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集里那些盘根错节的电线,低矮的天花板,七拼八凑的墙面;那些大小不一,像是兀自从一间屋子旁衍生出的另一间,栋距太狭窄永远照不进光,每座楼梯都不知通向何方,每户都窄小的屋里,有各种买卖,有各式各样的人生活着。硕大的建筑体每日吞吐出巨量的人口,不知是否也像重庆森林大厦那样自成一国,若是,倒也是被遗忘的国度。
前几年他定时去宝藏岩给一个老人送餐,那时经过长期抗争,政府已经决定保留此地,作为古迹,慢慢开始有各种社运人士、艺术家驻村,种种活动。那儿也是一处迷宫之城,当时他还在事务所工作,每天从住处骑车进市区都会见到沿着坡壁而建的那些小小屋宇,回程时他也能从后照镜里望见稀疏的灯火。
老人住处在坡顶,没人带路根本找不到的曲折小径,甚至还得通过其他人家屋内。他当时苦思:“送瓦斯怎么办?”阶梯高而陡,狭窄仅供一人行走,运冰箱又怎么办呢?他没敢多问。
老人八十了,屋里堆满回收物,最怵目的是各种国旗制品,选举旗帜,数量可能十万份以上的旧报纸,屋里收得整齐,报纸都按照报种、年代、日期分类。老人车祸受伤,骨折腿不方便下山,朋友辗转找到他,他负责送晚餐。
还有,南机场“国宅”、水源市场“国宅”,那都是自成一国的地方,同样有着与距离不远处都会截然不同、时光仿佛被冻结于四十年前的气息。
桃花源?他用此比喻可能不当,当初陪他去看的朋友似乎是带着“看贫民窟”的心情。
到底为什么对这些地方感兴趣?
他无意搞心理分析那一套,但,跟他父亲后来盖了个烂尾楼也有关吧。父亲结束了东南亚的工厂,赚了点钱回乡下,说要盖一栋最豪华的别墅,在乡间这已经是很张扬的举动了,谁知父亲还坚持要自己盖,那时家人就该知道父亲出状况了,在菲律宾的生意其实亏损,合伙人与政府官员勾结,以逃税的名义把他抓进去关了两个月,后来他才认赔出场。
十年过去,父亲的豪宅还是水泥外壳,正面都是敞开的,不用念建筑也知道他的设计图有问题,封不了顶。那几年他都在外地读书,偶尔回家,全家人挤在叔叔家的顶楼借住,这一住就是多年。顶楼宽敞,母亲与他一起用最简单便宜的合板加盖了厕所、厨房与一间卧室。母亲总在屋里车衣服,顶楼热,他会爬上屋顶搭黑网,种草皮,洒水,装抽风机。母亲把院子整理得花木扶疏,还真种了蔬菜帮忙赚外快。依然破旧,那已经是个家了,父亲只睡在他的楼,偶尔回来吃饭,父亲用几乎全人工的方式继续搭建那楼,成了全村的笑话。
他知道父亲走进迷宫深处了。
后来他亦住进了一迷宫大楼,朋友介绍的住处,公寓五六楼改建成十三个雅房,曲折的走道连接这些房间,公用卫浴,走道变置物间,月租三千到四千,每个房子配置都一样,只是方位与大小略有差别。不到三坪的房间,窗户装有抽风机一台,有对外窗的四千,没对外窗三千,单人木板床,墙上有一排挂衣杆,头顶有日光灯,其他自备。包水电,但没冷气,没网络。
他猜想,监狱也大致是这格局吧,只差没有放风用的运动场。
他住了一年,直到交了女朋友。其实邻居也有夫妻同住的,屋子虽小,那妻子有次对他说,两人能在一起就是家,他听了很感动。没多久男人搬走了,只剩下那妻子独居,每次在洗衣台前遇到她,她孱弱的身影使他转身就逃。
女友才来过一次啊,也是她百般央求才带来“参观参观”的。一夜无眠,清晨所有人都在走道刷牙,把洗脸水往楼下一泼,那之后她就跟他摊牌了。
“搬家还是分手?”“我可以去你那儿找你啊。”他说。
“我就是受不了你住在那种地方。”住的人是他,她要忍受什么呢?但他知道她真正忍受不了的是贫穷。
他没那么穷,只是喜欢这种地方,感觉亲切,不舒适是他的家乡味,住在这里,他才不感觉背叛家人。
后来他还是搬进了那座摩天楼,也不过是个十来坪的套房,还是鸟笼子,尽管屋主当时有请人装潢,还盖了美美的穿衣间,铺上原木地板,那又怎样呢?女友与他依然都是每个月两万出头,永远也买不起房子的穷人。
女友拒绝承认自己穷,于是每个月薪水花光。上馆子,逛百货公司,每年去外国,欠下一屁股卡债。
有时无眠的夜晚他跌进梦的缝隙里,会突然有领悟地想到,或许,他爱上的正是女友这种爱慕虚荣,因为那背后隐藏的,不正就是父亲那种虚荣与疯狂?


第十章 八月
周一丽塔休假,她还是想到书店去。按照惯例,今天是家务日,女友十三晚睡晚起,室友阿玛好像根本没回来,她今日得去付电费网络费电话费,买卫生纸,洗发乳,下午要洗衣服,吸尘,趁着好天气,最好把冬天被单也都洗干净,九月,该换季了。
房子是阿玛父母买来投资的,但家里房产多,这间就给她住了。阿玛单身,觉得三房两厅一个人太孤单,索性找了她们俩来作陪,房租一人四千,含水电管理费,她们就像中乐透一样,从某一栋顶楼分租套房搬到了这里。虽然住的是雅房,但足足有五坪,室内空间甚至比她们以前的套房大,何况公共空间都可以用,不像以往跟人合租屋子,客厅都成储藏室,阳台堆满杂物。阿玛屋子照顾得好,当初每个房间都有木地板,系统衣柜,客厅有三十七吋大电视,双人与三人沙发,厨房也是煎炒煮炸都没问题的,丽塔最开心了,自己煮,又省钱。
大学毕业后,换过三个工作,然后就一直在这家二手书店打工至今,也五年了。十三也是书店同事,但现在跳槽去一家连锁餐厅,累啊,倒也不是说丽塔的工作就不累,她们现在凡事就是省钱赚钱存钱,虽然,已经知道买不起房子了,但也不是没有动念一旦存到一百五十万,甚至也可以搬到南部去住。
一百五十万,让十三开个小咖啡店也可以了。但谁知道她现在的野心会不会是开餐厅了呢?
