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切怎么开始的?路边捡到一只幼犬,女儿说好可怜,那只狗叫花花,养了十七年,去年死了。花花是一切的开端,其他狗就跟着来了,养了一只,觉得第二只来了彼此有伴,二口犬是哭,那三口好些,然后四狗就是也没差那一口饭,突破五口之后,就没禁忌了。那些年,街上到处都是癞痢狗,缺腿瞎眼或根本头好壮壮四肢健全,没人要的全收来,破十只之后她就认命了,不能多,但总会有某只狗在台风天、暴雨里,在最冷的寒流过境,在她最难抑制的黄昏,等在某一个角落,与她相逢。
带进来容易,送出去难,她的狗非残即老,即使壮年,也都是些花色怪异、白蹄黑眼的,她压根不寄望有谁来领养。几年前送养过一只,被主人恶意遗弃,此后她再也不送人,都自己养。
那时她自己还年轻啦,丧夫,退休,五十来岁手上有点钱,多的是时间。随着狗口增加,屋里人口减少,孩子大了,各自婚嫁,没人要回家,她也索性让狗都霸占一切,让屋子成了狗屋。
不论白天黑夜,她总安不下心,睡得浅短,易醒,难入眠。她总是一点动静就醒了,担心那三只病狗在睡眠中离世,这多矛盾!前一分钟还想着烧炭啊,把安眠药磨碎了加到狗饲料里,全家十四只狗跟她,一起呜呼,后一分钟却又担心起妞妞的心脏、白白的关节、斑斑的输尿管。对啊,是不是取错名字了?斑斑如今就是拖着条尿管,到处滴滴答答,斑斑尿迹啊。
所以并不是真想死,而是需要帮助。
一夜醒来,睡眠不足也得醒了,早上七点半开始新的一轮,遛狗遛狗遛狗,跑医院跑医院跑医院,清理不完的狗大便,煮不完的狗食,日子还是继续。
每天的开始都是黎安华下楼去遛狗。以前是狗儿最欢快的时光,她也爱它们这么欢腾地出门,但如今都是折磨。带着四五只大狗进电梯,人人避而远之,这些同楼层的邻居,都将她视为仇敌。
还是搬了吧。她哀伤地想着。
但房子已经卖啦,谁知道房价这两年一下飙得那么高,再想买已经买不起了。眼下就只跟姐姐挤一挤,两个孤独老人,互相有个照应。原本各自有房有家,她的女儿嫁人,先生死十五年了,姐姐全家移民到加拿大,为何大姐不走?贪图健保啊,把身上该修的修一修,或许也可以去加拿大安住,但那是后话了。
C栋十六楼之七,方位都是请命理风水师选过的,大姐说这是间聚宝盆,他们一搬进来,十年不到,房价翻了两倍不止,而且她操作股票也赚了三百多万,无奈都寄去加拿大给她女儿花,她那女儿真会花,一年烧掉两百万,老公都喊痛。
安华好不容易把狗都带出大楼,得留神别让它们尿在外头的走道上,六十几岁的人了,成天都感到疲惫,但还是得遛狗啊。一日六趟,情不情愿都得去。她随身都带着包包,里头有水壶、报纸、塑料袋、狗粮猫粮。以前都到公园遛狗,现在搬到这里来,走回原来的公园得快半小时,她一天得遛七八趟狗啊,只能在附近学校的外围环绕。这段路可惊险了,狭窄车多,要过好多个红绿灯,那边很多人在健走,但这些人可不欢迎狗,可是大楼里有个专卖腊肠狗的女孩,每天早上一行三人推着牵着抱着,共六只长毛吉娃娃,电梯里的大人小孩立刻喊着“好可爱啊”,她的狗一出门还没上出租车就尿在地砖上了。
三年前,她的几只老狗同时发病,肾脏病、心脏病,还有一只得了癌症。那年真是倒霉,病的病,伤的伤,碰上女儿要出嫁,说要老妈妈帮忙赞助房子头期款。为了养狗,她早已把退休俸一次领出,花掉大半,为了医治老狗,每回都是三千五千,动辄上万的治疗费,一年过去,她的老本全空了。
