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黑暗之中,那个梦来临了。
那是在一次消防安全演习,他负责检查一百多户的室内烟雾侦测与自动洒水系统,得挨家挨户检查。他终于进入了女孩的屋子,但已经是其他人居住了,不知格局有否改动,但他注意到屋内的无障碍设施并没有拆除,他看见那些方便轮椅推送的拉门,地板无一处突起的平整,甚至橱柜电视柜书桌都设计成方便轮椅使用的高度,浴室里防滑的扶手,他忍不住溢出了眼泪。
此后,那些人家里的格局、摆设,以及面孔,都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次,伴随着每日的巡逻,夜里回到住处,他做了奇怪的梦。
他只是个平凡得近乎蝼蚁的男人,内心背负着无法清偿的罪咎。他孑然一身,不配得到幸福,然而夜晚一入睡,那个关于摩天大楼的梦境来临,他却可以自由在那栋楼里游走。巨大的建筑,变成剧场剖面,每一层每一户都是开放的,这不是他的创举,百货公司就是这样的形式,差别只是这里是住家。他就像电影里穿梭不同片场与故事的演员,跳跃穿梭于这些大小不一的“住宅”,立面剖开,光亮亮地,都带有一种舞台气息。
梦中为他开放的摩天楼,每一个楼层都标有不同的楼称与户名,以数字编码,但因其开放性,也能从外观判断,他以或飞或走或忽而穿行忽而出没的任意形迹出入其间,随着心念转换,所处的楼层瞬间转变,那些建筑内部的样貌都脱胎自他白日曾经进入、检视过的几十个屋子,却因梦境可以无穷地变换,如A栋十七楼、B栋一百三十八楼(现实中根本没有这么高的楼层)。如果是百货公司就会是“高级女装”、“少淑女服饰”、“男士精品”,然而这里全都是住家,仿佛被集体摘除外壳,所有房屋全都失去墙面与门板,赤裸裸展示在那。从屋前廊道走过,这些十四坪、十六坪、二十五或二十九坪,甚或五十二坪的一房两房或三房四房的格局,几乎都弥漫一种女主人的意志。你会看见穿着或紧身或宽松、或讲究或随兴、年轻或中年或已年老的主妇们,在那儿打扫、带孩子、做家务,屋里的沙发、厨具、窗帘、地毯,是像他这样的男性不会选购的,但感觉上都是精心挑选,与住家的气质(与经济条件)相符,妻子们都看不见他,也不知道仅仅一墙之隔的邻居与她竟喜爱同一个品牌的寝具。他继续闲散走逛他人生活。
如此的梦境,难分昼夜,住宅像一群海底的发光鱼种,灯光大亮,犹如以那光,吸引着他的前往。他像个隐形人般地自由穿梭,有时会因为窥探他人的隐私感到不安,有时,见到孤独饮泣的美妇,又恨不能让对方晓得他的存在。在浴间朦胧水气中沐浴着的女体妖娆,他也只隔着毛玻璃般的雾面观看,绝不轻佻进入偷窥。
他欢快、好奇、疲惫、懒散地或跑或跳或走或卧,沿着想象力滑行走到最远最高最陌生的屋子折返,他要去寻觅二十七楼那间屋。
最后,他走到轮椅女孩的屋前,他规矩敲门三声,二长一短,不多久,白发婆婆就来给他应门。他像每日都要这么做那般熟习着,脱鞋进屋,婆婆接过他的公文包,递上皮面拖鞋给他,他温顺套鞋,轻声走过玄关,就看见客厅里端坐在轮椅里的女孩,女孩露齿一笑。梦境到这里全都写实了,不再有奇形怪状的屋子、空洞的结构、淘空的建筑,是实实在在的钢骨结构的墙、整白的漆、订制的天花板,是一个真正的人家。
“回家了。”女孩说,“对啊,回家了,好累的一天。”他说。取椅子贴着女孩轮边坐下。闲话家常。
画面家常得像永远的一天。这一日里,婆婆送上削好的水果,他进厨房帮忙泡茶,偶尔他贴心地为她们装钉某个失修的挂钩、换取失灵的灯泡,有时,将轮椅推送到特制的餐桌,三人坐定,三菜一汤,安闲吃晚餐。饭后,女孩给他读报,或他为女孩读书,或他窝坐地板抬起女孩软弱的细腿,悉心地按摩,或女孩长时间像研究什么似的抚摸他倚靠着她膝盖上的头颅与细发。屋里安静无声,时间无限延长,像是一根根发丝就能穿越翻拨时光缝隙,将死者从阴间带回。像他曾练习的那样,两人,三人,简单地生活。他要尽可能陪伴、抚慰、照顾、宠爱,他来不及纵爱过的女孩。当夜光散尽,体己话都说完,他将扛起女孩轻如羽毛的身体,在月夜里带她出门去。