现在的生活变得更好吗?对丽塔来说是也不是。从小家里楼下是父亲的早餐店,二楼窄窄的住屋,一家五口两个房间,三个小孩都睡通铺。小孩房间紧邻临街边,楼下就是菜市场,窗户根本不能打开啊,又吵又臭。她在那儿住到十八岁高中毕业。
她与十三今年二十八,不知道是不是个让人焦虑的年纪,或因为她们俩都是长女,天生操烦,父母都年老,都在外地,身体都还硬朗,但每个月她们都得寄钱回家。
相较于阿玛的生活,特别显出她们的窘困,虽然同住一屋,阿玛也是爽朗大方不计较的人,但从饮食穿着娱乐交友,无一处不显示“有钱真好”。丽塔有时真怀念以前顶楼加盖的日子,虽然又热又闷,老冷气根本吹不凉,楼下住户有时上楼来浇花,眼神总是鄙夷,更可怕的是有些男人常上楼,抽烟喝酒,甚至烤肉,也有人把狗带上来遛,清不完的狗大便。
但那时,知道自己穷,凡事俭省,反而甘愿,这三年摩天大楼的生活,虽不是豪宅,但居住环境改变,心态似乎也改变了。阿玛在师大开了家小服饰店,也是玩票性质,光是衣服的诱惑对丽塔就是一项打击。家里吃的用的,三人分摊,但她们不再去超市买即期打折的牛奶与肉品,也不会买最便宜的大卖场自有品牌家用品,这屋里小至一个马克杯,大到电冰箱,全都是高级品。虽然她们自己的物品都摆在房间里,可一推开房门,现实就住在客厅里。丽塔其实也爱这种生活,跟阿玛一起去百货公司超市采购,阿玛时常买回的面包,一个就是她一顿饭的钱,冰箱里的食材都是最好的,阿玛笑说她不会煮,就付菜钱。阿玛有时做早餐,丽塔也跟着,慢慢地,早餐都是她做的了。以前舍不得喝牛奶,现在天天都有,水果更是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十三每次都要付钱补贴菜钱,阿玛就说,丽塔有打扫啊,十三又常帮忙修水电,而且每次都当司机,够了啦。
她们是奇怪的三人关系,日子越久,互相依赖的感觉更深,阿玛需要她们的陪伴,丽塔需要这个房子的舒适,十三呢?看不出来,丽塔感觉说不定十三是喜欢上了阿玛。
唉,倘若十三跟阿玛交往,那么立刻就有了房子、车子,开店也是指日可待。
丽塔还是想要有自己的房子,小小的,就算是在山上吧,回老家也可以。但十三喜欢的工作都在台北,她逐渐感觉自己与十三的差异。十三已经是台北人了,她骨子里还带着乡下女孩的别扭。
十三会舍弃她选择阿玛吗?或者根本上是她自己选择了舒适的住屋与阿玛的慷慨,而宁愿放弃她的爱情?


第十一章 九月
夜色亮起来。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感觉手机在震动,她起身去客厅找手机,又为自己这念头感到好笑,这么狭窄的地方还得分厨房客厅,但她确实用吧台与透明隔帘把空间一分为三,十六坪的套房,一房一厨一厅一卫。当初朋友都劝她不要花太多钱装潢,但,不能装潢她租房子就好了,想要买自己的房子,谁不想把屋子布置得舒舒服服,合适自己的风格。
果然是他打电话来,这时间也不会有其他人了,多半是老婆睡了,借口去买烟,然后问问她睡了没,开车溜过来一两个小时。
不能接。她无法对他说不。
但为什么不?因为她想要正常一点的关系,她不要他想来才来,不要当别人的半夜情妇。
这十天,她像戒断毒瘾那样戒他的电话。痛苦难当。
一定是这个房子带桃花,而且是烂桃花。当初她是因为男友外遇分手,连个落脚处都没有,慌忙租了几个地方都住不惯。她过去住在男友家,那可是安和路巷弄里舒适的公寓,她以为他们会结婚,也没白住人家的,水电网络第四台,蔬菜水果日用品,她都细心购妥,房子是家人给的,男友可说不花半毛钱,所以把薪水全都拿去玩重机,后来,就是玩女人了。
“再也不要寄人篱下”,这是离开时立的誓言。她记得当时崩溃大吵,男友狠狠撂下:“你这样我没办法跟你一起生活。”她暂时搬到客房去睡,男友步步紧逼,每天晚上大方在客厅与新女友讲电话,他们肆意地谈笑,声音让她无处可逃,她仓皇收拾行李,五年同居生活,她年轻时到处租屋那些廉价家具早就丢了,只剩下些衣服书籍电脑,简直无法置信,自己只剩下半车不到的所有物。
后来是爸妈七拼八凑加上她自己的股票基金定存一口气结清,凑了两百万六成头期款,买下这个当初四百出头的套房。就房价来说,现在早涨了一倍,但就人生而言,她却进入了孤寂、盲目,前所未有的困惑里。
三十九岁了,据说是个关卡。
三十九了啊,三十岁与男友恋爱,三十五岁分手后买了房子。从编辑,升到主编,薪水从三万调到四万五,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手机震动不停。夜色亮了起来。走下去是死路了。
为何男友不娶她而娶了别人?根本原因就是因为她老了吧。她买下这楼,就注定要单身到老。


第十二章 十月
每天下午三点半,丁小铃会定时到中庭的水池边看乌龟。
水池很小,却也搭了个丑丑的小桥,有几条金色的锦鲤,似乎营养不良地浮游着。她不喜欢锦鲤,那次她会发现此处,是因为妈妈说小桥的樱花开了,硬是要带她来。好瘦小的一棵树,长在水泥地铺设的花圃里,这样也能开出如此妖美灿烂的花啊。她看得目不转睛,妈妈去管委会办事,她就在桥边上蹲坐,就这么发现了原以为是雕像装饰的乌龟,原来会动。
可能是一家人的四只龟,两大两小,看来是当初有住户拿来放养的巴西龟。她初中时也养过一阵子,有两只,当时还是钱币般的大小呢,后来不知原因同时死了,她与妈妈拿去埋在花园里。
或许这是她的乌龟夫妻呢,不但没死,还生出了小宝宝。