她把住了二十年的公寓卖掉,换间小房子,剩下的几百万,一半给女儿,一半留着养狗,哪知道,一房一厅还要兼厨房阳台的格局真难找,而且她不想离开这一带,狗儿都熟悉了,离公园近遛狗也方便,公园里几个狗妈妈是她仅剩的朋友,虽则她们跟她不同,人家都是养一两只,宝贝得要命,她则是越捡越多。白白是被捕兽夹夹住,后脚掌截断半个,后来前脚膝盖也坏掉,目前又瞎了。多多则是被车撞倒扔在路旁,邻居叫她去救的,当初可是在台大医院花了大钱做手术啊,那时多多才三个多月,能活下来是奇迹。其他的,瘸腿、瞎眼、暴牙,即使她这么爱它们,也知道一般人看了只会怕。这些年陆续送走一些老狗,其他狗也迈向老化,她想她不要再收任何狗了,她老了,穷了,就跟这些狗一起终老吧。但住在这栋大楼真不行。大姐房子保养得好,当初也请人装潢设计,三十二坪空间,前后阳台,木质地板,要光线有光线,要视野有视野,楼下就是公车站,走十分钟就到捷运站,旁边就有菜市场、量贩店、便利超商,生活机能多好啊,大楼附近有家小儿科,每天菜市场似的爆满,她也去拿过心脏药、睡眠药,医生斯文有礼对病人亲切得不得了。结果一次在大楼里遇到医生,那人一看见她带狗,立刻拿出手帕捂住了口鼻。
她怕自己的狗毁了大姐的木地板,虽然大小便都训练得去外面,这也是她会这么累的原因,有几只狗,宁愿憋尿,也绝不肯在屋里尿尿,连阳台也不行,于是不管刮风、下雨,甚至台风啊,至少也得带下楼遛一遛。她穿着雨衣,狗都淋湿,路人看他们像疯子。
幸好大姐也是爱狗的人,虽然没她这么投入,长年来需要车载狗看医生,都是大姐帮忙。钱的部分她也资助了不少,亲友中唯有大姐不曾对她养狗的事有过微词。她天生爱狗,但真正理解了狗对她的意义,是丈夫去世那年,如果不是为了照顾那些狗儿,她说不定就随他去了。那时她只有四条狗,屋里就她跟女儿,狗都还年轻,一次她去上班晚归,小偷从阳台爬入,大狗如如立刻对着窗户狂吠,直至把小偷吓跑。狗儿是天使,是恩人,是她后半生能继续爱生命的原因。
但住在这里不行。这里的人太讨厌她的狗了。
每每走出电梯,走进大厅,那光洁的地板,挑高天花上垂吊的水晶灯,柜台后表情一模一样的保安人员,身旁高跟鞋叮咚响亮的女人。她觉得自己不属于这儿,且人人都这么感觉,即便大姐是小区管委的会计委员,也无法使她摆脱歧视的眼光,光是她的衣着,她的狗,她那身畸人的模样,都使这么敞亮的大厅蒙尘。
但更根深蒂固的心里,或许是她也讨厌这一切,她懊悔自己卖掉了与丈夫辛苦买的房子,她的根失去了,一个无根的人,到哪里都是漂泊。
大姐回加拿大,她的生活一落千丈,每天去遛狗都成了噩梦。邻居抗议,管委会警告,连管区都跑来刁难。她噩梦醒来,总是家门洞开,所有的狗都不见了。
她每日抱着瘫痪的白白下楼,至少有个管理员对她很友善,会帮忙把闸门打开。她不敢在大门口附近放下白白,即使腰疼得都快断了还是奋力前进。附近有个咖啡店,店里的女孩会来帮她的忙,那女孩真漂亮,真的爱狗。另一个短发女孩子,男孩脸,一身精壮,也来帮她把白白的腿抬起来,她们还商量着,说要给白白募资弄一台狗轮椅,真的说做就做,立刻在咖啡店里摆上个募款箱。
但为什么这么好的女孩子会给人杀死了?没有美宝的咖啡店就像失去了灵魂,终于结束营业。她经过拉下铁门的咖啡店,心中寻死的念头又浮现了,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她拖磨着一身老骨头,不是什么爱心妈妈,她只是碰巧遇见了,这些狗,这些曾经是天使如今成为她生命重担的生灵,该怎么说,她放不了手,不可能放,她只得日复一日,推滚着生命的巨石上山,又看它滚下来。她想起美宝,真的想哭了,但她已经老得无法悲伤,生怕一个悲伤,把生命压垮,她还不能倒,还有十几条命系在她身上,她还得打起精神,继续她永不停息的苦难。活着是沉重的,但还有一口气,她就不能假装安乐死是更好的选择,她的狗儿没一只想死,她也不能把它们弄死,她在这些狗身上学到了这些,活一日是一日,即使瘫痪倒地,即使屎尿失控,也还能吃,皮包骨的身子总还可以感受到温度,她一叫唤,“白白”,小白白就又挣扎着起身,拼命舔她的手。
