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纯粹而简单,与他的家庭是切割开来的。
他喜爱的是那种感觉一切未知,什么都有可能的,即将开始什么,却很快就会落幕,使得过程里的每一分钟都是最后一分钟。他与某人,无论何种年纪,都是颇有风姿的女人,有几个甚至是大美女,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一间房屋,无论是房东请业者精心装修、附设全套家电,或什么家具均无的空屋,甚至是品味俗丽陈设简陋的房屋,他将这些经手的屋子视为自己领土,所以在这些屋里与他的女人们性交。
奇怪,小个子小脸的他,中年后反而吸引许多女人。可能在这大楼待久了,他几乎可以立即判断前来寻屋的人已婚未婚,大致经济生活背景、性格等,他甚至也能看出女人对他是否有意,什么样的方式能勾引得上。
老婆如果知道,肯定认为他是变态,屋主如果知道,他在这栋大楼的房仲工作就此报销,这业界也别想混了。
但他忍不住。如何开始?怎么结束?停不了。
他在这些等待出售或出租的空屋里,与不知为何也渴求着慰藉的女人,模拟着某种“情侣”状态,无论热天冷天,屋里都没有棉被这种东西,夏天幸而有空调,到了冬天,有时他会从办公室把冷气毯带上,后来他甚至买了台暖气机,偷偷藏着。一间屋子顶多用上两次,怕被发现也是,主要是多去几次就会让事情变得太真实。
他逐渐区隔与妻子和这些女人的交往,仿佛只有在这些无生活感的场所,才能激发他无比诗意的欲望,某种“企图填满”的意识转化成性欲。这些穿戴整齐,脸色忐忑,像是做坏事(确实是做坏事啊)的心虚又亢奋的女人,赤裸着身体躺在地板或床铺上,旁边放着散乱的衣服、矿泉水、皮包,以如此克难的方式,却令人更加兴奋。他们会花很长的时间性交,过程里还会调笑似的询问对方关于租屋的问题。有些人因此住下来了,在小区里遇见时,平常得就像遇上初中同学,好像认得,又不太熟悉,只能简单地点头。有些女人,再也没见过。
这些他称为“性友谊”的关系中,只有一段发展成婚外情。是一个离开多年的房客又回来找房子,他对她还有印象。漂亮的女人,几年不见,依然漂亮,却有寥落的神情,某种气味他感知,该不会从男友住处搬出?或,离婚了?
是离婚。拖磨一年,她得了忧郁症。离婚时她不要房产,拿了一笔赡养费,她无法忍受住在那个家,感觉屋里幻影丛生,每一处都是丈夫与前女友云雨之处。
“他真的很敢,偏就要带回我们家。”她忧伤说,“男人最好的情妇就是自己的前女友,后来他们结婚了,就在我去欧洲的途中。”她对他说着旅途上的发生,情伤之后一年半,她都在欧洲旅行。
她拿赡养费来当旅游基金,第一站就是巴黎。她以前省吃俭用,都为了帮助丈夫的事业,现在她不管了,只图享受。起初毫无节制,她住过最高级的饭店,出入高档餐厅,她大方购买华服、首饰、皮包,每天都在饭店里把自己打扮得像要出席宴会,偶尔有男人跟她搭讪,她总是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而拒绝。钱用得很快,半年后她带了满满的行李去西班牙,突然过着恬静的乡居生活,她差点在乡下买了房子,但却是买了部车,每日开着车到处晃,她把那些名牌衣物都卖掉,悠闲日子又过了半年,最后半年,她跑去泰国沙湄岛练瑜伽,跟一个同样来修练的英国人谈了短短的恋爱。最后,她想该回台湾了,她把所有家当净空,决心重来。就遇见了这栋楼,以及他。
女人话语如梦,令人晕眩。