于是每天,她就像看顾自己的“朋友”那样,每天来看它们。当然也是因为她没事,十五岁的她,不上学。
一定会有各式各样的名字加到她头上,“茧居族”、“尼特族”,但她不是,她还会陪妈妈去看电影,跟爸爸去爬山,只是不上学而已。初中毕业就直觉自己不要再去学校了,后来父母帮她找了家实验森林小学,上了一年,她还是觉得学校不适合自己,这世上她真正想去的只有霍格沃茨魔法学校,但她已经十五岁了,还没有人来带走她,应该是不可能了。
中庭的树木,只有水池边上的长得最好,因为这里晒得到太阳,又有水。杨柳、樱花,还有些小小的果树,石头上的青苔也很翠绿,但容易滑脚,得小心。有个小凉亭,顶上是竹编的棚架,爬满了葡萄藤,但她没见过葡萄结果,有时也怀疑是不是假的装饰品,但她曾要爸爸抱着她伸手去够那些藤蔓,摸起来倒像真的。
爸爸对她不上学的事只说了一句:“无论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你。”但妈妈却因此哭了两个月。
不上学是那么糟糕的事吗?她没有被霸凌,也不是遭遇什么挫折,真正用功起来,功课还是赶得上的,但她真正想学的东西,在学校里没有,想说的话不能说,想做的事不能做,他们家没有电视,同学讨论什么偶像剧或明星她都不清楚,但她也不在意那些。上课下课上厕所买零食,每一件事都要集体行动让她非常伤脑筋,但等到没有人要跟她一起行动时,她感到的除了轻松,却又有种背后有人在监视你的不安。
老是说错话。连老师都说她个性过分认真,比如老师上课举了不当的例子,她会举手起来问:“为什么呢?”老师若解释不清楚她会继续追问,最后老师双手一摊,笑说:“有时老师举例子只是增加戏剧效果,让你们专心听讲。”最后还是没解释清楚,什么老师嘛!
她就是在水池边遇见那个大姐姐的。
姐姐也在池边看乌龟,一动不动的,长发像飘逸的柳叶,整个人都给人垂柳的感觉,弱不禁风似的。因为已经走到了中庭,也不想再折回去,小铃还是走上了小桥,在大姐姐身旁蹲下来看乌龟。
这天中庭很安静,几乎可以听见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水池边上有一个转轮水车,哗啦啦把水引上去又流下来。这是小铃每天的例行公事了,她从不喂鱼跟乌龟,只是看着它们。锦鲤总是在水中,越来越肥大了,而乌龟有一半的时间会定定站住,有时也会突然滑进水里开始游泳。
“你喜欢乌龟吗?”姐姐突然开口问她。
“称不上喜欢,也不讨厌,站在这里感觉很舒服。”小铃说。
“我也是,但我蛮喜欢这棵樱花,每年都在等它开花。”女人回答。
女人没有问小铃“上课时间为什么没去上学啊?几岁了啊?几年级啊?住几楼啊?”这些每个人都会问的问题。她们只是聊着乌龟,以及前阵子水池里有孔雀鱼的事。女人说她以往都是早上到中庭散步,在水池边待上一会儿,今天觉得天气特别凉爽,下午又出来了一趟。
她们没有聊很久,微笑着各自解散。小铃搭电梯上楼,大姐姐没进电梯。
就这么,整个秋天,小铃时常在水池边遇到“大姐姐”,她们会在凉亭的椅子上坐着聊天,后来她对大姐姐提起没去上学的事,大姐姐也说自己没在上班。
“所以我们是社会边缘人吗?”小铃问,她是在电话里听见母亲对她的朋友说的。妈妈说虽然小铃还会出门,不算茧居族,但没有上学,也不去补习,早晚会变成社会边缘人。
“在边缘也没有不好啊。”大姐姐说。她总是很安心地微笑,但小铃觉得大姐姐似乎比她更茫然,好像那种无家可归的人。
“带你去一个更边缘的地方喔。”大姐姐说,她们就搭了电梯上四十一楼,在楼顶上,风大得人都站不住,顶楼布满安装各种大型管线的铁箱、水塔、某些不知名的物体,都很巨大,使得本该宽敞的顶楼却变得狭窄如迷宫。姐姐说她夜里睡不着,会上来看星星。
“晚上不会怕吗?”她问。
“怕啊!”姐姐回答,“但是害怕会让自己感觉比较充实。”
后来她没再见过大姐姐了,水池里的乌龟换成了别种,颜色不一样,妈妈却说哪种不都是乌龟,妈妈说的话总是没道理,找话题罢了,妈妈也说,“没有什么大姐姐”,她要小铃别对其他人说起,但真的有见过一个大姐姐啊,但这件事小铃也没有任何朋友可以说。


第十三章 十一月
叶世儒鸟瞰着对面的楼房,那其中曾有他多年的住处,清一色四楼建筑,绿色铁皮加盖。叶世儒从八楼高处往下望,更可见得那道路弯弯曲曲,毫无章法可言。比如他家附近那条主街,早上是菜市,算是笔直大道了,沿着主街每个巷弄都像细胞增生似的,进入一条蜿蜒的河。双和城的居民适应力真强,那路怎么绕怎么弯怎么忽宽忽窄,怎么突然此路不通,大家都习以为常。新流行的铁皮屋顶有砖红色、黑色,最奇的是,还添了白色,就在他右手边前方不远处,认真算来是对面小巷穿过后再穿过一斜巷,巷口算过去第七间,从他这看见简直像盒子里收藏的模型屋那般清晰。新近改建的,不知会不会被邻居检举?四楼五楼感觉是同一户,铁窗全拆,换上大片玻璃,顶楼更是四周只以玻璃围住,屋前四面种树。他曾以望远镜偷望,那白铁皮屋顶底下可是厨房啊。一整间八坪大小,方方正正,清楚可见中央一大长桌,靠墙一整片新式厨具,想来是连烤箱都有的。偷窥那日,屋主正在宴客,八名客人,两夫妻,桌上器皿精美,座椅都是设计款。
他看见那貌似男主人的男子,绝对不超过四十,身材高瘦结实,走向另一面墙,打开像冰箱的玻璃门,蹲低挑选了一会儿,他知道了,那是红酒冰箱。这是少数了。