但愿美宝在天上安息,她苦笑着,虽然不信神,这时却希望真有神,庇佑着那个美好的女孩,去到她该去的地方,不要再受苦了。


第五章 三月
“欢迎光临”,他机械性地喊着,明亮的便利商店是深夜里最安全的地方,遇上抢劫的概率也不比白天在街上高。上大夜班的他,就住在前方那一大栋高楼里,母亲与他,守着两房一厅小屋子,还有个小露台,是算进权状里的。刚过四十的母亲看来简直像一般路上的年轻OL,谁也不会相信她已经有个十九岁的儿子。
夜里,在他一声声喊着欢迎光临的当下,母亲正在那个小公寓里间,有卫浴设备的套房里,一组一组接待着客人吧。母亲是酒店小姐出身,曾短暂结婚生下了他,父亲另结新欢,母亲带了孩子回乡下娘家,孩子一放就跑了。他在乡下跟爷奶住到初中毕业,母亲又出现,把他接到台北来,起初偷偷摸摸带男人回来,后来索性明目张胆把客人带回来,“叫叔叔。”母亲总要他对那些生面孔这么说,似乎这种家庭气氛还是母亲的卖点呐,“人妻控”最喜欢的。
母亲并不知晓他的感受,母亲什么也了解不了。他以那张据说遗传自父亲的俊秀脸庞,便利商店店员的招牌亲切笑容,应对这个他熟悉也不熟悉的母亲。熟悉是因为她脑子太简单太容易理解,不熟悉是因为,毕竟他回到她身边也才第三年。
深夜至清晨,这间店生意算好的。常客多,大楼住了不少酒店小姐,清晨回来时出租车坐到店门口,会进来喝杯咖啡,爱跟他哈拉,那时她们妆都花了,下午美容院洗整吹平及腰长直发都起毛了。身上浓重的烟酒味,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特别狼狈。
有对小情侣老是半夜来买关东煮,桌椅上一待就是一小时,东西不怎么吃,倒是常头碰着头,亲密地说话。他想,可能是夜里趁彼此的情人都睡着跑出来幽会的吧,他们之间像是有个谁都介入不了的透明结界,危险而悲伤。两人都漂亮、年轻,这么漂亮年轻的人竟也为了爱情而显得那么危险而悲伤啊。
他曾心神散乱走进一个酒店小姐的住处,那时夜班结束,到附近早餐店吃烧饼油条,一时间他真认不出那是时常来店里报到的酒店妹小爱。他们同桌吃早点,卸了妆的小爱就像寻常的年轻女孩,发尾翘起,宽大衬衫牛仔裤,白净的脸上眉毛漆黑而笔直,看来是性格强烈的女孩。
“小七啊,我是小爱。”小爱喊他,这些酒店妹自认比他成熟,都喊他小七,小七弟,七弟弟。
那早他与小爱上床了,“破处”,小爱掏出两千块给他,“你球鞋都破了,买双新的吧。”他听了这句话想哭,又把小爱压倒狠狠做了一回。
那段时光,他突然进入了便利商店小情侣的模式,每早下班就到早餐店等小爱,一起早餐,然后回她住处做爱,混到中午,两人才又睡去。小爱的住处也在母亲买的那栋楼,挑高的小套房,在三楼,景色比他家窗外所见更好,却也有种更像漂浮之岛的不真实感。床铺在二楼,养了白色波斯猫,家具都是房东附赠的,室内装潢颇佳。小爱说房租连管理费一万五千,“好像租贵了”,他说,“我干爹付的”,小爱傻傻回应。如果有干爹,又何必干这行?他心想,但他没问过小爱为何做这行,他也没问过母亲。
