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前也是一名房门警卫。他驻守的是一个公营事业的宿舍园区,园区有十五栋日式房屋,坐落于六百多坪的园林内,入口处有管理室,父亲就住在管理室后头加盖的小平房内,谢保罗三岁到八岁那几年,他也跟随父亲居住于此。从军职退休后,父亲在朋友引介下来到这个宿舍,工作除了守卫门房,也帮忙整理园艺。那时母亲已经离家,父亲长他五十五岁,谢保罗与父亲一起时常被误认为祖孙,他记得那个小房间以木板架高地板,一侧有橱柜,地板上铺着榻榻米,屋子始终潮湿,弥漫着父亲长年点着的蚊香味道。他们市区另有一处老公寓,但几乎很少回去了,生活仅凭简单衣物、一只收音机、大叠书籍,与一个大同电饭锅,煎炒煮都用那只电饭锅解决,房间时常要把拉门拉开通气,否则到夜里就会臭不可闻。
对父亲的印象总是他以毛笔抄写访客资料的神情,专注、认真,且过于谨慎了,即使连他都认得的长官职员,只要不是宿舍住户,他就要求查看证件,何时进入,访客为谁,原因是什,都要仔细查问。他时常看见人们对父亲露出不耐烦以及“你真不识相”的神情,语气粗鲁也常见,甚至也与人发生过冲突,年幼的谢保罗总是羞愧难当地躲在壁橱里,那时节他还没上学,父亲已经教会他简单识字,少年谢保罗一个友伴也无,只能在附近的花间草丛独自游戏,有一户人家,是营业课长,其妻子待他特别友好,时常喊他进屋去看电视,也给他吃甜食。
离开父亲与那个小屋多年,谢保罗还能闻到夜晚从园子里传来的草腥与花香,各户人家种种声息,昆虫长长的唧鸣,父亲那种时常让他误以为中断呼吸的鼻鼾声,断断续续,犹如火车汽笛。
大学读的是经济,毕业后考上了银行行员,过着稳定的上班族生活,工作三年他就买了车,低阶军职退休的老父死后留下一个还有贷款的老城区旧公寓,他住自家房子,没什么开销,嗜好是玩真空管音响,听黑胶唱片,他每日开车上下班,在车里也听着古典音乐,女友是百货公司名牌服饰柜姐,比他小一岁,他俩决定在三十岁以前结婚。
二十八岁生日那个秋日早晨,他如常开着汽车出门,在一个红绿灯前如常地穿过,他几乎没看见那个女人怎么来到眼前,或许他分神于音乐的美好,或许他没有,只是脑袋放空了一会儿,这条路太熟悉了,时间、地点、路况熟悉得仿佛一首再熟练不过的曲子可以闭眼哼唱,然后就是车子撞倒什么的巨响,他紧急刹车。
人生似乎就停在那一瞬间了,车头侧面碰撞摩托车产生冲撞与阻隔,下意识地急踩刹车,物体弹跳到车头引擎盖,然后跌落在地。
目击证人、围观路人都清楚看见是那个骑着摩托车的女人闯红灯没命似的猛冲,她头上简易安全帽没扣扣环,蛋壳似的随着她的倒地脱落在一旁,真不知道她的车速有多快,竟能产生如此大的冲撞力道,把谢保罗的汽车车头侧边整个撞凹,也将自己抛甩至车盖后,重重落地。
以后就是慌乱的急救,警察局讯问,家属哭喊叫骂,医院探视,赔罪,再赔罪。女子全身多处重伤,颅内出血,脏器破裂,手术,昏迷,加护病房,急救三日,依然不治身亡。
出庭,开协调会,都是女友陪同,请了律师,他几乎只是出席,法院最后以意外致死做决,缓刑三年,赔偿除了保险金,与家属达成协议另赔两百万,结案。
困扰他的不是官司或赔偿,而是这整件事的发生与结束,他都来不及回神,精明的女友处理一切,对方家属是女子的老父与哥哥。三十岁的年轻女子,丈夫是建筑工人,因一次意外瘫痪,他们有两个小孩,还在读小学,女人在卡拉OK坐台陪酒,应付丈夫庞大的医疗开销与孩子的教育费,据说精神状况一直不好,“长期就诊精神科,服用精神药物,酗酒习惯,有自杀的可能”。他的律师主张,路口摄影机清楚显示,女子在十米前就开始加速,闯过红灯后更急速前驶,完全不顾车流与信号灯,谢保罗的车是在绿灯时过路口,车速也在标准范围,只因“死者为大”的舆情考虑,加上女子只有三十岁,赔偿金自然高。