他们是在参观挑高夹层卧房时,几乎同时地搂住了对方。安静无语,却又激烈异常地,在那张全新、还包着塑料膜的弹簧床上肆意翻滚。他很久没这种感觉,像梦一样,女人的皮肤发散着淡淡花香,腋下有细得看不清的褐色细毛,呻吟时声音如少女,或许还是真羞怯,她一直涨红着脸,脸上皮肤光洁如丝。
他真正见识过顶楼四十五楼的风景,那个三面都是窗的二十坪的跃层大套房,一直都空着,玻璃屋似的,后来她就住在那。他每周一次去见她,六坪大的露台,种满了植物,他帮她买了一座露天咖啡桌椅,白色帆布伞,髹白漆古典座椅。他们曾在那铁椅上做过爱,逼近人脸的夜空,蓝压压天幕里有几点星光,温暖夏日晚风拂面,他们甚至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翻滚,女人说,“应该种点韩国草,就更软了”。
每当他想要逃离生活,他就往那个跃层走去。女人从来不拒绝他。
在女人的要求下他学会用领带与丝袜捆绑她的身体,“再多一点”,一点疼痛与束缚,“再多一点”,而他们俩都在疼痛与束缚里得到放松。有时会在做爱后激烈地哭泣,他想,她爱着他,他也爱着她,是一种无望的爱,因为他们不可能离开这座空中楼阁到其他地方一起生活,他们的关系只有性,美妙绝伦、令人心碎神伤。每次从她那儿离开,搭电梯下楼,都像重返人间。
一年后女人离开时,带走了那套露天咖啡桌,他们没有道别,他也没去送行,他知道那个时间她会走,搬家公司会来带走咖啡桌、弹簧床、电视柜那所有他一点一点帮她张罗来的东西。甚至当初就打算要走了,所有物品都不是新的,而是二手货,甚至是咖啡桌,都是朋友咖啡店收掉时送给他的。他在中庭抽烟,算准时间,感受到她的离开,他感觉心里有个东西像死了一样。
几年过去,他偶尔还是会想起身体在刮人的地面上摩擦的触感,感觉女人丝质的肌肤擦过他的身体,他依然会激烈地想念她,甚至感到痛苦,但他忍耐着这份痛苦,好似这是他们之间仅有的证物。
后来很长时间里,他没再爱过谁,不曾与其他女人维持固定的关系,他只是需要一个空屋,一个短暂接触不会造成彼此困扰的女人。他是这样的男人,难保自己的妻子不会也跑去偷吃,他的妻看来冰清玉洁,说不定会找小区最脏最傻的水电工上床。他不知道,他不在乎,等事情发生了再说。不,即使如此,他也不会离婚。
即使离婚,他也绝不离开这座楼。
这里是他的国,这里有他的爱与他的梦,他失去的,以及他拥有的。
然而钟美宝掀动了他平静无波的心,使他恢复了感性能力。天啊,他宁可不要,那些感受太多也太强烈,好像在他身上开了无数个孔窍,使他突然变得灵动、敏感,但更多时间却都是感伤,与无望。
他用力深呼吸,胸口像被什么给堵住了。钟美宝,原本他只看待她像个小妹妹啊,不知为何,这段时间,半年多了吧,他经过咖啡店时总要绕进去坐一会儿,她身上有什么吸引着他,以他的直觉来说,就是性的魅力。为什么以前没有,现在却如此强烈?她的举手投足间,她的眼神甚至是呼吸,或者肉眼看不见的什么东西隐隐窜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他敢肯定钟美宝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使她从一个带着少年气息的清秀佳人,变成了散发强烈费洛蒙的“女人”。唉,或许也没有什么神秘,从不穿裙子的钟美宝穿上裙子了,露出一双美腿,就把他电晕,或是他自己老了,钟美宝变得成熟,老男人对这年纪的美女怎么有抵抗力呢?