梦中那已穿越时间无所谓晨昏日夜的城市,不再只是满布汽机车废气,灰扑扑的城;不再是无情吞吐他这等从极远处耗尽摩托车动能翻越而来的边缘者。梦里的城以及许多许多高及天际的楼,都成为他们爱的游艺场,他们可以尽情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即使女孩依然半身瘫痪,他抱起她,大步向前,世界就为他们开了门。
梦的后半段他总记不清,太辽阔、太幸福了,以至于他们到底有没有肉体的亲密,他是否全部看过女孩残破的身体,他有没有带给她无比的幸福,都比梦境更为恍惚地不真切,整个夜晚以几乎不可能止尽的梦终于来到尽头做结。早晨他在一种奇异的幸福感里醒来,泪流满面,啼泣不停,几乎被自己喉头的泪水哽死。他捂着脸痛哭,身体饱胀着莫名的幸福,那梦中的相会,使他感觉自由、轻盈、平静、充实,不再是那个负罪的自己。
他的罪被爱情洗涤,轮椅女孩打开他没真正一日待过、却也离不开的苦牢,将他无条件释放了。
第二章 单向街
钟美宝,29岁,阿布咖啡店店长,C栋28楼之七住户
电动铁卷门开启,随着卷门上升,日光逐渐充满室内,木制的长吧台,有点酒吧气氛,黑红两色的意大利咖啡机,电动磨豆机,吧台区上方从天花板垂下的几盏吊灯,电力开启之后,整个屋子除了阳光,还满溢着刻意营造的人工光线。
“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海明威是这么写的,但这家咖啡店,恐怕不是海明威描述的风格。这是什么风格呢?维多利亚?极简?工业风?日杂?混搭?可能后者更接近些,准确来说,就是“老板喜欢什么就摆什么的阿布风”。老板阿布做生意眼光准,美感却未必与钟美宝合适,钟美宝喜欢什么风格呢?大台北各种流行的咖啡馆风潮,因为工作际遇的缘故,她大多经历过。文青店、日系、精品风、北欧风格,直到现下的“小确幸个性店”、“文创风”、“老宅改建风”,咖啡店的风潮简直写就了钟美宝的就业史,最后她却落脚在这个远离当下风格与潮流的地方,位于双和城某座摩天楼一楼的商店街,挑高的店铺没做夹层,后头有宽敞的厨房,落地窗迎接的不是美丽的街景,而是分隔岛正在施工中的四线道路,幸而骑楼内缩,还留有宽敞的人行道,地面铺上漂亮的石英砖,砌有花台、罗马列柱、铁铸雕花吊灯、各色样的盆栽,想要让店内简约一点想必不可能,何况老板还是花蝴蝶一般的阿布先生。
店长钟美宝按下铁卷门开关时,没有想那么许多风格的问题,她入境随俗,两年半以来,她努力照顾这家店,上班日从不迟到,每天该做什么不曾缺漏。从一开始生意清淡,到中期做商业午餐跟消夜把身体都累坏,如今,一切似乎都步上正轨,店里开始赚钱,请得起工读生跟厨师,周五晚班还雇了吧台调酒师,常被包场。她能心安理得地领薪水,虽然扣掉债务与各种开销所剩无几,至少,现在每个周日都放假,每个月还可以再排休两天,一周也有两天七点就下班。阿布说再过一阵子就让她月休九天,年假放十五天,那时日子就真的轻松了。她知道阿布的承诺都会实现,但这些都无所谓,她只想待在这里,不再飘移,这些风那些风地都任它们吹过吧,她需要的是这样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即使店内风格俗丽、混杂、多变,她知道,只要她在的地方,都会渐渐生出一股她自己的气息,她只要能这样就好了,一块安身立命的地方,就算仅仅是躲后头做蛋糕的小烘焙室也可以,某个地方,可以让她逃离作为钟美宝这个人所带来的疲惫。