“我没意见。”谢保罗说。
“都满足他们。”
谢保罗的房子还有贷款没还完,为了赔偿金两百万,又把房子拿去贷二胎,但事后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一条人命在瞬间死去,他怎能若无其事去上班?起初是留职停薪,销假上班之后,总觉得到哪都有人看他,对他指指点点,车祸后他把车报废,才买三年还新着,也不顾女友说可以卖给中古车行的建议。
“上面有人血。”他说,“我没办法把它卖了。”女友为此气恼他,他都不言语。两人冷战许久。
贷款加二胎,房子已所剩无几,他就一直心生“干脆把房子卖掉”的念头,女友提议借钱给他,不主张卖屋,但他执意不肯用女友的存款,汽车报废事件之后,与女友就经常发生龃龉,女友带他去收惊,拜拜,总觉得他“三魂七魄没有回来”,他心中清清楚楚,“不是那种事”,他吃惊于女友竟如此自私,虽然满心替他着想,为他打点,但却将死者家属当做“敌人似的”,在她眼中,这只是件“倒霉撞到疯子了”的衰事,在他来说,却是他粉碎了两个小孩的将来,二百万怎么够赔一条命?
丧礼时他去女方家,寒酸而凄凉的葬礼,把他的心绞碎了,女方做黑手的哥哥身强体健,却匍匐在地请求他帮助,女人死了,丈夫小孩没人照顾,还得请看护,老父亲担忧得生病了。谢保罗把所有股票基金能卖的全卖了,又凑了五十万给他们,此后,这一家子就像甩也甩不掉的阴影,电话催逼,上门哭诉,屋子漏雨,看护跑了,样样都找他,他努力加班,兼职,怎么赚也来不及偿还,一日骑摩托车到公司,通过每天必经的桥梁时,就在那桥上发作了恐慌,谢保罗熄火下车,推着车子不管后头多少喇叭声,执意将车推到路底,在人车杂沓的十字街头,他稍作休息,那种胸闷、眼涩、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不知是否就是父亲濒死前的经验,他在街边呆坐许久,即将要跟女友结婚,但恐怕今后结婚生子这些都与自己无关了,人生像海潮将他推到岸边,沙滩已经退去,他想着自己该上岸了,才发现双足已化为鱼鳍,失去了人形。
他取消了婚约,女友追问他详细原因,他讷讷无法言语,仅能告知自己心神溃散,无力就业,亦无力维持人夫或情侣的责任,他发此话,女友一直搥打他的胸口,他的呼吸反而顺畅许多,谢保罗想,自己担任人的角色太久,一张画皮已经空洞欲碎,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瘫软在沙发里。
他的世界是一点一点粉碎的,先是报废车子,与女友分手,然后辞了工作,足不出户,在家里废人一般,一鼓作气卖了房子,他像躲避什么一般,把这一生累积的物品逐一清理,只剩下可以随身带走的简单行李,他把卖屋款与贷款清算,还结余一百万,给女方丈夫五十万,另外五十万存在银行专户,每个月固定拨款一万元到女子父亲的账户,他铁了心要照顾她的孩子长大。
然而除了汇款,他突然无力再做什么了,每次与家属遗族见面,就又剥下他身上还能够立足于正常世界的一点能力,除了自责、内疚、惶恐、纳闷,强烈的无力感将他击垮,庞大的焦虑笼据了他,睡睡醒醒,也服药,总是想睡,求诊各科,最后精神科医师诊断,正名为“忧郁症”,开药数种,但他知道那只是个用来安心的病名,好像有个什么病,将来就能够将它治愈。
蜗居房间一年,他才走出户外,存款都用光了,得赚钱偿还每个月的一万元,得养活自己。他开始应征劳力工作,像是把户头清空了还不足以偿还,必须将他这个人还原到与女子相同处境,成为社会最低阶的人,才足以清偿,或有可能清偿,夺走他人生命这行为造成的损伤。家属早已不怪他,他帮助女人的哥哥开设自己的机车行,为他们老家翻修,帮小孩设立信托账户,自己的存款渐空,他每日工作十二小时,租赁简陋房屋栖身,饮食粗糙,衣着破旧,精疲力竭,这些事使他有能力回到社会上,再成为一个人。