他最近又有了新的嗜好,不带任何女人,只是躲在那些空屋里,消耗一两个小时。他躺在空无一物的屋里,静静回想生命里许多错过的、做错的、可以称为遗憾的人事物,他会想起那个四十五楼的女人,想起第一次看见钟美宝的时候,那时他应该就注意到她们的关联了吧。她们都有一双眼神如火、接近疯狂的,美丽的眼睛。
目前他拥有一把钥匙,就是钟美宝隔壁的空套房。入夜后,他有时还会溜上楼一会儿,就待在那个房间里,隔着一片墙,感受着钟美宝的存在。他知道他很变态,比以前更变态了。他拿着梯子爬上玄关的空调回风孔,他知道那儿有通道,只要打通那个通道,他可以直奔钟美宝的屋子里。
到底是爱情使人疯狂,还是疯狂让人感觉到爱,他静静躲在回风孔里,闻嗅到孔缝里传来的怪味道。他知道这股臭风,有一小部分是从钟美宝的屋子传来的,因为正好位于转角,奇怪的风力回旋把大楼浴厕间的臭气旋转滞留。有许多人来抱怨过,但钟美宝不曾抱怨,他望着黑暗甬道中那薄薄的隔板,心想着,只要一把小锯子就可以将那个薄板锯开,然而不是现在,他还在享受那种等待,那无数可能的想象。他像个猎人蛰伏在黑暗中,享受观察猎物的过程,感受口腔唾液分泌、肾上腺素增加、身上某个器官充血,那近乎耻辱的快感。
第四章 日光露台
吴明月,32岁,罗曼史作家,C栋28楼之九住户
每天早晨,九点闹钟未响之前,吴明月就会先醒来,摘掉眼罩,把闹钟关掉,按下床边音响装置,播放她喜爱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把身体蜷缩起来,又大大地张开,来回几次,喝下保温瓶里一杯300cc的温开水,下床,在床边的瑜伽垫上做十分钟暖身操,把睡衣脱掉,走进浴室冲澡,洗好澡,到厨房做早餐。早餐是现打蔬果汁、杂粮面包、酸奶、水果,慢慢做、慢慢吃。
从起床到吃完早餐大约花去一个多小时,然后到穿衣间从各项衣物里仔细地拣选衣服。今天是杏色七分袖雪纺立领排扣衬衫,黑色九分直筒西装裤,轻薄粉底、蜜粉、淡淡腮红,宛如要上班的正式打扮,缓慢完成她起床的仪式,这时还不到早上十一点,距离晚上十二点上床,她还有漫漫一天要度过。
她不用上班,她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待着。她有惧旷症。这一待已经超过三年了。
就这屋子,是她全部的世界。
权状三十八坪,扣除公设比,室内实际坪数也超过三十。区隔成两大房两大厅,穿衣间、储藏室、前后阳台,附炉连烤功能齐全的厨房。整户都做了实木地板、系统家具,卧房还有三坪大的露台。过户交屋后母亲请人来设计装修,设计师笑说:“我设计的目的就是要让业主待在房子里无须出门,就可以感受到外界的开阔。”真像是预言。客房兼书房,主卧室落地窗接连露台,靠卧室这边设计成极美的花台,延伸而出的植栽母亲都照顾得极好,到了她手上也还长得不错。露台宽阔、当初就设计成半开放式的多功能花园,顶上有采光玻璃罩、可遥控的遮光布帘,遮挡雨水,过滤日光。露台上摆设白色躺椅,防水塑料靠背矮凳,无论坐卧都能眺望窗外风景,蓝天白云,远山云雾缭绕,起身来,可做简单的体操,地板用木作架高,利于排水,也增加温暖的质地,铺上瑜伽垫就能在日光下练习,有时她还会把健身脚踏车搬到露台上练习。天气晴朗的日子,会自己带上简单茶点,在露台上野餐。光,水,植物,呼吸,都在这主卧室了。这种大楼一律制式的公寓,管委会对于改建非常敏感,设计师却巧妙地在不更动结构的情况下,加强了空间的穿透性。母亲死后,吴明月曾动念把这里卖掉,以为只要离开这屋子,她的病就能好起来,但实际上却是寸步难行,也无法想象住在其他更为封闭的空间里。
她该庆幸母亲为自己留下这个屋子,使她即使独居于此也没有忘掉天空与阳光、雨水与露珠。
吴明月常思量,长年待在屋子里的人,不知都是什么模样。电视上所演的“御宅族”,都是长发邋遢的男子,但她是个长相还算秀气的女孩,衣着不邋遢,头发也都过肩就剪,把头发分成两束,抓到胸前自己用剪刀慢慢修,刘海也都是自己剪的,肤色确实较为白皙,为了避免缺乏日晒无法合成维生素D,造成钙质欠缺,她会在阳光晴好的日子,戴上墨镜,在卧室的阳台上做日光浴。她也在大客厅里装置有跑步机、飞轮脚踏车,客厅墙边一角装置大片镜子铺上软垫,时常在这儿练瑜伽。她如此注重健康是因为不想为了看病而外出,虽然并不确知这样是否就能避免就医的需要,但吴明月时间很多,运动可以使自己感到生活充实。