多数居民,都像他们家那样,三十坪公寓,楼梯狭窄,梯间简陋,是水泥墙直接漆上油漆,三十五年老房子,壁癌处处。他出生就在那栋屋子,四楼,顶楼加盖不是他们的,父亲老实,以前人坏,占地似的,谁盖谁拿去。他那老实的父亲为何没想过自己会老迈?当时就已经五十几了啊,现在八十八岁拖着一双关节退化的腿,爬上四楼要一小时。
后来他结婚,买的也是附近的公寓,新一点,二十年屋龄,贷款还有七成未缴。贷款没还完就离婚了,岳父出钱把屋子还清,给了他五十万,算是结清。当初买房,也是岳父出的头期款,他无话可说。工作八年,没攒下什么,孩子两个,因他失业,他也没争监护权。
老公寓铁窗总是锈成红褐色,手一碰触就会沾染铁锈。阳台逃生门的钥匙不知谁家还找得到?有钱的人把屋子改装,阳台外推,安上气密窗。没钱的,照例锁在锈蚀铁窗栅栏里,过着三房两厅的日子。屋子盖得密集,巷弄窄,阳光只剩余晖。
巷弄总是暗暗的,两边停满摩托车,也有那蛮横的人,私家车路边一摆,日久成了他的停车位。一楼住户通常喜欢买些大盆栽,因着没有骑楼的缘故,门口摆几个盆栽也可以防止旁人停车,但窄窄门口这样进出就更不便了。
地势高低,台风一过就知道。家附近一条太平街,一点不太平,稍有威力的台风,甚至只是一场超过一小时的暴雨,就积水了。那街巷一楼都是店铺,金纸店、西药房、杂货店,看不出卖些什么的黑暗店铺里,边角有个锁匠,另一角有女人做修改衣服,想来是自己房子了,空间用得这样奢侈。
公交车走大路左转直走再右拐直上福和桥,不到十分钟,两分钟下桥,已经是台北了。这十五分钟的距离,改变了一切。
失业离婚之后,他独自搬到摩天楼的套房做工作室,帮人组装电脑,靠每月两次花费一千元可有八张广告张贴在电梯的布告栏,网络上也做广告,生意不恶。从鼠标卖到屏幕,从手机套卖到手机电池,3C产品他都熟稔。处理电脑中毒、无法开机、数据遗失、系统重灌到组装电脑、维修网络他样样都通。高中时代开始自己组装,逛光华商场像逛自家厨房,进入职场系统工程师当了八年,做这个只是雕虫小技,但智能型手机开始盛行,桌面电脑用的人少了,他开始上淘宝找货,经营起网络拍卖。一组红米机抢购潮,他赚了不少,后来的爱疯五六代他也做代购。套房没附家具,楼层低噪音大,租金九千,他还是选了这间。屋里堆满他买的存货,几台电脑同时开着,有时客户上门,他得把窗子打开散散烟味。一年内他胖了十公斤,有时客户会被他的样子吓退,但他自认除了身形胖大,脸孔长得倒还斯文,他尽可能把胡须头发都整理干净。他在这屋子自给自足,基本上不用出门也可以赚钱,什么都用网络买来,寄送物品就请货运公司,以前还常出去买零件,后来做网拍,食物都买微波商品,大卖场可以宅配,渐渐不太出门。他身处的这栋摩天楼,是他最佳的藏身处,像动物的皮毛,或昆虫的变身术,使他隐身在众人之中。这一栋亟欲通天的楼,不知隐藏多少他这样的个体户,死在屋里可能都没人发现,至少同一楼层有个郑小姐也做网拍、卖衣服,他帮她维修电脑,也是住套房,屋里满满堆的都是衣服裤子。郑小姐长得清秀,自己当网拍模特儿,他动念想过追求她,想说两人惺惺相惜,后来才知道帮她送货的快递就是她男友。
他凝望窗外,搬来之前,知道这楼发生过命案,他这人铁齿,照样搬进来,倒是房租压低一千元。他以前住的那公寓,现在归他老婆小孩,就在附近不远处,他望得见那栋四层楼公寓,但看不见内部。老婆不与他往来,小孩也是偶尔才让见一面,他住最低楼层,为的是可以清楚望见他以前的公寓,所谓的家,在那一片铁皮屋之中,他就守着这楼,继续各种靠着网络就可进行的营生。他想象大楼的雄伟让人不可忽视,小孩曾说过这里像变形金刚,他们每天上学都会经过这栋楼,等于也是经过他了。他就是他们的大黄蜂,即使孩子渐渐跟他不亲,有天可能都会厌弃他而喜欢上老婆交往的张叔叔,没关系,他就守在这,守护那一转头就可以看见,他生命中尚未崩坏的,唯一的真实。


第十四章 一年之末
李东林
早班时间,李东林从六楼顶楼加盖走下父母住的五楼,随意吃了桌上摆放的包子喝过豆浆,六点半就要出门了,赶着七点交班。摩托车途中,红绿灯前失神,差点被一台货车撞上,他想起以前的同事谢保罗,也是这样的红绿灯前失神,改变了自己与他人的一生。
去年十月钟美宝命案之后,李东林的生活起了大变化,首先是警方绵密的盘查,他也去警局做了笔录。他在大楼的同事好友谢保罗因为被发现出入钟美宝屋内,也坦承与钟美宝有感情关系,因涉有重嫌,谢保罗被停职查办。那段时间,大楼闹哄哄的,大厅里每天都有记者,大厅门口停着SNG车,电视新闻里吵翻天。父母原希望他辞职,不要待在发生凶杀案的复杂地点,李东林却不愿离开,像野狗盯着骨头,每天紧盯着命案进度。刑事组两个刑警常来问话,言谈间他也多少能知道调查进度,自己在心中反复推演案情,几个关系人与钟美宝的关系,周刊杂志报纸新闻都做了很多假设,电视名嘴个个都扮演神探。
命案一个月后,阿布咖啡收掉,之后有人顶下来,做了一阵子,也经营不下去。三月时,一家连锁健身中心进驻,连咖啡店都一起打掉了,施工就弄了两三个月。六月健身房开张,大楼有这样一个完善的健身中心是卖点,生活机能增强,半年过去,听说大楼连租金地价都提高了。
再过一段时间,李东林也会离开这里。他对人的兴趣已经消失,做起这份工作变得无趣,他提不起劲再看以往最喜爱的犯罪电影、推理小说了,那些故事果然是瞎掰的,对于破案一点帮助也没有。