先是当建筑工人,后来也做过海报派送、路边豪宅举牌工。仿佛汗水湿透,身体脏污,体力透支,骨肉疼痛,可以换来一夜好眠。他住过几个出租房,从工地的宿舍,到桥边的违建,最后辗转住到了这栋鸽楼,鸽楼里有个邻居问他要不要当大厦管理员,他点头说好,才终于从街头工地,进入了一栋大楼。无论赚多少钱,他每个月总得拨出一万汇到女子家属的账户,犹如赎罪券,转眼三年经过,老大都要上小四了。他的三年缓刑期结束,认识了那个轮椅女孩。
早班七点,住户乙趿拉着拖鞋出现,他习惯下楼买早点拿报纸,遛狗。小哈巴狗一脸苦相,永远等不及到达定点,据规定要离门厅二十米远才可让狗便溺,但无论大小狗儿总是一出门厅蹲腿抬脚就要在门口的列柱旁撒尿,饲主则是一脸与我不相干的表情牵狗离开,谢保罗只好拿水桶出去冲洗,这么体面的门厅啊,只能说一旦开始有狗溺就免不了后继者层层叠叠堆上做记号。
中午十二点,同事传来便当,公司配餐没得选,卤鸡腿炸排骨鲑鱼排,四菜一汤,白饭添满满,这个岗位讲究准时,吃饭十分钟解决,小休到十二点半,两人自动轮换,谢保罗不抽烟,也不喝便利商店咖啡,就让同伴放风去,他继续坐岗,听说大家都喜欢跟谢同班,因为劳苦的事他总是抢着做,早到晚退,不偷懒,善收尾,又没野心,他想实情只是因为自己个性怯懦,而这里是他的避风港。
十二点半邮差准时上门,宅急便、快递、货运经常上门,有住户经营网拍,年轻女孩不分四季总是穿个短裤就下楼,等新竹货运收件。女孩细腿十分修长,上身一件大外套几乎罩住头,光着腿不怕冷,同事打趣问她卖些什么,她说:“面膜啊!”面膜女孩男友时常更换装扮,忽而金发忽而黑发,有时西装笔挺有时短裤汗衫,但确定都是同一人,负责扛货上楼,一待整个晚上。
下午三点,有住户送来红豆汤,老王吩咐谢保罗记得喝下,汤不好,过甜,谢保罗照喝。送汤者住户丙,女性,独居,年纪四十五到六十都可能,一张脸整得厉害,漂亮而僵硬,可能是前酒店小姐或妈妈桑,夜生活惯了,素颜惨淡,纹了几次的眉,绣眼线,假睫毛是种上去的,前额饱满,两颊光滑,太光滑了,感觉颧骨几乎绷破皮肤,这些细节都是同事八卦报料,谢保罗自然无法分辨,只觉得丙女身上一股哀伤气息,心苦或许一直口苦吧,所以红豆汤总是煮过甜。丙女常煲汤,做了就往楼下送,她家灯管常坏,水龙头漏水,都叫保安上去。一屋子鱼缸,养得孔雀鱼无数,还有一只雪貂。
夜里值班时见过变身的丙女,上妆换衣,虽然过于消瘦,艳丽妆容真适合夜晚。
四点半。唉啊。
谢保罗当白天班时最期待的就是傍晚四点半到来,像准时收看电视剧那样,那两人会结伴出现,轮椅女孩与白发阿姨双人组。女孩不能行走,阿姨满头白发,她们的外形倒没有什么相像,女孩面容清丽,可能因长期坐卧上身肩膀歪斜,异常瘦削,但总是尽力保持着挺直的姿势,显得瘦小却神采奕奕,说是二十岁到三十岁都有可能,白发阿姨外形矮胖脸上却毫无皱纹,有只眼睛覆着白翳似乎看不太清楚,令人猜不出年纪,她们俩的关系,从母女到祖孙也都可能。
谢保罗的工作周休二日,早晚班每周轮替,碰上休假,或晚班时间,他就没办法看见轮椅女孩了,所以并非真的每天都能看到她们俩,无法确定到底这两人是不是每天出现,但根据将近一年的观察,她们就像上班打卡似的,准时这么成双地出现,从二十七楼女孩的住处搭着电梯往下降,到了大厅,如果谢保罗当班,会赶过来帮她们开铁闸门出关,一路护送出了大厅,还不放心地站在门口目送,他会看着阿姨与女孩像演哑剧似的,几乎每天重复一样的动作,只有随着风的强弱,四季冷暖,天雨天晴,她们身上服饰会略有不同。