为了避免作息乱掉,她以三个闹钟调整自己的作息,无论睡眠或饮食,尽可能规律正常,避免因为生活混乱造成无谓的恐慌。
即使营养均衡,睡眠充足,运动量也足够,她看起来依然略显苍白,或许跟外界接触较少,也容易被外界的声音惊吓,比如有一年夏天大楼的主委突然用广播宣布全小区消毒,因为连走道都得消毒,呼吁住户尽量到外头去,那真是一段可怕的遭遇。她只好逃到中庭去,即使在中庭那样熟悉的地方,她依然觉得不适,最后只好戴着口罩躲在洗衣房。后来的消防演习,她就完全不离开屋内了,此后每年两次消毒,她都紧闭门窗,用毛巾将大门缝塞住,也没闻到什么消毒气味。
因为长期不出门,她有许多时间都待在那个露台上。那是她唯一与户外的联系,可以聆听外界声响,感受天气的变化。露台大,有桌椅、花草、阳光,空气流通,与外界相闻。天气好的日子,她白天几乎都待在这里,听音乐、写作、上网,甚至运动,有时也在这里看电脑里的影片,更多时候,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在躺椅上,安静谛听,不遗漏外面一丁点人世间的声音。远远地,更远地,都收纳进来,喇叭声、汽笛声、宣传车、广播,对面的保安大队时常传来口令似的短促单句,有时什么也没有,几分钟的空当吧,那时她真感觉自己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了,连一点噪音也不肯来陪伴她,然后忽然地,好像听见鸟啭,空中飘来一丝清脆悦耳的声音,但那是不可能的,二十八楼离地面多远,但又确实有。这些年她感觉自己听力都变好了,但也可能是幻听,她甚至听见有人在对话、吵架、哭泣、欢笑,然后,一切又恢复正常。二十八楼听见的外界声音,也不过只是地面上隐约的汽机车引擎声响,混杂着街市人声,各种喇叭、广播、器械、施工、宣传……无论是什么声音,都搞混成一团几乎像是灰色的“声云”,往上飘浮,来到她的露台时,已经稀薄难以辨识,只感觉一种类似梵唱的嗡鸣,空气轻微的震动。
城市就在她脚下,深夜时间,她走出属于她一个人的户外,奇怪为什么在这里就不会发病?或许因为无处可去吧,没有出路的地方,才让她安心。她于黑暗中站在围墙边,往下望,左手边,是高速公路的车流,与新店方向的城市夜色,是人们最喜欢的夜景。灯火、车头灯、霓虹,她已经见识过上千次了,她喜欢吗?不知道,夜晚她容易感到悲伤,她可以看见那千万灯火中千百人生,而是否有人也如她这样,是自己的囚犯。
如果不出阳台,把屋里的气密窗都关上,等于是与世隔绝了。即使把窗打开,住在空中高楼与住在矮楼有何不同?她想,如果不是住在这个高楼,或许更有机会到外头去吧。她记起以前大学时代与同学一起分租的老公寓,顶楼加盖,得爬五楼,冬冷夏热,年轻时好能吃苦,室内一台老冷气,怕耗电都舍不得吹,三个女孩分租那层十坪大的铁皮加盖,外头庭院种花,屋檐下搭棚子煮泡面、玉米浓汤、冷冻水饺,冬天吃火锅。某人的男友帮她们架了秋千,搭了花棚,夏日凉风里,好多朋友来玩,塑料小孩游泳池戏水消暑,铁架烤肉夹吐司,折叠桌摊开,摆上冰凉凉的啤酒、工业用大电风扇摇头晃脑地吹出热风,某人老爸留下的古董黑胶唱机里传出的老派音乐声,女孩凉快的露背洋装、男孩们吊嘎衫抽烟弹吉他。那时的吴明月还不会化妆,一头长黑发、背心加短裤,也抽烟喝酒弹吉他,也有帮忙串肉翻烤茭白笋,谈着最适合二十二岁夏天那种朝生暮死的爱情。五六人会站在露台上望着对面的奢华公寓,各自指点着比他们或高或低的建筑,或新或旧,其中一户,大喊“将来我要住那一栋”。或更远方,有人指向山,有人指向海的方向,有人指着天空,说要到外国去,大伙哈哈笑着,有些酒醉,狂妄指画着未来。
那时的她,不曾想过将来自己会困居在母亲的空中楼阁里,身边不再有欢声笑语,暮死朝生的爱情已与她绝缘。不过十年后而已。
但如果不是在高楼,不是这样地与外界隔绝,她会更难以忍受自己的“异样”,想着只要走出门去,就是外面世界了,但却怎样也跨不出这一步,那种无力感会不会更令人痛苦?