警方根据颜俊的证词,重回美宝屋子里查证,在美宝的衣橱穿衣镜顶端里查到她继父颜永原的指纹,据此发布通缉令。他们在南部的一间破旅馆抓到颜嫌时,他吸毒吸得茫茫的,八卦杂志拍出他的照片,面容半是英俊半是丑恶。鉴识科在美宝的指甲里验出颜永原的皮肤组织,幸好林大森帮她换穿衣服时没把这些证据也给毁了,但即使如此,颜永原却不认罪,钟美宝的母亲钟春丽也作证那晚他们都在家睡觉,当然,这个证词警方也不见得相信。正如另一个涉案人林大森,他坦承在清晨去过钟美宝家,尸体是他换装打扮的,但钟美宝的可能死亡时间里,他却没离开过大门一步,都在家里睡觉,他老婆李茉莉作证。但无论是钟美宝的母亲,或林大森的妻子,这种涉案人老婆的证词基本上都会被质疑。
命案后第一个月,杂志披露钟美宝与男性交往复杂,因警方查出她曾浏览网络交友网站,可能与网友约见面,被陌生人杀死。另一传说更扯,说她是高级应召女郎,可能扯上富商或黑道,卷入什么复杂事件,被杀人灭口。李东林那段时间密集收集各种信息,只差没看到有人宣称钟美宝是被“外星人杀死”。有个名嘴更扯出“黑色大丽花”、“蓝可儿杀人事件”,将钟美宝的“密室杀人”扯向“灵异”、“不可解的谜”。李东林对于这些都半信半疑。起初那晚在监视器里,没有发现钟美宝继父颜永原的身影,而林大森、李有文、颜俊也都不在钟美宝可能死亡时间里出现。有个办案刑警提出“监视器的盲点”,警方调出大楼里里外外所有监视画面,又调出包括大卖场、银行、便利商店、咖啡店,以及附近几个路口的监视画面,简直把这一带都翻遍了,最后,查出了钟美宝的继父出现在大卖场、路口以及地下停车场的画面,经过比对,也发现当天大楼D栋的二号电梯从地下停车场有戴着安全帽与口罩的可疑人士,反复比对,疑似嫌犯颜永原。
最初矢口否认,经过半个月的讯问,颜永原突然坦承犯行,警方终于得到他的自白。虽然外界质疑是否有涉及刑求,钟美宝的母亲为颜永原聘请的律师则宣称“颜永原因长期吸毒神志不清,精神状况不稳,自白可能是在意识不清楚的状态下取得”,但自白内容不知如何流传出来,周刊杂志取得全文,大幅披露。
起初警察还借用李东林对住户的认识,请他帮忙比对监视录像画面,但命案发生越久,李东林越发感觉自己一贯擅长的记性在这件事里帮不上忙,后来就再也不去辨认住户的脸,闲暇时间也不再如从前反复阅读邮件签收簿。钟美宝的命案使他醒悟,记性再好也没用,认得谁谁的脸跟名字,只是满足自己的虚荣,这么一座摩天大楼,你不可能认识每个人。他总以为自己记性好,过目不忘,却忽略了他跟谢保罗只负责C栋的出入口。这个摩天楼有四个出入口,AB栋也可以从中庭转进CD两栋,更别提D栋根本就与C栋相连。即使自己认得C栋每个住户、访客的每一张脸,出事的时候,还是派不上用场。
警方一直没能破解颜永原是怎么进入大楼而没让人发觉,结果颜永原的自白里把犯案过程细节都交代得巨细靡遗,简直像一个犯罪短篇。
颜永原说在电视新闻看见网友转贴几家知名正妹店员,其中某家咖啡店正妹店长,就是他苦寻多时的女儿钟美宝,而钟春丽去探望颜俊时,换季带回的外套里发现了一串不知名的钥匙,因颜俊假日都去找姐姐钟美宝,他直觉就是美宝的住处钥匙。他简直不知春丽是为了讨好他,还是在暗示他,总之她将钥匙就扔在客厅茶几,“像等着我去拿”。这些年他搜捕过钟美宝多次,总是差一点逮到,却又让她溜走,“她是属于我的”,这念头缠绕不去,阴魂不散。他去复制了钥匙,在网络上搜索出咖啡店的地点,开始蹲点、跟踪,发现美宝就住在大楼里。虽然拥有钥匙,但也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真要找人,直接冲进咖啡店就可以,“但他想要更多东西”,那就得进到她的屋子里。这些事没有道理,即使他是个坏到骨子里的人,也没想过杀她,甚至不想强暴她。他对她的迷恋蔓延了自己的一生,已经变成一种迷信,他深信他们俩有宿命的姻缘,再不然,就是钟美宝施行法术,蛊惑了他,但无论是哪一种原因,并不重要,“现在就是机会,这是命中注定”。他想要亲眼见她,当面与她对话,再来思考究竟可以对她做些什么。当然要看美宝的反应,毕竟她不是他亲生小孩,小时候摸摸蹭蹭,他始终没真的对她强来,等着就是她长大。如今她已成年,男欢女爱你情我愿,就不算逆伦。他心中真有种念头,“他可以打动她,让她心甘情愿跟他”,当然,如果不甘愿,只要用强的,毕竟男人占有女人都是这样子。无论他在监狱里,或者脸被划伤后,睡梦时刻,他脑中总是想象着这些念头。美宝还是少女时他不曾真的对她下手,他一直在等待,等待她长成属于他的女人。
他在大楼里租了一个套房,到处打听、收集、跟踪,足足预备了快半个月。过程是演练过的,有许多方案。躲衣橱等她回来,在开水里下安眠药,或者直接躲在卧室拉门隔间,她一进门就制服。这些方案他一一演练,他租在D栋二十四楼八坪最小的套房,进出都从那边。骑摩托车进车道,戴着鸭舌帽上下电梯,回家后换衣服,直接走手扶梯上下几层楼,从楼梯间用走的走到美宝住处,这段路很短,一台监视器也没有。闪过所有监视器,当然拍不到画面。就这样,等待美宝上班空当时间,开锁,看似复杂的锁头有钥匙怕什么,他已经进去美宝屋里几次,他熟悉附近可以躲藏的地方,就在放置垃圾的楼梯间转角,一有动静,就上下楼徘徊。梯间常有人出来抽烟,没人会多注意。那晚他在楼梯间等待监看,看见颜俊与李有文逐一进入,刺激了他,使得他更想行动。他发疯了似的等着,几乎想立即冲进屋里。他看着他们一一离去,十二点后,他知道没旁人了,有也不怕,那些三脚猫男人,一捏就死。凌晨一点钟,轻易开了锁,美宝正在熟睡(他在屋里检查过,知道钟美宝有使用安眠药习惯,想不到他们姐弟俩,都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他摸上她的床,抚摸她非常久,激动得痛哭流涕。美宝忽然惊醒,他怕她大叫只好用手捂住她的嘴,想不到美宝那么强壮,挣扎得非常厉害,两人在床上肉搏,美宝咬伤了他,他一怒勒住她喉头,继而用枕头闷死了她。