欢爱后从床铺边的窗外望向远处,“那儿有土地公庙,求财很灵哦,我就是拜了之后才认识我干爹。”小爱说,“改天我们去拜拜好吗?”她又问,“我只有摩托车。”他回答。他真不喜欢干爹或上班的话题,但喜欢小爱从背后手穿过他肩头,笔画着远处山峦的姿势,他们就像一对真正的情侣,尽管他们从不曾说过谁爱谁。
“我爱你。”他低声说。嘟囔似的。
“我会当真喔。”小爱说,从背后双手环抱他,“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但一有人说爱我,我就会当真。”
小七苦笑着,这是我的台词吧。但他们静静地,白日也似黑暗地,望着被隔绝在外的天光,是最灿烂的正午。
“人家说这时候做不好。”小爱笑笑说。
“为什么?”他问。
“气血冲脑。”小爱说。
蓝天,白云,树海,小庙,高压电线密布如五线谱,他想不起更多事了。
“我爱你。”他对小爱说。
“我昨晚上班前我妈突然这么对我说,我吓得跑出去了。”
“呵呵,老妈最恐怖啊!”小爱傻笑着,“我们来冲脑吧。”


第六章 四月
她真想弄死她大哥,在大哥把老妈逼死之前。他们租赁这栋楼会吃人,刚搬进来一个月就吃掉了她爸爸。
她一点也不相信老爸是像老妈讲的那样把他们扔下跑路去,更不可能是跟别的女人走了,而是这栋巨大如迷宫,走道穿梭如森林,每一扇门户像野兽的恐怖大楼把他吃了。爸爸从一开始就反对搬家,但房子被查封了又无可奈何,那么他们也该在住家附近找个合适的公寓,但母亲偏不,不知她哪里弄来这个小套房,说租金便宜,不顾家人反对把家具都变卖一空,套房里披挂几张布帘当隔间,一家四口就这么住了进来。
大楼金玉其外,他们家就是败絮。阿爸每日出去开出租车,索性都睡在车上,阿母每天就在这几十层楼的楼梯间捡回收物,她每天下了课也得帮忙,后来管理员伯伯说不能白天捡收,母亲会在半夜把她叫醒,梦游似的穿梭那些黑暗的楼梯间。哪来这么多啤酒罐跟塑料瓶,但就是有,最初一个月都能卖上一两万啊,加上阿母白天去街上发传单,她说比以前住的小区强多了。
“没见过这么脏的垃圾间。”阿母说,“这里的人又脏又懒。”
“亏得这样我们才有钱赚。”
她讨厌大哥,因阿母从不要他帮忙。
大学毕业后去当兵,本来都好好的,退伍后,大哥就很神经了,换了两三个工作,都跟老板吵架,然后一直住在家。
老爸失踪后,阿母要大哥接下那台车,大哥第一天就撞车了,什么不撞,还撞奔驰车,阿母又赔了十几万,只好把车卖了。
阿母说大哥是精神病,应该申请政府赔偿。她问阿母大哥是被军队虐待吗?阿母支吾其词,说:“最好是啦!”“没用的家伙才兵变就搞成这样。”她听不懂兵变,阿母说:“马子对人走。”
闲暇时,她从不去其他公共设施,不想撞见其他住户,因为他们靠回收物存活,仿佛知晓别人的秘密。母亲努力回收塑料瓶之余,也捡过现金、提款卡、存折,他们试着去提领,试个几次密码无效卡片被机器吃了。她很有罪恶感,觉得自己像小偷。母亲有时也把整罐的食物带回家,说根本没过期。保养品、旧衣服,甚至还在楼梯间见过波斯猫,阿母本来要带去宠物店卖掉,结果卖无钱,就又放回楼梯间。她亲眼看见一个小姐开心抱回去。
每天夜间的搜寻,她真知晓了许多秘密。套房这边,夜里很热闹,有些住户醉醺醺走出来,什么都往梯间丢,最扯的是她们捡了一台冰箱,根本还能用,冷冻库里塞了一万块。
阿母勤快收回收,大哥拼命搞破坏,他们屋里乱得像失火。阿母每天给大哥三百块,让他去网咖,他们家没第四台没网络,电视机倒是有三台。隔壁住户投诉,说屋里太臭,委员会来劝诫,阿母据理力争,说我们按时交租,管理费都准时交,他们嫌我们臭,我们还要抗议他们吵呢?