春天时,女孩会穿着粉色的防风外套,阿姨则总是砖红色的夹克;夏季,女孩会撑着蓝底白点的阳伞,阿姨头上会戴着巨大的遮阳帽;秋天,女孩则换上了棉质的连帽外套,下身盖着毯子,露出脚上的鞋袜总是穿得整齐,阿姨则还是春天那件夹克;冬天,女孩与阿姨都包得紧紧的,大楼风强,她们都戴上帽子穿着羽绒外套,有时还得撑伞,谢保罗觉得这样坏的天气不如就别出门了,但这两人像是遵守什么戒律似的,还是准时出现。
谢保罗望着她们远去,那景象与节奏,轮椅推移的速度,几乎已经成为这大楼固定的风景,像隔壁便利商店的咖啡广告人形立牌,总是会出现在那儿。日复一日地,摩天大楼的骑楼前,百来米的通道上,一旁是顶上有快速道路底下是双向四线车道、日夜川流不息的车流,但在天桥与大楼之间露出一道狭窄的天空,得把头仰得很高很高,越过灰色的高架快速道路底的梁柱,越过所有现代建筑最丑陋的底部,天空蓝得很远,好像有灰云交织,但那底下有一幅画面极美。黑色支架、靛蓝色衬布的轮椅,里头坐着一个长发、白皙脸蛋、皮肤细致、五官清秀、二十多岁的女孩。就像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一般,闲散地让白发阿姨推着轮椅出来,无论外头是怎样的天气,她总是一脸好奇、却又平静的神色,搭着轮椅仿佛乘坐轿子似的,呼吸节奏与那阿姨推送的轮椅速度配合得极好,一路平顺地,沿着无障碍坡道,一路穿过大楼外长长的人行道,穿过坐落一楼几家店铺,阿布咖啡、铁雄串烧、亚玛服饰,穿过风林发廊,就是一大段略微倾斜的坡道,那是大卖场的进货仓库,这时阿姨得用力扶着轮椅,免得往外倾,女孩也很有技巧地控制着刹车,通过仓库地面终于平稳了些,就到达回收住户厨余的环保区,阿姨会把挂在轮椅上的一小罐厨余倒进不锈钢桶子里,再用旁边的洗手台把桶子跟双手洗干净。她们继续往前,就是地下停车场的车道,这时会有另一个车道管理员跑出来帮忙,车道出入口太倾斜了,而且总是时常有各种车辆出入,不方便轮椅行进。终于安全穿过岗哨,她们左转,被花台与植物遮住,谢保罗就看不见两人了。
接下来的路程谢保罗可以想象,但也无法准确想象,这一趟路来去大约五点半会回到大厅,就该上楼煮饭了。这段路途,应该就是到附近的市场买菜,回程也可能绕道地下层的大卖场买生活用品,这些事是几次阿姨下楼拿邮件,与其他管理员闲聊时谈起,仿佛知道他特别关心女孩,刻意透露的。说起即使双腿不便,女孩坚持每天要到外头逛逛,就喜欢附近的黄昏市场,跟大楼地下层的大卖场。但遇上市场人潮众多,出入不便,阿姨会带女孩到市场入口的便利商店户外座位,点一杯热可可给她喝,遇着天气太差的日子,她们俩甚至就到阿布咖啡止步,阿姨去倒厨余,女孩在店里喝一杯焦糖热可可。但他倒是曾因去买便当,在市场边上与她们相遇,女孩腿上有个绿色的篮子,里头装载许多蔬果,他惊讶她的腿经得起这么重压吗?她倒是没事人般地对他点头微笑。阿姨染疾的眼睛微眯,不认真看也不会发现有何异状,她们看起来就像寻常母女一般。后来谢保罗知道她们俩是雇佣关系并没有血缘,但看起来情感亲密,互动良好,却可能比他在大楼里所认识的其他血缘家人,关系更紧密。
回到座位上,其他同事都拿他打趣。
“暗恋噢!”同事老贾笑道。
“护花使者!”同事李东林也笑,谢保罗揉揉头发,没反驳也没搭腔,有住户来领包裹,他赶紧到后头的档案柜里找,随他们爱说什么,但他脸红了。
他们在这栋大楼当管理员,身兼警卫、保安、管理三责,接待、巡逻、安保、收发信件、代叫出租车,甚至住户出入行李太多帮忙提领,遇着轮椅族一律帮忙开闸门,有拿拐杖的老人、孕妇、小孩,免不了帮这帮那,遇上小狗走丢、爱猫脱逃,也得帮忙找寻,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包办,事情多如牛毛,幸好隔壁就有便利商店,不然还真拿他们二十四小时警卫当7-11。