“她长得那样骚就是一种罪,她活着我一辈子不安宁。”他甚至如此控诉。据警方的说法,美宝的继父没有悔罪,一再宣称钟美宝是个魔鬼,从小就诱惑他,用刀划破他的脸,使他丧失心神,一生毁灭。他说了很多怪力乱神的话,媒体都照登,大幅渲染,那些名嘴模仿他躲衣橱、楼梯间偷窥的样子,暗示他与美宝发生性关系,李东林一气之下把他家电视机都砸了。
“哪有这么神?”周刊下了结语。颜永原的自白就像一篇精心策划的认罪宣言,其中更隐含了他想要透过认罪占有钟美宝的死,此等狂妄而无稽的企图,他指证历历,却无法交代自己在大楼里租屋跟谁签约,而他供称的地址里分明也还住着其他人,他根本不曾租赁此屋。
命案还一直处在有数名嫌犯却无法将任何一人定罪的状态。林大森先得到交保,颜永原持续关押。几度翻供,证词反反复复。没有新的人证与物证,但DNA与指纹已使他无法脱罪。
可他的种种言行越来越接近疯狂,恐怕律师真的会诉诸“心神丧失”。
三月新的社会新闻一出,美宝的新闻就冷淡了,或许也被归入了“悬案”的抽屉,新的事证没有再出现,大众对此案的热度已经消退。谢天谢地,李东林终于不必再听名嘴假装神探、灵媒胡扯,瞎掰剧情污蔑已死的人,他自己也好像突然被转移了注意,恢复正常上下班,不再一直盯着网络跟电视,脑中有个螺丝松脱了,他知道即使破不了案,自己的生活还是要继续过。
即使洗刷了嫌疑,谢保罗也没再回来上班了,消失了好长时间。李东林不断写信去他住的鸽楼,都没回音,六月中才收到谢保罗从台南写来的明信片,简述自己近况。他说在老城区一个面包店上班,就住在原本要跟美宝一起住的那个老小区一栋平房,“我一切都好,希望你也安康”,谢保罗如此写道,明信片背后是面包店的照片。李东林不知道是不是谢保罗上班的地方,矮矮的老房子改建的面包店,木头拉门,面包都放在木制的层架,用面包篮装着,是那种颜色深重、厚实,个头很大的欧式面包。
李东林勤快地写了长信给谢保罗,因为谢保罗以前就没用简讯或电子邮件,要找他只能写信。李东林虽是3C控,却不排斥写信,文具行买来十行纸,在家里枕着床铺一字一字写着,“你离开后,大楼发生好多事”。接下来却不知如何细述了,是怕谢保罗触景生情,或许后续消息保罗也都知道,报章杂志、电视新闻、谈话节目,有一段时间真是打开电视到处都看得到这案子的报导,但随着案情胶着,新闻性降低,报导减少了。李东林感觉他与谢保罗通信只是想跟某个人讨论摩天楼里这些日子的各种人事变化,心里产生的那种沧海桑田之感。他在信上细细写了又写,后来把信纸揉掉,写了封比较短的问候信,提及自己正在找工作。
“我想离开这栋楼,也想搬出去自己住,工作方面还在思考。”李东林想过各种工作,房屋中介、保险业务、店员、客服人员,好像可以做很多工作,前提是不要再当大楼管理员,已经够了,对于所有大楼,守护着出入口这回事,自己已感到麻木。
或许也该跟谢保罗一样学个手艺,那他该继承父亲的水电工工作吧,现在不排斥了。
信件寄出后,等了十多天才有回信。简短的回信,附上一盒面包,真好吃,冷冻起来可以保存,退冰就能吃。朴素厚实的杂粮面包,真不知谢保罗怎么这么快就学来手艺,但可以想象他安静地做面包的样子,保罗就是那种你把他放在什么位置他都可以安分做得很好的人。李东林决定把工作辞掉之后,就先去台南找他,或许也该去那儿住一阵子,只要看见谢保罗,好像心就可以彻底安静下来。
“我以为不会受到影响,但随着时间过去,发现那影响无处不在。我以为我只是个旁观者,但后来却介入这么深,美宝的死,使我认真思考了自己的活,过去我真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李东林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感性,内心有无限感慨地,想对某人细细诉说。
他认真给谢保罗写了几次信,保罗似乎还是没有使用手机的习惯,也不上网,靠的就是最传统的书信往返。八月底谢保罗写来长信,终于愿意提及美宝的事。信中提到,美宝死后他受到很严格的盘查,直到命案指向新的嫌疑人,林大森跟美宝的继父,自己才洗清了嫌疑,但他还是丢了工作,即使公司不辞退他,他也不愿意再靠近这栋楼了。他写着:
