的节奏,这就是她的现在,所有动作流畅到一个程度时,仿佛乐音流淌,全身都处在节奏里,每一个动作都对、都准、都快、都到位。她就像默片里的演员,无声地在店里各个地方滑步移位,在对的时间里,将所有事都安排好,使她心里发出了“就是这样”的低喊,觉得连头脑都像被调整过了。
如此缓缓进入了下午,度过傍晚,那个来自乡村,身上背负庞大债务的女孩消失了,她又变回此时的她,无所谓快乐,无所谓悲伤,她只专注于将“该做的事一一完成”,忙碌穿梭于客人之间。一整天下来,她见过许多人的脸,有些人陌生,有些人面熟,有些与她谈天,这些熟悉的面孔,会在固定时间准时出现,仿佛他们也与她一样从事着与咖啡店相关的工作,似乎这个场所也维系着他们某种生活必需。他们喜欢坐在自己的老位置,点同样的饮料,做着类似的事务,如果开口,也会对她说着近乎相似的话题。
日子好像千篇一律,而钟美宝就是靠着这份可以延续的重复,存活了下来。
她好像认得许多人,也似乎谁都不认识,这日复一日地劳动,被话语、闲谈、气味、动作充满。每一张脸看来都变得毫无差别,又如此不同,钟美宝暗自在心中想着,没关系,她喜爱这条单向的街,这街上的摩天楼大厅、美容院、小吃店、花艺店、漫画店,甚至一直延续到更远处的小儿科、牙科、眼科、西药房,或更远更远,这边的人们可以靠着单向的生活机能满足日常所需,如果可以,她情愿活在一个单向的世界,让对面的马路车流隔开一切,保护着这岸的日常继续。她害怕在彼岸,千百辆车子也阻拦不住,会有令人恐惧的人事物等待着、埋伏着,可以如其他事物那样,踱过斑马线越到这边来。现在还没有,还没,但她知道迟早,那半脸之人会找上门来,到时,她目前所拥有的一切,小套房、爱情、友谊、咖啡香味、蛋糕的气息,全都会被那暗影吞噬。
目前还没,但不安全,她得加快动作了。


第三章 空中花园
林梦宇,45岁,摩天楼中介业者,C栋37楼住户
一栋大楼,千百扇门,屋内有各种组合与可能性,林梦宇每日带着租屋或买卖的客人进出电梯,在楼层之间上下,开启一扇门,关上一扇门,十多年下来,他经手数百个房子交易,但也只是这大楼的四分之一吧,因为很多租户是重复的,有许多自用户,他无法进入窥看。
“窥看”,想不到自己用了这个词。这大楼刚完成时,他曾陪着验收的建筑师跟工程人员一一巡视过,会不会就是那时种下的心愿。他还记得当初白漆白窗米色地砖,白黑两色的流理台,浴室是粉色系的,当时就采用美国进口的静音马桶,方形洗手台,两尺半见方的镜子,镜台两侧各一排照明,简直是艺人化妆室规格。那时啊,窗明几净,两小一大面向天空的隔音气密窗,透明得几乎无物,可以直视远方山景,俯瞰城市。当时,101都还没盖起来啊,前栋面台北的大坪数公寓,视野没啥阻隔,可见大楼还少,三十一楼以上的挑高四米五,真是气派。他那时还是个三十出头的小子啊,站在自己也还买不起的宽敞四房公寓里,望着他不曾住过的台北市区,心中涌起的是一股“出人头地”的信心。当时,在成交人潮络绎不绝的销售处,他望着各种各样客人前来看屋,心里就开始建构、想象,将会是什么样的人住进这些屋,会把房子装潢、改建、布置成什么样子?他们会在这栋楼里,组成一人、两人、三人以上什么样的家庭?会经历生老病死如何的生活?