每天早上十点,钟美宝打开店门,厨师小武九点已先到厨房备料,十一点工读生小孟会来接班。早上都是由钟美宝负责开店各种准备,晚上大多是小孟收店。她喜欢重复这些步骤,打开咖啡机,音响,满室的灯光,拉开窗帘,把门外的牌子翻到“营业中”,用粉笔在小黑板上写着“今日特餐”的菜单,把小黑板拿到外头去,回到店里,给自己煮一杯咖啡,吃一点面包,等候第一个上门的客人。由咖啡店开始的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十点到十一点的客人以零星买早午餐跟外带咖啡居多,有个状似失业的年轻男子,神情愁苦,免烫的白衬衫、便宜西装裤,头发似乎很久没修剪,他几乎每日上门,一台iPad总在“104人力银行”、“神魔之塔”间来回切换。一杯咖啡待两小时,不吃午餐,有时钟美宝会请他吃饼干,他总是快速地吞下三片饼干,没有任何品尝的意思。他极少开口,难得说话,却总是奇怪地发问:“你知道最近澳币涨了吗?”澳币这种事距离钟美宝太远了,她只好笑笑地说,可以去附近的银行问一下。
有两个老先生各自来,但前后总不差十分钟,他们来这里读报、聊天、看书,做什么都一起。他们俩衣着体面,不像是公园里下棋的老人那般居家,他们穿三件式西装,持着做工精细的手杖,皮鞋总是光亮,冬天时,围着名牌开司米围巾,套着黑色大衣,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重要的会议,但他们也只是来咖啡店小坐,是大楼里后栋大坪数的住户。这两位“耆老”,一个性子急,一个脾气缓,多数时间聊的都是“世界局势”。小孟说,他们是“将军二人组”。这两人出手大方,坐两小时,至少消费五百元,店里开始用储值卡之后,性急的白发先生一次储值一千元,两三天就得再储值,悠缓的先生头发总是染得全黑,自在地接受招待。离开咖啡店时,白发先生左转,黑发先生右转,可能会转到附近的银行,或回住处。小孟说在银行里碰见过他几次,“从贵宾室走出来耶”,小孟似有内幕地说。钟美宝笑笑,这年纪,这样的行头与谈吐,该是高阶退休公务员,退休金都转做投资。
早上的客人多半悠闲,接近懒散,这一小时弥足珍贵。小武已经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小孟也开始准备迎接午餐的人潮,钟美宝有她的行政事务得做,店里的报表、部落格更新、客人订的蛋糕,各家业务送货,十二点一到,那些忙碌的上班族就像随着洋流而到的鱼群那样涌出来,就是在附近的银行、证券行、购物频道的上班族,他们或单独或结伴,穿着套装、西装或公司制服,点一客商业午餐,或一份三明治配咖啡,在一个小时之内吃饭、交谊、放空,那时小孟会把音乐声音调低,因为屋里已经弥漫人声,杯盘碰撞,逐渐变得嘈杂,好像那些上班族把在公司里遭受的所有委屈、不满、伤害、成就或失落,都带到店里来,渴望透过一顿餐饮,一杯咖啡,一块蛋糕,吞饮下肚,为之交换,把浊气、闷气散尽,才安然回去上班。钟美宝或小孟或小武这些咖啡店工作者,就像背着沉重的吸尘器,仔细地将一切都吸收,等到客人都散去了,两点左右,会进入一阵短暂安静的沉滞,店里的员工突然都累坏了,吃过简单的员工餐,喝一杯咖啡,小武去午睡,小孟到外头抽烟、采买,等小孟进来,钟美宝就到后面的烘焙室休息一下。房里有扇小小的对外窗,抽风机在一旁运作,还是可以透过小窗格子看见天空,那么一点大,像邮票一样,但天空这回事,不会因为面积缩小就不蓝、不美,有时正因为它是那么小,使人感受到的旷远却强烈上好几倍,旷远的、辽阔的、好似总是在远方地,像是一种跟自由有关的事物……她在弥漫着奶油、鸡蛋、面粉、香草、巧克力,种种宣称可以疗愈人心的气味元素之中,这一块小小空间里,曾多少次埋首于面粉、凝视着烤箱,等候着,总是在等候着……一艘不会到达的船,一个不能抵达任何地方的人。