“后来,我依然住在鸽楼,又回去建筑工地打工,整个冬天,夜里我都睡不着,我总是希望能够让时间倒转,那天晚上,我应该守护在她旁边,即使不进屋,也该守在门口,我却为了避嫌,没有勇气上楼去看她,我在大厅彻夜守候,然而却什么也阻止不了。我想着那天晚上看见美宝下班,跟大黑一起上楼,颜俊也来了,再看着他们一一下楼,心中有了松懈之感,以为事情都温和解决,就等着辞职搬家了。我的脑子里不断回到那一天,晚上十点到隔天凌晨,每个小时都有不同的剧情在跑,但最后总是美宝陈尸在屋里,而我被挡在屋外的画面。这些念头困扰了我很久,我靠着大量劳动、很多高粱酒,总算活下来,我并不想死,却是对于生与死感到困惑。美宝的遗体我看见了,她的葬礼那么冷清,令人心痛至极。在丧礼上我谁都不是,也没资格得到任何属于美宝的物品,关于她的存在,我们最后两周的相处,回忆与悔恨满得快把我头脑炸开。到了春天,叶小姐跟吴小姐来找过我一次(地址是你给的吗?没关系的。我本也想联络她,谢谢你的转达),说当时美宝留了一箱物品在吴明月那儿,存折印章和一些纪念品,被警察扣留,直到那时才释出。明月小姐说美宝留给我一条围巾,我没看到纸条,也想过这可能是吴小姐的善心,把明月的物品私下转给我了,但无论是不是指名给我,我还是好喜欢那条围巾,黑白格子粗毛线手织,好温暖。无论天气如何,早晚我总是围着它骑车,得到那条围巾之后,我不再喝酒了,我可以具体感受到美宝的用心,她绝对不会希望自己的死给他人带来困扰,我也不再盼望能回到过去,改变历史。美宝确实死了,但就像她活着时那样,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绝境,她从没有自暴自弃,更不可能会让身旁的人不幸。后来我想,是该离开台北了,面包店的工作还等着我,老小区也还有空屋,没有美宝,也还可以过着美宝想要的生活。我想,这才是继续爱美宝的方式。”
读到这段李东林突然哭了起来,他不是主要关系人,对美宝的感情也没有深到足以流泪,但,他感受到这整件事到现在突然除了悲伤,还可以显现出其他意义。
“爱一个人,即使在她死后也可以继续。”谢保罗这个笨蛋如此写着。李东林读了这封信,感到安心许多,不必再担心他会把车龙头转向桥墩寻死,或把自己封闭起来,到处流浪过生活。
后来的信件里,谢保罗写着想到台北看颜俊,也计划把他接到台南去住。李东林跟谢保罗就这样断续通信,把大楼后续发生的事都告诉他。案发之后反而是阿布跟颜俊来往得密切,阿布也算是美宝的哥哥吧,有那样的父母,谁还能照顾颜俊呢?阿布把帮美宝存在他那的钱都给了颜俊,小孟他们另外又介绍了附有工厂可以实习的养护中心。阿布咖啡收掉后,小孟跟阿布都不知去向,他们与颜俊的互动后续细节李东林不清楚。
发生捷运站那随机杀人案,人们都吓傻了,李东林那天就在捷运上,只是他搭的是橘线,完全没关联,可是,时间全部吻合。他从捷运车厢出来,在车站大厅晃荡,然后离开捷运站,回到住处时,新闻正在播出呢,他妈问他:“你有搭捷运吗?”她也知道他不可能搭蓝线啊,但还是怕。李东林看完电视,觉得比一口气看掉十集《犯罪心理》还心慌啊,这可是真的,让整个美国匡提科的小组来分析看看,为什么发生这种事?他们也会从他的童年、父母、小学,甚至幼儿园时受到的种种对待,他的邻居、朋友、小学同学直到初恋情人全都过滤一遍,祖宗八代都要查出来。
“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如何发生?”
谁知道为什么?知道了为什么,是否就可以抵消罪恶。理解犯罪人的心理过程,为的可能是宽慰还活着的人,然而,如果那就是根本的恶呢?像钟美宝的继父那样的人,是否还可以用人性衡量?理解他的恶,能宽慰谁呢?李东林还在思考这些问题。颜永原这个男人,到底是因为爱,或者因为邪恶,而杀害美宝,这是个难解的谜。这样的恶人心中是否有爱?他对美宝的执念算是一种爱意吗?他是清醒或是疯狂?对于这些,李东林都感到困惑,也感受到生命的悲哀。被爱未必是幸福的,美宝小姐那么美丽,有这么多人都说爱她,最后却死于非命。他曾想过去探监,想寄圣经、佛经给颜永原,为的是告慰美宝,希望他愿意忏悔,别再说那一套“美宝是魔鬼,她的美是引诱人犯罪”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但他们不让李东林去探监,说他不是关系人。
唯一可喜的是,不出门的吴明月小姐在三月中某一天开始出门了,李东林看着叶小姐带她上下楼,说要陪吴小姐去钟美宝的墓前上香。据说塔位是在金山某一座庙,当时引起很多注意,阿布跟吴小姐都出了钱帮忙办后事。那天之后,简直像做复健那样,每天每天,叶小姐带她上楼下楼,吴明月小姐真漂亮啊,但愿上天有眼,保佑这个漂亮的女孩,让她走出这栋伤心的楼。到五月,吴明月可以自己下楼了,偶尔来柜台拿信,会跟李东林聊天,说美宝死后她决心要走出家门,美宝以前跟她约定好,等她可以出门,要跟她去环岛,还要一起去日本。吴小姐说要实现美宝活着时的心愿,首先得帮助颜俊脱离他父母,让谢保罗不再愧疚。她说见过保罗之后,他们俩也常写信,她问了很多保罗跟美宝的事,她想要有人跟她谈谈他们,真实生活里的他们,问李东林有没有看过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她希望美宝生前真正快乐过,她知道一定有的。
李东林回想过往,不知道美宝是否快乐过,他想起自己看过那画面,只有一次而已,最后的那段日子,有天保罗没班,在大厅等美宝,美宝下班后直接上楼,换了运动服下楼,他们一起走出门,保罗一脸害羞,反而是美宝比较自然,还跟大家打招呼,说他们要去河边公园跑步。