后来阿母写了黑函给隔壁,“我知道你们的秘密。”阿母从回收堆里发现他们的信件,“是小三。”阿母乐滋滋地说。
投诉事件没有了。两个月后隔壁换了房客。
三年来,他们每月九千元租下这屋,靠回收可以赚回生活费。她从初中生变成美容院洗头助理,阿母说要让她去读美发学校,她觉得都没差。大哥再一次骑摩托车摔倒撞到头之后,突然神经接通了,现在在汐止科技园区当工人,都住宿舍了。
阿母离不开这栋楼,即使现在大楼都雇人捡回收。
“抢生意啊!”阿母说。但在这里日子还是好过,她猜想阿母爱上了这种充满秘密与刺激的生活,也或许阿母只是因为跟大楼的环保委员有一腿,她长大了,可以包容的事变得很多。
她想过要离开这栋楼,但大楼吞吃了她爸,她还不能离开这。


第七章 五月
权状十五点六坪,挑高四米二,隔成楼上一卧房,楼下一大房,客厅挑高,附有简单的流理台、冰箱、大窗。客厅的窗外可见远山,楼下房间的窗景就热闹了,是北城的夜景,跨年可见101的烟火。这是娜娜与小东一起看的第十个房子,也是价钱上他们恰可以负担的。两人新婚,从婚前开始找屋子,如今喜筵都过了半年,才有些眉目。
中介说,这种既可面台北又可以看见新店的格局最少见,夹层做得牢固,简洁,房间也够大,景色更是一流。带看屋的小姐年约四十,今天一共带他们看了四间房。小东喜欢的是真正的两房一厅,没有夹层,实实在在的二十五坪,但买不起。娜娜退而求其次,少女时代第一次看见这种夹层屋,不知怎地就是好喜欢,尽管楼上的房间只有两米高,小东说有压迫感。
“这格局真的很好。”中介梁小姐强调,娜娜不是不清楚,她是这栋楼的老住户了,六年前租套房至今,所以买屋看来看去又看回这栋楼。
她想象着他们的婚后生活,不是现在这样小套房里声息相闻。小东每次打在线游戏就吵得她没法睡觉,流理台离窗户近,说不定可以违法偷偷安装个排油烟机,这么一来就可以开伙。客厅除了沙发茶几,还可以摆张四人餐桌,她想象着如何将这空间巧妙布置,大概要去逛IKEA跟无印良品很多次了。客厅的景观、空间,真是漂亮极了,小是小,却有种时髦感。隔间与家具是白色与质感佳的灰褐色木纹,连小楼梯的动线都是那么流畅,她几乎可以想象当初买下屋子的那个女人是如何翻室内设计书籍,与设计师讨论,自己一点一点去买经典复刻的家具。有这么好品味的女人,一定嫁得很好吧,真希望跟她见上一面啊,不像之前看过的几间,隔间乱七八糟,都是老旧的合板,那该都是房子新建时就做好的制式设计,只有丑字可以形容。
“屋主是装潢好自己要住的,住两年就结婚,搬到内湖去了,后来的房客也住一年就买房子,你看这房子风水多好,两边视野都没阻隔,又是边间,通风、安静,你看外头离电梯又近,这一转角就三户,隔壁邻居都是大坪数,自住的,安全又清静。”
差不多是决定要买了,总价六百五十七万,杀到六百四十应该可以吧。头期款四成,小东的父母出一百万,他们俩各自把股票基金都卖了,顶多用信用卡借点钱。这房子连装修都不必,家具一应俱全,楼上的房间有收纳空间,果然是女性屋主的贴心,衣柜鞋柜杂物柜都妥帖地规划好,楼下那间就当小东的工作室,真是再好不过了。
“可惜没阳台。”小东说。他想养狗,想种花,他说:“我不喜欢这种不是真的房子的房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论调。娜娜想,果然是乡下人。


第八章 六月
有时开窗她还会一阵鸡皮疙瘩,惶惶想起阿力站在窗边五斗柜扬言要跳下去。小她五岁的阿力,外表清秀可爱,骨子里却是躁郁自卑混杂她也无法理解的精神问题。
分得好。但留在此处就是伤心地了。