不知为何,他就是对人与屋子的关系感兴趣,天生适合买卖房子。他带着客人走在这些早已熟悉得不能更熟的穿廊过道,看见清洁人员擦拭得闪闪发亮的地砖、镜子、窗台,看见面对台北的那侧排窗,玻璃照出的城市景观,已经像种树那样一排一排种起高高低低的楼,远方的101地标,河岸动辄二十、三十层高的水岸豪宅。更别提他后来去过香港、东京、上海等国际大都市,他已经体验过真正现代化的摩天楼长什么样子,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小楼小岛做着的是已褪色的美梦,但是,除了建筑杂志上所见到德国的马赛公寓,柯布西耶心中勾画且真正实现了的“现代公寓”,真正打中了他的心,使他感动莫名,他发誓此生有机会一定要造访,否则其他商业大楼住宅小区,无论亲眼见过或电影电视杂志新闻里看过,不管大楼多高、多灿烂、多奢华,都不如他此刻站立的这栋楼,“人才是大楼的核心”他近乎口号地想着,他还是最爱他与之共生的这座摩天楼。
他人生最精华的时光都与这栋楼共度,这伫立于四线道路边的摩天楼特别醒目,虽然这一区高楼满布,少说也有三座摩天楼,但这栋楼高度最高、占地最宽广,粉藕与砖红两色拼成的外观远望像一座高山,上面密麻布满了白色气密窗窗框,当你朝它走近,大楼瞬间又化成融入此区域的一大片住宅群,你走进它的腹地范围,不再被它的巨大震慑,而是惊讶于它比想象中破旧些,如此一个庞然大物,也有老去的时光。
白日里,大厅总是人来人往,令人错觉这是个捷运站或百货公司入口;入了夜,这个街口二十四小时不休息的地方,除了便利商店,就是这座摩天楼的大厅,偶尔会有酒醉的人倒在门口,一半可能是住户,另一半就是路人。大楼边紧邻马路,上方的快速道路完工才几年,目前路面又在兴建地下捷运,使得这条大马路经常处于封闭一个车道、视线灰蒙、空气混浊的施工状态。
门廊前的走道铺设地砖一路延伸了二十个门号,右侧有花台,四季植有不同花木。白日里人来人往,深夜里也不显漆黑,小情人灯下散步可以一路逛到大卖场入口,拐角有一小处小区花园,花木不多,但够隐秘。白日里是附近老人纳凉之处,三三两两附近外省老人们在这里读报、吃早点、喝茶、遛狗,这儿荫凉,又是通往大楼后巷弄超大型黄昏市场的快捷方式。
穿着蓝色制服的管理员拿着警棍与手电筒四处巡逻,这栋楼龙蛇杂处,夜里生事的特别多,派出所警员都是常客了,来巡守、盘查、逮人的也有。
摩天楼有四个出入口,每个出入口都有挑高宽敞的接待大厅,门口仿大理石雕的廊柱挂有灿亮的夜灯,入口柜台有两位管理员驻守,分成前两栋AB后两栋CD。AB两栋相通,CD两栋亦是,但前后并不相连,虽连接着同一个中庭花园,但得用不同磁卡进出电梯,无论清洁或保安都是分开的。工作人数相同,以相对人口数而言,AB栋得到的资源丰富,保养得宜,大楼的损耗率也低,这种区隔使得AB栋带有优越感,房价也高出许多。
高一百五十米,地下六层,地上四十五层,共一千五百余户,费时八年建造,1998年完工,曾经是台湾最高的集合住宅,如今也还占有第三高楼的位置。历经建设公司改组,这庞大的大楼曾经历过因管理不善而导致停水断电的严重问题,2002年大楼小区管理会成立,情况开始改善,目前拥有功能强大、影响力甚巨的管委会,年年改选,组织严密,俨然自成一国。
他常自称是这栋大楼的“楼主”,从二十年前大楼预售的时代就来此工作了,当时是在建设公司销售部,大楼完工后还待了三年,后来才跳出来自己开中介公司,专做这间大楼租赁买卖,经手的房子数百间。这大楼的结构、历史、住户的身份背景他如数家珍。他在房价最低点每坪十四万时,因炒作股票失利,把最初用员工价的四十五坪公寓卖掉,买了一个十五坪跃层投资,租了两房的公寓自住,但身价已从A栋降至C栋,也只能安慰自己:“客人都在这边嘛。”
如今房价可又上看四十五,眼看明年地铁通车后就会飙破五十,当然,台北的房价也早就高过纽约、东京,他们这栋楼也比不上附近新建的“捷运共构”。
“咱们的摩天楼已经旧了啊!”他哀叹。建设公司老板早已脱产大陆,住户更迭,CD两栋以套房为主更是来来去去旅馆一般混杂。幸好这一千多户超过三千名住户的大小区,有个势力强大的小区自治会,仍运作自如,继续着它的脉动。他公司的墙上挂了几十副钥匙,这栋大楼等待买卖出租的空屋无论大小规格,一半以上都在他手里,即使不是委托给他,但何时迁入迁出,何人来来去去,他都心里有数,大楼四栋三班制二十个管理员,每个都是他的心腹,他的眼目。
“楼主啊!”妻子喊他,“中午吃啥?”