李东林记得那天,天气非常晴朗,在大厅看见他们一起出现,就知道他们在恋爱了,没握手没拥抱什么都没有,但有一种温暖而放松的气氛,好像他们已经是夫妻了一样,两人存在着默契,笑容甚至显得神似。保罗穿着短裤球鞋,还穿着他那件保安夹克,样子够滑稽的,可是啊,他那张沧桑的脸,第一次显得年轻。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美宝的新闻吵两三个月媒体就没报道了。捷运杀人,飞机失事,黑心油,对面超高级摩天楼落成,楼下健身房开张,年底选举,到现在,世界好像都变了一轮了,大楼还是一样热闹,人来人往,吞下所有秘密。大楼是最无情的,即使你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她依然屹立不摇;大楼也是最包容的,即使你心碎神伤,她依然开着门等你。
李东林不知道答案,不知道终究是谁杀了美宝,或许,真正使她致死的,是比表面可以查出的更复杂原因,但他已不想当侦探学办案了。他认识与美宝有关系的人,如今都四散。吴小姐病痊愈之后,也要离开这里,跟叶小姐搬到木栅去住,她说想要住在有庭院,可以踏着泥土、种花植草的地方,她说想要真实去生活,想去旅行,把过去不能出门时想去的地方一一走过。
李东林心想,他也要离开这栋楼了,这曾经是他全部的世界,但那些都化成记忆,可以随身携带,也可以一手放开。
他不想只是观察人、想象人、站在出入口等着谁来到他的世界大大地改变他的生活,他知道不会有这样的改变了,除非自己走出去,像吴小姐那样。
不过距离李东林离职还有一个月,保罗说,要敬业,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他想,无论是美宝的死,还是保罗的离开,自己确实伤了心,但没关系,这表示他还有一颗人的心。
下班时刻,李东林走出大楼,牵摩托车时,还不免习惯性地望着阿布咖啡那一片窗,但,咖啡店消失,已经变成色彩亮丽、音乐声震耳欲聋的健身中心了。他忽然看见大楼中介林梦宇的太太走出健身房,真奇怪啊,与案子相关的人逐一离开,那对中介夫妻却还继续住在这栋楼。事发后有一段时间少见,似乎很怕引人注目,后来又如从前那样,继续带客户看房子,还是跟管理员混得很熟。令人不敢相信的是,犹如不曾发生什么事,他们的生意依然兴旺,屋主还是继续把屋子托付给他,因为新闻的缘故,好像名声更响了。李东林并不讨厌他,林梦宇先生虽然有怪癖,却是最拥护这个大楼的人了,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只有他一个人打死都不会离开。
傍晚时分,天色已暗,世界暗了之后,摩天楼的外观反而亮了起来,顶楼打下的探照灯,照亮局部楼身,大厅前的走廊大灯点亮,整条门前走道像是一条展示大道,沿着商店街,一盏一盏灯亮起来,各式各样的人们做各种穿着打扮,或正要走出大厅,或准备进入大厅。大厅的入口,他曾兴味盎然、或意兴阑珊地,望着这人那人,或单身或结伴或成群,从眼前走过。他曾以为自己一定可以洞悉这巨大摩天楼里所有的身世或秘密,他脑中曾储存许多许多张面孔,他们的姓名、年龄、住址、职业,他们可能的人生故事,那似乎是不久前的事,如今已遥远得不可闻问。他还记得有时回家的路上,一离开大楼,等红绿灯时,总会忍不住转身,望着要退后几个街口才可以看见全貌的摩天楼,那时的心情,是否就像人们恋爱时,送别时刻依依的回首?原来以前的自己,用这样的方式在热爱他的工作吗?或者,大楼也有让他留恋不舍之处?
他背对着摩天楼离开,车速越来越快,风一定呼呼地吹,但安全帽底下的耳朵听不见呼啸的风声,有些问题在他脑中始终无法解开,比如林大森先生到底有没有杀害美宝,他在为美宝梳妆打扮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当然这些问题应该是警察才需要去想的,或许时间会给出答案,也或许真正的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美宝小姐与林大森先生的爱情,美宝小姐与谢保罗的爱情,发生在这摩天楼里各式各样不可告人、难以启齿或无法解释的爱情,李东林每次想到这儿,总觉得身体变得不像自己的,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就此改变了他的生命,然而他毕竟是一个连真正的恋爱都没谈过的人啊。命案发生,起初很多传言,之后林大森夫妻搬离摩天楼,美宝小姐住的套房听说也贱价卖掉了。林大森夫妻有没有离婚?发生这样的事,曾经相爱的夫妻要如何一起面对或各自单独生活下去?人对爱的底线到底在哪?可以为爱承受多少屈辱?李东林弄不清楚,他只知道,最后,自己的地狱还是得自己扛,这是保罗教会他的。
摩托车转弯转进小巷,已经完全离开摩天楼的注视,他却仍感受到那栋楼的存在,这种身体感觉,可能得要离开很久很久才会消失。那样巨大的一座大楼,隐藏着多少种地狱呢?离开了这里的人,会走进更好或更坏、什么样的世界里呢?这些,要等李东林自己离开之后才有机会知道了。
大楼风终于不再吹刮他的身体,那些喧嚣或狂乱的思考随着风的远退,散入了空气里。前方一座刚落成的捷运共构高楼,入口处竖立巨大的圣诞树,他眼前出现了曾经在圣诞节之前,看见钟美宝在咖啡店门口摆设小小的圣诞树,将各种挂饰仔细绑妥的身影。几乎不可能,然而与当时所听见一样的圣诞歌曲像是传闻般飘进了他耳中,好像突然降临的安慰,即使他并没有什么信仰,而那也不过是另一座他人的天空之城,完全与他无关。他感到奇异的温暖从听觉传递到身体,便直起腰杆,双手扶稳龙头,正视前方,笔直的路面像是大道朝前无限延伸,仿佛那并不是马路,而是命运之类的东西。他催快油门,投入前方,将摩托车驶进了夜色中。