爱咪是台中大甲小镇北上的青年之一,文科大学毕业,没考上教师检定,考虑继续读研究所还是考公教机关,她不甚积极,心中真正想望是改行当厨师。只怪她大学毕业时看了一部电影,有个部落客每天练习一道朱莉娅·蔡尔德的名菜,她心中的偶像是名厨安东尼·伯尔顿,想学法式传统料理,整个大学时代都在打工。手边有点钱,毕业后先去意大利面馆打工,存点钱就去吃,买食谱,买锅具。她能做一点唬人的法国菜,意大利面也还可以,但某日醒来她决定回家乡了。
父亲依着人事关系,在镇公所给她找了个约聘工作。
镇公所待着,童年都回来了。经手的业务常遇见熟人,小学同学啊,老师啊,街坊邻居,她自高中到台中就读,大学也在台中念的,就这么八九年待在城市里,小镇生活不到一年她就感觉窒息,邻居几家来说媒,相亲两次她就决定跑了。跑得越远越好。这才到了台北。
台北对于她好陌生,她对台北则是无法投入。以前偶尔跟朋友相约,北上看表演,吃餐厅,总是过路人的心情。年轻时她在台中生活过得舒适,大三父亲就给她买了车,跟两个朋友合租一大公寓,才八千块。她这人就爱吃。以前的室友阿孟也是个饕客,麦当劳从工读生做到店长,另一个室友戴维也是餐饮业,连锁牛排馆三年当经理,当时他们是怎么说的?“到时候咱们开个店。”那时土地还没这么价格飞涨,那时,几个人凑凑弄个两百万也不是问题。全都是这五年的变化啊,吃吃喝喝翻看食谱过日子,回过神来,台中已经满街都是创意料理、异国美食、个性咖啡店,然后阿孟跟家家恋爱了,老掉牙的剧情,却使她伤心透顶,她发觉自己两个人都爱一些,但人家都是gay。
情伤是表面,真正主因还是她越是钻研越发现自己半吊子,这个会一点那个会一点,真要发下狠来得去上蓝带学校,还有没有机会拼一拼,但她手上钱都花光了。她亦想过去报考餐饮学校,天啊二十六岁会不会太老?心里一胆怯就提着行李回老家了。
这一来往周折,等她搭着统联上台北,已经过了二十八。
首先投靠在广告公司工作的好友小凤,小凤是男人,帅毙了一张脸,麻豆身材,每个月都会有星探在路上拦住他要他进演艺圈。小凤骨子里却是个傻妹,死守着他在餐厅当厨师的男朋友,这时她赫然惊觉自己的好友都是gay,难道这就是她恋爱不顺的主因?她只喜爱英俊斯文的男人,她习惯了男人该是衣着光鲜,皮肤洁净,身上有好香的气味,这种人若是异性恋,八九不离十是个小白脸。
这种人叫什么?腐女?不,她不是腐女,至少她不知BL漫画为何物,她只是恰巧爱上了男同志。
或许她这人太过平凡,她需要仰望光源才能透过反射发出自己的光。


第九章 七月
三天两夜的香港行,除了开会,他只去了两个地方。
“九龙公园”,倒是去了三回,在附近茶餐厅吃晚饭,需要的民生用品也都在这里买,便宜多了。香港来了这么多趟,却是这次才知道这里有宝,他要看的是“九龙城寨遗址”。
说是遗址,却已改建成公园,只剩下公园一角圈括起来,留有小块旧城寨石墙,新翻铸的城寨模型,碑文说明历史。他站在模型前推想着多年前这儿的建筑与居民,自他发现有此历史,他发狂地搜寻,网络照片、YouTube影音,买回日本摄影师拍的摄影集。他完全被这里可能的故事迷住了。
他想起另一个曾去过的地方,也是香港,重庆大厦,是一个美国学者麦可带他去吃咖喱。麦可在香港教书,每周都要到此一游,跟大厦许多店主都熟,使得麦可对他展现的重庆大厦,迥异于电影里《重庆森林》的气氛。咖喱好吃,那些避难者,卖手机的非洲人,大楼迷宫似的构造,听复杂的各国移民(或非法移民)的故事,他连去了三次。
大概就是这种个性吧,念的是建筑,却不在事务所上班,成天打零工,到处逛废墟。他带一台傻瓜相机骑着机车,去过好多已经废弃的大楼,或遭拆毁,或被遗弃,或单纯无法完工成了“烂尾楼”。但其中梦幻之最,依然是未曾眼见的“九龙城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