美食街撑了一年终究没做起来,曾经闹哄哄地开了一阵,八个月吧,最后熄灯时也无人感伤,那一块属于建设公司的空间始终有一搭没一搭地,有时租给某某体育用品、寝具、名牌服饰特卖会,也当过某议员的竞选办公室,最多的时刻都是闲置的,像一张空开的嘴,黑黑的,只有几盏灯照着四角落,固定有人巡守,倒是便宜了后面那栋矮楼。正对着他们的那条街反倒真成了商店街,光是供应在大楼里三家证券公司、两家银行与量贩店的员工,开设了十家左右的商业午餐店。日式韩式泰式,意大利面牛肉面乌醋面,水饺汤包葱油饼。中午时闹哄哄的,傍晚也还有些下班回家的人潮。
幸好三年前阿布咖啡开张了,慢慢地,一楼几个闲置的店面,房东巧妙区隔成几个小店面,因应着生意渐好的咖啡店带动的文艺气息,花店、二手书店、美容院也陆续开业,整条街热闹起来。
“去阿布帮我买个三明治。”他说。
“算了你别动,我自己去。”他站起身来,可以跟美宝见个面,总比待在这里跟妻子面面相觑的好。
他承认自己有种小国岛主心态,后来几年附近明明也盖起了三栋高楼,但“毫无想象力啊”,都是“赝品”,他这心态仿佛当时建筑师是他了。可他确实瞧不起那几栋楼,没有“城市”的想象,高度不够,宽度不够,只会搞什么“奢华”的噱头,这种大楼到处都有啦,有钱就盖得起来。但当初到底是谁先有那种眼光,在此不毛之地首先想象能够建造出这种国际性、现代化的“城中之城”呢?摩天大楼作为一个建筑,其意义不仅在于“摩天”之高,更在于它拥有企图改变地景地貌,改变人们对于居住想象的野心与创造力。那时双和一带还都只是矮楼与田地啊!
唉,跟谁说这些去。大家看的不也都是房价吗?
而且后来这楼真是斑驳了,被谣传为轰趴场、制毒所、卖淫站,CD两栋几百间小套房龙蛇杂处,真是败坏了大楼的名声,可这不就是现在都市的缩影吗?他就没弄懂楼下怎就养不起一家酒吧。唯一还能让人喝杯啤酒的地方,就是阿布咖啡,这家咖啡店带动了大楼始终没做起来的商店街,只因为店里有个漂亮的店长,因为这家店用心地经营,美食街没有完成的梦,因为咖啡店而达成了。有钟美宝在的咖啡店,吸引了附近的上班族,甚至还有从台北来的文艺青年。一楼的店铺让大楼显得年轻、新潮、有质感,他想起钟美宝,浑身颤抖,他除了这些字眼,还有些不能说出口的,魔性吗?不,就是魅力,钟美宝让这条商店街变得好有魅力。
谁说大楼注定日渐老旧?这栋楼是活生生的,它也有自我更新的能力。
最近每天他从三十七楼的住家公寓搭电梯下到八楼位于小区中庭空中花园的办公室,会感到头晕,中庭风大,办公室就在最空旷的地方,这座楼一楼是金店面,公共设施都设在八楼,露天游泳池、健身房、篮球场、洗衣间、图书馆,还有个迷你高尔夫球练习场,就在他办公室旁边。如果不是这些公共空间都虚有其表,设施老旧,缺乏维修,他还真觉得自己已经过着帝王生活了。
他每天早上都会到这片迷你高尔夫球场做点体操,所谓的练习场不过是一片塑料草皮,小小的水池永远没水,几个球洞里老是被玩具或树叶堵塞。从没看过谁来练习,偶尔会有个白人住户在这儿赤裸上身做日光浴。
到了夏天,这里可热闹了,游泳池请了专业救生员,还设置游泳班,大人小孩围满泳池内外,像个水上乐园,那时中庭的花树盛开,真是缤纷。
然而,现在是冬天,冬天就是萧瑟,大楼风让中庭变成冷冻库,谁都不想来逛逛了。过年前成交量都少,大家不喜欢在过年前变动,幸好他的租屋工作依然畅旺,然而,心中一股驱不散的忧愁始终盘旋,林梦宇为情所苦。