在钟美宝自身的感受里,咖啡店已经变得像是大楼的一部分,因为客人有很多是大楼住户、或在楼上公司行号上班的上班族,她自己住在这栋楼里,小武跟小孟也住在里头,太怪了,好像他们的人生全被这栋楼包围,事事都与之相关。这栋摩天大楼一直带着神秘的色彩,外观虽然已经固定,却总觉得它还在生长,还在持续变动着,还会带来什么惊人的改变。与从前跟家人同住时,那种气氛安静的住宅楼房不同,或许是因为大楼里人太多了,每年、每季,像潮流一样,随着经济、社会氛围,附近的公司行号变迁,大楼的生态也会改变。比如去年购物台把摄影棚跟办公室一部分迁到楼上,客人里突然多了很多“名人”,店里的气氛也会有不同。谁知道明年会有什么店开张或倒闭呢?连她自己也无法确知,届时,她是否还在这栋楼,还可以看见新的变化。这里是她居住生活的地方,也是她工作之处,有些忙碌的日子,她甚至几天没有离开大楼腹地一步,而每当她离开大楼到稍远的地方,无论是进市区,或骑摩托车到邻近的小区办事,回程的路上,总会像第一次看见它时那样,被那高入云端,看似坚不可摧,却又恍惚如流沙的模样吸引。停红绿灯时,她可以感受到自己呼吸的频率,或者变得快速、或沉重、或像是叹息那样地,无声地感受着:“它在那儿”。尽管,在这方圆里,只要一抬头,总是会看见它。
大楼的生活时常令人产生错觉,宽敞的大厅有着漂亮的地砖、吊灯,随着节庆会做各种展示布置,也时常办卡拉OK、烤肉、写春联、猜灯谜等活动,为老人家量血压、帮妇女做筛检、替儿童量视力,以及各种厂商、政治人物因应商业或选举等举办的各式各样所谓的“公益活动”,店里的客人除了上班族,有大半是大楼住户,她因此也认得不少熟面孔。奇怪的是,会来喝咖啡吃蛋糕的,鲜少是她住的套房这边的年轻人,反而是后栋的家庭主妇或中产之家,甚至是他们的孩子,有些小孩十二三岁吧,竟然也会泡在咖啡店里。后来她得知,父母工作忙,索性打发到店里,觉得这里安全,有时也会交代钟美宝跟小孟多照看,因此店里还进了一些绘本跟少年小说,有家长还提供了一台二手iPad,简直是另类安亲班。
美式咖啡一百,拿铁一百三,贝果六十,三明治套餐一百五,商业午餐从一百六的简餐到三百五的全餐都有。星期六的中午,真的有全家人带来吃饭的,那些住户,吃饭、喝咖啡、吃甜点,大人小孩四人坐一桌,几乎都不交谈,看报纸、看杂志、玩手机,好像在自家客厅。以前钟美宝在市区的咖啡店也见过许多这类场景,然而在这里上班,特别有时空落差。有时她抽空到市场采买,会经过一楼的垃圾集中处,店刚开幕时,双和城还未强制使用收费垃圾袋,垃圾早晚两班集中从货梯运下来,有好多做资源回收的人就挤到那堆高如山的垃圾场去翻找,那旁边就是车道,无论什么时间,都会有奔驰车从车道进入或驶出。钟美宝穿过那两者之间,感觉就像是自己生命的隐喻,依靠垃圾为生的人,坐在豪华房车里的人,都不是她,她就像是连接这两个原本不可能联结的世界中间的介质,而这造成她自身的磨损,使得灵魂某处,像是被损坏了似的,产生一种故障,这故障感,造成她长期恍惚、严重地没有自己的个性。
钟美宝认为因为自己是乡村孩子出身,成年前一直到处流离的缘故,即使到大台北居住十多年,无论身处何处,还带着那种异乡人、旁观者、事不干己、却也格格不入的感受。