不知道何者为佳,无法比较。
她所知的只是,慢慢地,就变成了无法出门的人,与自己相关的人越来越少,她逐渐失去了友谊、爱情、亲情与世上其他所有人际关系,因为这个叫做惧旷症的疾病,将她与世间其他人都隔开了。
什么原因造成惧旷症?医生也说不清楚,几年前吴明月在旅行的时候于异国街头看见同行的团员当街被抢劫刺杀,她跟其他人安然无恙,当时也不觉得特别惊吓,倒像是被强光曝晒过的眼睛,有一块黑黑的暗影。彼时她在报社工作,当旅游记者,男友已经交往多年,准备结婚了。两个月过去,脑子里的暗影有时会发作,感觉视线黑黑的,有人从身后叫喊,或突然拍她,会惊吓大叫,后来是夜里常会惊醒,就再也睡不着。工作上的事慢慢耽误下来,有时开会到半途,会突然跑到厕所呕吐,跟陌生人见面之前,会紧张得吃不下饭,等到见面之后,又会突然脑袋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那种突然空白的状态很惊人,自己好像突然就回到那个人潮拥挤的广场大街,同行那个女人穿着华丽,背着她刚买的LV,要吴明月帮她拍照。对,当时自己手上还握着那女人的手机,本来已经拍好了,明月觉得有点画面模糊,麻烦她摆好姿势再拍一次,就是那时候,她从窗口里看见了,非常短的时间一切就发生了。女人站好,手比Y,有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包夹她,一个抢走她的皮包,另一个拿刀子往她脖子一抹,鲜红的血飞溅出来。
吴明月的眼睛里都是红色。
她开始跟公司请假,两个月后就办了离职,之后就在家里养病。大学好友在出版社任职,问她是否愿意写写罗曼史赚钱,也可打发时间,工作可以在家里做,不用到公司,对她也是解脱。吴明月起初是玩票性质,没想到产量稳定,销量不错,出版社也喜欢,写一本赚六万,她三个月可以写一本,就此走上罗曼史作家生涯,比写采访稿顺手,而且不用跟人接触。那时母亲还跟她住,饮食起居都有妈妈照顾,所以不觉得有异样。起初只是宅,不爱出门,因为工作可以在家里做啊。慢慢地,连家用杂物也请量贩店的宅配送来,偶尔到中庭洗衣店洗衣服,楼梯间倒垃圾,就是最远的旅程。逐渐知道自己有问题,但也一直没去看医生,逃避吧,因为不爱出门,男友诸多抱怨。三年前母亲到中部一个禅寺修行,回程的途中游览车翻覆,意外身亡了。说来讽刺,母亲是为自己求福而去,最后却变成做女儿的她去参加母亲的葬礼。那天吴明月在灵堂上整个失控,大哭大叫,仿佛神魔附体,弄到紧急送医,之后母亲那边的亲人完全跟她断绝来往,而她父亲在她小时候就过世了,父系这边没亲人。
治丧期间吴明月在男友手机里发现他与其他女子亲密合照,两人大吵,他呛说:“你已经不是正常人了,我不可能娶你。”那时她对于母亲的死太过悲伤,无心处理爱情问题,莫名分手了。
葬礼过后不到一个月,她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门,一踏出大门口就会头晕、心悸、胸闷,走到电梯门前,会开始胸口紧缩,无法呼吸,脚步连动一下都没办法。勉强到医院去求诊,医生说是惧旷症,拿了药回来,吃了之后更不舒服,那之后她就不肯出门了,便当也都叫外卖,网络上什么家用品都可以宅配。出版社编辑会邮寄安眠药跟书写资料过来,临时需要什么,也可以叫快递送来,楼下有个管理员是个好人,如果猫生病了,就请他下班帮忙带去看医生。母亲生前,还能帮她张罗吃喝,处理杂事,母亲死后她则靠着越来越少的朋友帮助,还能维持不出门的生活。网络上有人建议她找钟点管家,这种按时收费的人力,网站上真的很多,经济不好的时代,什么都有人愿意为你跑腿。