但他在这栋摩天大楼工作,每天看见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每天十二小时忙里忙外,时间过得飞快,即使每周得轮守,日夜班调来调去,还得轮替到车道站岗,他都不以为苦,他喜欢看人。
摩天大楼是他从房间里过渡到现实世界的通道。白天黑夜,他总觉身在梦中,因为睡梦不仅在黑夜里发生,也时常在白日来临。他在城市另一边,租了一间仅供睡觉的雅房,那栋楼房是工厂改建,上下四层楼,一百多个房间就像蜂巢般井然有序、却又令人眼花地群聚着,房间分成四种,越高越便宜。他刚搬来时住在四楼,二千八附水电,房间只有一坪半,没有附床架,直接床垫铺地上睡,放了床屋子就满了,连摆张椅子都有困难,顶楼又热,屋里只有台抽风扇。半年后他搬到了三楼,三千二包水电,两坪半。一二楼是三坪附简单卫浴的套房,一楼的住户还有自己的后院可以晾衣服。所有房间都是以中间的走道相隔,有个对走道的窗,冬冷夏热,没冷气,家家户户都在窗台装着抽风扇。夏天夜里,常看见建筑外的空地上,人们拿着小板凳、藤椅、塑料椅,甚至铺上木板,在户外纳凉。这栋楼住的都是工人、穷学生、失业的中年人,或经济能力不足的年轻夫妻,或许因为太穷,没什么好失去的,对人倒是不太提防。他不曾加入任何乘凉、野餐、烤肉、煮火锅甚至包水饺的活动,但有个做馒头的老伯送给他几颗馒头,他没拒绝,好吃。
他一天就吃两顿,一餐是在上班处叫的便当,公司有餐费可报销。不上班的日子,是把加了青菜的泡面或外头买来的便当带回房间吃,他花很长时间在读书,用双层窗帘将仅有的一扇对外窗紧紧遮住,像按闹钟一般地准时生活。他在纸上试图画出轮椅女孩的模样,他也尝试着把“那件事”回忆起来,但这两者都是徒劳无功,女孩或许就像那件事,深切地影响着他,但他却无能记录下来,他只是被笼罩在其中而已。
作为管理员这几年的生活里,他看过许多人进出,来到,以及离去。他在家给轮椅女孩写了很多信,但始终没有勇气丢进她的信箱里,即使他清楚知道她的住址与信箱位置,她所有的邮件都是他收送的,他要夹带一封自己的信,要像长腿叔叔那样偷偷给她送礼物,可以轻易做到不被人发现。
女孩脸上身上全看不到任何愤懑悲伤,她平静得出奇,往往没事人一般挺直身体盖着毯子坐在轮椅上,一晃神你会以为她随时可以站起来走路,那张轮椅只是寻常椅子,她看见谁都是那样微笑着,好像她过得很美好,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了,那种新鲜而好奇的笑容,他从没在任何人脸上见过。
他想过与她一起生活的种种细节,为了即使仅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做了许多努力。最初,他频繁地进出女孩与阿姨常去的黄昏市场,也在休假的日子里遇见过她们几次,半跟踪似的尾随着她们走逛,他知道阿姨常买的摊位、女孩喜欢吃的蔬菜种类,他还知道不用买菜的日子,她们绕远路去附近的公园散步了,这段路推轮椅很累,路面起伏,车流很多,但阿姨知道如何拐进小巷,走最近的路。他真想走上前去,一把抱起女孩,说:“我来。”或者,就让他推轮椅也好,阿姨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走这样的大路,危险啊。