钟美宝在中部靠海的小村庄出生,那是母亲的故乡。那个交通不便的小渔村,以手工鱼丸与即将废弃的铁道小站闻名,村里的人却大多贫穷。70年代台湾经济飞越期出生的母亲,中学功课不错,却没有到镇上读高中,初中毕业就在镇里的美容院当学徒,海风也吹不花的一张白脸、细致五官是渔村突兀的景色,丰乳翘臀标志着早熟与不安,十七岁就跟来店里送美发器材的业务恋爱,因怀上了孩子而结婚,一场婚宴只是做戏,钟美宝的生父早在城镇里有妻儿,钟美宝出生后父亲就遗弃了她们,母亲将孩子放给父母照顾,说要去找她丈夫,一去三年,回来时胸乳又膨胀了些,带回了肚里的孩子,与另一次婚姻的丈夫。钟美宝跟着继父与母亲住进了隔壁小镇机车行后头的铁皮加盖,继父当黑手,母亲继续洗头。继父有酗酒的习惯,沉迷赌博性电玩,钟美宝上小学之后,继父酒醉,会摸进钟美宝与弟弟颜俊的房间,母亲忙着还赌债,装聋作哑,继父偶尔会失踪,几日后又没事人般回来,酒是戒了,却因为赌博熬夜,开始吸食安非他命,工作丢三落四,索性不干了。他们搬到附近一个铁皮盖成的仓库,冬冷夏热,生活窘迫,某一日,继父因吸食与贩卖毒品罪被抓入狱,才知道继父欠下大笔赌债,母亲只好带着他们姐弟离开了小镇四处躲债。
之后的几年沿着海线铁路北上,随着居无定所的母亲与各个同居人流离四处,母亲总会带回某个叔叔与他们同住,那些叔叔们,几乎是跟父亲或继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貌英俊、个性懒散、情感风流、小偷小犯,最后不是入狱就是失踪。无论身处何处,母亲靠着美容院手艺,找个小店就可以谋生,也都是在几个滨海的小村镇生活。钟美宝记忆中的住家,先是幼儿时家住的三合院,然后是与人分租的独栋平房,镇上的小阁楼,再来才是一栋一栋相连的三楼透天厝。那些屋子,或紧密或稀疏,依着村庄各有的秩序沿着大街或小巷建立,村人所谓的街市,也是以区隔成住家、店铺、市场、农田、水塘等功能,一小区一小区建立而成的小区,那些范围并不太大的村庄,有着与世隔绝的气息,他们这家人,总像是闯入一幅静定的风景画那般,会引起一些小小的骚动,引发一点侧目,几阵流言,阵阵涟漪尚未平息时,他们又季风一般地飘离了。
第一次接近北城,在莺歌,母亲带着她与弟弟住进做汽车钣金的“叔叔家”,叔叔就是妈妈的男友,因为各类叔叔太多,一律称叔叔,免得喊错。母亲在护肤美容院上班,他们首次住进了所谓的“公寓”,一栋五层楼的楼房,其中四楼的一户公寓,三房两厅,钟美宝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间。
钣金叔叔结局也是入狱,近因是窃盗,远因当然也是因为吸毒缺钱。为何母亲总爱上罪犯或毒瘾者?钟美宝永远不懂母亲挑选男人的准则,但母亲后来自己养成饮酒习惯,也嗜赌,仿佛阿叔再版。钣金阿叔进了监牢,母亲带着他们继续迁移谋生,来到了大台北万华区。终于发现这种人多繁杂的城市才是合适于他们的藏身之处,他们这个四处流离的家,进入了一个对谁来说谁的出现或消失都不特别,谁也不多认识谁,对任何人来说,邻居都是陌生人的都市生活,适合消失与躲藏。
像许多外地移民一样,他们继续在城里租房子,都是带有家具家电的廉价租屋,搬家时,一台出租车就可以带走全部家当,母亲习惯、也只会这样生活,她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谁,那个人,可以让她落定下来,那个人,会带来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在此之前,什么都是临时处所,什么都可以抛却不要。