不过临时的帮手一个换过一个,也会遇上被放鸟或办事不力的,常会有接替不稳的状况,平添自己的焦躁,怎么都不习惯。吴明月还是希望生活安定下来,恐慌才不会发作。也曾想过找专职的管家,但这房子虽大,自己却无法与陌生人同处一室,本就生性孤僻,不出门之后,对人更是排斥,幸而后来在网络上找到叶美丽小姐来帮忙,叶小姐做的菜合胃口,打扫更是有条不紊,效率惊人。与一般清洁管家不同的是,她见多识广,也不多话,还会架设网站,修理电脑,总之无法用对于打扫阿姨的刻板印象去想象她,有她帮忙,吴明月那故障失序的世界总算安稳下来了。
五十岁出头的叶小姐只比母亲小几岁,吴明月第一眼就对她有好感,感觉她就像自己理想中的母亲,跟她在一起甚至比跟母亲相处还放松,有她照顾觉得很安心。叶小姐因为还有其他客户,所以约定每周一到周五中午都过来煮饭打扫三小时,因为不出门不能做到的事,她都帮忙张罗。吴明月每个月给叶小姐一万八,临时有事打电话给她,她也都尽量赶到,但吴明月尽量不在工作以外的时间打扰她,不想给她压力,知道有人关心自己,会为自己奔走,就感到安慰。
不出门的日子就这么过下来,工作的事都是快递跟电子邮件联络,无意间开始写罗曼史小说,却因此成为专业。母亲死后留有一笔遗产,还有这个公寓可以安身,她已满足。
对于不能出门的事,吴明月早已经接受。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令她留恋,没有非见不可的人,所爱的人一个也没有,唯一只剩下自己养的猫咪咪酱,若有一天它死了,她想自己突然死去对谁都没有影响。
说是悲观厌世吗?也不是,就是退缩吧,退缩进入自己的想象世界,写着那些让平凡女孩怀有希望的总裁与女秘书的故事,或是些能让家庭主妇掀起一些小小波澜的情色罗曼史,就是自己存在全部的功能了。她已经遗忘自己还能在出门时喜爱什么,会为什么感到热情;也已遗忘人为何会恋爱,为何会因爱心碎。关在屋子里的生活是自得的,让你慢慢失去对整个世界的轮廓,所有不想要的都剔除,剩下的竟然只有这么一点点。
但有一日却认识了邻居钟美宝以及颜俊,俊男美女一对姐弟,这两个人是她仅有的朋友。钟美宝就住在隔壁,时常来探望她,会陪她吃饭看影碟,因为知道她不能出门,总是主动地、又表现自然地亲近她,这令吴明月感到世界还是有善待她之处。颜俊是美宝的弟弟,偶尔也会过来吃饭喝茶,颜俊话少,很害羞。
她时常想象自己穿着入时,提着刚买来的Miu Miu提包,搭乘电梯,来到大厅,毫无阻隔地走出户外,来到美宝上班的咖啡店,如一般客人那样,轻松走入店内,看着美宝惊喜的神情,她会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说:“干酪蛋糕,热拿铁。”然后对美宝眨眨眼,说:“这里好漂亮。”
或者,更害羞点的想象,颜俊在楼下等她,这回她要换上上周刚买的Mango洋装,将头发披肩放下,刘海梳齐,踩着许久不曾蹬踏的裸色高跟鞋,不,可能换上平底鞋会显得更年轻,照例搭上电梯,一样地刷卡过闸门。颜俊如果问她:“想去哪里?”她会微笑说:“都可以。”
是啊颜俊,她心里爱慕着他,即使因为美宝的缘故,只见过两三次,他俊美清癯的模样令她神迷,她知道自己年长他许多,却也渴望与他相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