他会拉把矮凳,坐在上头,想试着从女孩身处的高度看世界,后来索性买了一台二手轮椅,放假时,他会把轮椅扛下楼,在住处附近的空地练习,旁人问他,他只是笑着说:“将来有需要。”他用棉被包夹书本杂物,紧紧捆绑制成一个“布偶”,用那几乎等高等重于实体的偶,来练习照顾病人,如何将女孩从轮椅抱起,放到床上(有时会突然涌起色情的联想,他脸红了起来),那真实的重量,就像女孩位于他的心脏上方,有时他就抱着那团形状怪异的物品睡觉。他知道他过头了,因为缠绵梦中,醒来也有遗精,女孩是他在世上最珍爱的人事物,起初他稍有罪恶之感,毕竟时常要见面的,但时日一久,他已经习惯与这个沉重的布偶生活,也不再觉得羞耻了。
他又养成新的习惯,放假时,他会带着录音机与相机出门,骑着车跨过桥,进入新城,每次设定一个路线,“让我成为你的腿”(为何还是充满色情意味)。在某些他未曾寄出的信件里,他开始勤快地为她描绘每次冶游的见闻,“当然,以后一定会买车,就可以带着你到处去。”他心中自语,但目前买车是不必要的,他想起自己曾经的祸事,也得找个时间对她说明。
他琐琐碎碎,日日有新招地进行着“将来我会照顾你”的计划,每天照常去上班,看着女孩下楼,她淡淡对他微笑,比旁人浅色的眼瞳,仿佛可以映出谢保罗的倒影。
他记得阿姨曾说过:“我老了,这孩子怎么办?”他记得。
他不知自己配不配,但他想要照顾她,这是他长久以来首次萌生“为自己做某件事”的欲望,像他这样低微的人,能生出这么大一个愿望,使他的人生激动起来。
女孩突然离开,事前没有半点征兆,他休假后发现连着几天都没看见她们,问了同事才知道,说女孩病况严重,住院去了。半个月后,她的亲戚回来处理东西,说女孩走了。他连阿姨都没能见上,没法好好问个清楚。轮椅女孩与她相关的一切,如烟消逝。
他失魂落魄了很久,非常久,感觉就像“那件事”发生时,掉入的黑洞。书本掉落,逐渐淘空了那个偶,红色轮椅荒废在空地的杂草丛,骑着摩托车上桥时,常想把龙头一转,碰上桥边算了。
那段荒废的日子,他开始去一楼的阿布咖啡消费,每周一次两次。美式咖啡内用,蓝莓贝果一个外带。周间某个下午,上班前的六点钟,在住处附近已经吃过合菜便当,要熬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贝果带着安心。
那时间生意冷清,店里工读生跟老板娘都有点放松的感觉,所以他喜欢这时候来。书架上有杂志报纸,还有些翻译小说,他喜欢看的是一本植物的图鉴,总是会抱着那本图鉴,坐到吧台来。身上穿着那套制服,坐在其他地方总觉得像是来临检的,在吧台最边边,其他客人看不见,那儿靠近老板娘操作咖啡机的位置,旁边就是洗手槽了。他坐在高脚椅上,可以看见她们动作着。
“她不见了。”他说,好像老板娘听得懂似的,她说不要叫她老板娘,跟大家一样喊她美宝就可以了,但是谢保罗不习惯喊她的名字。
“他们说她死了。”他又说。
美宝用白色抹布擦着玻璃杯子,还会拿起来对着光线仔细察看,她手臂抬起的方式,白净的臂膀、光洁的手肘、纤细的手腕,像某种植物的花茎,非常美丽。
那段时间,他总是对美宝说起轮椅女孩。大家传说咖啡店店长漂亮,所以男人都跑去喝咖啡看正妹。于他来说,美宝就像一个秘密的树洞,能够让他倾吐心中最私密的事物。他总是坐在那个位置,待上半小时,美宝一直擦拭着玻璃杯,仿佛一种仪式。他低声说话,工读生也没过来打扰,从来,自己都是其他同事的听众。他安静,不生事,无论谁说什么,都听过就算了。他天生长就一副来听心事的模样,人生经历如此多变故,他似乎对什么都了然于心,也入不了他的心思,摇动不了他的低沉。但他心爱的女人死了,像烟尘消失于空气,他甚至无法去为她上一炷香,他不知道她的身世、身上的疾病、死去的原因,这样的爱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非得经过不断地诉说,才得以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