钟美宝带着她弟弟颜俊,颜是弟弟生父的姓,不认父亲,不爱母亲,是个安静得几乎不说话的孩子,只对钟美宝开口。从小学就被学校踢来踢去,直到城里的初中才发现颜俊的美术天分,纤弱的美男子,中学老师爱才,或也爱上他的美貌,一直保护着他,总算在学校安定下来。姐弟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总是你等我,或我等你,他俩像一对双生子,如影随形,直到钟美宝上城里的高中,不能随时带着弟弟了,颜俊就成为飘忽的单影,初中时就会有女生站在公车站牌等待,是个俊美得令人侧目的男孩,苍白清瘦、纤细敏感,初三时,在学校公厕里,被几个高大的男同学欺凌,精神崩溃企图自杀,第一次住进了精神科病院。
在烦乱的搬家,频繁的转学,偶尔的发病就医,时而安静时而错乱的时光流里,钟美宝与颜俊,默默在这些曲折巷弄里慢慢长成两个美貌的大孩子。钟美宝上初中之后身材抽高,为免引人注目,把头发剪得很短,穿运动内衣把胸部压平,神情坚毅而专注,刻意地锻炼身体,更像男孩,是田径队短跑高手,豹子一样的身材,对谁都是冷淡的。颜俊则像她的暗影,苍白、纤瘦、怕光、惧黑,头发总留到过长,黑而直,一双幽深的眼,小巧嘴巴红艳艳,不化妆也像视觉系歌手,是漫画本里直接走出来的帅哥,暗黑眼神可以将人吞噬。
母亲忙碌于摆平身边各个叔叔闯下的祸事,专注于吸引越来越不常在家的男人,没有留神孩子已经长得一点也不像这破败屋里能够开出的艳丽花朵。他们逐渐地熟悉哪儿有市集,哪儿有书店,习惯于马路的狭窄、巷弄的曲折、繁闹的市声。无论是学校或住家附近,都不交同龄的朋友,他们就是彼此的密友。
早些年,母亲丰满貌美,辗转在各地流浪时,总找得到哪儿有工作,从美发做到按摩,跨越与客户身体的界线。三十五岁之后,因酗酒弄坏了身体,一脸蜡黄,皮包骨似的,总是神志不清的她,不能卖脸卖笑,就跌落到廉价理容院。母亲总说她在帮人做头发,钟美宝去过那些店,黑暗的玻璃窗,看不见里头有洗发剪发的客人,母亲的模样看起来老气,精力似乎都被店里的黑暗吸走。
钟美宝从小学五年级就开始到愿意接受童工的工厂打零工,十四岁之后,到餐厅帮人洗盘子、超市打零工,上高中的她,开始去中餐厅当服务生,客人常给小费。十七岁那年,高中三年级,已经出狱多年的继父找到她母亲,又住进屋子里来,母亲似乎靠着对继父的热情,重新振作起来。监狱没有让继父衰老,反而使他变得精壮,一身黝黑结实的肌肉,他依然妄想一步登天,还是习惯要偷看钟美宝洗浴,醉酒输钱就毒打自己的儿子,牢狱生活使他变得更凶残。母亲恋慕着依然青壮的他,只想用钱把继父留在身旁,母亲去整容,眉眼吊稍,胸乳更膨满,设法变得年轻,长相却显得凶恶。她与继父在家里开设地下赌场。闲暇日,母亲跑宾馆卖身。他们居住的公寓屋旧墙薄,美宝与颜俊睡一间屋,屋里充斥着母亲各式各样的声音,喊叫、咒骂、求饶、撒娇、呻吟,她以声音存在,正如继父以他赤裸着上身露出大片艳丽刺青,或歪倒沙发,或四处横行的裸身占据屋宇。母亲的渺小与继父的巨大,在那个窄屋里不断扩张比例、继续歪斜,房门似乎都被撑歪了,墙壁壁癌剥落,粉粉屑屑,像白日梦里的雪。那是城市隆冬里最寒酸的圣诞节,钟美宝跟颜俊装饰着他们的房间与阳台,母亲冲进门来把东西都推倒,大喊着要钟美宝滚蛋,“这屋里有你就没有我!”钟美宝够大了知道继父跟母亲要求什么东西,她知道那些男欢女爱的拉扯,知道弟弟颜俊每个晚上都拿着菜刀抵着门,要抵抗继父的入侵,扬言要杀人。她冷眼看母亲的疯狂与悲哀,“我要带弟弟走。”“你做梦!”母亲知道怎么控制她,钟美宝悲伤,终究他们还是把人生活成了八点档。
他们这对姐弟,世间谁也不爱,不在意,他们像一分开就无法独活的连体婴,只因为那屋子里,到处都是怪物。
钟美宝如愿考上了大学,学费没着落,无人愿意作保给她办助学贷款,她放弃读大学,从小学时期开始的各种打工终于变成真正的全职工作。某个假日午后,母亲上班去,颜俊去学画,继父闯进钟美宝房间,她拿剪刀刺破继父右脸,逃出家门,就此一路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