他点燃香烟,烟雾快速被风吹散。所谓的大楼风,强大得能把人吹跑,偶尔无风的日子,会非常舒适,但十天几乎有七天大风,可惜了这一片美景。但是成天待在十坪大的办公室,要抽烟就到外头去,他每天要出来二十次。
他继续抽烟,站在中庭里,四周空旷,对面就是山,山上有高压电塔,有树林、小庙,有蓝天白云。
“景观是无价的”,他总是这样对客户说。说来八楼的不算有景观,但也是天宽地阔的,几乎可以感受到就在马路对岸,奇怪地想到都是“河岸”两字,或许因为望下去高架桥上的车流似河吧。
车河对岸,有一片密匝匝的树林,那已是县交,想来是私人保留地吧,面积很大,山林地大概也没什么用途,但就像他自家的庭院,眼睛可以直接触及那深深的绿意,即使无法分辨树种,那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那片“绿”,能使绝望的生活活化。
夜晚,车河变成灯河,因为高度不够,还无法幻化成夜景,更远的地方,有两栋大楼楼顶闪着七彩变换的灯,不知是谁的主意,但他时常久久凝望那幻化着的灯,红,橙,黄,绿,蓝,靛,紫,他像等待着什么一般静心数算着,会有不该想起的事浮现脑际。
从事中介工作以来,他偶尔会与女人在尚未出租的空屋内幽会,简直像是定期发作的怪病。他抽屉里藏有一支钥匙,就是近期他准备用来约会的房间。房间不固定,但准备着总是有用,他喜欢从挂在墙上特制木盒子里一排一排标有房号楼别的钥匙中随意抽出一串,说随意是夸张了,这么多年,哪个钉子挂着哪楼哪户,哪户是什么格局他都知道,毕竟业主来托租,都是他亲自接待,仔细征询过的。况且换来换去,会出租的就是那些个房子,偶尔有新的单位出租,他总是迫不及待想去“开房间”。这念头真龌龊。但他忍不住想,这是他掌握与占有这栋大楼的一种方式,他自己买屋、卖屋,也中介别人的买卖租赁,除此之外,他还要以秘密的方式入侵,当然,直接在这个大楼里某一房间约会容易多了,但说带客户去看房子才是他能够离开这个办公室最好的理由。他亦想过妻子会忽然寻上门来,所以他会把其中一户保留起来,用过一次之后,再进行租售业务,带人看屋。
小套房出租,他时常在电脑上制作这些档案,亲自拍照、写简介、上网刊登,也会贴彩色海报在公园的公布栏,照片越漂亮,出租率越高。这个新委托的房间陈设简单,都是屋主留下的家具,都是原木订制,品位不俗,双人床铺还是高级独立筒,窗帘作了遮光效果,还附了三门冰箱与洗脱烘功能的洗衣机。当初买下这些小套房的屋主,到了一定年龄,各行婚嫁,男人若娶了老婆,多半会把房子卖掉,换一间大的公寓,有人甚至还是住在他们这栋楼,只是换了两房或三房,少数的屋主,遇着家境宽裕的夫家,宠爱着,让她把自己婚前如玩具一样为自己买的小套房保留着,出租,“给你当零花”。
他卖房子时常举这些例子,说这里是聚宝盆。
不知是否因为长年与空屋打交道,有些屋子交易前得进去多少趟啊,身边带着形形色色的人,像演舞台剧那样,一次一次彩排。有些屋子他特别喜爱,会破例带情人去两三次,白日梦里也想象将那屋买下,金屋藏娇,但那就太危险了,他绝不能在这里留下任何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